江辞卿这一倒下, 再起身已是半个月后。

  窗外的浓绿梧桐笔直树立,羽毛艳丽的雀儿在细枝上跳动,屋里头散着股苦涩药香, 半躺在床头的江辞卿怔怔瞧着斑斓窗影,许久未动。

  她略长的发丝已经垂落过肩, 本就略白的肤色染上病态, 眼帘微颤,难掩那双漆黑如墨玉的眼眸, 身上还裹着杂乱的布条,整个人都冒着股破碎病弱的疏离感。

  床边木椅上摆着的那碗药汤已不再冒着热气,江辞卿转过眼神, 定定盯了会, 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神色, 继而颤着手端来, 一口闷下。

  褐色汤药划过吞咽的细长脖颈,滑落至越发凌厉的平直锁骨上。

  那日,见众人投降,以身涉险、身覆重伤的江辞卿终于放下心, 直接后倒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已第二天下午, 睁眼就瞧见庄云起、季欢惊喜的面容,她只来得及嘱咐一句不能让陛下知道她重伤的事,紧接着眼一闭又晕了过去。

  继而便是断断续续醒来又昏迷的三日, 据狄长杰说, 她这三日在鬼门关前徘徊许多趟,几次被医师放弃, 又被狄长杰他们扯着衣领子、逼着抢救回来。

  江辞卿觉得他们夸大其词, 笑他们吓唬自己, 可身上的伤势确实严重,虽没有伤到致命处,可左肩、小臂、侧腰、小腿处处都有深见白骨的刀口,医师不得已留下许多狰狞缝合的痕迹。

  有些难看,

  特别是在曾经矜贵如翠竹的江小家主身上。

  不过她背上本来就有一道丑陋疤痕,现在也就是再多了几道而已,唯一担心的是回去后被许浮生瞧见……

  江辞卿特意让医生给自己开了去疤痕的药,但伤口太深,缝线密密麻麻,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总之先用着,若是消不了也没办法,日后许浮生要罚,她也只能受着。

  毕竟临近登基大典,她不想让许浮生在此刻分心,早一日登基早一刻安心,省的那些个宵小心思浮动,总惦记着旁的。

  空药碗被放回木椅,江辞卿没打算用旁边的冰糖压下药味,仍由苦涩残留在舌尖,眉眼带着几分愁绪。

  可惜没法看见对方身着赤色龙袍、一步步踏上白玉阶的模样,连听转述都比旁人晚了几天,半昏沉半清醒地听了一遍,后面彻底醒了,又让复述了一遍。

  哪怕只有寥寥几句,也能感受到那场面的宏大。

  帝星有史以来唯一一个Omega女皇。

  房门敲响,同样一身伤的狄长杰走了起来,往床边一坐,病恹恹地喊道:“家主。”

  他肤色黑,又身高体壮、从头到尾都是块块结实肌肉,看上去分外唬人,那敌军自然尽量避着他不敢正面相对,故而他伤势最轻,只伤了肩膀、后背两处。

  但没想到发情期突然袭来,虽服下抑制的汤药,但仍难以抵抗精神与身体同时煎熬的痛苦,这几日可把他折腾不清,堂堂八尺大汉,走路都是飘的。

  江辞卿懒懒瞥了对方一眼,最后顾及着小腿上的伤势,没将对方踹下去,语气虚弱的开口:“说。”

  “闲得慌,来你这坐坐,”狄长杰理直气壮。

  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们这一批人几乎都受了重伤,眼下全分散在这县城的宅院里养伤。

  攻城之事也暂时放缓,庄云起、季欢几日就带兵出去一趟,不过不敢走得太远。

  上次出事被许浮生得知,幸好有阿福会模仿江辞卿的字迹,连忙写了一封安好无恙的信件,快马加鞭运到都城。

  不过许浮生、李知乐两人仍然大怒,直接传信来将庄云起、季欢两人怒骂一顿,说他们贪功、不在意主子死活,要是下次再如此,直接提头来见。

  经这一吓,庄云起、季欢那还敢离江辞卿太远,若不是被江辞卿催着出去,说不能休息太久让许浮生看出端倪,不然他们恨不得天天守在江辞卿身边,哪都不敢去。

  “伤那么重还敢到处晃悠,”江辞卿不轻不重地怼了句,继续看着窗外,神情索然。

  此次江家算吃了大亏,足足折了一千多人,要知道里头的每一个人都是江家花大量资源培养的,最好的盔甲、外头人求不到的长刀、从小到大花的精力钱财,在其他家族里已可以砸出万人军队来,甚至在小家族眼里,这已是家主才有的待遇。

  除了护送许浮生离开南梁的那一遭,江家从来没有同时折过那么多人……

  都是从小一块摸爬滚打、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一家人,哪怕没了一个人,江辞卿都觉得难以接受,何况是一千多人……

  江辞卿甚至不知如何回去面对后山的长辈,脸上的愁苦之色更添几分,转头问道:“这几日招兵如何?”

  不知在想什么的狄长杰猛然回神急忙答道:“陛下已下旨征兵,庄云起、季欢那两人这几日也忙着四处找人,短短数日已招够一万人,等秋收过后估计会更多。”

  江辞卿微微点头,面色稍缓,暂且放下无法挽回之事,先解决眼下之急,他们现在最困扰的就是人马太少,若是再多些,上一回也不会被区区一万人逼到那种地步。

  室中一时无话,窗台的白瓷花瓶映着日光,斜插着的花枝被风吹的摇晃,地上的影子也跟着颤。

  狄长杰小心翼翼地往江辞卿那边一瞥,见对方又开始发愣,才敢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思虑。

  家主是不是很伤心?

  毕竟许浮生登基后,宣布恢复旧楚制度,再大肆奖罚封赏,比如楚家就被削了爵位、没收家产,三代不允入朝为官。

  李知乐则被封为逍遥王,虽未有实权,但地位只在许浮生之下,暂负责户部事务,还有之前跟随许浮生的属下,个个都封了大大小小的职位。

  不仅如此,许浮生还下令在全国考试选拔,招纳贤才,整个一副欣欣向荣的气象中,却好似遗忘了最大的功臣江辞卿,至今未有任何赏赐,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坊间已有猜测,说江辞卿与许浮生之前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后面不得已因利益捆绑在一起,刚推翻旧朝,许浮生就忍不住气将江辞卿驱赶到边境去,想借旧朝的刀灭了江辞卿,所以没有封赏也不奇怪。

  狄长杰虽不相信这猜测,可是许浮生确实是忽略了自家家主,他不由揣测,几次抬眼瞥向江辞卿。

  咱们可怜的家主啊……

  江辞卿不知道他在脑补些什么,沉默半天后,终于开口:“给我拿纸笔过来。”

  “啊?”狄长杰懵住,满脸疑惑道:“拿这些做什么?”

  江辞卿理所应当:“写信。”

  “啥玩意?!你还能爬起来写信?”

  不怪狄长杰如此震惊,这人都躺床上半个月没见能爬起来了,居然还想写信?就好像一个人站都站不起来,却要跳远一样,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结果江辞卿还露出嫌弃对方大惊小怪的神情,催促道:“赶紧的,”

  “你不怕伤口裂开?”狄长杰看着在作死的人。

  江辞卿白眼一翻:“我写字用右手。”

  狄长杰斜眼瞧她:“写字只用右手?你腰上还有伤。”

  “我可以,”江辞卿语气坚决。

  “你的腰不可以,”

  “胡说!我行!”这便是触及Alpha的尊严问题了,江辞卿转头就喝道,清朗眉眼满是严肃,恨不得当场站起来表示自己可以。

  狄长杰眉梢一挑,露出一丝坏笑:“真行?我记得不知道是谁从城里回来躺了一天。”

  躺在床上的人表情一滞,露出一丝窘迫之色。

  狄长杰自然得寸进尺,摸着下巴嬉笑道:“真不行啊?话说家主你和陛下那么久了,怎么也没听到点动静?”

  虎目半眯,扫过Alpha瘦削的肩颈,单薄白衫下隐隐可见线条的腰腹,故作凝重:“回去找点东西,给你补补?”

  脸皮尚薄的江辞卿顿时涨红了脸,右手扯过枕头就往对方身上丢,又羞又恼地骂道:“你才需要补!”

  下一秒扯到腰腹上的伤口,又倒吸一口凉气,刚红润起来的面色又苍白了下去。

  “你看你是真不行……”

  “闭嘴!拿纸笔!”江辞卿吼出了自己受伤以后最中气十足的声音。

  狄长杰揉了揉鼻子,在死亡边缘伸出腿:“真不喝补药……”

  “滚!”

  ————

  “陛下,江将军派人送来了书信,”

  毕恭毕敬的仆从将单薄信封双手递上,抬手的一瞬间,视线往上偏移,将登基后越沉稳肃穆的银发女人收入眼底,莫名心颤,他急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殿中静默一瞬,许浮生挥手让他离开,转身关门的那一刻,仆从瞧见一向勤政的女皇陛下,随意将看了一半的奏折放到一半,略显急促地撕开信封。

  纸页还残留着墨香,开头便是规规矩矩的启事敬辞四字。

  许浮生眼神骤然暗淡下去,直接翻开最后一页字,视线落末尾落款处,唯见一行一切安好,勿念,她才笑起来,定定望着那红印竹纹。

  夜色渐浓,偌大的都城处处都是喧嚣之声,没了前几日的如履薄冰的气氛,知道坐到龙椅上的那位女皇是个体恤百姓的明君,刚登基就免不少税收,又将平日里仗势欺人的贵族世家罢免,提拔平民为官。

  百姓不懂上层人的世界,却知道谁一心为人民,故而这都城又一次热闹起来,灯红酒绿间,处处是笑语。

  两页信纸匆匆而过,都是一板一眼的公事,这几日不像前些日子一样冒进,故而能说之事甚少,江辞卿扯东扯西也只能写那么多。

  许浮生有些无奈,不知该说自己自己的小Alpha太过死板,还是没有情趣,当真是公事公办,关于思念一句不提,估计最后面的那一句安好勿念,已是按捺不住刻骨思念的冒昧一笔,其余不敢再多说一句。

  当真是乖训守礼的世家子,她的正经严肃的小将军,幸好在其他□□上还算开窍,不然许浮生故意要气得将对方踢下床。

  ——咿呀!

  木门又一次被推开,刚被册封为王爷的李知乐很是嚣张的大步跨入,开口就急切道:“阿辞寄信回来了?”

  碧绿色眼眸有些不合时宜的紧张,直到看见许浮生微微点头,唇边带着一抹淡淡笑意,她才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去一般,肩膀一下子耸塌。

  她大步走过去,拿起两张已被看过两三遍的信纸,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一遍后,又凝视着红印,咧开嘴笑道:“真没事了。”

  都是最了解江辞卿的人,怎么瞧不出江辞卿的故意隐瞒。

  那日许浮生听着那人回禀江辞卿已脱困、受了些轻伤的消息,就生出几分疑虑,继而看到阿福临摹的信件,当即就肯定了猜测。

  若是江辞卿围困致死,那作为江辞卿的贴身护卫阿福肯定性命不保,哪还有余力写信骗人,还有他们麾下的庄云起、季欢都不是什么敢欺瞒上面的人,故而此事定然是重伤无法提笔江辞卿吩咐的。

  并且江辞卿伤势极其严重,连阿福所写的信件都没过一眼,不然绝对不会忘记印下竹纹小章。

  可许浮生即便知道了也无可奈何,登基大典在前,她拖一日这皇位就不稳一分,江辞卿的担忧顾虑,她皆清楚,也不能万万辜负,只能日日等着那边的消息,直到现在。

  “这小子……”

  李知乐确定是江辞卿亲笔所写之后,就没了再看下去的兴趣,扯过旁边的椅凳一坐,整个人都陷了进去,毫无王爷的姿态,很是轻松惬意。

  许浮生抬眼瞥过,又将那信拿过来,重新将那字看了一遍。

  谁能想到在登基大典上,身穿赤色龙袍、居高临下睥睨朝臣的女皇陛下竟会露出如此姿态,一双桃花眼尽是温柔至极的缱绻。

  李知乐撇了撇嘴,不知想起什么,扯了扯身上的红袍子,有些鄙弃的开口:“我觉得这个红袍不行,和你身上的龙袍撞色了,要不重新换个颜色?”

  她之前见江辞卿穿还不觉得有什么,偶尔还会笑对方穿的得像个新郎官似的,结果她现在每次进宫都要套上这个麒麟金线红袍,实在太招人注目,让她郁闷的很。

  许浮生听到了却不回答,只将那信小心收好。

  这王爷官服与龙袍同是红色,但却不是一种红,龙袍偏深,近顺圣色,而官袍偏艳,选的是丹枫色,相差极大,但李知乐不依不饶,嚷嚷着哪有臣子和皇帝穿同色的道理。

  许浮生嫌她烦,最后才幽幽冒出一句:“这身袍子最衬阿辞。”

  李知乐一下失了语,怪不得这人坚持不肯改衣,原来是存了这种心思,半是无语半是绝望的开口:“昏君啊。”

  作者有话说:

  →_→总感觉误导你们了,不会真的以为是这一章要千里追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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