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晚寒气渐重, 这宴席才草草散了场,随着车流涌出皇宫,竹纹马车晃荡着绕过街角巷尾, 最后转到五皇子府邸。

  “先生,”五皇子早已等候在外, 见到马车过来, 登时走向前,亲自迎着江辞卿下车。

  自从上次夜谈过后, 梁安穆依她所言,主动向父皇讨了带兵出征的差事,继而赶向边城, 其中虽有不少坎坷, 甚至有几回都差点被敌国将领打到战营前, 可同时收获也是巨大的, 正依江辞卿所言,后头的北狄两国甚至主动退让,让他连赢几场,再恰时提出签订和平契约。

  虽然让南梁赔偿了不少, 但好歹是拿了边城, 他想起朝堂之上,父皇的大声夸奖,脚步就忍不住飘忽起来。

  他自个还是有点自知之明, 心里头清醒自己虽是A级Alpha, 却远不如两个只有B级的皇兄皇姐,只是仗着父皇的宠爱才能和他们争一争。

  如今这一战扬了他的威名, 才算真正在朝廷上站稳脚跟。

  他年纪偏小, 又因为陛下的宠爱, 没经历过多少风雨,远不如兄姐沉得住气,喜怒总形于色,眼下粗眉扬起,仍谁都看得出他心情极好。

  “五殿下,”江辞卿不大在乎别人叫自己什么,辞卿也好、江匠师也罢、又或者是什么淮安王,还有眼前人喊的先生,她都同等答应,没有半点波澜。

  “外头寒重,我们进去说,”梁安穆语气略微急切,抬手指向敞开的府门。

  江辞卿并无不可,跟着他身侧,大步往里头走。

  比起上回,梁安穆的态度越发亲近,隐隐有将江辞卿当做自己人的意思。

  别瞧着今晚宴席中三人都没怎么去烦江辞卿,实际暗地里小动作一堆。

  与拉拢许浮生不同,拉拢许浮生的事毕竟从一开始就被摆在明面,三皇女、五皇子都有追求Omega的正当理由,做得光明正大又硝烟四起,而转变身份后,他们就成了江辞卿的皇兄皇姐,就更有理由围着许浮生身边拉扯。

  但江辞卿既是一个Alpha,又是南梁顶级世家的继承人,还深得父皇宠爱,若是像拉拢许浮生一样,联络江辞卿,把皇子之争弄得那么难看。

  先不说父皇定然要将他们三个的骨头给拆了,还有那些个迂腐的老臣也指不定要扯出什么父皇未驾崩,他们就开始争的你死我活的废话。

  事实虽然确实是这样,但也不能如此明晃晃地摆到前头,告诉所有人父皇还没有死,他们就在抢皇位了吧?

  故而大家虽然眼馋江家这块香馍馍,却不敢太过分,都学着自己父皇的模样,各种稀罕补药都往山里头送。

  梁安穆刚回来时就想见她了,只不过那会大雪封山,江辞卿又被父皇下令不许出来,而他又怕贸然进山被父皇的眼线记下……

  孙姨是皇家埋在江家眼线之事,他们三人都是清楚明白的,父皇在此事上并没有瞒着他们,甚至细细和他们讲过。

  这旧楚留下余孽,虽赐于高位却不能重用,即便他们装得再好,骨子也都是前朝的血,若有机会……

  也是父皇嘱咐他们,江家要守旧礼就守,我们不但不阻止,还要想尽办法支持,要将他们捧得高高的。

  江家是谁都想握住的刀,但也怕刀锋太过锋利反噬自个,故而屡屡出手,皇家就好似个磨刀匠,要将这刀磨得薄薄的,让它锐利但又轻易就能折断。

  梁安穆收回杂念、收敛神色,无论以后如何,现在的江家依旧还是夺位的关键。

  上次江辞卿所赠的匕首,已是他每日随身携带之物,连睡觉都要放在旁边,心知这江家所处刀刃的厉害之处,削铁如泥,当真不是吹出来的,出征时,这匕首可救过他的一回命。

  两人脚步不停,走入府邸西侧的茶室之中,五皇子先是将屋中仆从尽数赶走,后坐到主位上,应是提前嘱咐过,旁边的小碳炉上放着刚好沸腾的热水,沉木茶桌上摆着各色茶点。

  五皇子先是用烫水将茶壶杯子冲过一遍,再拿出一密封的雕花镶金玉盒,笑着解释道:“这可是今年头一批大红袍,我求了父皇半天才得了这二两。”

  江辞卿挑了挑眉,上一回的茶叶虽珍贵却也是每个世家都喝得起的,可这头批大红袍只专供给皇家,珍惜程度可想而知,梁安穆这回可是真开始舍本钱了。

  别瞧他五大三粗的一人,这一手茶艺挑不出半点毛病,举手投足都透着股贵气,只见深色茶汤倒入紫砂圆融杯中,再被双手递向江辞卿。

  “先生尝尝,这大红袍与别处茶叶有何不同?”梁安穆笑着开口。

  江辞卿双手捧起,低头浅抿。

  马车、轿车离开皇宫的喧嚣声终于彻底消失,这都城又一次陷在寂静里头,稻田里的蛙声、柳树上的蝉鸣、屋舍外的犬吠混在一块,组合成特别的交响曲。

  品完茶,便是寒暄还有对之前江辞卿让他主动请缨的感激,江辞卿该回应就回应,却不肯正面回答对方的邀请。

  梁安穆绕了半天没了性子,不由直接出言道:“依江家主看,我与皇兄、皇姐谁更有机会坐在那个位置?”

  这直球打得太快,江辞卿都忍不住怔了一下,舌尖残留着大红袍的浓郁苦味,顿了一下才故作为难道:“江家有组训,不允许子孙后代参与储位之争。”

  梁安穆面色瞬间冷淡下来:“那先生的意思呢?”

  江家不许,那你江辞卿呢?

  江辞卿不紧不慢,缓缓出声:“殿下有武帝遗风,又是诸位皇子中唯一一个A级Alpha……”

  五皇子眼睛一亮,明白了江辞卿的意思,明面上不能支持,不代表暗地里不能做些什么,他底子薄,不似皇兄皇姐更需要的是明面上江家的支持,对于他而言私下反倒比明面好,树大招风,若是逼得皇兄皇姐联手针对他。

  他顿时笑起来:“先生考虑周全,安穆远不如先生。”

  话锋一转,他又问道:“那我后面应该如何?”

  终于问到今夜的重点,江辞卿暗地里松了口气,多几分谨慎严肃之意:“殿下只需等。”

  “等?”

  “朝廷已被大皇子、三皇女瓜分为二,您如今再怎么努力都难插手其中,还不如从别处发展。”

  五皇子眉头一皱,细想后又豁然开朗:“先生是说往边城走?如同上次一般,以战提高我的威名。”

  江辞卿点了点头:“北狄东夏不会轻易放任我们发展,眼下只是开春寒气未消,不便发兵,殿下只需耐心等待几月。”

  梁安穆听到这话,不但没露出吃惊神色,反倒越发亲近江辞卿,他底下也有幕僚,大家伙商量来商量去,也是这个想法,他此刻彻底放下心,相信江辞卿是向着他的,故而态度越发热络,一时间笑谈声不断。

  这三言两语便过了半个时辰,五皇子送江辞卿出门时的脚步都是飘着的,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看着江辞卿踏上马车后,又派出府中百名护卫,严肃叮嘱要将江辞卿送到山脚下才能回来。

  车厢里头的江辞卿扯了扯嘴角,抱紧了怀中新打制的暖炉,上回被刺杀之事,这五皇子也是知情的啊。

  ——啪!

  阿福挥起长鞭用力往半空中一甩,清脆的破风声响起,竹纹马车在铁甲护卫的包围下、摇晃着驶出城门。

  奇怪的是,这一回风平浪静,完全没见到那个不长眼的派人过来,马车悠悠驶入山中,孙姨依旧等候在外。

  江辞卿在门口与她说了几句后,又劝着她早些回去休息,无需担心她,望着老妇离开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想起,孙姨可是好久没有催她成亲了。

  她站在门口,扯了扯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又觉得楚家不合适了吗?

  江辞卿摇了摇头,悠哉悠哉地往后山藏书阁走,还惦记着怀里的桃花,想着去里头找一本厚点的书压着,好歹是人生中第一份定情信物,要好好珍藏才是。

  穿过层层防卫,走到足有三层的木制小楼中,江家从发迹开始就有意识地收罗各种书籍,不过刚开始那几位老祖宗都是不识字的文盲铁匠,受当时万物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风气影响,只知道读书却不懂好书坏书之分,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家里搬。

  后头的晚辈虽识字,却是在这样的书阁中浸泡而出,不仅不觉得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书有什么不好,还学着老祖宗把所有书都往家里搬。

  故而这藏书阁中包含种类之广,娘亲还曾在里头翻出了七八失传已久的尺八乐谱,江辞卿小时候可没少在里头窝着看话本,所以看见狄长杰在翻孕期食谱时,她不仅不惊奇,还给这人指个大概方向。

  狄长杰当即抛下手中书,边往她指的方向走边道:“家主你怎么也跑这里来了?”

  江辞卿随意答了句,继而又道:“你家夫人喜欢吃甜的还是辣的?”

  狄长杰顿时面露苦色:“我现在哪管得了什么甜的辣的哟,她能吃两口东西就算不错了,”

  “那么严重?”江辞卿找了本厚书,把桃花给夹在中间。

  “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翻食谱,”狄长杰白眼一翻,仗着和江辞卿关系好,一向没什么拘束。

  江辞卿想了想,也觉得这人难,人家都有父母帮忙照顾怀孕的Omega,而他独自一人不仅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学,还不能时时刻刻跟在Omega身边照顾,江辞卿虽免了他不少事,可一旦出门狄长杰还是得跟在他身边。

  江家主不由心生愧疚,脚步一转和他一块蹲在地上找食谱。

  狄长杰又想到什么,突然皱紧眉头,脸上浮现几分诡异神色,扭头问道:“对了家主,你怎么知道哪里有关于孕妇的食谱?”

  江辞卿表情一滞,眉眼竟露出几分专属于少年人的羞涩与窘迫。

  狄长杰一下子就明白了,露出几分揶揄笑意:“到底是哪家Omega能有幸嫁给我们家主哟,这怀孕的饭菜都提前看上了。”

  耳垂泛起薄红,江辞卿强撑着面子,嫌弃道:“谁像你?到现在才开始翻书,临时抱佛脚!”

  “是是是,你体贴你最体贴,”狄长杰笑眯眯地转过头,犹豫了一下才道:“你和那许小姐真没可能了?”

  江辞卿骤然冷了脸,将翻到的书往他身上一丢,沉声道:“别和我提她。”

  狄长杰讪笑着接过书,连翻几页后点了点头,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低:“好不容易才见你对一个Omega上心……”

  江辞卿却道:“和他们说过了没有?以后不允许再放她进来。”

  “说了说了,”为难他一个八尺大汉还要烦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最后挣扎了句:“要是她偷偷绕过我们呢?”

  江辞卿斜眼一瞥:“你想要挨多少棍子?说来听听,我可以酌情增加些。”

  狄长杰被呛得咳嗽几声,连忙生硬转移话题:“家主你看这老皇帝到底想让谁当太子啊?”

  “谁都不想,”江辞卿吐出一句,转头继续翻食谱,依稀记得这里放着好几本,都找出来让狄长杰带回去,说不定就有几道能让他家Omega吃得下去的饭菜。

  “啊?”狄长杰有点懵,不知道江辞卿为何做出这样判断。

  “说你笨你还不信,”还记得之前的仇,江辞卿硬邦邦地斥了句。

  许是身处局外,又见过这人明面上故作宽厚慈爱,暗地里阴狠毒辣的模样,江辞卿比其他人更清楚这老家伙在想什么。

  他哪个皇子都不想选,如今三位皇子皇女相争的局面,正是他所操纵、想看到。

  年末请兵出征之事,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有军功可挣,可为何偏偏就给了五皇子?

  不过就是想要稍弱势的五皇子站稳脚跟,能和他的哥哥姐姐争一争,江辞卿就是看准这点才去鼓动五皇子带兵。

  帝王垂暮最是可悲,更别说平庸、没有任何可称道政绩的迟暮帝王,他恨不得扒着那位置再活个二十几年,接受许浮生的归顺既是兵行险招,也是不管不顾地放手一搏,不在乎南梁百姓或者子女,要么南梁远超其他两国,要么国破家亡。

  他们的帝王本就是个生性凉薄且狠厉的人啊。

  “诺,这两本都是,”江辞卿将书对方身上一丢,又道:“这段时间好好陪你夫人吧,别跟着我到处跑了。”

  不等狄长杰开口,她立马接上问道:“还没有知乐的信吗?”

  狄长杰愣了一下,竟忘了反驳上面的话,当即回道:“还没有,已派人去半路等着了,若有消息,立马快马加鞭地送回来。”

  江辞卿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嘱咐了句:“若是收到了信,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狄长杰郑重答应。

  江辞卿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又想到之前信封上隐秘的凹痕,只有最普通的三个点,哪怕有人注意到也难理解是什么意思。

  唯独这两人清楚明白,这是代表李知乐终于寻到了无主铁矿。

  屋外弯月高悬,又是一天过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