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王府。

  初冬将至, 花园中还开着几朵零星兰花,在一众瑰丽海棠里脱颖而出,清晨露重, 沉沉垂在花瓣上, 若再遭凛冽剑气吹一番,便纷纷扬扬地掉了一地。

  花园旁边的假山上, 藏蓝身影灵动飘逸, 闪转腾挪间,随着执剑的人猛地收手,缓缓飘落的枯叶瞬间被粉碎成好几片, 一字排开定在墙上,前来送信的丫鬟登时立在原地不敢动。

  赵景行看见来人, 才收手站在原处。

  丫鬟面色惨白, 见他停了才小心奉上书信, 又拿起托盘上干净的巾帕给他拭汗。赵景行不愿别人碰,一双淡漠的眼睛落在信上, 接过来自己胡乱抹了两下。

  丫鬟给他倒了杯热茶,说:“大夫已经到了,听说爷拿了剑,又开好几味药。”

  赵景行依旧看着信,冷道:“不要。”

  “刚刚何公也在,已经让人拿去煎了。”

  赵景行从书信中半抬起眼斜睨她:“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忙跪下来,将额头磕在地上, 颤声道:“奴叫阿欢。”

  “阿欢...”赵景行轻轻念了一遍, “谁将你放进府里来的?”

  他虽不常在府中住, 但内院的丫鬟就那么几个,印象中却没有这个生面孔。

  阿欢模样十分惊惶, 声音中也带着哭腔道:“奴以前在街头卖艺,是夫人看我可怜将我买下,又看我手脚利索,便调到内院负责端茶倒水...”

  赵景行将信放下,终于正眼看她,不禁好奇道:“你怕什么?”

  他不过是问了下名字,这丫鬟便浑身发抖,眼前的地上也被眼泪滴湿一大片。

  阿欢听他这么说,更害怕起来,不停磕头道:“奴知错,求王爷饶命!”

  她先前一直侍奉在王妃跟前,总听王妃与她说王爷是有多残暴。若是一个不小心,脑袋立即就要落地。今日本不该她来,但大丫鬟月儿不在府中,偏偏这时王爷回来,只能梗着脖子上了。

  “......”赵景行被她这副样子噎住,但转念一想便知是何缘由,只怕是有人趁他不在造了什么谣言罢。

  他心中轻叹一声,便不再说什么,只将手中信浸到水中化掉墨水,再起身拿起剑走了。

  阿欢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才呆愣着站起身,怔了片刻后胡乱抹掉脸上泪水小跑着跟上去。

  沐浴的水已备好,赵景行无心泡澡,只随便洗洗就起来。

  他背上有许多伤疤,看起来有些可怖,平素便不让人近身服侍,索性常年在军营中,凡事都亲历亲为也习惯了。

  大夫已等了许久,听到他穿衣便进来,对着肩上伤处看了许久,才感叹:“月前只听闻箭上淬了毒,臣还以为得明年才好,想不到这么快便长了新肉,王爷真是年富力强。”

  赵景行坐着没动,等大夫在肩上又抹了层药膏才说:“倒不是我身体好得快,只是药效好罢了。”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没感到什么阻碍后才将桌上一个小药瓶递给大夫,“这药一日只须内服一粒,顷刻便能止痛,我睡了一夜起来,血也止住了,连服几天伤口忽感到有些痒,回房脱了衣服看,竟有生新肉之势。”

  大夫听他说了,小心地接过药瓶,打开瓶塞,里面只有一粒小小的,泛着微微寒气的药丸。他看不出来,只好问:“这是什么灵丹妙药?”

  赵景行摇头。

  这药是先前沈灵语将药给他时自己留的一颗,本想着问一问,但和她在一起时脑中一团浆糊,哪里有心思去想这些,等回来了才记起来。

  “那臣先将这药拿回去,待仔细研究一番后再汇报。”

  “嗯。”

  大夫说完又交待了几句便走了。

  赵景行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最终没忍住,开门往归云居去了。

  不过平时走惯的一条路如今走起来却有些漫长,脚步也有些踟蹰起来。想来真是好笑,分明是自己的寝殿,回来后却一直住在客房里。

  罢了,不过是来看看屋内被糟践成什么样子。

  景还是那番景,路也是那条路,堂前被他震裂的假山还没来得及换掉,便从一侧的小门进了。

  书房没什么变化,只是桌上多了几支新笔。原先放得整齐的卷宗还摆在原处,旁边卷了几张宣纸,抽出一卷打开,里面鬼画符般写满了字,多是些公文上经常用到的。他盯着那纸张看了许久,愣是没瞧出要使出怎样的技巧才能将一个字写得每回都不一样。

  窗边挂着一支风铃,用贝壳做的,贝壳样式不多,看样子是在歧江边上捡来的。用针串了孔,尾部连了颜色各异的羽毛。

  赵景行伸手轻轻碰了下,贝壳便碰得叮当直响。

  他嘴角轻轻勾了勾,才继续往里面走。

  本来素净的屋子里添了几抹暖色,窗户半开着,阳光穿过竹影透进来,落到妆台上。斑驳光点照得首饰盒里的珠宝流光溢彩,连朴素的木梳都看起来分外温润。

  桌上还摆着许多小物件,都是街边小摊上常得见的小玩意。赵景行一件也没碰,只转了个方向来到衣柜前,刚拉开门就能看到他之前找人给沈灵语做的新衣,熨烫平整、安安静静地挂在一隅,旁边就挨着他的袍子。

  随便找了件外袍换了,就见阿欢端着茶具进来,将一侧窗榻上的桌案清理一番,才把茶具放上去。又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垫子放在榻上,再将原来的撤下来。

  梳妆台上放了个水囊,赵景行拿起来问:“这是用来作甚的?”

  阿欢回过身,脸红道:“夫人来癸水时时有腹痛之症,用这水囊装上热水置于下腹处,能缓解一些。”

  赵景行只觉手心发烫,将水囊赶紧放下,又看着她手忙脚乱收拾好的垫子,好奇道:“这又为何要换新的?”

  那榻上除了那张小桌,其余全都换过一遍。

  阿欢抱着抱下来的垫子,紧张道:“我...我...”

  赵景行看她神色慌张,心中了然道:“好了,下去罢。”

  “...是。”

  阿欢急急忙忙跑了,屋内又只剩赵景行一人。

  他自知不受人欢迎,也就没坐下。只几步走到屏风边,抚上一个花瓶,只轻轻一拧,屏风靠墙的一侧边空了一处出来。

  里面空间不大,只放了个木盒。

  赵景行将木盒取出,再关上,还未来得及打开,就听到阿欢小跑到门外,急道:“王爷,清蓉夫人来了。”

  他在记忆中搜刮许久,才终于想起来清蓉夫人是谁,就见个扭着身姿的女子从外面进来。

  清蓉还未走近,眼中便蓄出了泪,朝赵景行欠身道:“王爷您可算回来了,清蓉等你等得好苦。”

  赵景行朝她微微颔首:“清蓉姑娘别来无恙。”

  清蓉泫然欲泣地扑上来:“听说王爷在边郡负了伤,如今可大好了?大夫怎么说的,严不严重?”

  赵景行往后退一步,只让她抓着一只衣角,说:“无事。”

  清蓉仔细打量他一番,确信无大碍才笑起来,边往里走边说:“那就好,妾身上回听人说王爷伤了手,夜里都睡不好——”

  “别坐。”赵景行眼看她要在榻上坐下,忙阻止。

  “怎么了?”清蓉有些疑惑,看了看身下的垫子,似乎想到什么,笑道: “妾身今日刚换的新裙子,是不好坐乱了。”

  赵景行嗯了一声,看着那垫子说:“的确是新换的。”

  “自上回王爷离家已近半载,清蓉十分担忧。日日在府中吃斋念佛,为王爷祈福一刻也没停过...”清蓉状似没看到他一副漠然神情,仍自顾自说着许多相思之苦,方才还笑的人这会儿说起来又快哭了,直听得人头大。

  若放在平时,赵景行只管做自己的事,只当是有只蚊子在身边飞舞。可现下他心中记挂着有事,便不愿再听她哭诉,于是抬手将阿欢叫进来:“我还有事,清蓉姑娘若哭累了,你便让她院子里的丫鬟来将她搀回去。”

  清蓉:“......”

  她还想说什么,就见赵景行要走,急忙追过去:“王爷要去哪里?”

  赵景行被她这么一叫当真停了下来,想了想,才说:“我记得...你好像也姓谢?”

  “我...”清蓉脸色一变,一双大眼快速转了两下,复笑道:“是啊,王爷怎么忘了。”

  赵景行点点头,看向她的眼中一片冰冷:“你若想出府去,本王倒是能给你个新身份。”

  冷冷说完这么一句便转过身兀自走了。

  ·

  他没什么地方可去,便转弯来到书房,看着原先的太师椅豁然变成了如今的贵妃榻,默了默,才坐下来。

  木盒里面装的是一本书,外封已然残缺,看不清名字,里面字迹也被水晕了大半,能查阅的没剩多少。

  何公已来了一会儿,正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手中捏了个瓷白杯子浅酌。看他将一页纸来回翻了好几遍,忍不住出声问:“可有什么麻烦之处?”

  赵景行一双剑墨微拧,摇头道:“缺了好几页,前后对不上,根本毫无头绪,新问题倒是增了不少。”

  “那可有查到谢晋往年的钱财去向?”

  “上面连个谢字都没有。”赵景行将书合上放好,“当年父皇查抄时为何要将这账本留下,既然留下了又为何要将其中几页撕掉?”

  他想不通,只好拿起笔架上的一支笔把玩。这狼豪是他从一只斑豹上扒下来的,以前总舍不得用,怎么这才出门不到半年,笔尖的毛都少一半了。

  何公侧目思忖道:“若此路不通,不如去霞山...”

  “不好。”赵景行拒绝,“母后往年提及父皇便要哭,更别说近年来身体已大不如前。”

  何公端起杯子长叹口气:“先帝在位时便常与我伤怀,不忍见你们手足之间利刃相向,还好你对权利之事醒悟得早...想必他也是想为你留些后路罢。不过此事也不必急,圣君虽已不如往昔清明,却也不至于利令智昏。”

  “的确不急。”赵景行轻笑一声,“我那夫人此次倒是挖到了许多钱。”

  何公淡淡一瞥,扫过他带笑眉眼,道:“元白昨日来了信,已清算出那地窖中官银,只黄金就有近八十万两。别说是重建泽谷村,便是再建一座王府也够了。今年拔下来的赈灾银你可与她商量一番,求她让给你拿去给边郡将士添件棉衣。”

  “......”赵景行将笔沾了墨,在空白宣纸上作起画来,闷道:“何公这个‘求’字是怎么用出来的。”

  “...是老臣失言。”何公说完端着酒杯轻抿一口:“如今王妃管着王府的银库,可比王爷在王府时更精细许多,老臣看以后财政都交由她来打理着实不错,若王爷以后需要用钱,与王妃商议便是。”

  杯子里盛了杯桂花酒自王妃喝过这酒后,便让膳房多酿了些,给他也送了两坛。他本没兴趣,许是每回被沈灵语劝着喝过一两杯后觉得还不错,也跟着品起来。

  这酒难醉人,又有股桂花的清甜味,他咂摸两下正准备再倒一杯,赵景行才出声道:“老师今日心情颇好?”

  何公轻笑两声,平素严谨的面容才显出几分慈祥来,说:“只是想起前两日路过那西街时听的一件趣事来。”

  赵景行头也没抬,问他:“什么趣事?”

  何公拎起酒壶往杯中斟满,闻着杯中酒香道:“说是西街卖鹅的老李,有一回鹅卖得早,见得闲便揣了私房钱去和人掷了两回骰子,结果被老婆逮住了。”

  赵景行眉梢轻挑:“老师什么时候也听起这些琐事来了。”

  何公没回他,只继续道:“他那夫人是个厉害的,连着三日不让老李进家门。那老李没法,吵是吵不过,打也下不了手,只能在鹅窝住了三天。白日里倒好还,夜里冷了,只刀将鹅赶出去。那些鹅脾性也大,半夜里叫嚷个不停,吵得李夫人拿着扫帚将他赶了出去。”他轻飘飘看一眼贵妃椅上坐着的人,笑道:“那老李有家也归不得,浑身都是鹅臭,又怕街坊笑话,只好趁着老婆不在时偷偷溜回去。”

  “......”赵景行握笔的手顿住,憋了半天,直到笔尖的墨滴到纸上晕了一大片,才道:“慎玉近日睡的是上好厢房,穿的也是绫罗绸缎,吃的也是美食珍馐,与那西街老李是云泥之别。”

  何公悠然点头:“嗯...嗯。”

  赵景行看他这副模样,摸了摸鼻子,视线落到一旁的黄金书签上,接着道:“何况我已让人传了书信到泽谷,如今有家不敢归的,可不是我。”

  遥远的泽谷村内,刚收到书信的沈灵语将手中信纸揉作一团,愤愤道:“让我回王府见赵景行?我!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