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寂静无声, 针落可闻。

  容尚书冷汗浸湿后背,他真不是故意的!

  文人轻视九流, 实属正常。但众人素来只在心中鄙夷, 面上却未显露。

  容尚书乃真勇士!竟敢直接驳斥圣上颜面!

  少年皇帝眉头微蹙, 神色显然不悦。本欲赞其教子有方,怎料这浑货竟直言亲子登不上台面!

  真可气!容维敬简直不可理喻!

  见他乃中立一派, 皇帝欲借其子,将之拉拢至变革派中, 如今看来,还是罢了。

  “容氏大郎容奚,有奇思妙想,具造器之能, 且仁善豁达, 性雅格静,赐金千两,帛千匹, 列位臣工以为如何?”

  程皓就要开口,却见秦恪冷目瞟他一眼,顿时变怂,心里极为憋屈。

  其余大臣, 皆以为赏赐钱帛不算什么,想必圣上也非真想提拔商贾匠人之流, 便俱言“陛下英明”。

  退朝后,众臣同出。

  容维敬心脏依旧胡乱跳动, 冷汗未消。乍听身旁冷哼一声,便扭头看去。

  只见程皓狠狠瞪他一眼,愤怒拂袖而去。

  容维敬:“……”

  程疯子!当真患有脑疾!

  朝堂纷争,容奚一概不知。

  他正托胡玉林寻购锡箔与水银。大魏多用锡箔纸做冥钱,市面应有不少。

  胡玉林门路甚广,很快购得许多锡箔纸与水银。

  他不知容奚作何之用,但相交日久,一旦容大郎要寻购新材,必定是有新器问世。

  他暗戳戳等待。

  果然不出所料,不过数日,容大郎携新器,邀他同至姜氏铁铺。

  “大郎,是何器物?”胡玉林见他手中布囊不大,相当好奇。

  恰逢姜娘子同在,容奚将布囊递过去,笑道:“此物送予姜娘子。”

  三人以为他在说笑,姜娘子微笑接过,打开后一瞧,顿时惊呼出声。

  胡玉林与姜卫平亦凑近去看。

  那是一块方形玻璃,然说是玻璃,却也并非玻璃。玻璃透明,此物却能照人面容。

  “这是……”姜娘子见镜中自己清晰的面容,完全不可置信。

  容奚眉眼弯弯,俊俏温雅,“送你的礼物。”

  镜子送给姑娘家,理所当然。

  大魏皆以铜镜照面,并不清晰,故制出玻璃之后,容奚便考虑镜子之事。

  采买锡箔纸与水银,就是用于覆盖玻璃单面,使之成镜。

  “大郎!”胡玉林又窥得商机,激动握其手腕,“你真是、真是……”

  他已无法用言语形容了,大郎真是不断给他惊喜,简直就是神仙下凡!

  容奚见他如此,受他触动,调皮眨眼道:“要不要造福百姓?”

  这些器物于他而言,再寻常不过,可在魏人心中,却足以引起轰动。

  容奚不能感同身受,但见三人心绪激动,顿生豪气。

  “对!造福百姓!哈哈哈。”

  胡玉林露欢欣笑颜,忽将他揽进怀中抱住,“大郎,你甚好。”

  是激动之语,亦为肺腑之言。

  怀中少年,乖巧温顺,心胸豁达,虽只认识数月,却叫人无法不喜爱。

  并非仅为商机利益,更多的是因他君子端方之美质。

  既叫人疼惜,又叫人佩服。

  感受他鼓动的心跳,容奚微微一笑,伸手缓拍其背,“若非玄石兄助我,我亦无法制出这些器物。”

  胡玉林深吸一口气,松开容奚,眸光极柔,“大郎天才人物,那些俗事,我理应为之。”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欲寻冯工,请他做些镜框。”容奚言罢,作势要离。

  三人立刻表示同行。

  至冯氏,见冯山,表明来意。冯山见镜面,亦震惊无比,自然答应下来。

  “冯工,事成之后,还需您送一面至盛京。”

  容奚做了好几面镜子,其中一面打算送至郡王府,就当回报秦恪助他上达天听之恩。

  冯山自无拒绝之理。

  数日后,加急书信至郡王府,随之同来的,是一份包裹,来自濛山。

  秦恪从宫中归府后,见陈川谷笑眯眯至,手中捧物。

  “冯山遣人送来的,你猜是什么?”

  听闻是冯山,秦恪顿起身,从他手中夺下书信与包裹,先展信观之。

  字迹独具风骨,相当好认,他唇角微微扬起。

  陈川谷挑眉凑近欲瞧,却被残忍挥至一旁,见不得分毫。他见秦恪面色极柔,不禁摸摸下颔,心思转动。

  冷面阎罗秦郡王,近来似乎有些转性,关乎容大郎之事,俱与寻常迥异。

  着实有鬼。

  “大郎送何物予你?”陈川谷作势要拆开包裹。

  秦恪厉目瞥他一眼,劈手夺回包裹,面无表情道:“信中说是镜子。”

  “镜子?”陈川谷忽捧腹大笑,“为何送你镜子?”

  男子汉大丈夫,照什么镜子?那是小娘子们才会做的事情。

  大郎实在淘气。

  秦恪面色愈冷,掀开包裹,打开冯氏木匣,只见一精致圆镜静卧匣内。

  镜面光洁透亮,照物纤毫毕现。

  “这是镜子!”陈川谷自然瞧见,顿惊呼出声,不可置信。

  原来大郎所言之镜,乃新式玻璃镜。此镜照人,仿佛镜中存在与自己一模一样之人。

  连耳垂上的小痣都清晰可见。

  “容大郎……”秦恪低喃一声,几不可闻,复轻笑起来,眉目生辉。

  镜中之人,亦展颜低语。

  思及容奚委托之事,秦恪重新置镜于匣,携之迈步出宅。

  陈川谷都来不及问他去何处。

  秦恪刚离宫,却又重返,皇帝惊奇不已,见其手捧木匣,忽福至心灵,既无奈又赞叹。

  “大郎又制新物?”

  他眸光落在木匣上,等待秦恪开启。

  匣盖打开,秦恪取镜置皇帝眼前,皇帝陡然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

  他瞪大眼睛,见自己鼻翼旁的淡痣都清晰可见,不由倾身凑近去瞧,镜中之人亦跟着凑近。

  他反复观摩片刻,忽笑道:“原来朕生得如此容貌。”

  此前铜镜不仅不清晰,还易扭曲人脸,只能大致瞧出五官。

  秦恪收镜入匣,面色柔和。

  “陛下,今日朝议,程侍郎提议保障匠人首创之利,臣以为可行。”他见皇帝颇有兴趣,继续道,“大魏能工巧匠不知凡几,除容大郎,应有更多巧思之人。若朝廷设特殊奖励,必能激发创造热潮,繁荣大魏。”

  皇帝无奈笑道:“程皓之言,是你说与他听的吧?”

  两人相识十几载,皇帝虽未曾看透秦恪,却也有些默契。

  程皓不过一狂热造器之徒,断说不出那般言辞。观近期秦恪之态,皇帝心中倒是明白几分。

  “这些想法,亦是容大郎所提?”

  秦恪颔首,“臣以为,变革之本,是为百姓。”

  话虽如此,然其中错综复杂,并不简单。即便新器便利,然造价昂贵,寻常百姓温饱尚且不足,又何来闲钱购得这些器物?

  唯富贾大户方能承担。

  新器成为奢侈之物,又何谈造福百姓?

  两人皆知其中不易,沉默须臾,秦恪忽道:“是臣心急,陛下恕罪。”

  他是急容奚之急,方才失了冷静。

  皇帝笑道:“无碍,朕亦心急。不过朕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

  秦恪行礼,欲取匣离去,却被皇帝按住。

  “镜子留下。”

  “大郎已于信中详述制镜之法,臣欲往工部,不日陛下亦可得镜。”

  这是容大郎亲手所制,自然得留在身边。

  在大魏,也只有秦恪敢从皇帝手中夺物了。

  皇帝瞪他一眼,无奈道:“让程皓快些。”

  青州临溪。

  容奚正于书房看书,忽听窗户处传来声响,他抬首看去,见一熟悉身影,正倨傲瞧他。

  他惊喜一瞬,立刻打开窗户,迎接白霜小祖宗。

  白霜抖动长羽,傲慢立于书案之上。

  容奚取下它足上信筒,展开观之。

  信乃秦恪亲手所写,言及圣上赏赐将至,然他之提议并未得到圣上应允,后罗列缘由。

  信览毕,容奚轻叹一声,却又觉得熨帖。

  叹时代局限,感秦恪之谊。

  他思虑须臾,执笔写信,给白霜喂了几块肉,让它将信带回盛京。

  玻璃制造尚在起步阶段,无法量产,镜子就更不必说。

  以目前情状,还是稳打稳扎为首选。

  胡玉林心有宏愿,又建几处窑炉,雇大批工匠,烧制玻璃。他工钱给得极为慷慨,工匠们俱忠心勤劳,胡氏玻璃逐渐广传青州,甚至更远之处。

  若论玻璃引起濛山县城热议,那么帝王圣旨,则令濛山县城如沸水喧腾。

  迎接圣旨当日,县令沈谊领衙内众吏,与容奚、胡玉林、姜卫平一同听旨,声势极为浩大。

  濛山县城上至耄耋,下及垂髫,无人不知容奚之名。

  圣旨中,皇帝极力夸赞容氏子,并赏赐黄金布帛若干。先不论钱帛之数,单凭能得皇帝金口称赞,已是极大荣耀。

  临溪出了个容尚书,如今容尚书嫡子竟也优秀如斯!

  白身如何?匠人又如何?容氏子与胡、姜二人,皆得圣上嘉奖,这是何等荣耀?

  胡运跪于人群之中,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儿子虽不能科举入仕,但柳暗花明,便是为商,也能得天子赏赐。

  做到这份上,已是极致。这一切,皆托容大郎之福!

  容奚接过圣旨,极为平静。虽提议未得应允,然此事若广传天下,必有能人异士为得荣耀,潜心创造。

  且,秦恪助他得皇帝应允,青州营铁司可向他放开权限,扩大自己购买铁矿之数。

  算是给他一个人的特权。

  若有足量铁矿,他便可造更多器物及材料。

  领完圣旨,沈谊摆宴,邀宣旨皇侍一同用膳,容奚与胡、姜二人陪同。

  濛山匠人受天子称赞嘉奖,作为濛山县令,沈谊与有荣焉,这也算他教化之功。

  如今他对容奚三人,俱和颜悦色,照顾周到。

  膳食乃姜娘子掌勺,皇侍吃得极为满意,连连称赞,沈谊笑得别提多和蔼。

  宴饮毕,容奚归宅,黄金布帛俱陈列院中,简直亮瞎容宅主仆之眼。

  “郎君,御赐之物,应放何处?”刘和颤抖问道。

  他是激动的。就是郎主也从未有过如此殊荣啊!

  御赐之物,一般被视作荣耀,轻易不会使用。

  容奚挥袖道:“锁入库房。”

  他并不怕贼人窃取。偷盗御赐之物,就是拿命在赌,没人这么傻。

  “阿兄,此事可要传信家中?”

  容连如今极为敬佩容奚,且知容奚与家中离心,不敢擅自做主。

  “不必,圣上赏赐,盛京早已知晓。”容奚同刘子实一起,将箱奁抬入库房。

  容连主仆亦帮忙搬运。

  库房年久失修,门窗蠹虫滋生,有些腐坏,实非放置钱帛之佳地。

  容奚心中思量,木屋易损,且若遇走水,燃尽几率极大,不太安全,相比后世房屋,稳定性及安全性较差。

  若能制出水泥便好了。

  锁好库房后,容奚忽问刘和:“刘翁,可有卖地之人?”

  数日前,他嘱托刘翁留意田地买卖之事,但因诸事缠身,未及询问,现恰好记起,遂有此一问。

  “郎君,还没瞅到良田。”刘和回道。

  容连困惑,“阿兄要买地?”

  大魏以农为本,豪强地主均手握良田。阿兄若想做地主,也实属正常。

  当年容氏亦有田地,及容维敬入仕之后,举家搬迁,田地卖于他人,唯余老宅经风雨摧残。

  不论是容奚生母,还是如今的容周氏,均为大户人家千金,陪嫁中,田产商铺不知凡几,故祖宅几亩田地,压根算不得什么。

  这也是容奚至此后,无足粮饱腹之因。

  “地为根本,我想多买些田地,种些粮食。”容奚颔首答道。

  当然,他种粮食,非为饱腹,而是进行试验。

  试验之事,需历时颇久,如今也不便与人说明。

  天色已晚,几人各自回房。

  容连于灯下写信,只言及自己学业进展,丝毫未提及容奚之事。及翌日,寄往盛京容府。

  数日后,容尚书收到书信,看毕,沉叹一声。

  自那日朝议之后,同僚们似在背后笑话于他。虽文人轻视商贾匠人,但更鄙视不顾亲子之人。

  容奚受天子盛赞,众人面上不敢妄言,且若是自家儿子受此殊荣,不论为商还是为匠,定亦与有荣焉。

  怎料容尚书,不仅不知嫡子天资,竟还鄙夷唾之!

  众人心情复杂,便不知如何面对容维敬。

  “三郎,是连儿的信?”容周氏捧盘而至,温婉笑着问道。

  漆盘中是碗豆花,里面加些辅料,极为咸香,乃容维敬近来钟爱之物。

  他舀了一勺,吞下后,回道:“不错,二郎学业进展不俗,明年乡试或可得中。”

  容周氏笑道:“二郎素有天资,喜爱读书,一定会中。只是可惜,大郎亦聪慧敏思,不能与二郎一同光耀门楣。”

  “可惜什么?”容维敬虎目一瞪,勺与碗壁碰撞,发出清脆之声,“学什么不好?竟学匠人之技!有辱门楣!”

  天子赏赐又如何?匠人到底是九流之辈,没见同僚俱讥笑于他吗?

  在他心中,容奚之能,依旧难登大雅之堂。

  容周氏眸中笑意更深,“气多伤身,豆花快凉了,趁热吃罢。”

  容维敬气得胡须乱颤,低首瞧碗中之物,思及豆腐亦出自容奚之手,心情真是复杂难辨!

  “罢了!不吃了!”他置碗于案,气鼓鼓不再瞧,胸口不断起伏。

  容奚远在临溪,不知自己又将便宜爹气着,他正与营铁司的主事交涉。

  容奚之名已传遍青州,青州营铁司得上级指令,予容奚特权,故容奚表明身份,司吏顿展颜笑答。

  “不知容郎君需铁几何?”

  容奚报了个数,却见司吏面色为难。

  “不可吗?”他好奇问道。

  “并非如此,”司吏叹道,“铁矿不易开采,数量有限,容郎君能否减些数目?”

  容奚眉心一蹙,是他糊涂了。以大魏生产力,矿藏开采确实艰难,人力畜力到底不比机械之力。

  “不知矿山何处,我能否去往观之?”容奚礼貌问道。

  铁矿的开采力度,直接影响生铁数量,他想去矿山瞧瞧,看能否改进采矿之法。

  矿场乃官府掌控,闲杂人等不得进入。然容奚手握特权,司吏立刻应允,亲自领他至矿场。

  青州多生矿藏,朝廷便在此设采石场。

  至矿场,容奚举目而望,不少矿工手握石镐,于地表浅层处挖采矿石。

  大魏开采矿石,大多为地表风化残积、堆积矿,或江河岸边的铁矿,甚至包括露出地表的浅部铁矿。

  铁矿多藏于岩石中,矿工常用火烧之法,使石开裂,从而得到矿石。

  如此,采石效率相当低下。

  “郎君有何高见?”司吏见他凝眉沉思,不禁小心问道。

  谁不知容奚乃容尚书之子,且得天子盛誉。他一个小小的铁官,压根不敢得罪。

  钢铁在后世普遍使用,乃必需之物。大魏却使用铁器甚少,除军用器具、农具等,百姓无铁可用。

  若要开采更多铁矿,须使用更为高效之法。

  他得仔细思量。

  “并无。”容奚礼貌一笑,“回罢。”

  因青州营铁司铁矿储存较少,容奚未得许多,运至姜氏后,交于姜卫平,遂归宅。

  刚入宅门,刘和迎来,禀道:“郎君,有良田可买。”

  容奚一喜,“当真?”

  刘和呵呵笑道:“仆还能骗您不成?”

  “刘翁,买田之事交于你,钱帛从账上支取便是。”

  容奚嘱咐他后,至书房,铺纸于案,提笔蘸墨,却在落笔前犹豫半晌。

  他本欲传信至郡王府,然思及秦恪位高权重,定事务繁忙,哪有闲暇再来濛山?

  但若不叫他亲眼得见,仅凭书信描述,必无说服力。

  沉思良久,他方缓缓运笔。

  翌日,他着刘子实携书信至冯氏,交于冯山之手,请其寄往盛京郡王府。

  刘和顺利将地买下,离容宅并不算远。

  先前张家那几处田地,正在沤肥,容奚不欲用之,遂重新买地,是为播种土豆。

  土豆于地窖中,已生青芽。青州气候条件,适宜土豆于秋冬种植,次年初春便可收获。

  土豆既可充饥,又能作为案上佳肴,容奚素来喜爱。

  他唤来张志,教授其将土豆切割为带芽的块状,而后种于地中。

  张家俱为干活好手,不过数日,便已完成。

  他们不知土豆为何物,亦不知容奚此举为何,但作为佃户,自然是听主家吩咐。

  此前胡玉林助容奚收购土豆苞米时,一些富商亦随大溜,却不知何用。

  现打探到容奚以此法,将土豆埋于地中,便也令人学习种植,但没敢种太多,恐占用过多土地,来年秋收减少。

  容奚将方法俱授张志,由张志打理田地之事,自己当甩手掌柜。

  是日,北风卷地,天色忽明忽暗。

  容奚受邀至锦食轩,同胡、姜、段三位好友同聚。

  “大郎,现今窑工技艺越发娴熟,玻璃产出愈多,青州富户多用之,玻璃镜亦得追捧,谁人不赞大郎之才?”

  胡玉林举杯相敬,感佩非常,后一饮而尽。

  姜、段二人亦随之敬于容奚。

  容奚连饮三杯,他才十六,不能多饮,且不胜酒力,便歉然道:“奚不比兄长海量,三盏已至极限。”

  他年纪最小,如今瘦削不少,颊肉消退,隐于裘领中,愈显稚嫩青涩,唇红齿白。

  如观音座下童子,俊俏不凡。

  三人自然关照于他,分别再饮两盏,以示盛情。

  “大郎不必再饮,此宴是我三人专为你而设,”胡玉林三盏入腹,眼尾绯红,眸光微微迷蒙,“为兄感激于你。”

  他所受赞誉,皆因大郎成全。

  “玄石兄言重,”容奚无奈摇首道,“你我兄弟,以后莫要再说这些。”

  胡玉林咧唇一笑,与往日精明迥异,他摇晃行至容奚身边,跪坐而下,执其手腕,目光极真挚。

  “此乃我肺腑之言,大郎切莫嫌弃。”他轻声一笑,借酒意,倒于容奚肩上。

  容奚笑,“原来玄石兄亦非海量。”

  他这一笑,牵动唇角,皓齿微露。

  胡玉林见之,手上力道不自觉加重,容奚手腕微痛,无奈道:“玄石兄醉了。”

  他不着痕迹挣脱,正欲将胡玉林扶回原席,便听门外子实之声。

  “郎君,家中来客。”

  他嗓音微微颤动,容奚与他相处数月,知其乃兴奋激动所致。而能令他激动之人,除战神秦郡王,还会有谁?

  此前,刘小少年得知,“陈大郎”就是大魏战神后,几天几夜都兴奋得睡不着觉。

  容奚回神,歉意起身道:“守原兄,文秀兄,玄石兄,奚家中来客,先行告辞。”

  姜、段二人,帮忙将胡玉林扶回坐席,道:“大郎你且归家待客,路上小心。”

  出锦食轩后,凉风袭来,吹散几分酒意。

  容奚摇摇头,妄图使自己清醒一些,却发觉脑袋愈加混沌。

  店仆将雪泥牵出,恭敬道:“容郎君,您的马。”

  刘子实接过缰绳,正要问他是骑马还是乘车,就听一阵马蹄声,蹄足在他面前停下。

  他抬首望去,顿张大嘴巴。

  秦郡王不是在容宅等候吗?怎又来城中了?

  容奚脑子虽混乱,却还识人。他仰首与秦恪目光对上,忽傻笑一声,“你来啦。”

  马背上,男人神色柔和,俯视眼前少年。

  少年生得极白,肌肤莹润,微醺后,双颊飘红,眼眸迷离,笑容虽憨傻,却平添几分可爱。

  “上来。”他伸手低声道。

  男人手掌修长有力,容奚听话乖巧至极,将手递过去。

  双手交握,秦恪使巧力,将容奚拉至自己身后,“抱紧。”

  容奚双臂环过去,被酒意熏热的脸,毫无负担贴于男人背上。

  这并非第一次,他已经驾轻就熟。

  赤焰绝尘而去,留刘子实一人怔愣原地。

  而容奚已经酒意上头,根本顾不得其他。他虽怀抱秦恪劲腰,但因昏昏欲睡,手臂使不上力,若非秦恪警觉,他早就掉下马去。

  “容大郎,抱紧。”男人声音似染寒风,无端冷冽。

  身后少年似未听闻,呼吸渐趋平稳。

  秦恪静默片刻,蓦然无奈轻笑一声。他伸手将容奚抱至身前,让他靠于怀中,双臂圈紧,复往容宅疾驰而去。

  少年先前信中所写,令他震撼至极。若那物当真可造,将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令敌人闻风丧胆。

  他可不能让容大郎出任何纰漏。

  须臾,赤焰于宅前停下。

  容连早已于门外等候,见两人至,忙上前将睡着的容奚接住。

  淡淡酒味袭入鼻间,容连微微蹙眉,阿兄吃酒了?

  秦恪利落下马,欲扶容奚进宅。然容奚已腿足俱软,压根走不得路。

  他无法,只好将容奚夹在腰间,直奔容奚卧房。

  洗砚目送他高大身影,面露惊叹,“郡王好臂力!”

  容连随秦恪同至卧房,见容奚酣睡,不忍叫醒,便道:“郡王,阿兄近日诸事缠身,足不沾地,着实辛苦。”

  他只望秦恪能体谅一二,不弄醒阿兄。

  秦恪替少年盖上衾裯,低声道:“待他明日醒来。”

  容连方松口气。

  翌日晨时,雨落成帘,滴滴答答,扰人清梦。

  榻上少年忽然睁眼,迷蒙须臾,方忆起昨日之事。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狠狠敲了一下脑袋。

  “郎君,您起了?”刘子实在屋外询问。

  容奚将他唤进屋,小声问:“我昨日是如何回宅的?”

  “是郡王载您回来的。”刘子实实话实说。

  此事容奚隐约有些印象,但后面就全都不记得了。

  “我又是如何到卧房的?”

  总不会是被二弟他们抬进来的吧?那也太丢人了。

  刘子实摇首道:“郡王载您先归宅的,仆亦不知郎君是如何进卧房的。”

  “你稍候去套洗砚的话,明白不?”容奚悄声嘱咐。

  刘子实狠狠点头,“仆知。”

  脑袋有些疼,思及秦恪于宅,容奚还是挣扎下榻,洗漱完毕,便至正堂。

  未料,堂中已有两人。一为容连,神态拘谨;一为秦恪,面容冷峻。

  见他至,两人俱抬首看来。

  “阿兄,你醒了。”容连关切道,“脑中可疼?”

  容奚摇首淡笑道:“无碍。”

  后拱手揖礼:“肆之兄。”

  秦恪淡瞥他一眼,微微颔首道:“今日有雨,你歇息一日。”

  “多谢肆之兄关心。”容奚言毕,吩咐刘和摆案置膳。

  其实今日有雨,他想试验也无法。

  朝食毕,容奚领秦恪至书房,容连自去读书。

  “昨日多谢肆之兄载我归来,”容奚面露赧然,“奚醉酒无状,望肆之兄见谅。”

  秦恪眸光深沉,定目瞅他半晌,继而道:“司文与你同岁,我从不让他沾酒。”

  容奚:“……”所以呢?

  是说他也不应饮酒吗?

  “昨日几位兄长盛情,我不能推辞。”少年笑容清朗,“日后断不会醉酒误事。”

  “嗯。”

  话题毕,两人不知该聊什么,屋内沉闷,唯闻雨击窗棂之声。

  “可擅棋艺?”秦恪忽问道。

  他以为容大郎不似传言不学无术,且字迹不俗,棋艺亦应有所涉猎。

  未料,少年竟惭愧摇首,“不会。”

  秦恪神情微讶,旋即消逝,道:“我教你。”

  索性无事,容奚便应。容宅存有棋具,虽陈旧,却也可用。他吩咐刘子实取来,两人相对而坐。

  “昨夜入你房中,有一物未曾见过,足高似案,然案面窄小,侧生高壁。大郎可否为我解惑?”

  容奚心中一惊,秦恪昨夜入他卧房了?

  面上不动声色,“肆之兄见笑了。奚耽于享乐,嫌跽坐身疲体乏,便置一椅于卧房,不敢叫外人瞧见。”

  “人之常情。”秦恪言罢,教授容奚围棋规则。

  秦郡王当真不是良师,若非容奚理解力不俗,早已被他绕晕。

  “可听懂了?”

  容奚颔首微笑,“嗯,唯理论可懂,恐实战拙劣。”

  “无妨。”秦恪让他先行落子。

  窗外雨声缠绵,屋内唯余落子之声。

  二人厮杀片刻,容奚终于败北,洒脱一笑:“肆之兄棋艺精湛,奚佩服。”

  “你初学,已不俗。”秦恪惜字如金,赞他一句。

  此乃肺腑之言,并非鼓励。若容大郎当真未曾涉猎棋艺,只听他方才所言,便可在他手中坚持这般久,已算天资聪颖。

  然容奚以为他顾及自己颜面,只笑而不语。

  两人继续于棋盘征伐。秦恪毕竟是战神,不断变幻出招,直将容奚杀得片甲不留。

  虽一直被攻破,容奚面色依旧平和,无丝毫焦急之态。秦恪见之,眸色愈深,但出手更为凌厉。

  如此反复,容奚终觉神思困顿,以手托腮,调侃道:“我军已狼狈不堪,粮草短缺,肆之兄再攻下去,定城破人亡,不若放我一马?”

  “于我有何好处?”秦恪手执棋子,暂未落下。

  容奚故作沉思,后耍赖道:“我军若不亡,可助你牵制其余敌军。”

  他不过无心之言,却叫秦恪微微怔住。

  大魏强敌环伺,西、北各方蛮族狼子野心,俱觊觎中原丰饶物产。

  若要逐一击破,难上加难。可若令他们相互争斗,内耗其力,大魏必可休养更久。

  他此前并非没有想过,只是听容奚无心之言,更为笃定罢了。

  秦恪把玩棋子,漫不经心道:“若你与另一方欲合谋,我岂非腹背受敌?此举不妥,我不能饶你。”

  作势要落子。

  容奚迅速伸手,棋子落于掌心,他狡黠一笑,握住棋子,道:“合谋或内耗,唯利益可控。若有利益可图,我何必损耗军马?”

  “虽利益可诱,然狼心不足,既吞利益,又行背叛之事,如何?”

  “以糖哄之,以棒捶之。”容奚归还棋子置他棋盒,笑道,“肆之兄用兵如神,军马齐备,何惧我蛮荒之敌?”

  秦恪凝视他良久,复唇角轻扬,笑意弥漫双眸,道:“也罢,我饶你一次。”

  “肆之兄慷慨如此,奚晚膳欲以排骨报之,如何?”他言毕,见秦恪眼眸微亮,便知挠到痒处。

  快及申时,容奚自书房出,至灶房。

  刘子实从冯氏学武归来,直奔灶房,见容奚,道:“郎君,仆已问清洗砚,他言昨夜是郡王夹你入房的。”

  “夹?”容奚差点切到手指,哭笑不得。

  那场景,定极为滑稽。日后定不再饮酒,以免误事。

  及晚膳,冬雨方歇,寒意更甚。

  容奚拢紧裘领,玉色面庞藏小半于内,颇有几分稚气青涩。

  与平日恬淡温雅似有不同。

  秦恪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容奚忽有所感,抬首看去,触其琥珀色眼瞳,微微一笑,以遮内心尴尬。

  知晓昨夜情状,再见秦恪,便隐存羞愧。

  他迅速移开目光,埋首用食,半句未言。

  食毕,迅速回房,以免与秦恪交流。

  翌日,天色放晴,煦日高悬。

  容奚备好原料,置院中,引秦恪与容连几人围观。

  “郎君,您要做什么?”刘子实见又有新物,兴奋问道。

  郎君每出新器,皆可轰动全城。

  容奚笑答:“待亲眼见到才知。”

  他非吊人胃口,只是火.药一物,无法口述,得见识威力,方能知其效用。

  硝石、硫磺、木炭等物,他已托胡玉林购得,如今正按比例配置。

  几人见他兀自捣鼓,便也不做打扰,容连甚至捧书于院中学习,偶或瞟上几眼。

  秦恪则仔细记下容奚步骤。

  火.药粉堆于院内,铁壳早已备好。不过因时间紧急,条件有限,他只请姜卫平做了十只铁壳,用来装火.药。

  至于引线,以桐油纸包裹药粉,搓致细线状便可。

  “现在可以一试。”

  容奚起身,问:“二弟可愿同往观之?”

  容连求之不得,“自然。”他已经好奇得不得了。

  留刘和一人看宅,几人乘车骑马,行至旷野处。

  此为荒地,方圆几里无人。容奚下马,众人遂停。

  “肆之兄臂力不凡,稍候助我。”容奚双眸弯起,从车内取一枚弹药,递至秦恪面前。

  秦恪接过,目带困惑。

  “二弟,你们稍离远些。”容奚嘱托道。

  容连三人便后退数十米远,见容奚凑近秦恪,授其方法,不由心生焦急。

  那物到底有何作用?

  须臾,容奚亦后退些许。

  秦恪长身玉立,右手执弹,左手以火折子,点燃引线。

  待火苗呲呲,他遵循容奚嘱托,用力将手中之物,抛掷远处。

  容奚观之,暗赞果然好臂力。

  抛掷火弹后,秦恪转身走向容奚,尚未迈出几步,便听身后一声“轰隆”巨响,似能炸裂苍穹。

  热浪顿时席卷而来,他急步捞起容奚,夹于臂弯,飞跃至数十米远处。

  容连三人俱受惊吓,茫然失语。

  待热浪散去,秦恪神情极肃,他放下容奚,怔然原地。

  再次被他夹着走,容奚颇有些不自在,见几人默然无声,他轻咳一声,道:“此威力尚不算大。”

  与后世精密炸.药相比,这完全就是小儿科。

  容连回神,见容奚,眸中现狂热之态,“阿兄,若有此神兵利器,我大魏定灭北蛮!”

  他少年意气,难免沉浸于保家卫国的热忱中。

  刘子实与洗砚方收回下巴,瞅容奚的眼神,简直如狂热教徒。

  郎君太厉害了!

  “可以离近查探吗?”秦恪忽问。

  容奚颔首,“可以,我同你一起。”

  他也要记录爆炸成效。

  两人并肩而行,至地面坑洼处,驻足观察。

  容奚记下数据,见秦恪依旧怔然不动,遂道:“肆之兄,此种武器,必定需要朝廷管控。我制出此物,是为采矿之用。然战场用之,可出奇制胜。”

  “容大郎,”秦恪眸中隐含激动,凝视容奚,沉声道,“你总令我惊喜。”

  “你虽钟爱田园之景,然你之才能,断不可被埋没。”

  秦恪极为认真,“你若愿意,我可向圣上请旨,驻兵于此,护你研制此些器物。”

  这是要将容奚保护起来,避免有心人窥探作恶。

  “肆之兄……”容奚被他气势所慑,竟一时失言。

  前世作为研究人员,他虽受人尊敬,却未及受国家保护的级别。

  如今,他却听秦恪亲口说,要派兵驻守保护。

  “容大郎,切莫妄自菲薄。”秦恪眸色极深,“你之才能,或招致杀身之祸,我需对你负责。”

  容奚与他对视良久,忽展颜笑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程皓:(怒)你有本事鄙夷,有本事别吃豆花啊!

  容尚书:……我选择真香~

  PS:作者周末搬家,且无存稿,实在抱歉,要请假一天,周一晚上十一点准时更新,将周日的补上!!!么么哒小可爱们~可别忘了濛山脚下的容小奚啊!

  还有,容府几人真的只是小角色,小可爱们莫要着急,他们就是秋后的蚂蚱,伤不到容小奚哒!且容氏中还有好人在的,他们是要成为容小奚后盾的存在!现在主要推进事业线感情线,至于打脸,都不用容小奚亲自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