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山县城外, 县令沈谊,携衙内众吏, 于城门口迎风而立。

  寒风吹拂而过, 众人瑟瑟发抖。

  不久, 一行车马由远及近,沈谊顿时面色肃然, 昂首挺立,目视前方。

  一人高坐马背, 着玄色常服,玉冠束发,面容俊美,只神色冷峻寒冽, 冲淡几分姝色, 却更彰显天家贵仪。

  秦郡王之母,为先帝亲姐,与当今圣上乃表亲, 身具皇家血脉,贵气威仪自非常人可比。

  只令人诧异的是,其身旁除一骑马随侍外,还牵一匹神骏, 其色为白,与他自身赤色神骏, 不分上下。

  为何要牵一匹多余的马?沈谊不懂秦恪心思,也不敢多问, 连忙领众吏躬身行礼,以示尊敬。

  除秦郡王外,身后还有几辆马车,其内均为工部官员。

  街市被衙门皂隶清道,百姓偷摸躲在家中窥探,见郡王风姿,顿被俘获。

  谁能想,大魏战神竟如此美姿仪呢?

  至县衙,沈谊长舒一口气。虽此前他曾历秦郡王在县衙抓捕曹县尉一事,然当时不比现在。

  当时是秘密进行,如今却是仪仗整齐森严。

  “郡王,诸位上官,请入座。”沈谊头一次见数位京官,颇有几分拘谨。

  几人依次入座,秦恪为上首。

  “圣上此次令我等至濛山,是为学习匠人技艺。”秦恪浅饮一口茶水,“沈明府应知玻璃窑炉在何处,我等欲往观之。”

  沈谊问:“郡王及诸位上官舟车劳顿,不如明日再去?”

  现快及申时,晚膳将至,窑工也都归家,窑炉无人,没有前去的必要。

  工部数人颔首,均看向秦恪。

  秦恪忽起身,对众人道:“那便明日。我有事在身,晚膳诸位共享。”

  言毕,径直离席。陈川谷自然随他一起。

  两人并骑,牵白色神骏,同往临溪方向。

  “你我至容宅,大郎定已用过晚膳,”陈川谷朗声笑道,“见到不速之客,神情定相当有趣。”

  秦恪闻言,思及容奚素来恬淡平和,若见到曾经丢失之物,神情一定更为有趣。

  眸中笑意一闪而逝,马鞭高高扬起,尘土飞扬,直接将陈川谷远远抛下。

  容宅。

  晚膳方歇,灯火初明。

  一阵敲门声突兀响起,刘和前来开门,借昏暗天色,看清门外两人,忙道:“原来是二位郎君,快请进!”

  他侧身让行,并高声吩咐院中刘子实:“速去禀郎君。”

  刘子实应声而去。

  两人至正堂,容奚急步而来,见果真是两人,神色微讶,道:“肆之兄,陈兄,怎会突然前来?”

  刘和奉茶置案,陈川谷笑道:“大郎,肆之兄与我刚至濛山,便来寻你,未曾进食,如今腹中空鸣,该如何是好?”

  两人此举,极不合规矩。可正因两人不将容奚当外人,才会如此开玩笑。

  容奚闻言,立刻起身,“二位兄长稍待,奚去洗手做羹。”

  须臾,两份膳食入案。

  秦恪低首瞧去,漆盘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鲜汤面,嗅之口舌生津。汤为筒骨汤,熬制已有一天,极为香浓。面条筋道滑软,入口即化。

  旁边碗碟内,几块虾饼陈列,与汤面相得益彰。

  “二位兄长来得巧,骨汤恰好熬制一日,”容奚笑道,“奚恐肆之兄与陈兄久等,便自作主张以面待客,还望二位见谅。”

  秦恪正要回应,就听陈川谷夸张道:“大郎,你这一碗面,几块饼,抵得上好些名贵菜肴,我甚是喜爱!”

  陈某人话音刚落,便觉脖颈一凉,他不禁转首瞧秦恪,见他闷头吃面啃饼,暗叹自己过于多思。

  美美用完晚膳,刘和祖孙拾掇碗碟。

  秦恪至院中,见门窗皆为玻璃,的确通透明亮,遂道:“明日我欲领工部数众,前往玻璃窑炉学习技艺,大郎可愿陪同,为我等释惑?”

  “肆之兄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奚自当前往。”

  屋内烛光明亮,映射而出,容奚半侧面颊被照亮,另一侧隐于暗处,朦胧中,俊俏轮廓尽显。

  虽依旧微胖,然其周身气质,安宁祥和,让人轻易忘却容貌。

  更何况,容大郎之貌,本就不俗。

  陈川谷忽朗笑出声,“大郎,几日不见,你越发清减了,假以时日,定是位俊俏郎君,引得小娘子们芳心大动。”

  大魏民风开放,掷果盈车等风流之事,不在少数。

  容奚谦道,“陈兄说笑,若论俊朗,当陈兄更胜几分。”

  他并不太敢开秦恪玩笑,虽秦恪容貌之盛是他生平仅见。

  “此前大郎传信于我,将马蹄铁与玻璃悉数告知,我不胜感激,”秦恪忽然打断两人,神色冷淡道,“不知大郎喜爱何物,我便自作主张,挑选一马,作代步之用。”

  魏人喜马,出行皆爱骑之。

  然马匹市价颇高,良驹神骏更不必说。有资格且有资本骑马者,少之又少。

  故,赠马为重礼,示意赠马之人对受赠之人相当看重。

  容奚受宠若惊,双目圆瞪,一时失语。

  见他如此,陈川谷毫不客气大笑起来,秦恪亦唇角上扬,眸光柔软。

  “大郎,马在宅外,可愿同往观之?”

  容奚回神,感激道:“多谢肆之兄赠马。”遂与两人一同出宅,借宅中灯火,见到白色神骏。

  前世,男人以豪车为荣,在大魏,男子则以座驾相互攀比。

  容奚虽不懂马,却也能看出,此马绝对可遇不可求。

  “大郎可擅马术?”秦恪忽问。

  他方才观察容奚神情,见其虽感激赞叹,却无跃跃欲试之态。

  若是擅马之人,见到良马,定忍耐不住,骑上过过瘾。

  “奚惭愧,”容奚似有赧色,“未曾习过马术。”

  马术在世家子弟必学之列,而原身确实未曾习过马术。

  容奚垂眸,脑海记忆浮现,眸中暗色一闪而过。

  确切而言,原身习过一次。然恰是那一次,被人故意摔下马背,心生阴影,便再也没学过。

  罪魁祸首依旧是容四郎。

  陈川谷诧异,“学堂设骑射课程,大郎竟未学过?”

  “既得肆之兄厚赠神骏,奚定努力习得马术。”容奚浅淡一笑,不着痕迹转移话题。

  秦恪瞧他神情,若有所思。

  夜幕深沉,风寒欺人,容奚蓦然抖了个寒颤,些许婴儿肥的下颔缩进衣领内,衬得脸颊越发稚嫩。

  他不过十六,与司文同岁。

  秦恪神色微柔,轻声道:“天冷,回屋罢。”

  言毕,利落上马,与陈川谷同离。

  容奚目送二人远去,回身与白马对上,四目互瞪,白马委屈地打了个响鼻。

  他倏然笑出声来。

  牵马进宅后,容奚嘱咐刘和明日备些上等饲料,他要开始养宠马的日子了。

  “阿兄,方才家中来客了?”容连忽行至,见到白马,神色略显惊讶。

  他读书入迷,不知家中有客,刚刚停歇,听洗砚禀告,方才知晓,特来询问一二。

  “故友来访。”容奚嘴角噙丝笑意,犹显温柔。

  容连见状,遂不再多言,自发回屋继续读书。

  翌日,天公作美,阳光普照。

  沈谊亲自引秦恪等人,至城郊玻璃窑炉。容奚与胡玉林早已于外等候。

  见车马至,容奚迎光抬首望去,恰与秦恪目光对上。

  两人怔愣几息,均移开目光。

  待沈谊眼神示意,容奚与胡玉林向官员们行礼。

  此次工部派遣数人至濛山讨教经验,工部侍郎程皓就在其中。

  他自小热衷造器,不愿读书。经家中长辈教育之后,便只能割舍爱好,投入学业。

  后科举入仕,他凭借自身能力,跻身工部官吏之列。

  此次濛山之行,他本不应前来,索性软磨硬泡,工部尚书杨千牧只好将名额予他。

  “郡王,此处便是窑炉。”沈谊在旁解说。

  秦恪冷淡颔首,后目光看向容奚,“既容小郎君在此,便由你替我等释明玻璃制法,如何?”

  一书吏备好纸笔,于旁记述。

  郡王发话,其余人自然不敢反驳,只在心中困惑,为何郡王会与一匠人相识。

  他们以为,容奚乃匠人之辈。

  容奚神色坦然,未见丝毫紧张之态,引众人入内,腹稿早已备好,如今信口拈来,语调平和,逻辑顺畅。

  秦恪与他并肩而行,其余数众坠二人身后,认真听讲。

  “容小郎君才思敏捷,巧技如夺天工,可造福天下百姓。若令尊知晓,定甚慰。”

  解惑完毕,秦恪忽开口赞道。

  包括容奚在内,其余众人皆有些莫名。

  谁人不知秦郡王乃冷面阎罗?如今却对一小匠人如此礼遇,并大加赞赏,实在令人困惑。

  他们皆为朝廷重臣,不闻流言蜚语,故未曾想到容奚乃容尚书之子。

  “郡王谬赞。”容奚双眸微弯,唇红齿白,“百姓之福,亦是某之福。”

  “甚善。”秦恪眸光落于他面颊之上,复杂难辨。

  玻璃窑炉参观完毕,姜氏铁铺亦受造访。

  书吏详细记于纸上,只待回京后研究。

  不论如何,容、胡、姜三人,定会受朝廷嘉奖。

  及未时,众人即将归衙。

  “容小郎君,”秦恪忽止住容奚去路,当着众人之面,“我尚有不解之处,可否请你单独为我解惑?”

  容奚微讶,却道:“郡王言重,奚自当尽力。”

  二人相携离去,往临溪方向。

  人群中,陈川谷不禁翻了个白眼,秦某人竟抛下自己,要去吃独食!

  秋日,草枯花零,落叶纷飞。

  容奚与秦恪并肩而行,气氛沉闷,唯余马蹄声响。

  “就这罢。”秦恪忽驻足启口道。

  容奚仰首瞧他,知他单独寻自己,必非解惑,而是另有其事。

  “昨日你言不擅马术,我教你。”秦恪眸色浅淡,长睫低垂,注视面前的少年郎君。

  容奚忽笑道:“为何?”

  他们身份悬殊,志向迥异,本应毫无交集,皆互为过客。然昨夜赠马,今日传授马术,堂堂秦郡王有这么闲?

  “你可知,你信中所言马蹄铁,于魏国而言,是何等功绩?”秦恪认真问道。

  原是因此。

  容奚心中遂明,笑道:“我定尽力学习马术。”

  赤色神骏陡然喷出鼻息,似不欲让旁人靠近。

  秦恪抚摸马首,须臾,赤色神骏安静下来,瞅一眼容奚,蹄足动了动。

  容奚见它足底已钉上蹄铁,微微一笑。

  “它名为赤焰。”秦恪伸出手掌,作势邀请,“来。”

  赤焰大眼睛瞥一眼容奚,似鄙视于他。容奚颇觉有趣,绽开一抹笑容,问:“它若欺负我,该如何?”

  秦恪轻笑,“有我在。”

  得他承诺,容奚慢悠悠上马。他并非不会马术,毕竟前世亦去过几次跑马场。

  然那些马俱温顺乖巧,即便有教练陪同,他也只能驱使马儿散步,真要尽情奔跑起来,断不行。

  见他非丝毫不会,秦恪眸中含笑,仔细授他马术。他神色冷峻,语调淡漠,看似不易接近,若是旁人,定忐忑不安,唯恐自己做错什么。

  容奚却听得极为认真,清楚记下他所言。

  “你试试。”将马术一股脑儿传递过去,秦恪说道。

  他非良师,容奚却天资聪颖。他依言驱使赤焰,好在赤焰给他面子,缓缓抬足前行。

  渐入佳境,容奚夹紧马腹,手握缰绳,回首看一眼秦恪。男人长身玉立,橘轮与他并肩,微风吹拂而过,他衣袍翩跹,好似在发光。

  赤焰围绕秦恪奔跑起来,马蹄声于旷野清晰入耳。

  容奚渐渐沉醉于奔跑的快意中,神情兴奋至极。

  与平日气质迥异,略显几分孩子气。

  不过半刻,赤焰渐缓,至秦恪面前停下,蹭蹭他的肩膀。秦恪赞它一句,它尾巴摇了几摇。

  容奚缓缓下马,脸颊因跑马而泛起红晕,如白玉飘红,秀色迷人。

  “多谢肆之兄。”他诚挚感激。

  秦恪定目注视他须臾,复于襟内取出一物,递至容奚面前。

  “此荷包是否为你所有?”

  荷包陈旧,上绣一兔,白色毛发纤毫毕现,憨态可掬,极为可爱。

  除绣工不俗外,毫无奇特之处。

  容奚却仿佛如遭雷击。不是他自己,而是一股极陌生的情绪,自脑海深处,蓦然迸发,其中酸涩苦乐,混乱复杂,令他几欲落泪。

  少年神情大恸,眼眶通红,悉数落于秦恪眼中。

  他并未打扰,只静待容奚平复情绪。

  须臾,酸楚之意渐渐消散,脑中记忆闪现,容奚平静下来,双眸微弯,笑着接过荷包,慎重藏于衣襟内。

  “我弄丢了它,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少年似强颜欢笑,观之颇显可怜,“肆之兄此番恩情,奚无以为报。”

  心脏处微微一刺,转瞬即逝。秦恪眉心若蹙,此种感觉,甚是奇怪。

  他有意忽略,神情淡淡,“你之功绩,已算报答。”

  容奚忽绽放笑颜,“我亦有礼送予肆之兄,肆之兄可愿同往寒舍观之?”

  “荣幸之至。”秦恪未及思索,便利落上马,向容奚伸手。

  手极修长,掌心指腹遍布薄茧。容奚无丝毫犹豫,与他交握。

  少年之手,温热软乎,触之细腻如暖玉,秦恪长睫微垂,手臂使力,轻易将容奚拉至身后。

  “抱紧了。”男人清冽嗓音随风吹拂耳际,磁性好听,容奚耳朵微动。

  他双臂环住秦恪腰腹,松松的,未多触及秦恪身体。

  然,赤焰陡然加速,他情急之下,紧紧抱住秦恪,半张脸俱贴在男人背上。

  淡淡冷香,幽然入鼻。

  赤焰速度极快,不过须臾,二人便至容宅。

  容奚嘱咐刘和将白马牵出,与赤焰一同玩耍,自己则领秦恪去往书房。

  昨夜天色黑沉,玻璃之益尚不明显。现观之,确实通透明亮,采光充足。

  秦恪心中思量,回京前,当采购一些玻璃,将府中纸窗换下。

  “肆之兄,”容奚从木匣中取出一圆筒状器物,笑意满满,“随我来。”

  两人复出容宅,一人一骑,并行至旷野处。

  容奚下马,问秦恪:“听闻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肆之兄立于此地,可看清山上之物?”

  他们此时距山丘颇远,除凋零树木聚集,便再看不清其它。

  秦恪不知其意,却认真回道:“除树木丛生,看不甚清。”

  容奚笑,将望远镜置于眼前,忽道:“借我手中之物,可看清树上鸟巢。”

  如此神奇?

  秦恪自诩目力不俗,连他都看不清树上是否存在鸟巢,仅凭这圆筒之物,便能看清?

  见他神色有异,容奚将望远镜交于他手,“你透过此镜瞧瞧。”

  秦恪依言置望远镜于眼前,当真看到远山树上的鸟巢,心中极为震撼,换目观看许久,方放下望远镜,眉眼俱生光芒。

  “容大郎,”他眸色极深,声线极沉,“你究竟,还有多少天才之思?”

  “你可知,此物之功绩?”

  容奚微微一笑,“那你可知,我为何送予你?”

  少年目光诚挚,气度悠然,似这般神奇之物,于他而言,不过清风明月,不过江河入海,无甚稀奇。

  “魏国疆土,由将士浴血奋战,拼尽全力守护,我之功绩,怎堪与你们相比?”

  少年肺腑之言,令秦恪心脏乍然砰动,心跳强烈,几欲冲出胸腔。

  他手握望远镜,眸光震颤不已。

  良久方歇,蓦然展颜道:“你可有想要之物?”

  秦恪以为,一匹马,一些朝廷的赏赐,根本不足以衡量容奚之功。

  他亲历战场无数,深知望远镜之能。正因如此,他才想给予容奚更多。

  容奚愣住,他想要什么?或许连他自己也未知。

  “并无,只求平安喜乐,一生顺遂便可。”

  如此,便是最大的幸运。

  秦恪深深看他一眼,“若你想,我定保你此生无虞。”

  只要他活着一天,容大郎便由他保护。

  “此物名为望远镜,若于你有用,我可将制法写下。”容奚知晓望远镜于战事有利,一个定当不够。

  若此物被归为军事用品,交予秦恪再合适不过。

  秦恪并未拒绝,他心中暗赞容奚之慷慨豁达,道:“大郎情谊,恪铭记于心。”

  言毕,两人忽相视一笑。

  及申时,二人归宅,恰与容连撞上。

  容连曾于盛京见过秦恪几回,秦恪之容,常人难忘之。故见到秦恪出现容宅,容连极为震惊,怔愣之后,忙郑重行礼。

  “容二郎不必多礼。”对待旁人,秦恪稍显冷淡。

  然于容连而言,秦郡王如此,已算温和之态。

  阿兄怎会与秦郡王相识?且看似竟极为熟稔。

  贵客至宅,容奚着容连作陪,自己于灶房烹调晚膳。

  容连与秦恪坐于正堂,气氛极为冷凝。

  良久,容连壮胆问道:“敢问郡王寻阿兄何事?”

  他担心是因梁司文之事。

  因梁司文,秦恪对容连有些印象,但也只是模糊印象而已,如今细观之,见其容貌气度确实不俗,可堪为友。

  “圣上听闻玻璃一事,令我领工部数人至此学习技艺,大郎为首创之人,我自要寻他。”

  他避重就轻,容连并未听出,只觉正应如此。

  阿兄技艺造福千秋,如今入圣上之眼,他实在替阿兄感到高兴。

  话题毕,堂内又陷入沉寂。

  一人神情冷峻,不喜言辞。一人沉默寡言,且为秦某人气势所慑,不敢多言。

  见容连微显局促,思及他乃容奚之弟,秦恪神色温和些许,寻了个话题,“司文与你交友多年,感情甚笃。然数日前他当众殴打容四郎,确实冲动,可事出有因,望你二人莫要因此出现罅隙。”

  容连受宠若惊,忙道:“是舍弟有错在先,梁弟无辜受牵,生气出手也是应当。只是可惜,阿兄之物,竟被四郎抛掷不见。”

  “并未。”秦恪忽道。

  容连疑惑看他。

  秦恪低眉饮茶,暗觉自己似在邀功炫耀,迅速转换话头,“他当街殴打旁人,不论是否有因,确实不该,我已罚他十鞭。”

  “什么?”容连顿时惊急出声。

  后觉自己失态,忙端正坐姿,然心中实在担忧,问道:“他如何了?”

  秦恪正要回答,就见门外容奚身影,遂止言。

  “肆之兄,二弟。”

  容连也不再问。

  刘氏祖孙与洗砚捧食置案,而后退下。

  三人安静用膳,屋内只余碗箸之声。

  食毕,秦恪告辞,在容奚、容连目送下,骑马离去。

  容连观院中白马,忽问:“阿兄,此马是郡王所送?”

  他瞧秦郡王对待阿兄,似颇为温和可亲,且能送得起这般神骏的,除秦郡王,再无他人。

  容奚微笑颔首,“方才归家时,听肆之兄言及,梁小郎君被罚十鞭,颇有些可怜。二弟素来与他交往甚深,不如去信一封,以表关怀?”

  他由衷建议道。

  虐恋什么的,他是真的不忍心啊!

  秦恪归衙后,健仆来禀,言工部侍郎程皓求见。

  他颔首应允后,便见程皓面色匆忙,由外入内,还未站稳,就道:“下官见过郡王。敢问郡王,打算何时归京?”

  “程侍郎以为呢?”秦恪知其性格,将问题抛掷回去。

  程皓面露忐忑,却依旧回道:“郡王,下官以为,仅一日走马观花,并不能习得精髓。下官欲多留几日,与工匠一同,亲手制出玻璃等物,如此方不负陛下之令。”

  他是真的技痒了。

  屋内沉寂良久,就在程皓以为秦恪不会应允之时,秦恪忽开口道:“可。”

  声音竟意外有些柔和。

  得到允诺,程皓高兴至极,忙行礼道谢,退离屋子。

  秦恪摸出望远镜,无声笑起来,他本就欲多留一些时日。

  后数日,工部侍郎程皓,领众位工部官员,频繁出入玻璃窑炉以及姜氏铁铺,甚至与匠人一同打赤膊,造器物。

  惊呆匠人一地下巴。

  作为狂热造器者,程皓在濛山县的窑炉中,寻到了人生真谛。

  与匠人熟识之后,程皓听多匠人对容奚的夸赞,思及之前容奚见郡王,亦无丝毫紧张惧怕之态,心中对其极为赞赏。

  “那容郎君之技可是祖传?”他问身旁匠人。

  若容小郎君愿意,他可向杨尚书举荐,替他于工部辖司谋个职位。

  匠人一脸惊奇,“祖传?程侍郎不知容郎君身世?”

  程皓确实不知,他虚心请教道:“容小郎君是何身份?”

  匠人见他果真不知,遂小声道:“容郎君从盛京而来,是容尚书嫡长子哩。”

  什么!

  程皓顿时愣住。盛京除了吏部容尚书,也没有哪个尚书姓容吧?

  他恍然想起,似乎自家夫人曾提及,容尚书怒遣其子回祖籍。他当时并未留心,数月过后,已全然忘却。

  故不知容奚身份,实属正常。

  容尚书居然不识嫡子天才之资!程皓心中憋屈难受至极。

  至濛山后,容奚之能令他震惊,他早就想与之结交,然除却第一日,后数日,容小郎君俱未出现,他这才同匠人打听。

  若他真是容尚书之子,自己还怎么“拐骗”至工部?容尚书知晓,定要寻自己算账。

  然任由天才明珠蒙尘,他实在做不到。

  回衙后,程皓闷闷不乐,至房中,记下今日造器经验。左思右想,决定去寻秦恪。

  可惜的是,秦恪并不在衙内。

  他正在教容奚更高级别的马术。

  雪泥是容奚替白马起的名字,比起赤焰,雪泥明显更加温顺,但速度与耐力不比赤焰差许多。

  “你何时回京?”驭马之术不易,容奚粗喘着从马上跃下,问秦恪。

  赤焰凑近雪泥,秦恪亦下马,让它们自去玩耍。

  “要看程侍郎欲留几日。”他眸中暗藏笑意,长睫似流光拂过,瞳色略浅淡,易生无情冷漠之态。

  即便如此,也美颜盛世。

  容奚以前不在意他人相貌,到如今,方觉颜色惑人,实非妄言。

  思及程侍郎对器物的热衷,容奚情不自禁笑起来。

  身上赘肉逐渐消失,缓现其俊俏轮廓。只因容奚年纪尚小,稚嫩未褪,观之颇有几分可爱。

  唇红齿白,眉目秀致,仿若年画中的童子,虽微胖,然喜庆。

  秦恪也从未留意他人容貌,此时却恍然觉得,面前少年,笑起来的模样,相当令人赏心悦目。

  心便跟着柔软几分。

  方才流了些汗,如今歇下,寒风一吹,忽觉几分凉意,容奚不禁抚了抚臂上寒栗子。

  “回罢。”秦恪瞧他可怜,瞬间上马。

  容奚慢吞吞骑到雪泥背上,与秦恪并骑归家。

  秦某人蹭饭已经习以为常,陈川谷也厚着脸皮,于容宅蹲守。

  见两人至,他笑容盛极,“大郎,今日有何菜式?”

  因招待客人,容宅每日菜式俱不相同,但都美味非常。

  容连主仆、刘氏祖孙,因沾贵客之光,每日吃得满嘴流油,恨不得将舌头吞下。

  至容宅已有一段时日,容连突觉自己似乎胖上些许。

  大魏选官,容貌亦在评判之列。若过于胖硕,削减美感,是很难谋求一官半职的。

  惶恐之后,他立刻缩减膳食,颇为痛苦。

  晚膳毕,容奚送秦恪、陈川谷离宅。

  他沉吟半刻,见二人即将乘马欲行,忽道:“肆之兄,奚有一事,欲询问于你。”

  秦恪神色顿肃,“你说。”

  “我知铁为官营,”容奚鼓足勇气,说道,“然若冶铁之法改进,产铁量增加甚多,民间需求随之增长,仅凭官府,应无法满足百姓所需。”

  秦恪闻言,颇感兴趣,“大郎但说无妨。”

  容奚赧然笑道:“朝廷不如放出特许经营权,官府可指定辖内铁匠代为经营,朝廷从中收取税利。”

  大魏幅员辽阔,官府事务繁多,朝廷无法顾及方方面面。

  一些官营司等,许多官吏不通俗务,下达政令往往不切实际,长此以往,生产无法发展扩大。

  若有匠人可得特许,因寻求利益,定竭尽全力冶铁,且心存竞争,只会越发创新。

  他未详细解说,秦恪却已明其意。

  “此法确实可行,”男人轻笑,眸色转柔,低声道,“然此法触及某些人的利益,恐难实行。”

  容奚亦知,但事在人为。

  “奚以为,天下能工巧匠者无数。若朝廷可设特殊奖励,保障创新者之利益,大魏何愁不繁荣?”

  利益,永远是激发创造的动力。

  他有此宏愿,已于心中埋藏良久。正因信任秦恪,才与他提及。

  秦恪非迂腐之人,且少年皇帝登基,致力于变革,试图改变朝廷腐败颓化之现状。

  容奚之言,或正合他意。

  “你所言,我已知。”秦恪忽伸手抚其发髻,“你且宽心,等我消息。”

  “好。”

  归衙后,秦恪正欲浴身,程皓又来寻他。

  “下官见过郡王。”他匆匆行礼,端正的脸上似有为难。

  因容奚之故,秦恪对他印象不错,便温言道:“寻我何事?”

  “郡王有所不知,”程皓沉叹一声,“下官仰慕容小郎君之技艺,本欲与他结交,邀他至盛京,今日却忽得知,他竟是容尚书之子。”

  秦恪唇角微扬,“所以?”

  程皓只觉秦郡王愈发温和,遂壮胆言道:“下官以为,天才不应被埋没。虽容小郎君不擅读书,然于造器一道上,极具天赋,濛山偏远,恐使明珠蒙尘哪!”

  他一副痛惜模样,俨然比容尚书更像亲父。

  思及容奚的提议,秦恪沉吟出声,“你欲如何?”

  “下官以为,以容小郎君之才,可胜任虞衡司主事一职。”程皓倒也敢说。

  大魏以科举选官,但不排除举荐之途。虽容奚未有功名,然若得秦恪、工部数众推举,也可担任某职。

  “若他不愿呢?”秦恪思及容奚之字,断定他并非不学无术之人,“程侍郎,你可自去询问于他,瞧他愿是不愿。”

  他尊重容奚的选择。

  程皓微愣,后回神道:“下官明白。”

  言毕,遂离。

  秦恪注视他的背影,程皓乃造器狂热之徒,容大郎之思,或可得他支持。

  翌日,程皓果然来寻容奚。

  见少年郎君俊眉星目,面如冠玉,谈吐文雅,气质高洁,心中顿生好感。

  容尚书实在老眼昏花,竟将这般妙质郎君遣至偏僻祖宅。

  他目光慈爱,神情莫名,容奚忽觉背后生寒。

  “小子见过程侍郎。”他正欲行礼,却被程皓虚扶阻拦。

  他咧嘴一笑,短须随之颤动,眯眼成缝,“小郎君不必多礼,我寻你是为一事。你可愿入工部任职?”

  容奚闻言,震惊之余又生些许无奈,“小子多谢程侍郎厚爱,然我暂无回京之念。”

  更遑论入工部任职。

  他只想安心做研究,不愿陷入官场纷争。

  程皓见他心坚意定,只好作罢,不再赘言。

  真的舍不得啊!

  归京之期已定,程皓于前一日,终凭己力,造出完美无瑕的玻璃,他兴奋至极,晚膳多饮几盏清酒,醉得不省人事。

  醒来之时,发现已身在车内。马车正晃悠着驶向盛京。

  工部众人已知他性,一旦沉迷造器,便不顾及朝廷命官之身,胡乱作为。

  紧赶慢赶回京后,秦恪与程皓同入宫述职。

  秦恪不咸不淡,讲述濛山之行,少年皇帝听得昏昏欲睡。

  “程侍郎擅于此道,造器之事,不如由程侍郎向陛下详述。”

  程皓早已按捺不住,被秦恪点名,得皇帝允许后,便慷慨激昂,将造器之事说得妙趣横生。

  皇帝听得来劲,微微倾身,双眸发亮。

  “程卿技艺不俗,竟已能制出玻璃。”他朗笑赞赏几句,复问,“濛山百姓已享玻璃之福,朕这宫殿,何时可换玻璃?”

  程皓明其意,立刻答:“微臣已掌握玻璃制法,待匠人齐聚,便可广造玻璃。”

  “朕静待卿之消息。”

  少年皇帝与两人商谈良久,未曾忘却封赏之事。

  “濛山匠人技艺造福千秋,朕欲嘉奖之,明日朝议,朕当询众卿之意。”

  秦恪眸色微动,陛下此举,一是为嘉奖,二是为试探朝臣态度。

  商贾匠人为九流,重赏之事,或可引发争议。

  此前,陛下令他携工部数人至濛山,一些迂腐之臣已颇有微词。

  一国之君,不重文治,却遣人学习匠人技艺,实在有辱斯文。

  须臾,皇帝令程皓先离宫,留下秦恪。

  “方才你以目示朕,是有话要说?”少年皇帝笑问。

  两人感情甚笃,默契已成,秦恪神情,早已落入他眼中,故有此一问。

  秦恪颔首,于怀取望远镜,道:“此物亦为容大郎所制,名曰望远镜,可观清远处之物。”

  皇帝也是上过战场的,闻言顿时惊喜至极,从他掌中取过,置于眼前。

  殿门外,白玉台阶雕龙刻凤,祥云环绕。若仅以目力,皇帝并不能看清细致纹路。

  然借助望远镜,阶上龙须栩栩如生,凤尾精妙无双,纤毫毕现,俱在镜中。

  他瞧了许久,方不舍放下,沉叹一声,“容大郎怎会有诸多巧思?若此物用于战场,定可出乎敌人意料。”

  他说着,又朗声笑起来,“朕倒是后悔听你之言,未将他召回盛京。”

  “陛下,若他当真回京,定被小人缠身,无暇钻研技艺,岂不可惜?”秦恪毫不留情,直指容府小人猖狂。

  至于小人为谁,两人心知肚明。

  他又取出一沓纸,“此乃容大郎烹饪之技,陛下可交于御厨。”

  宫中铁釜俱换成薄釜,皇帝心心念念容宅美味,如今得见烹饪良方,欣喜至极。

  “容大郎甚得朕心!”

  至申时,皇帝留秦恪于宫中同食。皇家珍馐摆在眼前,秦恪心中毫无波澜。

  他已习惯容大郎烹调之食,眼前之物,当真味同嚼蜡。

  食毕,秦恪就要离宫返府,却见皇帝故作不悦。

  “秦肆之,你是不是忘记何事?”

  他意有所指,秦恪神情严肃,一本正经道:“望远镜只此一个,我需秘密寻人多制,若无实物对照,匠人也无法造出。莫非陛下以为,大魏匠人皆是容大郎?”

  被他一噎,皇帝不气反笑,揶揄道:“朕从未见你如此盛赞一人,可见容大郎不俗之处。朕得想想,要给他何种赏赐。”

  翌日朝议,皇帝言及濛山匠人之功,并表嘉奖。

  “容卿。”

  低首执笏的容尚书,忽被点名,顿时出列行礼,“微臣在。”

  “濛山诸多新器,你可听闻?”

  皇帝无缘无故询问,容尚书忐忑不安,诚实道:“回陛下,微臣有所耳闻。”

  “容卿可知,此些器物,皆出自容氏子之手?”他意味深长笑道,“容卿生了个好儿子啊!”

  再次被皇帝夸儿子,容尚书已非懵然,而是震惊。

  他并非听不懂人话,只是圣上所言,委实超出他的认知范畴,令他几欲失声。

  “陛下谬赞,不过奇技淫巧,难登大雅之堂。”他震惊之下,脱口而出。

  殿中俱静。

  容尚书脑子被驴踢了吗?圣上之意如此明显,他竟然当众驳斥圣上脸面!更何况,圣上夸赞的还是他自己的儿子。

  “什么奇技淫巧!”程皓气得不管不顾,直接跳出来大声道,“容尚书可知冶铁之法于我大魏何等重要?可知玻璃能造福千秋?容大郎身具天赋,却被你认为登不上台面,实在令下官痛心扼腕至极!”

  容尚书:“……”自己方才,到底说了什么?

  “噗通”一声,他双膝并跪,伏身贴地,抖如筛糠。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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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明府”是对县令的称呼。“虞衡司”掌管造器这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