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散的血珠滴在地上, 四周静寂无声,秦姝意却只觉得刺眼,千言万语被堵塞在喉咙口。
良久, 她掏出袖中的素帕,覆在伤口之上, 一面打结, 一面低声问:“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裴景琛目光落在她翻动的洁白手腕上,兀自笑了出来, “你明白的,这是最有力的佐证。”
身居高位者,哪个没有四面八方的消息网?更罔论是高宗这样稳居皇位三十载的帝王, 扬州的一举一动只怕早就传到了京城。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在臣属如日中天之时高枕无忧,如今的裴家更是如履薄冰,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高宗至今仍对国公府沉着一口气, 其一是因为裴皇后挡的那一刀, 生死之际最见人心。
至于其二, 也是因为恒国公及其子从未居功自傲。恒国公镇守边关,除去年关鲜少回京, 裴景琛虽出自簪缨世家, 却自小就明白收敛锋芒的道理。
但是这次他行事确实不同往日, 雷霆手段初显, 难保高宗不会猜忌。
自上次的信送来之后距今已经快一个月了, 没有雍州的消息, 秦姝意就在他身边,却被人下药。
裴景琛恨极, 只想速速了结。
虽则秦姝意及时拦下,留住了周永的一条性命;然而动用私刑这件事也是板上钉钉, 兼之那晚对那群盐商官署的恐吓。
倘若真的有人拿这些事做筏子,于他们而言不利。
回京之后免不了又是一番口舌仗,思来想去,他自己挨一刀是最有说服力的法子。
御令在身的巡盐使如今既然身上挂了彩,无论是皇帝,还是那群别有用心的人,都说不出什么指摘的话。
青年抬眸,“放心,伤口不深。”
秦姝意蹙眉,看向那道伤口,却实在说不上高兴。
他的顾虑,他能想到的艰辛,她又何尝不知道?可是再艰难,她也不想让裴景琛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他不该这样。
“先去叶伯那里包扎一下吧。”她轻声提议。
裴景琛颇有几分心虚,自是对她百依百顺。
回到马车里,放下车帘,秦姝意却觉得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合上双目,眼前浮现出来的是他滴血的右臂。
她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青年掩在阴影下的一张脸,车厢内略有些灰暗,瞧不清他的神色,但秦姝意却能清晰地勾勒出他的眉眼鼻唇。
车轱辘轧过平缓的地面,一路无恙。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隐隐传来热闹的人声,守门的士兵并未掀帘,只是看了一眼随行侍卫递上的玉牌,自是恭恭敬敬地放行。
车外的声音愈发热闹,车轮滚过青石砖面。
秦姝意心中了然,这是进内城了,掀帘一看,果如所料,只是走了半旬,却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坐在一边的青年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愣愣地出神,像一尊已然石化的神像。
唯恐车夫没记清楚,秦姝意又掀开半边帘子强调了一遍,“先去济世堂,莫要走错了。”
听到车夫肯定的回答后,她才放心地落了帘。
这番动作前前后后,竟丝毫没有影响到入定的青年,他整个人罩在阴影下,目光空茫。
少女蹙眉,定定地看着他的脸。
青年神色平静,看上去确实只是有些发怔,可是若是目光下移,就能看见他发白的指尖。
他又听见了那些杂乱的声音,与上次秋棠的哭诉不同,这次的声音很像是秦家父子。
“我父子二人早做好身首异处的准备,只待反贼斩于马下时,阁下能保下贤妃娘娘一命。”
“殿下,我妹妹是全临安最好最好的姑娘。”
一句接一句,字字泣血,语调不大,却声声都要震破他的耳膜。
他的眼前一片空茫,只有耳边的声音真切,字句全是在恳求。
隐约只见,他竟觉得这人就站在自己对面,对他说出这些话,太真实了,真实到他在这样和煦的春日惊出了一身冷汗。
衣角忽地被人拽了拽,裴景琛猛地回神,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庞,喉咙一紧。
“裴二,你怎么了?”秦姝意疑惑地问。
青年被攥紧的手指传来尖锐的痛意,他勉强扯出一抹笑,轻声道:“没事。只是近日总觉得耳边有些杂音,想来是没休息好,一会让叶伯开帖安神药就好。”
听他这样说,秦姝意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但想到最近事情确实繁杂,扬州收盐虽只半旬,却也是变故丛生,故而也没有追问。
“下次别这样了。”少女的头歪在青年的肩上。
裴景琛将她揽过来,并没有说话。
——
如今还不过午时,济世堂中亦是一片祥和,只有坐堂的学徒和寥寥几个病人。
后院,一个神采奕奕的长者正在晒着草药,圆形竹篦里的草药种类繁多,进院扑鼻而来一股浓郁的药草香。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的动作一顿。虽没有转身,却似乎已经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你来做什么?”
裴景琛未答,拱手行了一礼,只唤道:“叶伯。”
二人就这么对峙着,却都默契地不再说话。
青年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老者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拨弄着竹篦中的药草。
“叶老大夫,我们来治病。”少女清脆的声音突兀响起,不卑不亢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来叶伯也不会赶求上门的病人。”
裴景琛却拉住她,眼神示意她勿要再说。
秦姝意看到他略有些愧疚的心虚神色,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只觉得怪异。
明明他们二人是亲密无间的长者与小辈,怎么如今看起来却像生了龌龊?
恰在此时,老者也正好将竹篦中的药草全都翻了一遍,闻言余光看了少女一眼。
“老朽行医三十载,自然也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叶伯的眼眸宛如一汪深潭,沉声道:“秦丫头,你血气不足,却肝火旺盛,且先去外堂切脉吧。”
这是要将她支出去了?秦姝意心中更加疑惑。
但叶老大夫说完后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一边的裴景琛也是敛下双眸神色,没有解释。良久才抬起头,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
转眼间,内院中只留了一长一幼两个人。
叶湛打量了裴景琛一会,目光落在他肩头已经将素帕染红的伤口,伸手去竹篦中拿了几株草,沉声道:“进来。”
门被关上,老者端起炉上滚烫的热水,倒入一旁的银盆中,又扯了一块白帕,径直放到水中,拧了一把又一把,面不改色。
裴景琛跪在厅中,不发一言。
老者将洗好的白帕搭在身后的木架上,轻叹道:“世子,你这是何必呢?”
裴景琛垂眸,轻声回答道:“叶伯,这一切都是我自愿,与她无关。”
叶伯直直地望着他,眸中却是一言难尽的神色。
“我同你说过,生魇之人是遇劫,断得越早越好,可你们如今在作甚么?还偏偏成了亲!”
裴景琛任由老者发泄,表情依旧沉静,突然问道:“叶伯,这世上真有所谓的劫数么?”
他的目光忽而变得空茫,“既然是劫数,自然是遇到了才有化解的方法。若是一味躲避,又去哪里寻找破局之法呢?”
叶老听完他说的话,愣了愣,随即轻声斥道:“你这是歪理!”
他一面捣着罐中的草药,一面反驳道:“生魇之后,你们若就此各分两路,自然是平平安安;可你们偏要逆常理而行,自然是会被反噬。”
“可我不在乎。”裴景琛眸光渐渐聚焦,沉声道:“叶伯,我不怕所谓的劫,也不怕什么天道轮回,更不怕反噬。” “我只怕,晚一步。”他的尾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皱眉道:“在生魇中,叶伯,我看见了自己,只晚了一步,我眼睁睁看她嫁给旁人,磋磨一生。”
生魇中的两个人是相连的,既然他见到了,那么秦姝意自然也会看见那些场景。
所以她在扬州同他说起的梦,也是生魇中看见的吗?婚嫁后,那样惨烈的结局。
裴景琛忽而转了个话音,“那样的痛实在是太真实了。所以叶伯,就算生魇中看到的都是假象,我也不敢赌,更不能冷眼旁观。”
叶老大夫微怔,将药汁倒在碗中,沉声开口。
“自你和秦丫头成婚以来,我这把老骨头便整日整夜地后悔。我早看出来你对她有意,一开始便应该将生魇的风险全告诉她,省了你现在这样作践自己。”
“就算您彼时说了,又能如何呢?”青年低声反问。
叶老大夫拿白帕的手一顿,又叹一口气,“是啊,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啊。”
裴景琛解释道:“或许您说了以后,她会躲着我、不再见我。可是叶伯,穆王从不问她意愿,只想着利用尚书府,日后也是水深火热。”
他的话音顿了顿,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还活着,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逼入穷巷呢?”
他依旧跪在地上,合上双眸就能回想起生魇中那样痛彻心扉的情景,每一个片段都在绞着他的心脏,蚕食着他仅存的清醒意志。
叶伯并未喊他起来,而是半蹲在青年身边。待看到包扎在他右肩上的素帕时,心中一动,还是拆了下来,重新换上浸着药汁的白布。
“秦丫头待你倒也算上心。”
此话一出,裴景琛的兴致眼见着高昂了许多,笑吟吟开口。
“叶伯,此生能娶到秦姝意为妻,我只觉得是自己百世修来的福气。每每想起,都觉得如一场幻梦。”
叶伯嗔他一眼,打了最后一个结,语调里颇为嫌弃,“瞧你那个不值钱的样子,哪里像在边关待了十年的少将军?”
话里虽然嫌弃,裴景琛却得意洋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反而厚着脸皮开口。
“只要能娶到她,让我再等一百年也愿意。”
“我这把老骨头,也是看不清你们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福还是祸了。”叶伯给他包扎好,站起身,释然般的松了口气。
“自然是福。”青年笃定地回答。
叶伯听他回答,只是笑了笑,并没答话,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问道:“你最近的心绞症可曾犯过?”
裴景琛的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目光微微躲闪,暗暗调整着呼吸,含笑将手腕伸了过去。
“没有,叶伯不信的话,可以切脉。”
老者眉头微挑,闻言果然将两指放于他的手腕上。
屏气凝神良久,未觉一样,这才略放下了心,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脉象平稳,倒没什么大问题。”
裴景琛这才松了口气,又听见老者强调道:“尽管如此,却依旧不可掉以轻心。这是十载的痼疾,你日后还是要少动气、切勿多思多虑。”
他听完不自觉有些心虚,但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沉静从容,甚至称得上轻松。
青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已经发麻的双腿,应声答是。
眼见这次叶伯的脸色缓和许多,裴景琛这才安心,幸而是现在切脉。
若是提早两天,就要露陷。在扬州时他的情绪起伏跌宕,静下心来的时候反倒寥寥无几。
得知秦姝意出事更甚,心头的火愈燃愈旺,恨不得将在场所有人都剐了,以消他心头之恨。
他那时整颗心跳的极快,几乎下一秒就要断气,心悸气闷,绞痛难耐。若不是有保护秦姝意的念头撑着,只怕不一定能走出酒楼。
少动气,切勿多思多虑。
十余年里,这句话始终牢牢地刻在他的心头,这无疑是让他成为一个没有情绪波动的人。可是裴景琛必然做不到了。
如今虽然陛下立了储君,裴家也暂且安稳,可是却有一件事,他必须得为之筹谋。
清余孽,杀穆王。
只这六个字,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夫,又要倾尽多少心血来办成这件事。
前路艰难,他却丝毫不能退,只因身后有秦姝意,有他百年等待才求来一世相守的世子妃。
不过这些事,裴景琛只是埋在心中,并未对着面前的老者诉苦水。若是让叶伯知道,必然又会动气,更会失望伤心。
是以,他只是恍若不经意地提起了另一件事,“叶伯,我近日耳边总是会有回音,您还是给我配副安神静气的药吧。”
叶老大夫却皱紧了眉,“回音?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听到这些?莫不是生魇的后遗症?”
听他又说起生魇,裴景琛连忙打断,“叶伯您就别瞎想了,想来是走了两天水路,晕船吧。您给我配副药,我也能安心些。”
叶老大夫却直直地望着他,“不对,不对!走水路坐船哪会一直耳鸣?你究竟都听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