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开春, 京城的天都要比往年灿烂,街上涌动着热热闹闹的人群。
国公府和尚书府两家门前挤得人尤其多,个个喜气洋洋, 还有的妇女早捧着瓜子坚果在沿途坐了下来。
钦天监定下的日子,比秦姝意预想的还要早几天。
永初九年, 三月十二, 宜婚嫁。
凡是婚娶,自然是要遵循三书六礼, 形式颇为繁琐,而且恒国公还在雍州,这一套流程走下来少说也要两个月。
好在裴景琛也知道这桩婚事拖不得, 故而特意求了高宗,一切从简即可。宫中拨了得力的内官,协助礼部, 才能赶在月中之前成婚。
少女坐在妆镜前, 身后的木架上放着一件流光溢彩的红色嫁衣, 裙摆曳地,裙角缀了一圈金线织就的牡丹, 最妙的还是从嫁衣肩头延绵到腰间的金羽凤凰。
栩栩如生, 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而飞。
秦姝意自认为已经见过很多这世间繁华富丽的东西, 可在见到这件嫁衣的时候, 她心中亦是一动。不只是做工精细, 她更喜欢的是那些肩头裙角腰间的细小点缀。
尚书府里见到这件嫁衣的其他人也是对此赞不绝口, 毕竟不出意外的话,一个女子这辈子能坦坦荡荡穿嫁衣的时候, 只这一次。
一件嫁衣,就能看出夫家对新嫁娘是否看重, 是否欣喜,是否真心。
何况裴景琛不仅在衣着方面下了大功夫,还亲自来府中送上聘礼。
原本恒国公不在京城,此项完全可以由内官代劳,便是取消,也不会有人置喙半句。
但他没有,反而亲自登门,做足了礼数。
其聘礼的丰厚贵重,整个尚书府膛目结舌。
不仅如此,他还专门给秦尚书、秦夫人和秦渊另备了见面礼。笔墨纸砚、胭脂水粉、昂贵的补品、西域商人万金难求的奇珍异宝,只如滔滔流水般浩浩荡荡地流向尚书府。 其心思细腻,远非常人可比。
春桃和秋棠将这嫁衣挂到屋里时,不经意地打趣道:“世子送来的东西,咱们小姐都喜欢得紧呢!”
秦姝意这才恍然想起,他送过她一把防身的匕首。
还有上辈子在冷宫中燃尽的七弦焦尾。
裴景琛送来的礼物其实不多,但说来也巧,每一样,她都爱之如珍似宝。
少女收起那些莫名其妙的心思,这几日虽然忙忙碌碌,却再也没有做过那些纷繁的梦,铜镜里的人精神头也足。
她妆容精致,额间点着金灿灿的花钿,白皙的面庞透着层微微的粉,敛去往日的冷意,反而添了几分娇俏。
门被推开,秦姝意循声望去,正见秦母带着几个喜婆子进屋。
秦夫人内穿一身暗花白棉裙,外面套了件蜜合色绣金褙子,一头青丝挽着云髻,头上插着鎏金珍珠钗环并一支金玉步摇簪,手上也罕见地戴着副翠玉环。
两个喜婆子喜气洋洋地站在秦夫人身后,手上都捧着两个红漆描金的梅花托盘,一个托盘上放着一套红玛瑙掐丝珍珠头面,另一个则放着一双银丝并蒂莲花绣鞋。
高个的喜婆子扬声道:“由母梳发。”
秦夫人缓步上前,拿起梳妆台上的象牙木梳,轻柔地拢起少女宛如绸缎的长发。
她只看着眼前的头发,语调很轻。
“一梳梳到尾。”
“二梳,夫妻举案齐眉。”
“三梳,新人儿孙满地。”
喜婆子扬声道:“梳毕!”
秦夫人抬头,与铜镜中的少女对视,随即垂下目光,替她挽起头发,又亲手接过喜婆子手上捧的头面,一一簪好后,怔怔地望着她。
秦姝意站起身,看着面前风韵犹存的迟暮美人,强忍着心中的酸涩,勉强露出一抹笑。
“母亲,珍重。”
秦夫人似乎再也忍不住,脸上坚强的表情瞬间开裂,将人揽到怀中,低泣道:“姝儿,我的好女儿,你叫为娘怎么舍得啊?”
秦姝意回抱住女子,也忍不住落泪,“娘。”
一边的喜婆子见状,也是心有不忍,她们也是看惯了姻缘嫁娶的老手了,但凡女儿外嫁,一家人里最伤心的就是做娘的。
都道母女连心,含辛茹苦养这么大,其中的情谊又岂是新郎官那边能比的?
等了片刻,两个喜婆子对视一眼,高个的喜婆放下了手中的托盘,上前打断还在喋喋不休,叮嘱女儿的秦夫人,笑道:“夫人,吉时快到了,还是莫让姑娘误了时辰吧。”
矮个的喜婆子端着托盘上前,也附和道:“正是。这可是好日子,夫人和小姐切莫再哭了,若是把妆哭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秦夫人拂去眼角的泪,退后一步,笑着说:“是,今日是我女儿出嫁的好日子,理当高高兴兴的。”
“可我始终都是娘的女儿。”少女摘下木架子上的嫁衣,看着站在一边的秦夫人,语调清脆,隐隐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秦夫人破涕为笑,拿下一旁的孔雀如意宫绦,亲自给她穿上了那件华美的嫁衣,轻声道:“成婚后若是受了委屈,万万不能闷在心里。”
妇人抬眸,目光温柔似水。 和小时候将她抱在怀里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秦姝意系上宫绦,垂眸应好。
会受委屈吗?
裴景琛虽对她无意,但也会给她应有的尊重,不会为难她吧。
姿容娇美、身段窈窕的少女穿着一身赤红嫁衣站在门口,视线被盖头遮挡,只能搭着身旁侍女的胳膊。
两个喜婆子见这一切都已完备,遂利索地开了门,齐声高喊。
“今朝嫁女,天赐良缘。”
“望尔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新娘子出门咯!”
又做了一次新娘子啊,少女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她搀着身旁的春桃,迈出了屋子。
但愿这次她没选错。
刚走出尚书府的门槛,秦姝意默契地顿住脚步,果然下一秒喜婆子就高声宣布,“兄长背亲!”
哥哥要背她上花轿。
视线中出现了一双玄色薄底靴,面容清隽的青年背过身,低下身子道:“姝儿,哥哥送你。”
秦姝意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嗯,微微点头,伏在秦渊宽阔的脊背上。
青年的步子很稳,背这样一个窈窕的少女毫不费力,只是嘴里的话却没有停过。
“虽说世子是个好人,但是你嫁过去还是要以自己为先,莫要自轻自贱。”
“你聪明,哥哥不担心你受委屈;只是夫妻相处,还是要以诚待人。”
“日后你若是真的不想和世子过了,就回尚书府,回家来。”
“只要哥哥还有一口气,秦府就永远给你开门。”
“......”
少女的眼泪顺着青年的脖颈流到衣服里,还带着微微的热意。
秦渊话音一顿,嗓音微哑,“别怕,有哥哥在。”
秦姝意目光空茫,下意识问道:“若是没有哥哥呢?”
秦渊亦是微愣,很快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他道:“不会的,哥哥会活着,一直护着你。”
少女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宽敞舒适的花轿里,耳边是蓦然响起的唢呐喇叭声,轿子被抬起,她心中百感交集,忽而轿子停住。
外面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
秦姝意掀开盖头,正想揭开花轿的布帘往外看,就被跟轿的喜婆子出声制止。
“姑娘快放下帘子,这于礼不合。”
少女讪讪一笑,果然放帘,又乖巧地端坐在花轿中,只是红盖头依旧放在了一边。
街上响起阵阵马蹄声,只听到一声“吁!”
青年勒住手中的马缰,对着花轿里的人和两边的百姓笑道:“我来晚了,诸位莫怪。”
“是世子!殿下竟亲自来接亲!”
“看咱们世子今日的派头,这样的排场,秦家姑娘真是好福气啊!”
“十里红妆,还有这么多内官宫女,真不愧是圣上亲自赐的婚!”
“……”
朱雀街两边,人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宛如谪仙下凡的恒国公世子,一边是祝贺,一边是艳羡。
秦姝意听着耳边的讨论声,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只能无措地绞着手中的喜帕。 依大周礼节,两家合婚,新郎官无须亲自接亲,只用在家等着新娘子的花轿,若是太过积极,恐会被人说一句不够果决,没有男子气概。
可是裴景琛却坦坦荡荡地从城东骑马赶来,从繁石巷到积憔街,顶着临安全城百姓的目光,来接未来的世子妃回府。
太张扬了,秦姝意想,这于礼不合。
她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一种名为紧张的情绪在内心深处蔓延开来,整个人宛如被放在虚幻的泡沫里泡着。
良久,才缓过神来,如同一条在岸上晒了许久,终于能够入水呼吸的鱼。
她从未被血亲之外的人,这般珍重。
她早已经熟悉那人的声音,清冽温和,说起话来很干脆;她也早就知道他的性情,张扬肆意,随心而活,不畏惧世人的眼光。
所以这样出格的做法,也是很正常的。无论今日或者往后,他娶的妻子是谁,他都会这般珍之重之的,不是吗?
秦姝意勉强说服了自己,深吸一口气,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亲手盖上身边的那张红盖头。
要举案齐眉,要相敬如宾。
唯独不能如胶似漆,情投意合。
唢呐声重新吹响,又是喜庆的贺婚曲。
裴景琛穿着一身赤红云纹团花直裰,乌发用一顶镂空银冠束起,眉眼飞扬,脸上挂着肆意的笑,整个人神采奕奕。
他这辈子没有任何一刻能比得上现在的欣喜,都道人有四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可他只想要其中一喜。
青年看着身后华美的花轿和跟随的小厮侍女们,眉梢一挑,纵马前行。
终于,娶到你了。
秦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