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少年见他别扭,随之收回目光。鹤在窗边坐着,桌上摊了一本书册。
明奴身为祭司,他营帐中最多的便是藏书,在靠后的书架,那里排列了各种各样的书册,鹤每日便是从那里拿书。
上午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明奴唇线稍稍绷紧,他见鹤背影挺直,犹如一道无声寂静的落木阴影,静静地在角落矗立。
“今日我去了一趟伤兵那里,近来许多士兵都染上了瘟疫,你若是出门,不要靠近那里。”
明奴一双眼柔柔的,他听闻值岗的士兵说,鹤偶尔会出去,会在四周转一转,大多时候在士兵视线范围里。
闻言鹤放下了书册,目光扫过他那双手,随即落在他脸上,对他道:“明日,我跟你一起去。”
清冷的嗓音,仿佛是通知他一声。
明奴问道:“你去做什么?”
鹤又不讲话了,他们二人之间气氛古怪,只是鹤神情自然,似乎只有他在意。
明奴于是把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掉,近来他都需要前往伤兵营,去照顾那些在战场上染瘟疫的士兵。
此地在千年以前,明奴想到此又忍不住的皱眉,烬夜明……
他这么想着,身旁的少年手腕伸了过来,脑袋靠在他的肩膀处。他恍然惊觉,这么一段时日,小孩抽条似的一直在长个。
平日里都是钻进他怀里,今日横了一条手臂过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明奴忙碌了一天,他很快便睡了过去,临睡之前脑海中浮现出鬼相的面容。
为何会一步步沦为鬼相……这是宋景师兄想要让他亲眼看到的吗?
明奴半夜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身上犹如压了重物,他被牢牢地焊死,对方按住他的腰肢,他因此额头上冒出一层汗。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对上一双深褐色略微阴郁的眼,对方眼底映着他,冷相中透出几分冰冷,却又难以遮掩内里的迷恋与狂热。
对方在……在轻轻地嗅着他。
脖颈处落下呼吸,明奴有被洪水猛兽盯上的错觉,仿佛对方下一秒就会按着他咬穿他的脖颈。
他看着那张艳丽的面容,情不自禁地有些恍惚,迷懵之中轻轻唤了一声:“裴仪……”
他面前的少年微顿,面容在夜色之中模糊不清。
……
明奴察觉到身后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盯得他略微不适,他扭头便会对上一双凤眸。
一众士兵见他带了谁前来,脸色个个五彩缤纷,表情十分精彩。
“祭司大人带这小阎王过来做什么……莫不是前来索我们的命的?”
“莫不是让他前来帮忙……我可不敢喝他碰过的药材。”
“祭司大人心地善良,定是被这小阎王给骗了。”
几名士兵在低声地议论,这小阎王原先一副野孩子模样,现今换上了金锁绯衣,加上容貌生的又好,当真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模样。
被议论的少年坐在断腿的士兵旁边,安安静静地没有言语,学着明奴的步骤解开了那些纱布,露出来已经腐烂的腐肉。
士兵已经吓得脸都白了,一动也不打道:“你不要乱来……一会让祭司大人帮我,你还是回去吧。”
鹤动作略微停顿,他的视线掠过前方的男子。男子半边容貌毁了,另外半边清艳貌美,那双眼温温柔柔,略微垂着眼时显出几分神圣的悲悯。
“我来帮你。”鹤难得开了一句口,他扫了眼一旁的工具,拿起了祛除腐肉的刀子,点燃了蜡烛。
士兵没来得及叫出声,他的嘴巴被填上了布,只见容貌艳丽的少年漂亮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烛光,刀子在上面略微炙烤。
他立即白了脸色,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眼前这少年多大……反正是十几岁出头的年纪,刀子在他面前折射出冰冷的光,对方拿刀的手法似乎很稳。
不知道平日里都用刀做些什么。
在刀子落下的那一瞬间,他随即闭上了眼,剧烈的灼烧一般的疼痛传来,缓缓地在他身侧蔓延。
士兵额头上冒出大滴的冷汗,片刻之后疼痛消失,他缓缓地睁开眼,看到了少年手上的血,腿上的那部分腐肉已经消失了。
伤腿被包扎好,似乎没有那么疼了。
士兵意识到了什么,自己的腿还在,方才眼前的少年似乎确实帮了他,他话音抵在嘴边,那声谢谢怎么也说不出口。
对方似乎并不介意,而是扭过头来,仿佛随口一问:“族中可有唤作裴仪的青年?”
“裴仪?”
明奴在伤兵营忙碌了数十天,这一段时间鹤一直陪同着他,在他身旁忙来忙去,几乎随叫随到。
原先还有两名族中的少女前来帮他,明奴忙昏了头,待他闲下来时便发现身边只剩下鹤,那两名少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也没见过了。
他随口问了一句,士兵对他道:“祭司大人说的是她们二人?她们二人前几日生了病,索性没什么大碍,如今在家中休息。”
明奴稍稍放下心,随即担心兴许是染上了瘟疫,他说:“明日给她们送一些药材……让她们在睡前服下,每日一次。”
“属下知晓了。”
这么一段时间,鹤虽然不爱说话,在伤兵营里照顾士兵一众士兵有目共睹,对他的评价也逐渐有所改观。
士兵一向信奉忠诚,一旦改观之后,对鹤便颇为认可,此事落入了穆容耳中,穆容传了明奴过去。
“我去去便回。”明奴说。
他注意到身后的少年目光落在他身上,近来少年确实表现不错。
明奴心里的那些怪异情绪消散干净,他走上前,手掌放在了鹤的脑袋上。
鹤那双凤眸闪烁不定,平日里并不喜欢被摸头,如今却在他手下老老实实地没有乱动。
“你在这里守着,乖一些。”明奴说。
踏入营帐之中,穆容在帐中点了烛光,照亮一片亮堂堂的书桌,见到他,穆容对他道:“明奴,来。”
他在穆容对面坐下,穆容桌上放置的有仙灵盛产的热奶酒。他们仙灵有一处盛池,那里流淌而出的据说是九天之露,经过艾叶与秋茶一煮,会变成味道鲜美的热奶酒。
穆容为他倒了一杯热奶酒,静静地对他道:“今日寻你过来,是想找你聊一聊。”
“我听闻,他……鹤近来在伤兵营表现不错,许多士兵向我说了他的好话。此子做事严谨,聪明又擅长操控人心。”
热腾腾的酒液模糊了明奴的面颊,族中每一位的情况,穆容几乎了如指掌。
按照穆容的形容,明奴回忆起来,鹤确实聪明,且学习能力十分了得,操控人心……他想起那些原先躁动如今安然的士兵,他未曾做反驳。
这类人似乎天生是话本里的主角,想做什么事总会很容易便能做成。
明奴斟酌道:“族长可是在担心他……我会引他向善向良,不会让他有异心。”
“算也不算,”穆容说,“有一事……我原先未曾跟你说。”
明奴看向穆容肃穆庄严的面容,他手指稍稍地停顿,对穆容道:“您请说。”
穆容:“他的出生想必你已经知晓,母亲原先为娼妓,后来嫁给了族中出了名的酒鬼,母亲与父亲并不怎么管他……兴许苛待他,他五岁时便一把火烧死了母亲和继父。”
“后来他被驱逐而出,在战场之上流连,之后染了瘟疫,身体一直不好,常患弱症,他曾经晕倒在族民屋外,族民心生不忍,收留了几日在他好之后便放他离开。”
“这些终归不是令人忌惮之处,”穆容略微停顿道:“有方士之前便途径仙灵,为我仙灵子民起过卦,今世有孤星现身,便是出自仙灵……”
“曾经有族民欺辱他,后来那些族民全都惨死,惨死的族民身上都有怨灵缠身的迹象。”穆容说,“前一段时间欺辱他的几名族人,你也见过他们的死相,当日虽无人进出,后来我派士兵前去找到了一枚脚印,属于十四五的少年。”
“……他可驱使鬼神,年少时尚且会留下痕迹,如今却悄无声息。”穆容说,“明奴,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他们知道却不揭穿只是因为忌惮,若是让孤星怀恨在心,兴许整个仙灵都会遭难。
明奴稍稍地怔住,他耳边嗡嗡作响,脑海里一些画面浮现出来,微不足道却串联成了一条线,他指尖悄无声息地捏紧了茶盏边缘。
“……我知晓了,族长大人。”
明奴终究没喝下那杯热奶酒,他起身离开。
江雪鹤的性子原先便偏冷然,若是放在黑暗之中,他便全然是黑的,放在正道之中,未必能养出白身。
他回到营帐,营帐之内亮着灯,少年已经从伤兵营回来,正在伏案看书,近来看的是佛经。
那些经文密密麻麻,鹤一眼扫过去,察觉到动静,随即放下书册。
明奴方踏进营帐,怀中扑进来一道红影,鹤如今已经到他鼻梁的位置,没办法钻进他怀里,现在学会了其他的姿势,他整个人被抱着,仿佛随时能被对方提起来。
这样的姿势令他有些不安,总觉得有被掌控的错觉。
“祭司大人。”鹤唤了他一声,随即紧紧地抱着他,那双凤眸略微垂着,深长的眼睫落下,鼻尖紧紧地挨着他的脖颈。
明奴僵在原地不知所措,这一世的江雪鹤出身不好,童年过得惨痛,性子与先前也有所不同。
先前清冷孤高,只偶尔能看出一些坏心思,眼前这个如同裹着白皮的黑芝麻汤圆,稍戳一下,里面的黑馅儿都会冒出来。
脖颈处传来的热度令他浑然不适,他推了推鹤,不自在道:“你先松开我。”
少年闻言稍稍向后退了些许,目光依旧在他身上交缠,似乎是随口一问,问道:“族长找祭司大人前去做什么?”
“问了一些士兵的情况。”明奴信口搪塞,他扭头却对上鹤的目光,鹤眼底平静深邃,仿佛已经看穿他在撒谎。
“这般,原先我还有些担心。”鹤说。
明奴有些疑惑,便听鹤道:“我在族中名声一向不好,担心祭司大人会听见一些不好的传闻……然后便要丢下我。”
红衣少年略微垂着眼,他的容貌便是天然的杀伤力,惊鸿澧丽至极,略微低落时会让人心生不忍,只想让他不再烦恼。
“自然不会。”明奴忍不住道,“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你。”
鹤闻言眼中略微闪烁,轻轻地问道:“此话可当真。”
明奴总觉得有些怪,却又说不出哪里怪,好似经常让他上当一般,总觉得自己似乎要被小孩坑一把。
“自然。”他说。
明奴视线稍稍地掠过,他的目光落在房间的香炉上,那里有线香缓缓地上浮,空中弥漫着浅淡的雪香。
注意到他的目光,鹤对他道:“这是我捡回来的,雪香是特制的,和祭司大人身上的味道一样。”
明奴思绪略微飘过去,雪香原先是江雪鹤身上的,兴许是他和江雪鹤待的时间久了,便染上了一部分。
“祭司大人若是不喜欢,去了便是了。”鹤见他不言不语,在一旁道。
明奴随之摇头,说,“放着便是,我很喜欢。”
“鹤,你觉得仙灵如何?”明奴问道。
鹤闻言没有讲话,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若我带你离开仙灵,你会不会随我离开?”明奴问道。
烛光随之晃荡,红衣少年对他道:“祭司大人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穆容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明奴只要了一张各族落的地图,他收拾的形装很简单,离开时族民都前来相送。
比起少一个祭司,送走孤星相对来说更令人放心。
“明奴,仙灵随时愿意为你效劳。”穆容托着他的手指,在他手背上留下来一道灵祝。
“我亦如此。”
穆容看着两人离开,远远地看着,雪衣青年的身影模糊,那一道红影如影随形,像是一道迷雾缠绕在明奴身边。
……
三年之后。
此地不过一转眼的时间,明奴找回了些许灵力,只是不知是不是附带作用,总觉得自己身体隐隐不对。
他与孤星几乎四海为家,如今在此地耽误的时间长一些,孤星在此地修了一座院子。
半夜,明奴被热醒,总觉得身体湿漉漉的,他额头上冒出一层汗,在原处睁开眼,只见一道模糊的黑影正压着他,他全身动弹不得。
自年少时他便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是鬼压床?
明奴脑袋迟缓地转动,颇有些转不过来,黑影勾勒出熟悉的少年身形,看不清面容,沾染的雪香却让他感到无比的熟悉。
他的脚踝被握住,对方的另一只手掌握住他的手腕,迫使他手腕举过额头,一截白腻的脖颈露出来,随即脖颈一疼。
明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密密麻麻的吻落下来,他头晕目眩,在床上却动弹不得,脸上情不自禁地涨红,知晓了为何总觉得热。
他身旁的少年睡过去,不知是不是装的,眼前压着他的这只鬼,显然是受鹤所操控。
“鹤……”明奴艰难地出声,随即嘴巴被堵住,对方轻轻地去嗅他的脖颈,他掌心湿漉漉的,被迫摆成了容易掌控的姿势,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对方似乎在克制,却又忍不住,只得没有章法的舔他吻他,这般如同饮鸩止渴,明奴的心跳快了些,如此折腾着他并不好受。
他身体的每一处……明奴的指尖情不自禁地绷紧,随即意识到了什么,脑海中陷入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第二日醒来,鹤没有见到明奴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找人,此时明奴正好从外面回来。
明奴换了一身高领的衣裳,见了他,眼神略微闪躲,带着几分羞恼,那几分羞恼显然被遮掩了,只有少部分情绪泄露出来。
“去了哪里?”鹤问道,下意识地便要碰人,还没有挨到,对方犹如受了刺激一般避开了他。
“哪里都没去。”明奴说。
“从今日起,我们分开睡,你现在已经十八了,应当学会自己一个人。”明奴瞎扯道。
闻言鹤目光稍稍停滞,看着他静静道:“这里只有一间屋子,如何分开。”
“若是再造一间,会很麻烦。”
明奴胸腔里憋着气,如今嫌麻烦了,他却又不愿把前一天的事讲出来,那般似乎很丢脸。
宋景把他丢在这里,难不成是要江雪鹤把他气死,这般兴许宋景亦不必对付他了。
见状,鹤略微低头,对他道:“你若是厌弃我,我走便是了。”
这一句用了不下一百遍,明奴额角随之跳了跳,他打定主意不搭理对方,然而很快在对方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未曾厌弃,你哪里都不能去。”明奴说。
“那是为何。”
“你应当问你自己,”明奴说,“你夜里都做了些什么梦?”
原先前两年,少年饿肚子不说,晚上睡着之后会操控魂灵去找食物,他起初看到的时候吓一跳。
闻言鹤眼珠动了动,随即陷入了沉默之中。
前一天的梦境……他梦到自己将眼前之人困住,做了一直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情。
他的目光随即在明奴脖颈处略微停留,想到了什么,乖顺地道歉,“抱歉。”
明奴静静地等着,然而这两个字之后就没有了下文,他下意识地瞪向对方,触及对方眼底,他又被灼了一下,随即收回目光。
他们二人一并前往战场,明奴仔细地回忆着典籍,后世关于鬼相的记载,烬夜明诞生在战场之上,后世没有写他原身是天族将军。
近来天族在与邪祟交战,他占卜出了大致的位置,不出一月,烬夜明会出现在此地。
此地邪祟频出,鬼相与孤星都是乱世征兆,单看眼前少年能够操控邪祟便可知。
鹤经过之处,那些怨灵悉数跟随,怨灵为其效劳,虽说方便了许多,明奴回忆起犄蚺受万千怨灵缠身,最后以身祭法。
知晓明奴不喜他沾染怨灵,鹤便伪装起来,他们在此地救助当地难民,今日他故意受伤,手臂被划伤了一道。
明奴立即投来目光,随之眉头纠了起来,握着他的手腕带着他离开。
“平日里不是很谨慎,怎么如今笨手笨脚的?”
靠近夜暮时分,他一言不发地随着明奴离开,明奴向此地的村民道别,受伤的手腕被简单地包住。
回到他们二人的住处,明奴解开包裹的布料,这么长的一道伤口,他情不自禁地皱眉,问道:“疼不疼?”
“尚可。”
明奴小心翼翼地上药,他们二人靠的近,呼吸焦灼在一起,他为鹤缠了一圈纱布,在他忙完之后,随即抬眼,对上了一双深褐色浓郁的眼眸。
他下意识便要后退,手腕随即被握住。
“明奴。”对方喊他的名字。
“你为何待我这般的好?”红衣少年稍稍歪头,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看。
“你……”明奴不知当如何回答,只能归结于不忍,他对鹤道:“我只是不舍得。”
见不得对方受苦,恨里夹杂着爱,后来恨意消抹,化成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这般,你待我这般好,我却起了那般污秽的心思,”鹤说,“不止前一日,我日日梦中都会梦见祭司大人。”
“有时候会做的比前一日更过分,祭司大人,我控制不住……”
清冷的嗓音稍稍温和,带着几分挣扎的颤意。
明奴稍稍地怔住,之前江雪鹤哪有这般的坏心思,如今少年整个人都透出蔫儿坏二字,目光克制而灼热,令他皮肤的温度随之灼烧起来。
“你……”明奴听的耳尖红起来,又好气又好笑,何来控制不住这一说,如此说难不成是要他忍一忍?
“祭司大人。”鹤握住了他的手指,轻轻低头去吻他的指尖,冷然的眼抬起来,对他道:“若是祭司大人拒绝我,我会痛不欲生……不如此刻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