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替嫁宠妃>第90章 翻车 谢砺的末日。

  谢砺怎么都没想到, 徐守亮竟然会落入谢珽手中。

  徐守亮怎可能被谢珽生擒!

  他甚至怀疑是在做梦。

  半生戎马,在河东这样猛将辈出的地方,谢砺的眼界算是够开阔的, 见识过陆恪和徐曜的能耐, 也知道军中最厉害的斥候有多么强悍的本事。平生所阅无数人中,徐守亮是他见过最出色的, 甚至比谢珽器重的陆恪还要机警周全。

  这么多年神出鬼没,从无半点差池。

  今晚的事, 原本也十拿九稳。

  不过是潜到暗牢附近, 扔出猛火雷后迅速撤退罢了, 对徐守亮来说易如反掌。若不是忌惮谢珽的周密防备, 欲让徐守亮兼负探路与掩护之责,他甚至需要让这把利刃亲自上阵。

  谁知这么件事, 竟会让老马失蹄?

  这变故几乎令谢砺魂惊魄惕。

  原本极为老练,泰山崩于前都能不动声色的人,竟是愣了半晌, 才隐约明白过来。恐怕今晚徐守亮的落网,不止是失手那么简单!而方才谢珽说……谢巍早就知道暗牢所在?

  他猛地抬头, 看向了谢珽。

  谢珽最擅乘胜追击, 丝毫不掩意图, 锋锐的目光迫向谢砺时, 言语亦如利刃插在他心上, “进京途中我虽遇袭, 却并未重伤, 当晚就跟朱九审了刘照。朱九的本事二叔或许不知,只要有口气儿在,多的是法子撬开嘴巴。而这刘照, 比他训出的刺客逊色太多。”

  他枉顾谢砺的震惊,又瞥向朱九。

  朱九会意,将刘照当晚供认的事情都说了,道:“在峥嵘岭豢养几百个刺客,花费可想而知。其中超过八成的银钱,都来自河东。王爷当时就递了消息回府,让人循着线索摸查,这些都是证据——”他说着,指向案上卷宗。

  徐曜随即取了两本,递给萧迈。

  萧迈不懂账册,随便翻了两眼之后,瞧着上头的巨额数字,面露惊愕。

  而谢砺比他更为震惊。

  刚回魏州时谢珽摆出的招揽姿态,在这片刻间被骤然推翻,他没想到谢珽竟已问出情由,连证据都拿到了。他存着侥幸看向账册,盼着这是谢珽在蒙他,然而几个熟悉之极的商号和人名落入眼中,这一丝侥幸立时被击得粉碎。

  因这几日间,刘照并未吐露那些东西,且册中所录的皆关乎要害,所涉银钱数额极大。

  耳边传来谢珽的声音——

  “往来账目都已理清查明,二叔可要过目?”

  谢砺没有去碰,喉咙有些干燥。

  他下意识看向了周遭。

  魏州城有头脸的武将都已经到了,还有附近的几位都尉,各自诧然看着他,就连裴缇的长子也不例外。

  就连萧烈都骇然看了过来,似已相信谢珽所言。

  谢砺原就觉得奇怪,明明劫狱的事情才刚发生,谢珽哪怕是个神仙,也不可能在顷刻间查到主谋,怎会忽然召这么多武将到王府。而今看来,这数日间的种种往来都是假象,谢珽早已将所有的事情查清,设好了圈套就等着他往里钻。

  也难怪谢珽擒住早就退伍的徐守亮后,直接甩到了他的面前。

  原来早就查过了!

  徐守亮的底细、他与峥嵘岭的暗中往来,或许早已被摸清,今夜这场对峙,恐怕也是蓄谋已久。

  那么,谢珽还知道些什么?

  谢砺心中骤悬。老于世故的叔父被晚辈猝不及防的逼到这地步,他已无暇去想脸上是不是挂得住,半生握剑的粗粝手指悄然握紧,他盯住谢珽,神情极力掩盖得沉稳,不悦问道:“你是何意,不妨直说。”

  “我想问,二叔如何解释?”

  侧厅门扇未掩,秋夜骤然起了疾风,凉飕飕的扑进来,吹得卷册哗哗作响,亦卷起谢珽那身玄色暗纹的衣袍。

  他抬手指向堆在案上的卷宗。

  ……

  峥嵘岭在梁勋的地盘上,而河东与宣武交界之处,向来盘查得颇为严格。

  谢砺想输送银钱,很难堂而皇之。

  遂寻了商号作为掩饰。

  刘照招供之后,徐曜就已派了人循着商号细查,将近几年的银钱往来都摸清楚。这上面的每笔账目都是印证过的,就连涉事的商号、经手的人,都有徐曜派的眼线盯着,环环相扣无可抵赖。

  只是先前不愿惊动谢砺,未曾拘拿而已。

  至于银钱的来处,也已查得明白。

  河东兵强马壮,百姓也还算富庶,这些年所征赋税用在兵马上的不少,悉由谢砺打理。

  谢衮在位时对亲兄弟十分信任,每年翻账目时瞧着没什么大毛病,从未深究过。后来谢衮战死,谢珽率兵斩尽敌军,河东军中伤亡亦也不少。其后两三年间,为补充兵马粮草,军资消耗极大。

  彼时的谢珽才刚袭爵,在军中威信有限,常年扑在边塞,在北梁数次派兵窥境时严防死守、斩尽杀绝,以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换来今日的杀伐决断。这般忙碌中,也没顾上细查军资账目等事。

  直到生擒刘照,觉出端倪后,才递信让贾恂留意此事。

  贾恂自然没有声张,虽未尽数彻查,却已寻到线索,确信谢砺在谢珽袭爵之初,在军资上动过极大的手脚。

  若谢砺抵赖,当场就能拿人盘问。

  谢珽对此成竹在胸,见谢砺尚在迟疑,径直戳破——

  “或者,若二叔仍心存侥幸,不妨将他们都找来,当众交代清楚。王府的银钱开支都有专人操心,二叔的私产也不足以养那么多人。父亲在世时就曾将军资等事托付给二叔,这几年也都由二叔料理,可算是一手遮天。”

  “二叔若不死心,也可深查。”

  “只是那样,未免闹得太难看。”

  说话间,踱步到案旁,取了一张镇纸压着的薄笺递过去。

  谢砺扫了一眼,旋即脸色骤变。

  因那上面列了四年前的几笔军资开支。

  整个河东的军资都由谢砺经手,账目也都是他亲自料理的,仅凭账册,轻易瞧不出端倪。四年前的那几笔,也早就糊弄过去了。而今谢珽单拎出来,数额和时间都与他做过手脚的全无二致,足见已绕过虚假账目,派人深查了底细。

  什么时候的事?

  谢砺简直不寒而栗。

  他握着薄笺,素来沉稳的手竟自微微颤抖起来,怕被人瞧出端倪,连忙掷向别处。

  这仓促一掷间,心虚已然毕露。

  萧烈最先觉出异样,蹲身将薄笺捡起来瞧过,不可置信的看向谢砺,“二爷,这是真的?当真挪了军资养刺客?”

  他在河东众将中年纪最长,极受谢珽的祖父信重,后来谢衮即位掌军,对他颇为仰仗。

  如今的谢珽自不必说。

  在场众人原就被朱九所述之事惊得不轻,听他这样问,便有人凑过来讨了薄笺细看。

  挨个传阅下去,武将们都被上头动辄数万两的银钱吓住了——比起京畿等地,河东地处边塞拒守北梁,作战时极为仰仗骑兵,每年光是驯养战马的钱就花费极高。加之那两年骤经恶战,兵丁、器械、战马、抚恤都要用钱,几万两在当时的开支里着实不算起眼,谢砺挪用得神不知鬼不觉。

  但这笔钱单独拎出来,却也是巨额。

  尤其军将们都是一刀一枪摸爬滚打出来的糙汉,从无名小兵一路走过来,知道寻常士兵的军饷伙食花费几何。

  这几万两抛出去,够养活许多人!

  何况,薄笺上写的只是半年内的几笔开支,如冰山一角。按照朱九所言,这几年里,谢砺借着商号掩饰,偷偷往外运送了不知多少银钱,这分明是吸将士们的血,去养外头的猛虎啊!

  片刻之间,怒意即被勾起,在萧烈那声质问后,亦有旁的武将开口,质问此事。

  谢砺的脸色几乎铁青。

  他没想到谢珽准备得竟会如此周全,不动声色地搜集了所有的证据,而后重拳袭来,打得他猝不及防。

  今夜之前,他竟对此一无所知!

  以至此刻被骤然发难,他像是赤手空拳孤身站在沙场,没有任何周旋应对的余地。

  武将们愤怒的脸几乎将他围住。

  萧烈须发轻颤,显然对他十分失望,甚至向来对他恭敬的裴缇长子也在此时转了态度,翻看账册时满面诧然。

  而谢珽站在人群之外,不言不语,神情沉冷。

  任由武将们围着他愤怒质问。

  满厅烛火明照,情势已然分明。

  谢砺山岳般站在那里,原就晒得黝黑的那张脸几乎青黑,两只力能捶虎的拳头攥紧时,心中剧烈挣扎。

  他其实很想否认,毕竟此刻众目睽睽,一旦他承认了,必定要颜面扫地,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攒起来的军中威信也必将化为齑粉。也意味着,他费尽心思织成的网被谢珽轻而易举的当众撕碎,而他竟毫无还手之力。

  对纵横疆场大半生的谢砺而言,这种如同雷霆压来横扫一切的失败,实在难以接受。

  尤其对方还是个出茅庐未久的晚辈。

  可否认了又能怎样?

  刘照的底细、徐守亮的底细、银钱的往来、挪用的军资……谢珽既已查到了,定能摆出无数铁证,甚至牵出秘辛。

  他所有的狡辩与否认,恐怕都会被铁证堵回,如同巴掌扇在脸上。

  只会自取其辱。

  对同样心高气傲的谢砺而言,那比失败更难接受。

  他终于下定决心。

  而后抬起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骤然来临的安静里,谢砺将目光投向案上成堆的卷宗,沉声道:“是我。那些军资确实是我挪用,借商号的手送到峥嵘岭,养了刺客。今夜暗牢的事,也是我命人用猛火雷引开视线,找杀手去灭口。”

  不算长的两句话,说出来却重如千钧。

  谢砺甚至没敢看旁人的神色。

  却清晰的知道,这半生戎马积攒下来的威望与荣耀,在此刻短短的两句话里,恐怕都要灰飞烟灭了。

  他曾做过最坏的打算,想着若被谢珽察觉,当如何应对周旋、毁灭证据。甚至先下手为强,在谢珽将得力人手都派去取证彻查时,趁虚而入,击敌于半渡,将这位嫡亲的侄儿从王位除去,接过河东的军政。

  他除了出生稍晚,功勋、才能皆不逊于长兄,定能不负祖宗的荣光,对得起河东军将和百姓。

  却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场景。

  在他自以为是撇清干系,派人灭口的秋夜里,带着半身酒气,毫无防备的被推到众人跟前,扒光底细。

  铁青的脸上隐隐涨起了暗红,他竭力撑着叔父应有的气势。

  侧厅里忽然陷入安静。

  武将们神色各异,或是愤怒、或是惋惜、或是不可置信。

  谢珽的脸上却只有惯常的冷沉。

  “元夕夜的刺杀,也是你唆使兄长,暗中给他方便引刺客入城,欲借剑杀人?”

  谢砺没有否认,“是。”

  “那好。”谢珽忽而拂袖,转身回到侧厅正中的圈椅里,端正坐了上去,道:“二叔既愿担当,省了不少口舌。难得众人齐聚,当着三叔和诸位将军的面,请二叔说清前因后果,免得往后深查,费时费力。”

  冷沉的双眸不带情绪,岿然端坐的身姿却如峰峦挺拔,带着数年负重前行历练出的威仪。

  谢砺深深吸了口气。

  ……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扯破了口子,后面便能顺理成章。

  何况谢砺还拖家带口。

  事发之前,他曾雄心勃勃谋划万种,如今落到这田地,显然已没了任何逆风翻盘的希望。壮志野心尽数消磨,谢砺交代到一半时,最初的惊怒渐渐平复,也想起了府里的妻儿,怕他们被带累得落入万劫不复。

  遂坦白招认,未做多余赘饰。

  挪用军资、豢养刺客、借谢瑁之手刺杀谢珽,三样罪名早已翻出,否认逃避都无济于事。他不愿让谢珽心生不满,追着徐守亮盘根问底,查出其余不该袒露的事情,遂将经过悉数说清楚,末了,重重叹气垂首。

  “所有的事,都始于我的野心。”

  “如今既已暴露,我也不做辩解,认罪就是。只不过这些事都是我独自策划,与你二婶、瑾儿、淑儿和玿儿都不相干。”

  声音低落下去,带了几分疲惫。

  满厅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在长长的自白后,纵然有人恨他挪用军资、有负将士,满腔怒意未消,却也有人心生感慨,甚至神情中流露惋惜。

  毕竟,谢砺也曾叱咤沙场。

  论战功论资历,在场众人里,除了萧烈之外,就连与武怀贞都要逊色几分。

  若谢珽当真有三长两短,他恐怕也能名正言顺的接过王爵军权。

  京城里皇子夺嫡,有父子相残之事,侯门公府里争夺爵位,也不缺阴谋诡诈。汾阳王府既有爵位又有军政大权,论其分量,仅逊于那座九五之尊的皇位,惹人觊觎也在情理之中。

  谢砺原本也是铁骨铮铮的悍将,落到府宅内斗的窠臼,未免可惜。

  不知是谁轻轻叹了口气。

  针落可闻的安静,唯有风声轻轻拂过廊下,吹动檐头铁马轻响。

  像是沙场上遥远的杀伐。

  谢珽等了片刻,才道:“都说完了?”

  “是。”

  “半点都没遮掩?”

  “或许有言语未尽之处,那也是我疏忽的细节,并无旁的。”谢砺没把话说得太死,只道:“三样罪名我都认。挪用军资、豢养刺客、行刺王爷都是死罪,当初瑁儿以死谢罪,如今你如这样判罚,我也甘愿领受。”

  心灰意冷的语气,反倒有了几分坦荡。

  谢珽眸中掠过哂笑,环视众位。

  “诸位将军如何看待?”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人敢胡乱献言。

  毕竟,这不止是河东军中的事,也牵扯了王府里的私人恩怨。比起服毒自尽的谢瑁,谢砺的罪名自然重了许多,但两者的情形却又迥然不同。只因谢砺曾带兵杀伐、出生入死,也是拿着性命一路前行,用满身伤痕旧疾和一腔热血,换来如今的军功。

  与他一道从军的人,如今多半已零落,沙场埋骨。

  譬如战死的靖宁县主和老王爷谢衮。

  有人马革裹尸,有人只留衣冠冢。

  这一路浴血杀伐,为了边塞安稳和河东的安定,谢砺吃过的苦头并不比任何人少。论战功威望,在场除了萧烈和后起的谢珽,旁人无从与他比肩,就连谢巍也不能。

  铁骨悍勇的武将们,固然愤怒于他的阴险私心,却也敬佩这些曾站在最前面带人冲杀的老将。

  论罪名,合该处死谢罪。

  但连同萧烈在内,没人能说得出这种话。

  因他们都是亲自从沙场走来的,知道那赫赫战功到底意味着什么,这甚至与身份无关,只为那份九死一生的经历。

  满厅鸦雀无声。

  最后,还是最有威望的萧烈站了起来,“这些罪名,无论按军法还是律例,都当处斩。但他——”老将军看着谢砺,神情复杂至极。若犯事的是自己,他定会毫不犹豫的求死以正军法,但换成谢砺……天人交战,他终是拱手道:“须严惩不贷,但求留他一命。”

  “末将自知此议有违军法,甘愿领受责罚。”

  亦有人铁心刚骨,“军法如山,不容轻易违背。有功当赏,有罪当罚,谁都不能例外。”

  掷地有声的话,引得一些人暗自颔首。

  也有人心生不忍,觉得谢砺牵扯军法的是挪用军资,其余两项,当按律例论处。而律例与军法不同,法理之外可有人情,可由王爷定夺。

  陆续出声,都愤慨憎恨谢砺的行径,细微处却仍有所不同。

  谢珽沉默听完,最终看向谢砺。

  “罪名理当处死,但几位将军宁可违背军法也愿为二叔求情,看的是这份战功。二叔,冲着这份情义,你也该坦诚一次,据实相告。”

  极平静的语气,彷如劝说。

  谢砺瞧清众人态度后,便知以谢珽的性情,定不会真的要了他性命。见谢珽仍步步紧逼,忍不住抬头,目中微露锋芒,“三样罪名我都已承认,按律处死便是,何须赘言!士可杀不可辱,何况你我!”

  话音落处,旁人亦神情各异。

  尤其是帮着求情,觉得该法外开恩饶谢砺性命的几个,都忍不住看向了谢珽。

  谢珽起身,眸色沉浓如墨。

  “勾结诚王的事,为何匿而不提?”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微怒。

  众人的目光几乎在一霎时便齐齐投向了谢砺。无论萧烈,还是心生不忍求情的武将,都以为谢砺走到这般地步,必定是尽数吐露了的,打死都没想到还有旁的。此刻遽然望过去,正好将谢砺的神情看了个清楚明白——

  勃然色变,甚至于慌乱。

  这反应太过明显,可见谢珽所言非虚。

  那一瞬,萧烈的脸上迅速的浮起了浓浓的失望。

  彻头彻尾的失望。

  磨尽他对谢砺的最后一丝敬重与惋惜。

  对面谢砺张了张嘴,完全没料到谢珽竟然连这事都查到了。毕竟,作为交易送给诚王的那批刺客离开峥嵘岭后,便由徐守亮亲自引路离开,交由诚王的人带走,伺候与峥嵘岭再无交集。背后缘故,即便刘照也丝毫不知。

  谢珽怎会连这都知道!

  惊愕与恐慌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谢砺甚至膝盖一软,忙伸手扶住桌沿。

  而谢珽已看向了谢巍,“有劳三叔。”

  角落里,谢巍一直沉默端坐,不管朱九陈述实情、谢砺讲述经过,还是众将问罪、求情,他都没开口说话。直到此刻,他才站了起来,身上穿着泼墨的磊落青衫,玉冠下眉目霜飒端方,是一贯的风清月朗。

  他的性情行事,河东军中无人不知。

  此刻,将当日诚王所招供的事情尽数吐露,连同谢砺何时与京城搭上线,如何送刺客给诚王保驾,两人做过怎样的约定,半个字不落的,尽数道明。

  无需供词物证,凭着谢珽的笃定、谢砺的反应,众人心中亦能明辨真假。

  最后的伪装被公然扯去,谢砺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

  众将却已明白了谢珽的用意。

  仍是萧烈最先表态。

  方才那点不忍,在谢砺再度被拆穿时被彻底击碎。他这一生光明磊落、悍烈刚正,原以为谢砺是为权势所迷才误入歧途,敬着战功才出言求情。谁料谢砺竟卑劣至此,不止罪行累累,还故意隐瞒罪行,平白利用老将们的敬重情义?

  更何况,他还勾结诚王!

  当日皇家赐婚,武氏为大局应承婚事后,曾朝几位亲信的老将解释了缘故。

  饶是如此,阿嫣初来时也举步维艰。

  王知敬就是个例证。

  而谢砺,身为谢衮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亲眼见识了谢衮遭朝廷谋算丧命,竟跑去勾结那罪魁祸首的儿子!

  阿嫣不过是先太师的孙女而已,尚且遭了那等待遇,诚王身为皇子,老将们心中有多恨,可想而知。

  他几乎没再多看谢砺半眼。

  只朝谢珽郑重拱手,“王爷的意思,末将已明白了。事实如何已然分明,王爷自管决断,末将绝无二话。日后即或有人问起,定也会秉公执言。方才所言多有偏颇,还望王爷恕罪!”

  “将军心怀仁义,不必如此。”

  谢珽伸手将他扶起。

  有了这先例,哪怕再愚钝的军将,也都能明白谢珽深夜摆出这架势的用意。如今水落石出,众人亲眼所见,谢砺非但俯首认罪,还被翻出勾结皇子的恶行,愤慨之余,再无半点戚戚之意,纷纷向谢珽拱手,而后与萧烈一道告辞。

  谢巍功成身退,亦掩门而出。

  末尾,侧厅里只剩叔侄俩。

  谢砺已经坐回了椅中,脸上一片灰败。

  他也终于明白了谢珽的用意。

  先是在他回魏州之初,以假乱真迷惑于他,在他钻进圈套后立时收网摆阵。当着众将和成堆卷宗的面,连徐守亮都被擒住,他无从推诿,又心存侥幸不愿被揭出老底,只能认罪。

  最妙的是中间的停顿。

  谢珽不急着抖露诚王的事,先问了武将们的意思,勾出武将们对他最后的情分。

  而后,诚王之事赫然揭开。

  他才刚承认了谢珽抛出的那些罪名,武将们亲眼见证后,自然倾向于相信谢珽所言。加之有谢巍作证,他又被片刻宁静后骤然袭来的冷剑打得猝不及防,众人无需再问详细,就已毫不犹豫的相信了谢珽。

  可事实上,诚王这事若真的彻查对辩起来,其实很难有定论。

  除非把诚王抓来,否则并无铁证。

  谢珽却取巧,借着先前的铺垫和武将们善心错付的愤怒,没给他任何辩白开脱的机会,就落定了罪名。

  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谢珽不止将他埋进坑里,还在上面修筑石屋,彻底封住。

  他在众人心中,已是毫无信义、狼心狗肺之徒。

  身败名裂,一败涂地。

  原本藏之极深,哪怕翻出来对证,也能让他斡旋应对的事情,却让谢珽在这一夕之间尽数敲定。而他,竟毫无反手之力,就这么栽进了坑里。

  前途尽毁,谢砺却忽然很想笑。

  他真的就笑了出来,抬头看着谢珽,几乎咬牙切齿,“确实太小看你了。这手腕心机,比大哥强多了。”

  “不必提我父亲。”

  谢珽已不愿跟他多费口舌,拂袖而起时,脸上只有淡漠的寒色,“杀了你,会让曾跟着你搏命的将士们寒心。大敌当前,自斩重将也是大忌。我会留你性命,让你跟二婶去边地度日。但后半辈子,你休想再染指军权半分。”

  说罢,径直抬步出厅远去。

  剩谢砺独自坐在厅中,身上酒气尚未散尽,在空荡荡的厅里独自愣怔。

  ……

  夜已经很深了。

  丑时过半,正是最安静的时候。

  除了这间侧厅之外,满府都在沉睡,春波苑也不例外。

  换在平常,谢珽不愿深夜扰乱阿嫣歇息。

  但这会儿他很想看到她。

  哪怕不说话,只是将她抱在怀里,都能让他在至亲反目、满地狼藉后,好过一些。

  他觉得胸口有些发闷,随手解开了领口的盘扣,半敞衣裳后,让寒凉的夜风肆意灌进去。游廊上灯火未熄,巡夜的仆妇悄然走过,续上新疆燃尽的蜡烛。到了春波苑,里头安安静静的,唯有仆妇在廊下值夜,靠着廊柱犯困打盹。

  瞧见他,赶紧起身行礼。

  谢珽连忙抬手,令她噤声,而后放轻脚步走近了屋里。

  他甚至没有沐浴,只用浴房里残留的冷水随便盥洗,将衣裳脱下来随手仍在杌凳上,便掀开帘帐上了床榻。

  香软枕衾间,阿嫣睡得正熟。

  如瀑的青丝铺曳在枕畔,她的腿脚仍在里侧,上半身却已挪到了他的位置,抱着他的枕头睡得正熟。察觉锦被的微响,她不满的嘟哝了声,却又往他这边挪了挪,似在寻找夜里拥抱惯了的那个人。

  谢珽将怀抱送过去,轻轻揽住了她。

  阿嫣这会儿正逢浅眠,察觉男人温热的身体贴过来,在迷糊睡意中掀开了条眼缝。见到是谢珽,唇边勾起甜软的浅笑,咕哝道:“夫君可算回来了。天亮了吗?”

  “还早。”谢珽柔声,嘴唇贴上她眉心。

  阿嫣顺势抱住他,脑袋往后仰了仰,清晰看到他眉间的冷硬和眼底的复杂情绪。

  自从两人剖白心思之后,她已许久没见谢珽露出这种神情了。迷糊的睡意消去些许,她有些担忧的睁开睡眼,柔若无骨的温暖小手随之捧住了谢珽的脸,声音含糊却温柔——

  “夫君怎么了,碰见不高兴的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