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陆曼笙突然开口,“我去一趟魏公馆见戴小姐。”

  叶申果断拒绝:“不行,太危险了。”

  陆曼笙耐心解释道:“我出面去见戴小姐是进入魏公馆最好的法子。既然黑五对外说魏先生受伤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戴小姐肯定需要有人宽慰。而我与她来往颇多,黑五就是想拒绝我,也找不到借口。”

  叶申闻言神情凝重,他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比起他们毫无线索盲目地找通行文书,跟戴晚清碰上头,了解魏公馆此时的情况才能更有把握。从事发当日起,戴晚清就一直待在魏公馆,如果有魏之深或者通行文书的消息线索,她知道的肯定也比他们多。

  “就这么决定了,我先去准备。”不容拒绝,陆曼笙离开客房去做准备。

  叶申还想再说什么,赵信执阻拦道:“陆姑娘心思细敏,她只是去见戴晚清一面,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宋廉护送陆曼笙出门到达魏公馆的时候,已是卯时。刚到门口她就发现魏公馆与往日不同的气氛,警戒比往日更缜密。守门小厮认出陆曼笙,随即寻来魏管家招呼。陆曼笙与魏管家说明来意,回报之后,黑五果然没说什么,只吩咐魏管家带她去见戴晚清。

  见到熟悉的人,陆曼笙从容不少。跟在魏管家身后走向内院,看着魏管家平静无异的面容,陆曼笙揣测着魏管家是一无所知,还是已经叛变。她不敢多言,只能细心打量魏公馆的情况。

  陆曼笙来往魏公馆的次数不多,但这是第一次从进入外院开始便有两个小厮跟在她身后,应该是来监视她的。

  戴晚清得了消息,就站在内院门口等她。陆曼笙看到连内院门口都有守卫,看来戴晚清不与他们联系是因为彻彻底底被黑五控制住了。

  走近后才发现戴晚清身后的丫环并不是结心。陆曼笙心中警惕,面上却不显,热络地与戴晚清打招呼、询问近况。戴晚清看到陆曼笙却是泪眼婆娑道:“陆姑娘,你怎么才来看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戴晚清并非遇事啼哭伤感之人,陆曼笙心中了然,亦是关怀备至的口气:“魏先生怎么样了?”

  “听医生说伤得很重,五爷说魏先生要静养,我都不敢去打扰医生治疗。”戴晚清哽咽抽泣道。言下之意就是出事之后,她也没有见过魏之深。

  说着,戴晚清挽着陆曼笙想往屋里走,却没想到身后的丫环拦道:“戴小姐,还是在客厅说话吧。”

  戴晚清闻言,有些不爽道:“彩兰,我向来都是在自己屋里招待陆姑娘的。陆姑娘不是外人。”

  这般骄纵和苛责的态度亦不同往日的戴晚清,但那名叫彩兰的丫环毫无惧色道:“这是五爷的意思,如今时候特殊,我们也得保护好戴小姐的安全。戴小姐不要为难我们了,还请陆姑娘稍坐片刻便回吧。”

  完全是用命令的语气下了逐客令。

  戴晚清恼羞成怒:“你们不让我去瞧魏先生,也不让我出门!是在囚禁我吗?你们五爷白日里说忙,晚上出了魏公馆不见人,存心躲着我是吧?如今陆姑娘来看我,你们竟然赶人!让你们五爷过来讲讲这是什么道理!”

  戴晚清勃然大怒,柳眉倒竖,陆曼笙只好劝慰:“五爷有自己的考虑,我看见你没事就好了。我便站在此处与你说话吧。”

  陆曼笙转头对彩兰道:“你们退远一些便好。”

  彩兰有些迟疑不决,但也不能真因为这般小事就寻来五爷,便退了三步低眉顺眼地守着。戴晚清见状便扑到陆曼笙的怀中哭诉道:“陆姑娘,你要常来看我,我一个人害怕。”

  完全是小女儿作态,陆曼笙还在想怎么与她多说几句话,突然觉得手背有些异样,是戴晚清往自己的袖子里塞了东西。

  不过是片刻的事,戴晚清松开了拉着陆曼笙的手,擦拭掉眼角的泪珠,陆曼笙亦是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袖中。在彩兰的监督下,两人结束了对谈,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家常。彩兰面色如常,陆曼笙以为自己和戴晚清蒙骗过了她。

  没想到就在陆曼笙准备离开魏公馆、放松警惕的时候,她在魏公馆的外院客厅被人拦住了。黑五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看着报纸,显然是特意在等她。

  “五爷,好久不见。”陆曼笙与这个黑五没有打过交道,只得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可惜你刚来,我就要走了。”

  黑五的手下在门口拦住陆曼笙,陆曼笙回头询问黑五:“五爷这是什么意思?”

  领路的魏管家在看到黑五之后诚惶诚恐,不敢再领着陆曼笙向前走,两人就这般一坐一站僵持在客厅。

  “陆老板,先别急着走。”还是黑五先开了口,继续翻着报纸道,“这几日魏公馆由我接管。陆老板可是进出魏公馆的第一个外人,为了陆老板的安全,烦请陆老板不要想着从魏公馆里带走什么。”

  陆曼笙沉声:“五爷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黑五笑了笑:“陆老板是真的听不懂,还是假装听不懂?麻烦陆老板接受例行检查,陆老板身正不怕影子斜,就算我们搜也搜不出什么对吧?万一魏公馆因为陆老板的到来丢了什么,也与陆老板无关,是吧?”

  这就是要搜身的意思了,陆曼笙怒目斥责道:“我这是头一遭来魏公馆还要被搜身?!”

  黑五面无表情:“这是规矩。”

  “原来魏公馆的规矩是五爷定的。既然如此,麻烦还请人领我去检查,总不会是五爷亲自动手吧?”陆曼笙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这黑五竟然如此谨慎……或者他根本就是在等她来寻戴晚清,从而找到破绽。

  黑五挥手示意早已在门口等候的丫环上前为陆曼笙领路。这领路丫环便是跟着戴晚清的彩兰,看来是黑五的心腹。黑五皮笑肉不笑:“这是自然。委屈陆老板了。”

  毫无诚意的敷衍,陆曼笙不去理会,回头对那个彩兰说:“我想去方姑娘的房间,可以吗?”

  彩兰明显愣了一下,回头看向黑五。黑五也没有想到陆曼笙会提出这个要求,有些意外。陆曼笙解释道:“回了内院我怕惊扰戴小姐,别的房间我冒冒失失进去也不太好。我记得外院二楼走廊底原先是方姑娘的房间。”

  方秋意在时,魏之深疼惜她,将书房旁边的房间当作方秋意的休息室。陆曼笙与方秋意要好,自然知道这件事,但看黑五的神情好似也是知道这件事的。陆曼笙心中颇为疑惑,黑五是方秋意死后才来魏公馆的,他怎会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见黑五不答,陆曼笙嘲讽道:“看来五爷是想让我站在这客厅,被搜得干干净净才肯放人了。”

  黑五回过神,对那彩兰点头示意,彩兰这才比了请的姿势。陆曼笙也不客气,跟着彩兰熟练地走上二楼房间。那屋子在方秋意离开之后再也没有住过人,却打扫得一尘不染,大约是魏之深让人精心照看着的。

  进屋之后,彩兰关上门,陆曼笙好声好气地询问道:“你可否先转过去,我将衣物换下,让你仔细检查。”

  既然人在屋子里了,再想要有什么小动作也难。彩兰点头答应,背过身去,只听身后陆曼笙一番窸窣动作。片刻后彩兰转过身,见陆曼笙穿着中衣坐在床头,上袄摆在床上。彩兰仔细搜查了一遍,并没有在衣服里或者陆曼笙身上搜到任何东西。

  回到大厅,彩兰如实告知黑五,表情阴霾的黑五冷哼着将陆曼笙放走。

  等陆曼笙离开后,彩兰便细细地将陆曼笙在房间里的所作所为告诉了黑五。虽然毫无破绽,但黑五立刻吩咐小厮道:“将那个房间给我里里外外搜个干净,角落都不许放过!”

  出了魏公馆后的陆曼笙着实出了一身冷汗,等在门口的宋廉看陆曼笙脸色不好,赶紧送她回去。

  到了南烟斋,陆曼笙将此事告知众人,看着叶申黑如锅底的脸色,陆曼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刚刚在魏公馆有多危险。

  宋廉想到了什么,便问陆曼笙:“戴小姐给陆姑娘的会不会就是通行文书?”

  叶申点头,思索道:“应当是的,不然她也不至于冒这样大的风险让你把东西带出来。”

  “可惜了。”陆曼笙叹气,“我猜测黑五会提防我,就故意在出内院的时候,把东西藏在了通往外院的花园里。若黑五去翻找方秋意的房间,定是做无用功了。”

  陆曼笙在大厅多番推脱和搜身时的小动作,都是为了扰乱黑五判断的障眼法罢了。

  叶申的脸色苍白,沉声说:“本来我们和黑五谁都不知道通行文书的下落,势均力敌。如今我们知道通行文书就藏在黑五的眼皮子底下,太危险了,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将它拿回来。如果码头被黑五占为己有,后果不堪设想。

  “魏公馆的地形我熟悉,你告诉我你藏通行文书的位置……”叶申询问陆曼笙,说着就想起身。

  “魏公馆现在警戒森严。”陆曼笙阻止,不满道,“以你现在的伤势,去找死吗?”

  叶申竟笑着说:“陆姑娘这是瞧不起叶某……还是在担心叶某?”

  陆曼笙气结,这个叶申此时此刻竟还有心情开玩笑。她越发不爽,拦着他不让他起身。陆曼笙和叶申对峙起来,宋廉看着这架势不敢劝说。

  还是叶申先低了头,苦叹:“我很了解黑五这个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们寻不到通行文书,也不会干等着,为了让黑五坐上魏爷的位置,他们定会走下一步棋。”

  陆曼笙也知形势堪忧,但她不能眼见着叶申去冒险。

  果然第二日,从魏公馆传出魏之深重伤死亡的消息,还有白帮叶二爷叶申背叛魏之深的传闻,全城开始搜捕叶申。

  虽然早有预料,但叶申听到消息的时候,还是难掩怒火。

  “是了,没了魏爷还有我。以现在的局势,抓到我还能立功,简直是一箭三雕的好法子。”叶申气急攻心。

  这样的谎话,白帮的人未必会尽信,但若叶申不现身对质,三人成虎,时间拖得越久便越会成为众矢之的。而如果此时现身,就是主动给黑五抓捕叶申的机会。

  客房里的三人一时沉默,想不出什么解困好法子。

  “不好了!”陆馜带着哭腔踉跄着跑进客房,打破了平静,“警察局的人来说,赵警官突然被白帮的人带走了!!”

  “什么?!”叶申大惊。

  赵信执被黑五带走了?!这个消息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陆馜泣不成声道:“白帮的人说警察局办事不力,魏先生遇刺的事警察局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需要有人负责,所以就把赵警官带走了。还说如果三天内抓不到二爷,就要击毙赵警官!”

  “黑五终于沉不住气了!看来他很快就要有所行动了。警察局持有配枪,虽被白帮制衡却不归属白帮。如果把警察局控制起来,东洋人想要进入恒城就像入无人之境一般畅通无阻了。”叶申说这话时,因为太过着急,从口中喷出了一口血,溅湿了手背和被褥,顿时猩红一片。

  叶申随意地拿袖子擦了擦嘴角,挣扎着起身。陆曼笙大惊:“你要做什么?”

  叶申目光如炬,冷哼一声:“信执性子刚毅,绝对不可能屈服于黑五。大哥已经死了,我绝对不能让信执有危险!黑五想要的是我,只有我才能把信执换回来。”

  一旁的宋廉焦急道:“二爷!你别冲动!这就是个圈套。黑五要控制警察局,就算你去了,他们也不会放了赵警官的。何况还有赵家在其中为赵警官周旋,赵家在恒城有头有脸,黑五多少也要顾忌些。”

  叶申已经踉跄着下了地,走了几步,满头大汗道:“没用的。赵家是商户,等东洋人控制了恒城,首先就是对商户下手征重税。黑五根本不会顾忌他们!”

  陆曼笙抓着叶申的手臂阻拦他,怒道:“叶申,你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吗?你根本救不了他,甚至还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叶申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曼笙,祈求道:“如果他们都死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吗?然后一个人苟且偷生地活着?我不能啊!”

  陆曼笙一噎,再想不出什么阻拦的理由,只得小声说:“万一你出事了,那你说过的……要带我回乡的事呢?”闻言,叶申挪开了视线,不去看她。

  “陆姑娘,我不能。”

  这就是回答了。

  陆曼笙缓缓地松开了手。

  看着陆曼笙陷入两难的境地,陆馜心中愧疚,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南烟斋外面传来吵闹的声音,还有小语的尖叫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陆曼笙领着陆馜出门一看,竟是黑五带人将南烟斋围了起来。

  陆曼笙看着领头的黑五,怒目而视:“五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五嗤之以鼻,语气冰冷:“陆老板,我听说逃犯叶申就藏在南烟斋里。”

  如此笃定的口吻,没有绝对的证据,黑五绝不敢如此大张旗鼓地找上门来,是哪里出了问题?是赵信执?不可能,赵信执不可能会背叛叶申的。

  先是赵信执被抓走,然后黑五马上就找上了南烟斋,其中必定有什么联系……

  陆馜的身子微微颤抖,努力不露出破绽。陆曼笙很快就冷静下来,沉声道:“五爷搞错了吧?我与白帮二爷不甚熟络,五爷怎么也不该查到南烟斋才是。”

  “搞错没搞错,我们搜上一搜,便能证明陆老板的清白了。”黑五的笑容越发嘲讽。

  “南烟斋不过小本生意,平日里最是安分守己的,今日若被白帮如此搜查,往后的生意便不要做了。”陆曼笙毫不畏惧,盯着黑五说。

  黑五冷笑:“陆老板巧言善辩,我不想废话。你护也无用,叶申的伤没人帮着治是不可能活太久的,守着尸首有何乐趣?不如陆老板乖乖把人交出来,我也好给陆老板行个方便。”

  陆曼笙心中警醒,是王医生!一定是王医生被黑五抓到了!

  陆曼笙心里立刻有了计较。王医生只在叶申受伤的前两日来过,知道叶申伤得极重,所以黑五未必知道叶申其实已经能走路了,只要自己拖得够久,依叶申的才智定有办法脱困。陆曼笙思及此处,便不动声色地说:“五爷这是要欺负我一个弱女子吗?你今日说我藏了一个男人在家中,就算五爷没搜到人,出了这门我陆曼笙的名声也是尽数毁了。”

  这样拉扯争辩是拖不了多久的,但陆曼笙只能尽力而为。

  “陆老板这是不肯咯?那就别怪我们用强了。”黑五明显不耐烦了,随即挥手,身后几个粗壮男子得了令就上前要强行进门。

  拦不住了!

  陆曼笙的手在袖子中紧紧握成拳,抓着陆馜退后。也不知道这点时间够不够,宋廉有没有将叶申藏起来?若今日叶申被黑五带走,必定凶多吉少!

  两方对峙,周围连围观的百姓都没有,整个东街静得瘆人。

  无论陆曼笙今日如何阻拦,这南烟斋定是守不住的!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从东街口跑来四个青壮男人,步伐整齐,停在南烟斋门口陆曼笙的面前,面对黑五毫无惧色。

  这几个男子的面容陆曼笙皆不熟悉,她很是诧异。随后,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子缓缓走来,是陆曼笙熟悉的容貌——剑眉星眸,气宇轩昂。

  “宋廉?”陆馜下意识地唤道。

  黑五的眼神明显有些疑惑。陆曼笙定睛细看,那穿着军装的男子并非宋廉,而是宋廉的哥哥宋清——元世臣的得力副将。他带来的人也皆是训练有素的精壮男子,看来应该是元世臣的手下。

  陆曼笙松了一口气,温声唤道:“宋副将。”

  “陆姑娘。”宋清先向陆曼笙行礼,继而才看向黑五,冷声道,“哦?你是……?”

  显然黑五并不陌生宋副将这个称呼,他立刻笑迎道:“宋副将,有失远迎。我是魏爷的手下黑五,不知为何宋副将会在此处?”

  “不敢。”宋清漠然还礼,“元督军派我来恒城,我已在城外守候多时,不见五爷来迎,只好绕路走船运进城。看来我们有必要和白帮好好谈谈,竟然完全不把我们元督军放在眼里。”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黑五面色阴晴不定,他为了稳住白帮,其他事自然抛后。虽然知晓这个宋副将到了恒城,但因为来人并非元世臣,等他坐上白帮老大的位置,区区一个副将他怎会放在眼里?

  “魏爷遇刺,我们一直都在忙于抓捕逃犯。”但此时他没有抓到叶申,还不能开罪元世臣,便急忙解释,“这不今日刚好查到逃犯藏匿在这家香料店中,就前来抓人。但这位陆老板一直阻拦,我们只能强搜,并非故意怠慢宋副将的。”

  黑五挥手示意手下硬闯南烟斋:“来人,还不快搜!”

  听完黑五的话,宋清冷笑着一字一句道:“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对元督军的人动手?”

  陆曼笙竟与元世臣有关系?!

  黑五瞬间面色煞白,宋清的话让白帮的手下包括黑五都有些动摇。元世臣这样大张旗鼓地派人来护着陆曼笙,今日这南烟斋定是搜不成了。东三省的元督军要保护的人,谁敢动?还得掂量掂量元督军的铁骑人马,就算今日要搜南烟斋的人是魏之深也不行。

  如此便让黑五有些措手不及,他现在是借着魏之深的名义行事,若是和元督军起了正面冲突,未必能得到白帮众人的支持。叶申若是真的躲在南烟斋里,怎么可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元世臣的手伸得再长,恒城也是白帮的天下。于是黑五当下示意撤退。

  黑五的人一走,宋清便让人守在门口,自己则离开去处理事务了。陆馜扶着陆曼笙退回南烟斋,陆曼笙这才松开了紧握的手,手心里都是冷汗。陆曼笙见陆馜脸色不好,劝慰道:“赵警官的事,我们再想想办法。”

  陆馜咬着嘴唇点点头,表情很是隐忍。陆曼笙知晓她心里惶恐,拿起桌上的小暖炉塞给她,刚要说话,就看见宋廉领着小语快步走来。

  宋廉已经知晓是宋清解的围,毫不意外,他在陆曼笙身边低声说道:“叶二爷不见了!”

  陆曼笙吃惊:“会不会是为了躲避黑五的搜查藏起来了?”

  “是背着我溜走的!小语说你们一走他就翻墙出去了,估计是去救赵警官了!”宋廉颇为焦虑,“他之前叫我通知赵夫人今晚在码头安排船只,我就察觉到他想做什么,但我没想到他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溜走……”

  陆曼笙闻言快步冲到客房,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床榻还留有余温。陆曼笙呆呆地看着床榻,突然觉得手脚发凉,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又祈祷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她觉得叶申不会再回来了。

  宋廉也跟了进来,看着陆曼笙茫然地坐在床前,询问道:“要去追吗,陆姑娘?”

  “不用了,他想做的事……”陆曼笙颓靠在床边,低声道,“谁也阻止不了的。你就照着他说的去做吧。”

  此时的魏公馆里,黑五刚刚挂掉了电话,有些焦躁。东洋人不是非自己不可,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再找不到通行文书,东洋人可能会放弃支持他。他背叛了魏之深,如果再失去了东洋人的支持,他真的会一无所有!

  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把弄着一枚珍珠耳坠。

  魏之深当然没有死,那日他被自己偷袭,大腿被子弹击中无法行走,差一点就死在书房里了,但还没处理干净,叶申就来了,由此发生了一场恶战。魏公馆的地形黑五没有魏之深和叶申熟悉,无奈被他们逃脱。

  当时魏公馆的人手只有小部分替换成了他的人,所以不敢大肆追杀。虽然东洋人也在帮他暗地里搜捕魏之深,但至今没有消息,放虎归山,实在让人不安!

  “五爷,元督军那边的宋副将求见。”手下的声音打断了黑五的思绪。

  “他来干什么?”黑五沉默片刻,起身去见。他还不是恒城的主人,没有资格拒绝。

  坐在大厅沙发上的宋清看到黑五进来,并不打算起身。黑五微微皱眉,心中不爽。宋清也不打算弯弯绕绕:“元督军明日就会到恒城,请五爷打开城门相迎。”

  “不行。”黑五瞬间就明白了元世臣的目的,毫不犹豫地拒绝,“逃犯叶申还未抓住,我们没有魏爷的命令不敢轻易开城门。毕竟元督军带的都是行武之人,若是放行让你们进城、引起百姓骚乱的话,我黑五实在是担不起这个责任。”

  “五爷,我不得不提醒你,魏先生不在了,恒城需要新的主人。如果我们元督军不认,想必五爷的位置坐着也不会稳固。”宋清笑笑,并不生气。

  宋清来势汹汹,黑五当即沉默。原本魏之深与元督军是平等的关系,互不相干,如今魏之深不在了,元世臣就想来分一杯羹,倒是好算计。若是自己此时去迎元世臣,往后都是低人一等。虽然他有东洋人撑腰并不怕元世臣,但有东洋人倚仗不能当作拒绝的理由,要是让外人知道他勾结东洋人,便更是给了旁人讨伐自己的理由。

  宋清见黑五一言不发,冷哼道:“我劝五爷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五爷做了些什么我们心知肚明。如果五爷不愿意行个方便,我们也不介意从东洋人手里行个方便。”

  黑五脸色大变,元世臣竟然将他的事调查得如此清楚。黑五握紧拳头,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道:“自然是要给元督军行这个方便的。”

  这几日夜里特别寒凉,南烟斋里依旧是沉重的气氛。陆曼笙研磨着香料,几个时辰一言不发,小语实在忍不住,忧心道:“二小姐,您吃些东西吧。宋小哥出去打听了,应该就快带消息回来了。”

  陆曼笙叹了口气说:“我没事。馜儿回来了吗?”

  小语摇摇头:“馜姐姐担心赵警官,出去一天了,还没有回来。”

  “我去找她。”陆曼笙起身,突然觉得有点晕眩,胸口一阵抽疼。她踉跄着向柜子倒去,还是小语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二小姐您怎么了?!”

  陆曼笙摆摆手正想说没事,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宋廉风尘仆仆地跑进店里,急切道:“不好!刚刚从魏公馆传来的消息!黑五抓到叶申了!”

  闻言,陆曼笙只觉得天昏地暗,眼前模糊不清。

  “他现在如何……”陆曼笙强撑着身子问宋廉。

  宋廉欲言而止,陆曼笙直起身子走到宋廉身前问:“你说,他如何了?”

  宋廉低着头说:“二爷查到赵警官被关在白帮的私牢里,就炸了白帮的弹药库,但还是没有找到赵警官,可能是失踪了。叶二爷……被黑五抓了。我听说他被黑五绑着挂到城门示众,说是给魏之深报仇。现在叶二爷生死未卜,就算此刻还活着也是命不久矣……我还没去瞧,先回来告诉姑娘。”

  “怎、怎么会这样?!”小语被吓得说不清楚话。陆曼笙突然抓起挂在木椅上的披风,朝着黑夜中跑去。

  “姑娘!!”身后小语的呼唤声转瞬即逝。

  从东街走到城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陆曼笙却觉得这段夜路分外漫长。浓重的夜色掩盖了她的身影,这是她第一次想去见他,又害怕见到他。

  小巷前方隐隐走来两个熟悉的人影。

  浓烈的血腥味传来,陆曼笙微微皱眉。来人是满身是血的陆馜,她扶着昏迷的赵信执,正艰难地走向自己。

  “姑娘!”陆馜潸然泪下。陆曼笙疾步走到她身边,确认她身上的血是来自旁人后,心下缓了不少。再看向赵信执,黑夜中看不清赵信执伤在哪里,但越来越浓的血腥味显示出赵信执现在的情况很危险。

  “二爷炸了弹药库,让杨小哥趁乱带着人把赵警官带出来的。赵警官……在私牢里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二爷被抓了,赵警官不肯走,被杨小哥打晕送了出来。”陆馜哽咽道,“赵警官的手……不能动了。”

  短短几句话,其中凶险陆曼笙不敢细想,心中只觉得一阵绞痛。

  赵信执能留着一条命已是万幸,陆曼笙点点头道:“馜儿,你带着赵警官去码头,宋廉安排了船,赵夫人也在船上等你们。等过了风头再回来……若是这一遭过不去,你们就好好生活别回来了。”

  陆馜闻言,悲从中来,忍不住落泪。

  陆曼笙见状,拿帕子擦掉陆馜的眼泪,安慰道:“赵夫人是很好相处的,你不要担心。”

  陆馜终于忍不住悲恸大哭道:“姑娘胡说什么,我是担心我走了姑娘一个人怎么办。”

  陆曼笙平静地说:“终归是要我一个人的。你早些走,我也能安心。”

  陆馜勉强支撑着身子,咬咬唇道:“姑娘……你要去救二爷吗?白帮派了好多人守在城门口。”

  “咳咳!”身边的赵信执突然出声。二人看去,赵信执的意识并没有清醒,只是这凉夜让他愈加不舒服。陆馜心中焦急,赵信执再不救治就来不及了,而自家姑娘又要去做傻事。陆馜第一次感到抉择是如此痛苦。

  陆曼笙询问:“你不要担心我。赵警官被抓走的时候,你心境如何?”

  陆馜犹豫片刻道:“我当时想,若是赵警官不在了,我便跟着一同去算了。”

  “我也一样。”陆曼笙淡然笑道,“所以你不必拦我。”

  城门口围满了人,白帮的人阻拦着想要上前围观的百姓。陆曼笙隐藏在人群之中,远远地就看到那个挂在城墙上的熟悉人影。她的心被揪得生疼,喘不过气来,死死握紧的手里,指甲刺破了手心,涌出了血。

  “叶二爷怎么会是杀死魏先生的凶手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已经死了吧?!你看他血都流干了……”

  “啧啧,贪心不足蛇吞象啊!”

  周遭钻心刺骨的声音陆曼笙仿佛都听不见了,她不会去怨恨这些愚昧无知的百姓,因为人性本如此。

  明知这是陷阱,她也要试一试。陆曼笙果断地拔下簪子,将手心的伤口划开,血顿时喷涌而出。掏出怀中的香粉和手心的血掺在一起,她掏出火折子准备点燃手中的血香料。

  疼痛让她全身战栗起来,好像有人在阻止她,她的手动弹不得。

  此时耳边响起了一个微弱、不清晰的苍老声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干预人的命数……”

  陆曼笙下意识地回答道:“我要救他!”

  那声音继续阻止她:“这是他的命数!你不能改!你会害了自己。”

  拿着火折子的手不停颤抖,陆曼笙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滴到手心,声音如泣如诉:“如果他死了,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手上阻拦的力量消失了,陆曼笙迅速点燃手中掺着血的香料。香味瞬间弥漫开来,是世间从未有过的浓烈醇厚的香气。吵闹的百姓和守卫突然安静下来,慢慢地他们停下了交谈和动作,最终全倒在了地上,一切归于寂静,整个恒城万籁俱寂。

  陆曼笙从倒下的人中间跨过,走到城门下,叶申的血顺着他的手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陆曼笙抬头看去,血滴落在她的脸上,还是温热的,与她的眼泪混为一体。

  叶申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

  陆曼笙忍不住嘶吼道:“叶申——”声音划破静谧漆黑的夜空。

  元世臣快马加鞭提前到达了恒城,准备先去见陆曼笙。赶到南烟斋时,看到的却是满身是血晕倒在后院的陆曼笙和叶申。

  “叶二爷被挂在城门口只剩一口气了,也不知道陆姑娘是怎么把他带回来的。”刚刚赶回来的宋廉向元世臣解释道。他从陆馜的口中得知陆曼笙居然单枪匹马地去救叶申,竟然还把人带回来了。

  用了何种手段他们已经不得而知,只见眼前的陆曼笙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虚弱无力,她身上沾满了叶申的血,手紧紧抓着叶申的手腕。

  “我知道了。”元世臣冷着脸抱起陆曼笙。没有意识的陆曼笙不肯放开叶申的手,元世臣心中五味杂陈,温柔地将她的手指掰开,搂在自己怀中,吩咐道:“你们带着叶申躲起来,我带曼笙去医院。”

  说完元世臣抱紧怀中的女子,转身离开。

  陆曼笙觉得很累,身子像是在海中,被海浪颠簸得无所适从。她回头看到自己的身子就躺在城门下,魂魄却走在水里,好像在做梦,又好像不停地沉溺在回忆中,浮浮沉沉。

  回忆越来越清晰——高山流水之间,容貌清丽的少女伏着桌案,翻阅着一本古旧的书籍。书页是空白的,少女轻声说出一个名字,白页上便慢慢浮现出名字。

  第一世,魏家幺女性情温和,因父母之命觅得良缘。但陈家二郎出征西北,死于战场,魏女守寡终生。

  第二世,旸村突发疫情,罗家孤儿寡母,有女鸳清,被拐卖至外地。途中逃走被洛南村村民阿烈所收留,抚养成人。鸳清及笄时,其视若兄长的阿烈遭遇狼群,不治身亡。鸳清心悦阿烈,孤独终老。

  第三世,官宦之女陆曼笙,家中突逢巨变,逃亡恒城时患急病,得地头蛇叶申相助。二人暗生情愫,两情相悦。叶申护送陆曼笙前往恒城,但途中陆曼笙病情加剧,未到恒城便病逝。

  ……

  少女合上手中的书籍,忍不住叹气:“为什么人世间有那么多不能成眷属的有情人?”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呼唤少女的名字:“阿生。”

  “爷爷!”那名叫阿生的少女回头,喜出望外地挽住仙风道骨的爷爷。

  爷爷笑呵呵地解释着阿生的疑惑:“因为世人不懂得珍。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

  阿生似懂非懂,指着书籍茫然不解:“爷爷,你瞧这两人,用情至深,只可惜三生三世都生生错过。惩罚何必这般折磨人呢?”

  爷爷却摇摇头道:“阿生,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因为他们前世有了亏欠,来世就不得善终。”

  这样生涩的道理阿生并不是很懂,但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明显是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低垂着头露出狡黠的笑容。

  既然前世的亏欠后世来偿还,那不如这一世圆满,下一世再来偿还也来得及吧?

  爷爷立刻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吹胡子瞪眼道:“你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去乱了他们的命数,不然终究是要你自尝恶果的。”

  阿生有些赧然:“爷爷,我守在这里好久了,整日瞧着他们悲欢离合,总有些感触,总希望世间人能够圆满。”

  爷爷却严厉呵斥:“阿生,你不应该悲天悯人,你没有心的。”

  “是,爷爷,我知道了。”阿生缓缓地松开了手,听话地点头。

  爷爷继续说:“我算出你近日有劫数,最好还是乖乖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不要枉费了我对你的期望。”

  远处头上簪着昙花的少女等爷爷离开后,才蹑手蹑脚地摸回阿生身边。见阿生唉声叹气,少女劝慰道:“姑娘,爷爷说得没有错,世间万物自有因果。”

  “哼!”阿生站在那儿怏怏不乐,思来想去决定道,“爷爷不同意,我偏要去帮他们!”

  阿生回到桌案前,翻开书籍在那页提笔蘸墨将结局涂黑,又在空白处落笔书写。

  “官宦之女陆曼笙,家中突逢巨变,逃亡恒城时患急病,得地头蛇叶申相助。二人暗生情愫,两情相悦,喜结连理,相伴终老。”

  阿生喜滋滋地放下笔,拉着头戴昙花的少女说:“走,馥儿,我们去人世间瞧瞧我写的结局如何!”

  说着,阿生就要往外走,馥儿却不敢,怯生生地说:“姑娘,我们这样跑出去不好吧?要是被旁人知晓了……”

  闻言,阿生将馥儿拉到铜镜前,指着镜子让她看。只见铜镜中正是那名叫叶申的小男孩,他坐在山头上,刚刚埋葬了那位叫鸳清的老妇人,正在为老妇人的石碑雕刻姓名。那少年低着头,发丝垂落在脸侧。

  阿生悲怜:“你瞧瞧他们多可怜,如此相近却没有了前世的记忆。还要再过十几年才能再次相遇,不过短短几个月又要分离,你如何忍心?”

  馥儿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还是阿生果断决定:“我们偷偷溜出去帮帮他们。于他们而言的一生一世,不过是爷爷打个盹的时间罢了,旁人不会发现的。”

  馥儿怕阿生闯祸,不敢让她独自去,只好答应:“姑娘说得有道理,我们早些回来就是了。”

  暴风骤雨,尚书府邸悄然无声。

  阿生现身在府邸小姐的房中,乍一眼看到床榻上面容枯槁的少女,她有点茫然无措。

  回过神来后,阿生扯着馥儿慌张道:“这是什么时候?我们来错时辰了吗?为何她身上只有死气?她明明是在逃亡恒城时才生病的,况且我已经改写了,让她病愈平安无事……”

  就在那一刹那,阿生突然想起爷爷从前反反复复说过、自己却从没有铭记在心的话:

  “乱了人的命数,人是要遭报应的。”

  “都是我的错,是我乱了她的命数,她才提前病了!”阿生心慌意乱道,“不行,我不能让她死!不能让她死!”

  馥儿拉住阿生,惶恐道:“姑娘!你想做什么?生老病死不过人之常情,她还会有来世!我们回去乖乖认罚,爷爷肯定不会怪我们的。”

  阿生拼命摇着头:“我不能让她死!我来一遭人间就是不想看他们错过!是我做错事害了她!你要我眼睁睁地看她去死吗?”

  馥儿踌躇道:“可是姑娘,我们私自来人间已经是错了,若再不及时回去,我们就要自尝恶果了!”

  “馥儿,我不甘心!”阿生咬牙,下定了决心。她一把推开馥儿,扑到床榻前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少女的脸,指尖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试图将少女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几次都没有成功,而阿生已经用了最大的力气,用力到她浑身颤抖,却依旧无可奈何。

  一时间颓然、不甘心、懊恼、愤恨涌上阿生的心头,她突然十指交扣握紧少女的手,就在刹那间,阿生消失在馥儿的眼前。

  馥儿惊叫道:“姑娘!你不能!!”但她根本来不及阻止,阿生已经化作魂魄去救眼前这个少女的魂魄了。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天色阴沉得骇人。等了许久都没有回音,馥儿伏在床前,不敢离开。

  突然,床榻上的少女皱眉轻咳,馥儿喜出望外地轻声唤道:“姑娘?姑娘?!”

  那躺在床上的少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用疑惑的眼神问馥儿:“你是新进府的丫环吗……”

  馥儿忐忑不安,她不知道此刻躺在床上的姑娘是原主还是阿生。稍稍镇定之后,她轻声回道:“是啊,我叫馥儿。”

  阿生知道她的名字,如果是阿生一定认得出她。

  少女愣愣地盯着馥儿:“你好漂亮啊,你是仙女吗?”

  这语气不是阿生,馥儿心中火急火燎,只好摇摇头:“我不是仙女,我是花灵。”

  少女不懂,侧头问道:“花灵?是什么?”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喧闹,是哀号哭泣和杯盏摔落的声音。

  那少女的脸色越来越灰败,整个人奄奄一息,她气若游丝地问道:“馥儿,我是不是要死了……”

  馥儿不会撒谎,她也不觉得死是如何伤痛的事,便坦然道:“是啊,你马上要死了。”

  是啊,陆曼笙死了。

  活着的根本不是陆曼笙。

  陆曼笙头痛欲裂,感觉手脚被束缚住,只能在黑暗中拼命挣扎。

  一定是个噩梦,一定是个噩梦!如果是噩梦,那为何怎么也醒不过来?!

  直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那个在城门口阻止她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清晰而严厉:“三生,你本就错了。你用自己的魂去救了那个姑娘的魂,现在你又为了救这个男人,乱了那么多人的心绪。你可知道你要受到怎样的责罚?!”

  陆曼笙想要辩解,却说不出话来。那声音继续责骂道:

  “你用修为去救他,乱了人间的命数,差点魂飞魄散!我不准你再留下!立刻回来受罚!”

  “不——”陆曼笙慌张道,自己终于能出声了,“人间短短数十年,您就让我陪他走到最后吧,求求您了!”

  那声音沉默片刻,缓声道:

  “冥顽不灵!你喜欢他,究竟是因为你以为自己是陆曼笙而喜欢他,还是因为你三生喜欢他?

  “你如此痛苦。

  “可知,你不是人,你没有心。”

  陆曼笙说不出话,像是吃了黄连般满嘴苦涩。

  “而他呢?”那个苍老的声音继续问,“他喜欢的是陆曼笙,还是你三生呢?你敢与他说你的秘密吗?他会接受你吗?”

  陆曼笙突然眼神清明,喃喃自语道:“对,我不是陆曼笙,我不是陆曼笙,我是三生!我是为了救陆曼笙!我是为了他们能够在一起!我……”

  ——我没有!

  三生说不出口,她无法欺骗自己,她爱上了那个人。

  “你本意为善,但途生贪念,心生爱慕,霸占人身躯!自私自利!罪该当罚!!”

  那声音言罢,伴随着三生挣扎的声音,一切最终归为平静。

  元世臣下榻在前朝文豪王硕的故居里,陆曼笙也被安置在此处。小语正在床榻前照顾还在沉睡的陆曼笙,陆曼笙已经昏睡三日了。

  该是吃药的时辰了,这几日陆曼笙的药都是昏睡时灌下去的,至多喝掉三分之一。这天小语端药回来时却发现躺在床上的陆曼笙正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纱幔,小语不由得欣喜道:“二小姐您醒啦!”

  陆曼笙听到声音,侧头看着小语,许久没说话。在小语的追问之下,陆曼笙迷茫地问:“你是……”

  声音有些嘶哑,语气还有些小心翼翼。小语诧异:“二小姐,我是小语啊。”

  “你长得好像……”陆曼笙的头一阵疼,她拿手撑着头,“我想不起来了……”

  说完,陆曼笙又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元世臣得了消息便赶回来守在陆曼笙的床榻边,陆曼笙再次醒来已经是四个时辰后的事了,她那胡言乱语的呢喃让元世臣和小语终于确定——陆曼笙失忆了。

  出了房门,心如刀割的小语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督军,二小姐好似很在意那个叶二爷,那叶二爷生死未卜,二小姐受了好大的刺激。”

  “不许提他。”元世臣沉吟片刻,“不记得那些,也好。”

  往后陆曼笙的人生里,他才是她唯一且最重要的人。

  元世臣亲自煎好药端到房间时,陆曼笙正看着窗外的落叶发愣。

  “你在瞧什么?”元世臣笑着说。

  陆曼笙已经重新认得小语和元世臣了,便回头答道:“已经是一月了,为何还不下雪?我记得往年都会下雪的。”

  元世臣笑着说:“这里是江南,不会下雪的,京上才会下雪。我还记得小时候你总是在院子里玩雪球,然后手脚冻得通红。有一年玩得兴起发烧了,还连累我和我妹妹被陆大人责罚了。”

  “好像是有这样的事……”陆曼笙认真思索着,眉头皱得紧紧的。

  元世臣拉着她的手说:“不要想了,以后会慢慢想起来的。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回京上看雪,可好?”

  闻言,陆曼笙有些欣喜,恒城对她来说太陌生了,她想回到那个她熟悉的地方。她一定能找回自己的记忆,她还记得她那时候病得厉害,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久到自己都不记得这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而此时恒城南街的一间简陋民屋里,元世臣将叶申安置在了此处。叶申还在昏迷不醒中,元世臣派来的大夫在为他治疗,小云仙在一旁焦急地问:“大夫,二爷怎么还不醒,而且还在发烧?!”

  大夫拿着帕子为叶申擦掉额头上的虚汗,见他脸色苍白,嘴里说着胡话,无奈道:“他的伤口总算不流血了,气息也稳定了很多。可是……这位叶二爷的身子已经伤透了,很难恢复。若是没有活着的念头,有可能就不会醒了。”

  小云仙面如死灰:“不行,我不能让二爷死,我……我要去把陆姑娘找来!二爷最在意陆姑娘了,有陆姑娘在二爷肯定会醒过来!”

  大夫阻拦道:“不要去,我也给陆姑娘看过病了,她失忆了,谁都不认识了。何况……她和元督军就要结婚了,督军不会允许她出来见人的。”

  大夫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刻噤声。

  “陆姑娘要和元督军结婚了?!”小云仙吃惊道。

  大夫摇摇头,别过头去:“这话我不该说的,我不知道。”

  “就算这样我也要去试试!”小云仙当机立断跑出了门。

  没有人注意到躺在床上的叶申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小云仙当然没有在王宅里见到陆曼笙,但却意外地从宋廉口中得知了戴晚清在此处,戴晚清的安分守己终于让黑五对她放下戒心。陆曼笙自从失忆后,遇到陌生人便会慌乱得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只有小语能够亲近,就算是元世臣,陆曼笙也只敢离得远远地答话。

  元世臣得知戴晚清是陆曼笙的好友,便向黑五要来了人。黑五依旧派人盯着戴晚清,但在元世臣的眼皮子底下总归不敢太嚣张。

  元世臣派人来请时,戴晚清简直不敢相信元世臣所说的,她心中那个淡漠温和的陆姑娘怎么会失忆了?直到在王宅见到陆曼笙时,戴晚清心中的疑虑才彻底被打消,陆曼笙真的失忆了,那样怯懦的笑容不是她熟悉的陆曼笙所拥有的。

  小云仙自然进不了王宅,只好拜托宋廉与戴晚清说明来意。戴晚清得知叶申这些日子里遭受的磨难,震惊万分,悲戚道:“我不知道外面的事,二爷竟然变成这副模样了吗?”

  宋廉叹气:“我来替杨健传话,至于陆姑娘会不会去,全看陆姑娘自己了。”

  “若是陆姑娘去了,二爷定能好起来的。二爷最是喜欢陆姑娘……”戴晚清哽咽,这样的话由她说出口,真的太残忍了。

  戴晚清知道这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且得罪元世臣并非明智的决定,但她向来是不服输的人,特别是在叶申的事情上她绝不妥协。

  戴晚清替小云仙去见了陆曼笙。陆曼笙这几日已经与戴晚清有些熟络了,但见到戴晚清时难免会露出茫然的神情,口吻疏离:“戴姑娘。”

  戴晚清说明来意,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了陆曼笙。戴晚清说这些时并没有避讳小语,因为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元世臣。

  戴晚清祈求道:“陆姑娘,麻烦你跟我走一趟去见见二爷。”

  陆曼笙慌张地看着小语,相处多日她只熟悉小语,而对旁人都有难以描述的抵触:“我、我不认识他。抱歉,戴姑娘。”

  虽然早已猜到了回答,但戴晚清依旧难掩失望。她不再强求,若她威胁或用强,元世臣随时都能要了她的命。戴晚清起身准备离开,开门前回头看着陆曼笙说:“陆姑娘不记得他了,可他确实是最在意陆姑娘的人。如果他死了,而陆姑娘往后想起他来时,希望不会后悔。”

  闻言,陆曼笙心口一阵生疼,却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戴晚清离开之后,陆曼笙依旧坐在窗前发愣。元世臣来看她时,她只勉强喝下了半碗粥就睡下了。

  梦中一直有个哭泣声在祈求她。

  “求求你……

  “去救他……去救他!求求你了,救救他……”

  戴晚清从陆曼笙的房间离开后便换装离开了王宅,她不想再演戏了,无论是黑五或是元世臣,她都不在意,她只想去见叶申。魏先生已经不在了,她不能再失去叶申了。当她在破旧小屋看到躺在床上、形貌枯槁的叶申时,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到了晚上,叶申发起了低烧,比前几日的情况还要糟糕。戴晚清和杨健手忙脚乱地烧着炭盆。

  但一切只是徒劳,叶申伤得太重了,守在一旁的戴晚清只能看着叶申的身体一点点失去温度,落泪无措。

  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咚咚声响了好久戴晚清才清醒过来,急急忙忙去开门。她没有想过陆曼笙会来,只见陆曼笙站在门口,苍白的脸躲在披风之下,神情有些慌张,人躲在小语的身后有些不知所措。

  “陆姑娘!”戴晚清有些意外。

  “二小姐说,既然是过往认识的人,便不能见死不救了。二小姐愿意略尽绵薄之力。”小语同戴晚清解释道,失忆的陆曼笙依旧良善。

  戴晚清欣喜地将陆曼笙引进屋子里。陆曼笙站在门口时就看到了那个躺在床榻上面无血色的男人,她有些害怕,紧张地凑到床前仔细端详,觉得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又熟悉又陌生。

  戴晚清看着叶申憔悴又毫无生气的模样,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戴姑娘,我应该做什么?”陆曼笙有些触动,怯生生地问。她听从梦中的声音懵懵懂懂地走到这里,她知道自己是为了这个男人来的,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戴晚清已经有些绝望,哽咽道:“陆姑娘来了就好,若是他不行了……也算见过了。”

  陆曼笙哑口无言,低垂着眸子。突然陆曼笙瞥见叶申枕头边放置的瓶子,觉得有些熟悉,下意识地拿起来端详,只见精致的瓷瓶上面用朱砂写着“当归”二字。

  戴晚清见她好奇,便解释道:“这是叶申随身带的物件,陆姑娘你认识吗?”

  “这是二小姐库房里的香料,何时被二爷拿走的?”小语忍不住惊讶。她整理过南烟斋的库房,自然是不会记错的。

  陆曼笙却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她真的一点也不记得关于南烟斋的所有,但瓷瓶好像对她有着什么吸引力。陆曼笙打开瓶子,将瓶子里的香粉撒在手心上,香粉因为温度,飘出了一缕清香。

  陆曼笙不自觉地合眼,过了许久也不说话。戴晚清和小语见状不敢打扰,悄悄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这个香气让陆曼笙有些困倦,她靠在床边,努力地想睁开眼睛,恍然间自己已经不在屋子里,而是在波光摇曳的湖中央,她就坐在船尾。

  “大约是梦吧?”陆曼笙心想。

  船头传来了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十分耳熟。陆曼笙疑惑,穿过纱幔,看到叶申正在给自己煮茶。

  对,另一个陆曼笙,清清冷冷的面容,与自己截然不同,正看着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叶申聊天。

  “茶还没煮好吗?”那个陆曼笙面色不悦道。

  “用的是炭火,没有那么快。”叶申笑着回答。

  大约是这样的场景太过安详,让躲起来偷窥的陆曼笙也忍不住靠着船杆打起瞌睡来。

  这是自己与这个男人的过往吗?好似很亲近的样子,那个男人给自己的感觉是那么安心,甚至比元督军还要熟悉。

  ……

  “陆姑娘,陆姑娘,醒醒。”有人在呼唤她。

  陆曼笙惊醒,看着周遭的湖景有些茫然,自己怎么在船上睡着了?

  一阵煮茶独有的清香传来,让陆曼笙清醒了几分。

  “你怎么睡着了?风吹着会着凉的。”叶申笑着说,“茶已经煮好了。”

  陆曼笙却不动,看着叶申许久,柔和的声音低低地说:“你不必叫我陆姑娘,你其实可以叫我……阿生,这是我的小名。”

  叶申诧异:“阿笙?”

  陆曼笙点点头:“嗯,阿生。”

  阿生?

  阿生是谁?!

  陆曼笙再次惊醒,她的额头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等看清自己还是身处那个陌生的民宅里后,陆曼笙松了口气。床榻上的男人依旧脸色苍白,陆曼笙摸了摸他的手,感觉有些温度,心中安定不少。

  她好像梦到了他和自己泛舟湖上喝茶。难道是因为梦境太过美好,他才不愿意醒来吗?

  可这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了,她依照戴晚清的请求来瞧了他,能不能好起来只能看他自己的命数了。陆曼笙起身,回头又看了一眼叶申,眼波微动。

  但还是转身离开了。

  元世臣和陆曼笙的订婚宴将在魏公馆举办,恒城的名流贵族都会来参加,这是元世臣的意思。陆曼笙的身子无法长途奔波,元世臣等不及回北方,就决定先在恒城订婚,这也正好随了黑五的意愿。黑五想要代替魏之深,难免会有人反对,用恒城主人的姿态在众人面前负责元督军的婚礼,无疑能让自己的位置坐得更稳固。

  魏之深和叶申都没有消息,这让黑五安心不少。

  订婚宴就定在十五日。

  就在这一日,陆曼笙在小语的安排下绾起头发,穿上了洋装,黑色长裙和手套显得陆曼笙既高贵又冷清。小语仿佛又见到了没有失忆时的陆曼笙,不免有些高兴:“二小姐还是穿深色好看。”

  “是吗?”陆曼笙笑笑。

  小语狠狠地点点头:“元督军看到一定会喜欢的!”

  陆曼笙茫然:“只怕他看到我会失望吧。”

  “怎么会呢?”小语笑着说,“今日不知道馜姐姐会不会来,我好久没见到她了……二小姐不记得馜姐姐了吧?馜姐姐是二小姐最喜欢的丫环,很照顾我的……”

  小语还在碎碎念,陆曼笙却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她不会来了。”

  魏公馆里门庭若市,黑五带着戴晚清站在门口迎接来客。戴晚清低眉顺眼地站在黑五的身边,她的包里却藏着匕首,她这次回来,是为了给魏之深报仇的。

  前来的客人皆是很给面子地称呼黑五一声五爷,恒城就算没有魏之深,也还是在白帮的掌控之下。这次来的客人非常多,大家显然也想知道元督军对黑五的态度。不论掌管白帮的是叶申还是黑五,都对这些高门显贵来说不重要,只要能保全自己的利益,恒城谁作主都是无妨。

  直到正午,元世臣才挽着陆曼笙的手姗姗来迟。

  “恭喜元督军。”黑五先扬声道贺,众人亦是纷纷道喜。

  元世臣领着陆曼笙走到厅堂的正中间,笑着说:“今日是我与陆姑娘的订婚宴,我元某在恒城人生地不熟,感谢各位赏光。”说完,与陆曼笙一同深深地鞠躬。

  众人闻言鼓掌。

  黑五示意大家静下来,颇有威严地说:“元督军在我们恒城订婚,是我们恒城的福气。今日是元督军的好日子,在此我却想宣布另外一件事……”

  众人皆朝他看来。

  黑五用惋惜的神情道:“大家都知道前不久魏爷被叶申背叛,遭到袭击遇害。我黑五没有保护好魏爷,深感痛心。如今叶申已经被我拿住杀死,事情虽已告一段落,但我心中对魏爷的愧疚无法弥补。白帮如今群龙无首,我建议就在今日这个好时候推选出新的当家人,由元督军见证,统领我们白帮重振旗鼓!”

  这是黑五与元世臣商量好的,宴会的目的也在于此。黑五不在意假意依附于元世臣,等东洋人进入恒城后,他的眼里可就再也不会有什么元世臣了。

  黑五一番激昂振奋的言辞说完,众人鼓掌。

  那人群中立刻便有早已等候着的黑五的心腹站出来说:“这些日子五爷的辛劳我们白帮的兄弟都看在眼里,我推选五爷!”

  黑五闻言,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在场的人其实都心知肚明,什么重选当家人,不过是黑五以退为进的说法,现在谁敢与黑五争这个位置?众人纷纷开始附议。

  “自然是五爷最合适这个位置,五爷绞杀了叛徒叶申,最有资格。”

  “我也选五爷。五爷义薄云天,帮魏爷报仇,还有谁不服?”

  “旁人我信不过,魏爷在时最信任五爷了!!”

  无人反对,恒城名流更想在黑五上位之前与他搞好关系。黑五心中满意,面上却谦虚道:“兄弟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

  “五爷别说了!除了你我谁都不服!”人群里又有人高喊着。

  黑五无奈笑道:“那好吧,既然兄弟们信任我,那我就却之不恭……”

  “我反对!”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大家纷纷回头看去,陆曼笙和元世臣亦是回头去瞧,就看到穿着元青色长衫、面色苍白的叶申从人群后走出来。

  “叶申?”

  “叶二爷?他不是死了吗?”

  “他不是杀死魏爷的凶手吗,还敢来这里?!”

  宾客们难掩惊讶,议论纷纷。看到此时现身的叶申,黑五露出了阴霾的神情,他万万没想到叶申还活着——叶申被挂上城门的时候明明断了气,事后虽然丢了尸体,但黑五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你这个杀人凶手居然还活着?还敢来这里?!”黑五迅速整理好思路,现在整个魏公馆都是他的人,叶申一个人来有何用?就算他否认杀害魏爷的事,又有谁会信?

  “呵。”叶申轻笑,漫不经心地笑道,“我也算是白帮的人,你们在此选白帮新的当家人,总要经过兄弟们的同意。我既然没有被逐出白帮,为何不能反对?”

  黑五冷笑:“你一个人反对我能如何?难不成兄弟们还会选你?”

  叶申笑着说:“众兄弟选你是以为你杀死了背叛魏爷的凶手。如今我这个‘凶手’没死,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又凭什么能当选,凭什么让众兄弟服你?”

  没想到叶申不但不辩解,还认下了杀害魏爷的罪名,这让黑五有些措手不及,一时无话。

  在身边的手下多次提醒下,黑五才回过神来,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叶申,冷冷道:“我现在杀了你也不迟。”

  “今日可是元督军的订婚宴,五爷竟然要在此杀人吗?”叶申毫无惧色,若有若无地看向元世臣和陆曼笙,脸上没有其他情绪。

  黑五犹豫了,元世臣能否帮他,是他控制白帮很重要的一步棋,他也相信没有人会喜欢在自己的订婚宴上见血。

  “绑了拿下去。”黑五一时竟拿叶申没办法,咬牙切齿道。

  两个手下听令,面目狰狞地走向叶申。

  元世臣感到身边人在微微颤抖,以为陆曼笙是在害怕,低声安慰道:“不要害怕,没事的。”

  叶申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要抵抗的意思,继续晃着他的扇子,笑眯眯地看着黑五。还没等黑五的手下动手,就听到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传来:“黑五,没有我的命令,你竟然敢拿我的人?”

  说话的是大厅左侧人群中一个穿黑西装戴着帽子的男人。宾客纷纷看向他,揣测着他的身份。

  而黑五一听到这个声音就知大事不好。那男人摘下帽子,赫然就是魏之深!

  魏之深冷声道:“黑五,好久不见。”

  黑五的手微微颤抖,控制不住自己震惊的表情。如果说叶申的出现只是让众人疑惑,那么魏之深的出现就是让大家都震惊万分!

  “魏爷?他怎么还活着?”

  “五爷不是说魏爷死了吗?!”

  首先回过神来的便是戴晚清,她一路小跑奔向魏之深,在确认的确是魏之深他没死之后,她紧紧地拽着魏之深的胳膊不放手,想说什么却哽咽难言。

  随后杨健也带着几个兄弟欣喜地围上去,泪眼婆娑道:“魏爷!你没死!太好了!”

  这番下来,众人也就相信了这位真的是白帮的当家人、恒城的土皇帝魏之深。魏爷他没有死,他回来了!

  既然魏之深没有死,那黑五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都是怎么回事?

  黑五很快镇定下来。被宣告死亡的叶申与魏之深突然同时出现,这绝对不会是巧合。黑五自知再强辩已经没有意义,开口笑着说:“真是意外,你竟然没死?还敢回来?”

  魏之深冷声道:“如果我不死,你怎么会得意忘形地露出马脚?”

  黑五有些意外:“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叶申去杜家村的事,是我吩咐的。”魏之深难得露出笑意,“不利用你把大家都召集起来,与你当面对质,我还真怕你巧言把大家都蒙蔽了。”

  站在旁边把弄着折扇的叶申饶有兴趣地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五爷,我实在是佩服你的心狠手辣,不得不说差一点就让你得逞了。”

  黑五猛然醒悟,回头看向叶申,眼神怨毒。他又看向元世臣,元世臣淡淡地看着他,神情没有任何波澜。黑五突然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如果没有元世臣的帮助,叶申和魏之深如何能够进入这铜墙铁壁的魏公馆?

  什么订婚现场,元世臣根本就是做了一个局,当着众人的面来戳穿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自己给元世臣的筹码不够吗?元世臣不也和东洋人有来往吗?

  黑五正在疑虑之际,魏之深冷冷地看着黑五道:“背叛我的人不是叶申,是黑五。”

  黑五静默不言,握紧的拳慢慢松开。他心里不但没有被揭穿的怒火,甚至有一些释然。这下他不用再演戏了,不用演他有多尊重魏之深,他演够了!他打从心里厌恶魏之深!

  魏之深回来了又如何呢?今日东洋人为了以防万一,已经将一支军队埋伏在了魏公馆周围,随时听候他的命令发起袭击。东洋人手里有长枪火弹,今日魏之深只有死路一条,绝无生路!

  “我一直在想,我对你不俗,你为何要背叛我。”魏之深的眼神深不可测,“现在我终于知道了。该叫你什么好,黑五?还是……广峻?”

  魏之深说出这个名字时,叶申也有些意外,黑五竟然是之前白帮的三把手广峻!

  黑五冷哼,突然笑道:“你知道了啊。你杀我的时候一定想不到还有这天吧?我从地狱爬回来找你了。”

  魏之深扣动扳机,语气中满含恨意:“你如今变成这样,成了东洋人的走狗,你就不怕秋意泉下有知,看到你这副鬼样子感到寒心吗?”

  “东洋人?!黑五勾结了东洋人?!”围观的客人中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黑五却满不在乎地哈哈大笑:“她死了!她是被你害死的!她要不是为了你逼我放弃这个位置,她也不会被东洋人杀死!都是你的错!”

  乍然得知真相的魏之深迟迟没有说话,许久才冷哼道:“冥顽不灵!”

  就在魏之深和黑五对峙之际,突然有宾客惊呼:“着火啦!外面着火了!”

  只见魏公馆外面黑烟滚滚。

  黑五突然放声狂笑:“我冥顽不灵?你们今天都得死在这里!”

  “糟糕!东洋人放火把魏公馆烧了!”叶申低声对身边的杨健说,“我们去找通行文书!”

  杨健茫然:“不救火吗?”

  “东洋人的目的根本不是什么白帮当家人的位置!所有高门显贵都在这里,这把火就是要烧得人心大乱,只要城里乱了,码头疏于戒备,他们就能闯进来!他们想控制整个恒城。”叶申冷静分析道。

  魏之深对叶申点点头,同意他的看法。杨健非常信任叶申的判断,当即跟着叶申冲向花园。

  一时宾客大乱,厅堂里吵闹声此起彼伏。元世臣带着陆曼笙小心离开,这是恒城的事,他不会冒险参与,若是介入,他与东洋人微妙的平衡关系不免会被打破。

  众人争前恐后地往外跑,外面突如其来的枪声让大家更是恐慌。黑五轻蔑地看着魏之深:“哼!来不及了,就算你回来了又如何?只要你死了,这个位置依旧是我的。”

  魏之深呵斥道:“你与虎谋皮,竟然以为东洋人霸占恒城后还有你的位置?”

  黑五脸色微变,但他不可能在此时去细想这件事,他大怒道:“不可能!你不必挑拨我们的关系!”

  说完,黑五往内院跑去,他早已准备好了逃跑的后路,内院的后门有车,可以随时离开。魏之深紧跟着追了上去。黑五这些日子对魏公馆已经了解得很透彻了,他飞速地跑到二楼。魏之深紧追不舍,瞅准时机猛地扑了上去,将黑五撞到玻璃窗户上。黑五一下子就朝窗外摔了出去,玻璃碎片划伤了魏之深的手,但魏之深顾不得许多,想要跳下去确认黑五有没有死。

  “魏先生!”身后传来呼唤声,魏之深太熟悉了,这是戴晚清的声音。

  “你跟来做什么?!快回去!”魏之深怒道。他看到火势已经蔓延到了二楼楼梯口,就在戴晚清的身后。魏之深拉过戴晚清的手,躲避凶猛的火势。

  戴晚清也没想到火势这样大,魏之深心中惦记黑五,急忙说:“别说这些了,我们先走。”

  魏之深拉着戴晚清跑进原来方秋意的房间,二楼的楼梯口已是浓烟密布,这个房间有阳台,魏之深准备从二楼的窗台跳到花园,这样的高度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方秋意的房间凌乱不堪,衣物被撕毁丢在地上,首饰胭脂凌乱地撒在桌子上,魏之深有些诧异,但他来不及细想。屋子里都是浓烟,魏之深举起椅子用力砸破锁住的窗门,好不容易将玻璃砸碎,他一把将不停咳嗽的戴晚清推到阳台,自己也随即跨进阳台,这才有了片刻的喘息。

  “想走?没这么容易,一起死吧!”黑五怨毒的声音乍然响起,只见满头是血的他拿着玻璃碎片,正阴森森地看着魏之深和戴晚清。他从一楼爬上来,身上都是灼烧过的伤痕,显得神情越发怨毒扭曲。

  魏之深一心想自己先跳下去,这样戴晚清下来时他能接应,所以此时攀在阳台栏杆外的他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看着黑五冲过来。

  “魏先生!”

  玻璃碎片落下的瞬间,戴晚清趴在魏之深身前。“咝——”的一声,尖锐的碎片瞬间穿透了戴晚清的胸口,炙热的血喷溅在了魏之深的脸上。

  戴晚清就这样直直地倒在地上,魏之深翻身回到阳台,一脚踹倒了黑五。黑五挣扎着一拳打在魏之深的脸上,但魏之深就像不要命一般,把黑五撞到阳台边。

  黑五还想再还手,却失去平衡掉了下去。楼下已是火势汹涌,黑五瞬间就被大火卷了进去。

  就在黑五掉下楼的瞬间,他的裤子口袋里掉出了一枚珍珠耳坠,就安静地挂在阳台栏杆的钩子上,在浓烟之中耀眼夺目却摇摇欲坠。魏之深看到耳坠的一刹那,眼中浮现出难以描述的沉重。

  “疼……”戴晚清忍不住出声。

  魏之深看着耳坠掉进大火中,没有犹豫,他转身抱起戴晚清就准备跳楼。血不停地从戴晚清的胸口和嘴里涌出,魏之深突然紧张道:“你忍着点,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第一次……看到魏先生这么手忙脚乱的样子……是因为我吗?”戴晚清痛得浑身发抖,小声地说。

  “你别说话了!”魏之深大吼。

  “魏先生,我没得救的……我知道的。就算我求你了,我想好好说几句话。”戴晚清虚弱地说。

  魏之深突然冷静下来,像是作了此生最艰难的决定。他缓缓地坐下,让戴晚清躺在自己怀里能舒服一些,生怕细微的挪动让她更痛苦。魏之深哽咽道:“你说。”

  戴晚清看着茫茫火海,眼神有些迷离:“魏先生啊……叶申也好,你也好,我都活在你们给我设定的角色里……该这样做,该那样做,都是你们告诉我的。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其实我很羡慕方小姐的。无论旁人怎么笑她说她傻,她都活得那么像自己,活得那么洒脱。我根本不能与之比较,所以你的眼里也从来没有过我,我只是个适合演戏的戏子,是吗?”

  魏之深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一味地否认:“不是的,不是的……”

  戴晚清口中一直喷涌着血,她艰难地说道:“旁人记得的始终是我演了什么角色,唱了什么有趣的曲儿,却不是喜欢我这个人……这一次我要为自己活着。你觉得我不值得,我偏要这样做。若是你心中愧疚,那就不要忘了我……”

  “你为什么救我?为什么啊!”魏之深吼着问道。

  但除了大火发出的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

  怀中的人已没了气息,好似一朵脆弱的小花。

  永远不会再有回答了。

  就是在这个阳台,能看到内院的大门。在魏之深没有在意过的与戴晚清的过往里,每一次他回来时戴晚清都会提着裙摆,小跑到门口,迎接正准备进屋的他,轻轻喘息地笑着说:“魏先生,你回来了。”

  大火湮没了魏之深的视线。

  再也不会有了。

  魏公馆大乱、下人都在忙于灭火的时候,叶申和杨健顺利地在花园里找到了通行文书。正准备离开时,叶申远远地看到元世臣牵着陆曼笙的手,由宋清带人护着准备上车。

  元世臣看了一眼叶申,知道他拿到了通行文书,点点头,准备离开。杨健不爽道:“这个元世臣,好人都让他做了,得罪人的事都让别人来做。”

  叶申却平静道:“本来就是我们恒城的事,他无利可图,置身事外才是上选。”

  看眼前的形势,自然是稳住码头最为重要,但杨健有些着急道:“二爷,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带走陆姑娘吗?”

  叶申看了一眼手里的文书:“码头的事重要,不要耽搁了。”

  杨健立马说:“码头我替你去,陆姑娘再不追就来不及了……”

  叶申呵斥:“码头有黑五的人!他们不会因为文书就认输的!肯定免不了一场恶战,我能让你一个人去吗?!不要磨蹭了,赶紧出发!”说完这话,叶申再次看了一眼坐在车里的陆曼笙,眼中带着不可捉摸的情绪。

  叶申没有犹豫地朝着码头赶去。他已经从杨健的口中得知陆曼笙为了救他而失忆的事了,心中的愧疚让他不敢再靠近陆曼笙。

  他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她,除了让她受伤,自己什么都给不了。

  ——母亲,与我在一起只会让她过得更加艰难,我不想害了她。

  ——是我不自量力,不得不放手了。

  元世臣的车缓缓朝着恒城城门开去,这是元世臣一早就计划好的——等事情结束,就带着陆曼笙离开恒城。元世臣看着陆曼笙的眼里满含宠溺:“曼笙,你跟我一起回北方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恒城。”

  看着魏公馆渐渐消失在自己视野里的陆曼笙听到这话,回头看着元世臣,语气突然变得冷淡:“你明知道码头有危险,你还让他们去。”

  元世臣骤然沉默。

  陆曼笙目光疏远,继续说:“我听到你和宋清的对话了。你帮助魏之深和黑五内斗,本意是想挫了白帮的锐气。你又在码头放置了炸药,想炸死东洋人,然后你再坐收渔翁之利,真是好一出戏!”

  “你……醒了?”元世臣突然意识到陆曼笙的记忆恢复了,不再是那个单纯懵懂的陆曼笙了,他也不能再用三言两语蒙骗住她了。于是他便问:“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何还愿意陪我演这场戏?”

  黑五和魏之深都不算什么好人,陆曼笙自然不在意。她没有回答元世臣,只对司机说:“掉头!去码头!”

  元世臣拉住陆曼笙,焦急道:“曼笙,你不要闹了,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东洋人没办法上岸的!”

  陆曼笙眉头紧锁,质问元世臣:“你所谓的安排可知炸死的不只有东洋人!现在码头上抵御东洋人上岸的除了白帮,还有很多无辜的老百姓!元世臣,你想要拿下恒城,你有自己的野心和计划,我不管,但你草菅人命,让我明知那是去送死却不阻拦,我做不到!”

  元世臣无奈地解释:“曼笙,成大事的路上总要有人牺牲。”

  “我与你无话可说!”陆曼笙继续对司机说,“司机!掉头去码头!你是恒城人吧?!你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无辜的恒城百姓惨死吗?!”

  司机左右为难。陆曼笙不愿再等,开门想要跳车。

  元世臣赶紧用力将她拉回车里,大吼道:“陆曼笙!你疯了?!什么恒城百姓,你明明就是想救叶申!”

  陆曼笙回头怒吼:“元世臣!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我要救恒城百姓,也要救叶申。”陆曼笙说得斩钉截铁,一番话振聋发聩。

  车里的气氛凝结了片刻,元世臣重重地拍了下椅背,犹豫了很久才开口道:“去码头。”

  陆曼笙看着司机掉头,便不再挣扎。元世臣低着头,看不清表情:“陆曼笙,我不甘心。”

  陆曼笙语气冷淡:“你知道我不是陆曼笙,你早就知道我醒了。”

  “我知道。”元世臣垂着头,看不出情绪,“你留在我身边就好。”

  陆曼笙不解:“哪怕我只是个替代品?哪怕我对你毫不在意?”

  元世臣黯然无语。陆曼笙看向窗外:“元督军,你根本不喜欢我。或许你是喜欢陆曼笙的吧,但你更喜欢权势。你今天可以为了达到目的利用我,也许明天就会为了权势牺牲她。”

  对于陆曼笙说的话,元世臣没有否认。订婚宴本来就是为了让黑五放松警惕设的一个局,也是让他在码头安置炸药的好机会。他想和陆曼笙结婚不是作假,但想要拿下恒城的心思也是真的。

  陆曼笙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个男人的身影。

  叶申为了自己,不惜与魏之深作对;现在为了恒城百姓,更不惜放弃他的所有,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他从来不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他其实很善良。

  陆曼笙很清楚自己心中涌动的情愫是什么,但她不能接受,也不可以接受。

  司机分秒必争,等他们的车赶到码头时,叶申和杨健正带着白帮和警察局的人与东洋人对峙。原本守在魏公馆外的东洋人正在与他们打斗,地上血流成河,双方皆有死伤。

  恒城百姓自发拿着棍子砍刀加入战局。元世臣立刻吩咐司机去找宋清,停止炸药燃爆,而他则下车鸣枪示意。

  “砰——砰砰砰——”

  连声枪响让众人不禁回头。叶申朝着枪声方位看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车旁的陆曼笙。

  明明是一袭黑衣站在那里,但在他眼里陆曼笙却像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仙女。

  元世臣的人很快赶来,将白帮和恒城百姓护在身后。白帮的人有些不敢置信,元督军竟然出手干预此事!而东洋人更是诧异,领头的东洋人用蹩脚的汉语戒备地质问说:“元督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碰北方,你就得寸进尺?”

  元世臣却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对那东洋人轻描淡写地说:“此言差矣,恒城也是故土,怎可拱手让之?”

  元世臣的介入让东洋人有些措手不及,黑五没有拖够时间,警察局的人又来得太快,他们只有一艘船靠岸,上岸的只有几十个人,还有三艘船无法靠岸。

  人手不足,形势堪忧,这步棋算是彻底下错了!领头的东洋人思量片刻便准备撤退,放狠话道:“叶申!元世臣!你们给我等着!”

  话音刚落,就听“砰——”的一声,那东洋人中枪倒地。死前那东洋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开枪的元世臣,而在一旁不懂汉语的东洋人都慌了,他们没想到元世臣这么狠心!

  “事已至此,就要斩草除根!”元世臣冷静地说。

  白帮众人瞬间领悟元世臣的意思,立马冲向东洋人。

  一时间码头上厮杀声一片。

  陆曼笙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人群中的叶申,他衣衫单薄,满身是伤;而她面容平静,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耳边响起只有她才能听得到的声音:“三生,别做傻事。”

  陆曼笙怅然若失,喃喃自语:“爷爷,你曾经说红尘无可留恋,世人偏想成仙。三生有所感悟,能放弃红尘所有,不是舍得,是求不得。

  “爷爷,我错了。”

  爷爷有些意外地问道:“你哪里错了?”

  陆曼笙惘然:“我错以为,世人心意相通,能在一起才最是圆满。可我走了这一遭我才晓得,世人的欲望无穷无尽,爱一个人时却又极其卑微。朝荣夕悴,若是求而不得的话,能好好告别,能擦肩而过,能瞧上一眼,那都是好的。”

  爷爷沉声:“他不过是个凡人,会忘记所有事。只有你记得,只有你一个人承受失去的痛苦,这对你来说不公平。”

  闻言,陆曼笙粲然一笑:“爷爷,就因为他总有一天会忘记所有,无法留下关于我的只言片语,我却可以永远记得,这对他来说才是不公平。”

  直到傍晚,白帮才将上岸的东洋人斩杀干净。

  叶申带着杨健收拾残局,坐在车里等候的陆曼笙对元世臣道:“我想和叶申说两句话。”

  “好。”元世臣犹豫片刻,又问,“你还会回来吗?”

  陆曼笙不置可否,下车径直走到叶申面前。叶申就这样看着陆曼笙走向自己,心中有些许期待。

  “叶申,你可还记得说要带我回你家乡泛舟看风景吗?”陆曼笙迎着风,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笑着问。

  闻言,叶申突然意识到陆曼笙没有失忆,他情不自禁伸手拉住陆曼笙的手臂,欣喜道:“你想起来了?!”

  自从醒来、旁人告诉他陆曼笙失忆之后,叶申便下定决心不再去打扰她,没想到老天又让他的曼笙回来了!

  “我答应你了。”陆曼笙点点头,“等事情了结了我们一起去。”

  叶申清秀俊朗的面容上露出笑容,这一刻他再也不顾心中的踌躇,他无法阻止自己雀跃的心意,爽朗笑道:“好!余生还请陆姑娘多指教。”

  叶申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拿出一把银梳,将它簪到陆曼笙的鬓发侧,难掩愉悦道:“陆姑娘,你还记得这把梳子吗?我与你曾经……”

  叶申的话陆曼笙再也听不下去了,再听下去她可能会心软,可能就会舍不得。她侧过头,强颜欢笑道:“能与你好好告别,能与你擦肩而过,能瞧上一眼你,那都是好的。叶申,可你终究还是会忘的,不如我先帮你忘了吧。”

  叶申还未从喜悦中回过神来,就看到陆曼笙说完这话后人倒了下去。叶申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陆曼笙的身体。

  “我把你还给她了。”一个缥缈的声音消散在晚风里。

  “陆姑娘?陆姑娘你醒醒!曼笙?”叶申摇晃着陆曼笙,她呼吸沉稳,却没有回应。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从她身上抽离,正在消失。

  一点点地消失。

  “陆姑娘,我带你去我的家乡看看好不好?那里有青山绿竹,风景很好。夏日桃红柳绿,可同去泛舟。冬日白雪皑皑,可携手踏梅……还有很多景致,我都想与你去看看。”

  “陆姑娘要嫁给他,不妨还是嫁给我。”

  “阿笙。”

  ……

  “阿生。”

  匆匆赶来的小语看见陆曼笙晕倒在叶申怀中,叶申将陆曼笙托付给小语,自己要立刻去和白帮其他人解决三艘东洋船的处置问题。

  “照顾好阿生。”叶申起身说道。

  “谁?”小语对这个名字很是陌生,下意识问道,“二爷说谁?”

  叶申闻言回头,有些茫然。铭记在心的那个名字哽在喉咙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心头一阵抽疼,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他的眼神慢慢涣散,手紧紧抓着胸口,想要记起什么,但心里那一根薄弱的丝线,终究是断了。

  叶申的眼神恢复清明,语气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照顾好你家陆老板。”

  叶申毫不留恋,转身离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