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魏公馆静寂更甚,魏之深正在魏公馆里的办公室等待叶申的到来。他准备和叶申好好谈谈,无论是码头货船的事,还是陆曼笙的事,最近的叶申让他很不满意。

  东洋人从年初开始就频繁联络他想要建立商贸。就在前不久,他提上来的三把手黑五,办事虽然爽利勇猛,却是支持促成与东洋人的合作的。

  叶申的意见与黑五不同,认为东洋人阴险狡诈不值得信赖。叶申跟了魏之深最久,也最值得他信赖,他更愿意相信叶申的判断。但拒绝东洋人需要理由,从杜家村得来的线索和被抢走的武器,其实就是东洋人藏在土匪山的。这件事绝对不能泄露出去,一旦这件事泄露出去,东洋人便有借口讨伐白帮。

  魏之深也知道黑五这个人有蹊跷,背后有人在帮着黑五接近他,但黑五还有利用的价值,不能轻易放弃。黑五和叶申比起来,魏之深自然更信任叶申。

  但在魏之深眼里,与白帮毫无关系的陆曼笙就是最大的隐患,如果叶申要力保她,他只能……

  “砰砰——”正在思索间,有敲门声传来。

  “进来。”魏之深背着手等待叶申进屋,“你来了。”

  身后的人没有作声,魏之深很不满意,转身想要质问叶申,没想到一转身,却看到一个枪口对着自己。

  魏之深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一声枪响打破了魏公馆的平静。

  叶申今天有些不安,也许是因为杜家村那晚之后魏之深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变化,也许是因为码头的麻烦太过棘手。此时叶申才刚刚到达魏公馆,他在路上被耽搁了一会儿,所以来晚了,好在魏之深从来不会计较这些小事。但叶申依旧忧心忡忡,他知道魏之深想跟他聊什么,他从没有想过要背叛魏之深,但如果事关陆曼笙,他不能任由魏之深对她下手。

  叶申跟着小厮走到魏公馆外院的二楼,前往魏之深的办公室。这个地方他经常来,但不知为何,今日领路的小厮却十分陌生。叶申心中疑惑,没有往深处想,只以为是魏之深对他有所警惕,将小厮更换成了叶申不熟悉的人。思及此处,叶申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到了门口小厮退下,叶申叩门,等了许久也没有传来魏之深的声音。叶申蹙眉疑惑,正想再次叩门,突然他闻到一股微弱的血腥味,这种味道他太熟悉了。

  有危险!

  叶申转身想离开,突然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来不及了!

  “砰——”又是一声枪响,鲜血染红了办公室里白色的羊绒地毯。

  外头小雨淅淅沥沥,陆曼笙今日的心情格外焦躁,手里做着刺绣却久久没有落针。连陆馜也瞧出陆曼笙不对劲,于是问道:“姑娘今日是怎么了?”

  陆曼笙不知从何说起,只道:“恒城最近不太平,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陆曼笙之前听宋廉提起过,恒城最近对进出百姓卡得很严,甚至有可能会锁城,颇有当年京上大乱、陆曼笙逃到恒城时锁城的架势。

  魏之深想做什么?

  陆曼笙理不出头绪,随手把绷子搁在桌案上,想着明日找机会去问问叶申。

  “啊!!”突然小语脸色惨白地冲进屋子,“二小姐!二小姐!”

  陆曼笙疑惑:“出什么事了,怎么如此慌张?”

  “我们屋后门,有个人躺在那里!!”小语说得磕磕巴巴,显然是受到了惊吓,“浑身是、是血……好像是死了!”

  “人?”陆曼笙诧异,“你可看清楚了?那人你认识吗?”

  小语忍着眼泪,磕磕巴巴地描述:“我听到后院有敲门声,我就去开门,没想到那里躺了个人!我不敢去看……”

  “你先别着急,我们一起去看看。”陆曼笙撑着伞往后门走去,陆馜领着发抖的小语跟在身后。走到后门,就如小语所说的,有个身形修长的男人躺在门外,挡住了出去的路。夜色浓重看不清那人的样貌,陆曼笙只得凑近仔细端详躺在地上的男人。

  看清楚男人面容时,陆曼笙大吃一惊:“叶申!”

  听到这个称呼,陆馜和小语也惊呆了。前几日还见过的叶二爷,此刻却满身是血地躺在南烟斋的后门,到底出了什么事?恒城居然有人敢对叶申下手?!

  “还活着,快把人带进去!”陆曼笙用手探了叶申的鼻息,立刻对陆馜说道。

  叶申被陆馜和小语连拖带拽抬进屋的时候,陆曼笙都没发觉自己的身子抖得厉害,她从没见过如此狼狈的叶申。检查之后发现叶申不但满身是血、衣衫破烂,而且胸口有两处刀伤,背上的一处刀伤从肩膀一直到腰侧,小腿上甚至还有一处枪伤,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二小姐,血止不住啊!”小语拿旧布捂着叶申的伤口,很快布就被血浸湿了。微弱的呼吸、煞白的脸色都预示着叶申越来越虚弱。

  陆馜亦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慌张道:“姑娘,不找大夫的话叶二爷要不行的!”

  陆曼笙也知道没有大夫治疗根本无法帮叶申止血,但若是能找大夫,叶申何必如此狼狈地跑到南烟斋求助?还在犹豫之际,陆曼笙的手腕猝不及防地被人抓住。

  “陆姑娘,不能找大夫……”叶申虚弱地睁开眼睛,抓着陆曼笙的手毫无力气地说,“现在他们都在找我,要是连累了你身陷困境,这是我不想看到的……”

  他们?他们是谁?陆曼笙还没来得及问,就听叶申继续道:

  “陆姑娘,我想睡一会儿,我有些累……”似乎说这几句话费尽了叶申所有的力气。

  陆曼笙意识到不好,惊慌道:“叶申!你清醒一点!你不能睡!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我马上就去找个大夫来救你,余下的事往后再说!”

  叶申却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拽紧了陆曼笙的手,不让她冲动。两人对峙,叶申因为用了气力,伤口撕裂,疼得无法言语。叶申先败下阵来,皱着眉艰难吐字:“若陆姑娘执意……不要去医院找大夫,去警察局找赵信执警官,他们警察局有配备的大夫,你问问他愿不愿意来救我,若他不愿意……就不麻烦陆姑娘了。”

  陆曼笙一时没回过神来,恍然间才想起叶申与赵信执曾是结义兄弟。

  “我去!”闻言,陆馜自告奋勇。得到了陆曼笙准允,陆馜披上外袍撑着伞匆匆离开了。

  看着陆馜的背影,叶申苦笑道:“他恨死我了。”

  “他会来的,你要撑住。”陆曼笙摇摇头,宽慰道。

  警署里赵信执还在查看案件卷宗,陆馜风风火火地闯入让他十分意外。只见见她衣衫凌乱、鬓花歪扭,便晓得她是在雨夜里跑来的。赵信执递了毛巾过去,正想嘲笑一番,却听到陆馜像倒豆子般说了好长一串的话,从南烟斋后院有人敲门一直说到她跑出来找大夫救命。

  “你说谁……要死了?”听完陆馜的来意,赵信执满脸茫然。

  陆馜急得跺脚:“叶申!叶二爷!你的二哥!!”这话陆馜几乎是吼着说的,她也知道赵信执虽然表面上最厌恶这个二哥,心中却颇多记挂,生怕自己耽搁错过了救治的好时候。

  “啊!”赵信执很快清醒过来,他毫不犹豫地抓起外套往外冲,“这个浑蛋!”

  “喂!你等等我!”陆馜赶紧追了上去。

  赵信执火速从警察局休息室抓走正在睡觉的王医生,一行人赶往东街。秋天恒城的夜晚寒冷阴森,朔风刺骨,但赵信执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心头涌起的慌乱恐惧比几年前自己被绑架时更甚。

  赶到南烟斋的时候,屋里已经点上了火盆,丫环小语坐在叶申床前给叶申擦手。见赵信执带人来了,她赶紧让开位置让王医生检查。

  站在王医生身后的陆曼笙焦急地说:“大夫!他的身子越来越凉了……”

  王医生很快有了判断:“刀伤是皮外伤无事,但这个枪伤打穿了小腿,失血过多实在是保不住……”

  “救他。”见叶申的气息几乎已经微乎其微,赵信执冷着脸说,“王医生,拜托你一定要救他。”

  不知是没有知觉还是因为毫不畏惧死亡,叶申的神情漠然。陆曼笙忍不住对着晕厥的叶申责问道:“叶申你给我活着,你死在我这里算什么?!”

  不知是真的生气,还是在害怕。

  “我、我尽力。”王医生从来没有见过赵信执如此紧张的神情,忙开始动手取子弹。

  接下来只能等消息了,陆馜在屋里给王医生打下手,小语在厨房忙着烧热水,赵信执和陆曼笙都被赶到门口守着。

  陆曼笙坐在廊下,她的手沾满了叶申的血,还没来得及清洗,就愣愣地坐在那里,面色惨白。赵信执在廊下踱步,忍不住问道:“陆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二……他怎么会受如此重的伤?”

  “我不知道,我发现他时他已是如此。”陆曼笙说。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赵信执静默下来。

  “我生怕……你不会来。”陆曼笙看着赵信执,“你们一向关系很差。”

  “关系再差,我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死。”赵信执沉默片刻道,“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他作为我的二哥,对我一向宽厚。”

  他们之间的情谊旁人无法评价,陆曼笙不再多言。

  等到天破晓时,疲惫不堪的王医生才走出房门。

  “我二哥如何了?”赵信执迎上去,急忙问道。

  “命是保住了,但这腿就得看老天了。”满脸疲惫的王医生解释道。

  还好还好,能保住命就好。陆曼笙紧绷的心这才微微安下来些,吩咐候在一边的小语将王医生送到客房休息。陆曼笙想进屋去看看叶申,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太过紧张身子有些酸麻,无法起身。

  赵信执朝着陆曼笙郑重地行礼:“陆姑娘,我二哥就麻烦你多照顾了。我现在得回警局去调查一下魏公馆的情况。”

  陆曼笙吩咐陆馜尽量避开人将赵信执送出去,自己则用手撑着墙进屋。进屋后只见满地狼藉,地上堆满了染血的布条,铜盆里亦是一片红色,令人怵目。陆曼笙坐到床边的杌子上,看着叶申面容虽平和,但额头上都是虚汗。

  很疼吧?陆曼笙的心又揪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拿起帕子为叶申擦汗。

  叶申的嘴开合着,似乎在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陆曼笙凑近去听,却听不清楚。

  “二爷在叫姑娘你的名字。”身后传来陆馜的声音。

  陆曼笙有些窘迫,但仔细一听,确是自己的名字。她以为叶申是记挂白帮的事,而且言辞太过含糊不清,所以没往自己身上想。

  “曼笙……陆曼笙……”

  叶申伤重时也记挂着自己,令陆曼笙心里五味杂陈。

  陆馜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叶二爷喜欢姑娘,只是姑娘一直装作不晓得罢了。”

  “我何时装作……”陆曼笙想反驳,却说不出口。叶申对她一向与旁人不同,她自然能感受得到,但她一直觉得叶申这个人太过阴鸷,无法信任。可一个人伤重昏迷时的记挂作不得假,就像叶申此刻,在鬼门关徘徊时却念着自己,若说她心中毫无触动,确是假的。

  不知如何辩解,陆曼笙让休息过的小语来照看叶申,自己准备回屋休息。

  “曼笙。”又是一声呼唤。

  陆曼笙加快了回屋的脚步。

  从沉睡中醒来时,陆曼笙发现雨已经停了,窗外皓月高挂。她收拾妥当去看叶申,却发现客房门口堵着人,赵信执正站在门口。

  叶申已经醒来,正靠在床边喝王医生煎的中药。陆曼笙有些诧异,她以为如此重的伤势叶申至少还要昏迷三五日,没想到他醒得那么快。询问过状况后,赵信执便解释王医生是留过学的西医,在陆曼笙熟睡时折返医院带回了药,为叶申注射了西药药水,因为叶申体质不错,疗效就比中药起效快些。

  赵信执就这样直直盯着叶申,叶申不紧不慢地喝着药,也不觉得难受,最后还是赵信执忍不住先开口:“你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是为了让我来看你的笑话吗?”

  恢复了神志的叶申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闻言抬头看向赵信执道:“对啊,这个笑话好不好看?”

  “不太好笑。”赵信知冷着脸说,“人快死了,就知道找我麻烦。”

  叶申笑着说:“死在你手上总好过死在别人手上。”

  赵信执面色更差:“不要连累我!”

  陆曼笙看着这场景,有些哭笑不得,转身默默离开不打扰两兄弟相处。他们需要更多的时间释怀过去的误会。

  陆曼笙刚准备去前厅就被小语叫了回来,说叶申找她有事。

  客房里,叶申和赵信执正等着她来,二人神情严肃。见人到齐,赵信执语气冷峻地说:“刚刚警署的人来说,恒城锁城门了。”

  陆曼笙吃惊:“为了何事?!”

  叶申苦笑:“大概……是为了找我吧。”

  “你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赵信执质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魏之深为什么要锁城门?”

  叶申却摇头:“不是魏之深下的命令。昨天晚上他约我在魏公馆见面,但我没有见到他就被人偷袭了。偷袭我的人是黑五。”

  赵信执皱眉:“黑五?白帮三当家?他跟你有什么仇怨,下手这么狠毒?”

  叶申颓然,有些无奈道:“我暗中调查到他与东洋人有来往,还没有来得及和魏爷说。他敢对魏爷和我下手就说明他们已经有万无一失的计划,恐怕魏之深现在也凶多吉少。恒城……恐怕是要变天了。”

  陆曼笙沉默。叶申笑着说:“叫陆姑娘来是想感谢陆姑娘的救命之恩,这份恩情恐怕一时报答不了。再者还要麻烦陆姑娘帮我离开恒城……”

  陆曼笙惊讶:“以你现在的伤势根本无法奔波劳累,更别说还要躲避黑五的追查。”

  赵信执也认同道:“外面的情况你了解多少?你又准备怎么走?”

  “我躲在这里,坐以待毙无疑。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叶申迟疑,“还是得想办法通知我在白帮的心腹。”

  三个人皆是神色凝重,黑五与东洋人有来往,事态只会变得更严重。赵信执细问了昨晚与黑五搏斗的过程,便赶回警署布置警力以防万一。

  陆曼笙盯着叶申将汤药喝下,不过说了几句话,叶申就脸色煞白。陆曼笙端了药碗要走,叶申挣扎着要起来道谢,但胸口一阵疼,痛得他大口喘气。陆曼笙怒道:“你自己的身子不要了吗?胸口的伤口又要裂开了!”

  说完,二人皆默然。这话太过暧昧,最后还是叶申开口道:“看来叶某人身上的伤,陆姑娘都瞧见了。陆姑娘可要负责啊。”

  陆曼笙又好气又好笑:“都这时候了你还说胡话。”说完她赶紧离开了客房。陆曼笙突然觉得哪哪都不自在,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叶申。

  翌日,南烟斋照旧开门做生意,因为不能让旁人看出什么异样来。只是外头的人行色匆匆,透露着恒城近日来的不安定和人心惶惶。

  帮着陆曼笙整理账册的陆馜一看到陆曼笙进屋,就忍不住抱怨道:“这样的光景让我想起了当年我们从京上逃难的时候,这才没过几年安生日子,就似乎又要打仗了。”

  闻言,陆曼笙也忍不住苦笑道:“这也不是我们这些老百姓能说了算的。”

  陆馜放下手中的账册,瘪瘪嘴道:“不过现在有了二爷,我这心倒是定了很多呢。”

  陆曼笙有些意外:“你这般相信他?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陆馜看着冥顽不灵、犟嘴的陆曼笙,忍不住叹气:“二爷是不是什么好人不打紧,但至少他不会害姑娘,是护着姑娘的,这我是知道的。”

  陆曼笙不置可否,接过账册低头算起账目来。

  叶申是习武之人,身体素质比一般人好,不过三四日就能下床慢慢走动了。虽说如此,但陆曼笙还是能瞧出叶申是在勉强自己。为了让自己尽快恢复,叶申每日都要在院子里走上几个来回。

  第一次住进南烟斋,叶申才晓得陆曼笙平日里有多辛苦。从铺面到生意再到调配香料都是自个儿完成的,生意上的事陆馜和小语不过打打下手。白日里南烟斋的众人都在忙,叶申不能出去,只能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晃悠。

  其他屋子都是女眷住的,不得随意靠近,叶申只好晃悠到花房与库房。花房里的草木他是一株也不识,倒是在库房里瞧见了一些不常见的稀奇物件。

  有西域来的琉璃杯盏和上百年的沉香木,竟然还有印着宫廷字样的整件红木家具。

  正好小语路过,见叶申好奇,便解释道:“都是元督军送给我们二小姐的礼物。”

  叶申这些日子晓得了小语的来历,也晓得了陆曼笙与东三省的元督军有些渊源。瞧着这些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甚至还有个人一般大的佛像头雕。这位元督军的心思简直表露无遗,于是这些物件在叶申眼里就很是碍眼了。

  “也不知道是从哪儿盗出来的。”叶申不屑的态度表露无遗,低声道。军阀大多是前朝官兵或者土匪起家,名声不算太好。

  叶申无事可做,赵信执去联络自己的心腹杨健了,还没有消息。他哪也不好去,只能在库房里转悠,每日掂量着什么时候背着陆曼笙把这些物件都丢了才好。一日,他在清点时发现了一盒子香料,盒身沾满了灰尘,这应当是南烟斋的东西。叶申随意地扫了扫落灰,打开木盒,盒里只有一个瓶子,瓶身上写着“当归”二字。

  “当归?药吗?”叶申喃喃自语,好奇地打开瓶盖,一阵浓烈的香气瞬间飘出。叶申对香料不了解,但他却觉得有种难以遏制的熟悉感传来。叶申赶紧盖上瓶盖,鬼使神差地将其收到怀中。

  到了晚上,叶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觉得怀中的香瓶甚是烫手。陆曼笙好心救他,他居然当起了偷窃小贼,跑去人家库房里顺东西。这样的自己与那位元督军有何不同?左思右想后,叶申起身准备把香瓶还回去。

  叶申的脚伤很重,所以不敢太用力,只能小心翼翼地扶着墙走路。不过三五步路他已累得发汗,只好靠着长廊的柱子休息片刻。喘息之间,叶申抬头看着皓月,心中一动便拿出香瓶,那种熟悉的感觉让他不敢确定却又十分怀念。

  叶申忍不住再次打开香瓶。

  “就最后一次,用好便还回去。南烟斋是做香料生意的,大不了再问陆曼笙买便是。”叶申心里打定主意,自己不能再做这般小人行径。

  浓烈醇香的气味传来,顺着香气,叶申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这是娘亲最喜欢的桂花香。

  叶申完全沉浸在这香气中,丝毫没有察觉到黑暗中有人接近自己。等他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站在他的身前,仔细端详着他。

  “陆、陆姑娘。”叶申看着眼前的陆曼笙,一脸被抓住错处的愧色,急忙收回香瓶,陆曼笙却用手拦住了他的动作。

  “抱歉,陆姑娘,我只是……”叶申想不出解释的说辞,准备道歉。

  没想到陆曼笙居然眼角带着泪水,笑颜盈盈地突然伸手抱住了叶申。叶申错愕,直到陆曼笙身上的味道传来,贴在脖子上的体温让人感到炙热,叶申才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在做梦。

  “陆姑娘?”叶申轻声呼唤陆曼笙的名字,没有得到回答。

  叶申心中意动,亦是情不自禁地伸手揽住陆曼笙的腰,沉浸在把意中人拥入怀的满足之中。若这是梦,叶申情愿不要醒来。

  “申儿。”怀中的陆曼笙突然开口唤道。

  “申儿?”这一声呼唤让叶申瞬间清醒。这是他的乳名,谁会叫他的乳名?叶申心头涌起了荒唐的想法,他推开陆曼笙,试探地叫道:“娘亲?”

  听到这一声娘亲,陆曼笙瞬间落泪,她深情地看着叶申,微微颔首。

  那脸上是陆曼笙从未有过的亲近柔和的笑颜,叶申不敢置信。他一贯知道陆曼笙与旁人不同,能见到魑魅魍魉,可如今亲眼见到逝去多年的娘亲,震撼之情着实难以言表。

  “申儿,你为何伤得这么严重?”娘亲上下打量着他,心疼地问道。

  娘亲死的时候,叶申并未在身边,这也是他最遗憾的事之一。再见面时却惹得娘亲如此伤心,叶申心中五味杂陈,宽慰道:“我无事,不过是……小伤罢了。”

  娘亲哽咽:“你从来都是个有主意的,你当年走时,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恨我才不回来,你原谅娘亲了吗?娘亲无用,不过是想见见你。”

  叶申只是摇摇头,他向来不擅长诉说亲情。

  香味有些淡了。

  “你喜欢这个姑娘吗?”娘亲突然问道。叶申晃神,他知道娘亲指的是陆曼笙。

  “她救了我。”叶申心中的秘密被窥见,脱口而出便想要解释,片刻后又觉得自己对娘亲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叹气道:“喜欢又如何?我刀头舐血,步步为营,她为女子本就不容易,与我在一起只会过得更加艰难。我不想害了她。

  “有人能比我更好地照顾她。”叶申迟疑道,他心里再不情愿也晓得元世臣是更适合保护陆曼笙的人。

  “陆曼笙”看着叶申,眼里皆是慈爱:“申儿,你可有问过她的心意?再问问你自己的心意。你将她拱手让给旁人,若她被辜负,你岂不是会更后悔?两人有缘、心意相通,才能走一辈子啊。”

  娘亲的劝解那般朴实,让叶申哑口无言甚至脸颊有些发烫。叶申迟疑道:“我心悦于她,却不知道她如何想我。”

  “陆曼笙”笑得狡黠,她也是第一次看到儿子如此踌躇的样子,便道:“你想知道吗?其实她……”

  突然夜风吹过,香气越发淡薄。“陆曼笙”的神情变得茫然起来,叶申猜测香料的效力快要过了,呼唤道:“娘亲?”

  “陆曼笙”点点头,还想再说点什么:“申儿……”

  话语未尽,身子便倒在了叶申的怀中,叶申勉力才架住了陆曼笙。喜欢的女子就在自己怀中,带着熟悉的桂花香,叶申突然紧紧拥住了陆曼笙,将头埋在陆曼笙的脖颈之间。

  他害怕自己保护不了她,他太害怕失去她了,甚至害怕得不敢袒露心意。可她是陆曼笙,是给他金疮药的二小姐,是不许他死的陆曼笙,他真的舍不得将她托付给别人。

  叶申心中的欲望一点点被放大,胸口的伤再次裂开,鲜血渗透了衣衫也浑然不觉。

  他只怕这是最后一次,能这样毫无顾忌地抱着她。

  一时周遭只听得见落叶的声音。

  “你抱着我做什么?”清冷的声音从怀中传来,陆曼笙清醒了。

  叶申失落地松开手,扶着柱子,看着陆曼笙笑着说:“是陆姑娘来抱我的,可不要诬赖我呀。”

  闻言,陆曼笙皱眉道:“我怎么会主动去抱你?休要信口雌黄了。”

  叶申扯下领口,借着月色能看到领口上有一些口脂的痕迹,叶申说:“若我是强行抱住陆姑娘,怎会留下这般痕迹?”

  叶申这副嘻皮笑脸的模样让陆曼笙有些气恼,却又无法辩驳,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深夜站在叶申的客房门口,清醒后还抱着人家。陆曼笙只觉得头晕,脸有些发烫,感到十分尴尬,只好转身道:“我先回去了,大约今天有些昏头吧,劳烦二爷原谅我的失礼。”

  “咝——”叶申发出忍痛的吸气声。

  陆曼笙这才察觉到手上的湿润,记起自己刚刚将手放在叶申的胸口上:“你伤口裂开了?!”

  陆曼笙赶紧将叶申扶回房间,道:“我去找王医生。”

  “不要。”叶申再次拉住陆曼笙的手腕,“不疼的,不要大半夜的麻烦王医生了,而且此时去找人动静太大,如今已经锁城,怕是会引起黑五的注意。”

  陆曼笙只得作罢,扶着叶申坐回了床榻边。窗外静得可怕,叶申抱着歉意说:“之前杜家村的事,黑五和魏爷一样,以为你和我是一伙的。他现在没空,但迟早会想到你。我已经很抱歉了,如今却给陆姑娘惹了更大的麻烦。”

  听到这话,陆曼笙又好气又好笑:“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救都救了。若说脱身的法子,我倒是可以把你的尸体交给五爷,以示清白。”

  “对……你可以这样做。”叶申因为伤口流血,脸色有些苍白,却仍带着笑意,“可是你会杀我吗?”

  叶申问得太认真了,以至于陆曼笙一时忘了叶申还握着自己的手。

  “二爷倒是逼得我没的选。”陆曼笙苦笑,不动神色地收回手。

  “如今之计,陆姑娘确实别无选择。”叶申伸手比了一个枪的姿势,对准了自己的胸口,牵强地勾起嘴角道,“要么,让我死……”

  如此说着,叶申又将手伸向陆曼笙,露出了独有的傲然笑容:“要么,你跟我走。”

  陆曼笙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愣在原地。叶申已经彻底想明白了,他无法看着眼前的女人嫁给别人,他还是要将仓库里的杂物统统丢掉。

  叶申见陆曼笙不说话,想起了娘亲的劝解,便大着胆子追问道:“如果这件事过去了,我还侥幸地活着的话,我带你去我的家乡看看好不好?那里有青山绿竹,风景很好。夏日桃红柳绿,可同去泛舟;冬日白雪皑皑,可携手踏梅……还有很多景致,我都想与你去看看。”

  似乎是陷入了叶申所描述的想象中,陆曼笙很久才回过神来,轻声道:“二爷,我还没想好。”

  这就是委婉地拒绝了。叶申面上难掩失落,松开手,装作累极了合眼的样子。陆曼笙见状,便退出客房离开。等陆曼笙关上门后,叶申又偷偷地将藏在袖口的香瓶取出,端详了片刻又藏回怀里。叶申决定不把这香瓶还回去了,如果有机会他还要再试试。

  不知是因为想见到母亲,还是想见到陆曼笙温柔的样子。

  他想再试试,他不想轻易放手。

  回到屋里的陆曼笙心中一片苦涩,她对叶申的心意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了。叶申三番五次地救自己,甚至不惜得罪魏之深,她却装作毫不在意,那是因为她早就知道——那本记载着姻缘的书上,根本没有自己和叶申的名字,她和叶申是不会有结果的。

  一夜无眠。

  赵信执失联了两日,终于带来了新的消息。

  “杨健被人盯着不敢出面,但他派人给我消息,说最近魏之深没有露面,魏公馆和白帮对外的说辞是魏之深被人刺杀受伤了,锁城是为了追捕逃犯。这几日白帮的事务都是黑五陪着戴晚清出面处理完成的。我想去探望魏之深,但黑五拦着不让见。”

  赵信执几日没有换洗衣物,精疲力竭。他急急地喝完了陆馜端上来的汤水,洗了把脸,打起精神继续说:“黑五根本没有给我们警察局提供任何线索,却逼着我们在全城搜捕凶手。从城东跑到城西,一户户搜查,我们都快累垮了。”

  陆馜不爽道:“我看他们就是想累死你们,欲盖弥彰的把戏!这样就没人查他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了!”

  “戴晚清出面处理事务?绝对有问题!”叶申果断道,“如果真如黑五所说,魏爷只是受伤,戴晚清一定会来通知我。这么久都没有消息,定是她被人限制了人身自由。”

  闻言,陆曼笙疑惑道:“戴姑娘是你的人?”

  叶申愣住,随即解释:“她在我的云生戏院长大,与我情同师徒,自然是亲厚些。”

  怕陆曼笙误会,叶申又补充道:“她很顾及魏爷,黑五不可信任。如果魏爷出事,她不可能不来找我。”

  “糟了,”陆曼笙蹙眉,“那她岂不是处境很危险?”

  叶申有些赧然,原来陆曼笙不是误会他们的关系,而是在担心戴晚清。一旁看着叶申急急解释的陆馜别过头去小声地笑,而站在陆馜旁边的赵信执茫然地小声问陆馜她所笑为何事。

  “咳咳。”叶申轻咳两声转移话题,宽慰道,“黑五还需要戴晚清配合演戏,所以暂时还是安全的。我大胆猜测,魏爷要么是死了,要么逃走了。黑五的计划还没有完成,所以还需要借着魏爷的名头行事。”

  “还没有……完成?哪里没有完成呢?”赵信执追问。叶申努力地回想黑五的行径,猜测他的目的,陷入沉思。

  众人不敢打扰。

  “通行文书!”叶申惊呼,“黑五肯定是没有找到通行文书!”

  “那是什么东西?”陆馜疑惑。

  赵信执解释:“通行文书是船只直通恒城水路的通行证。恒城是河道的中转点,外来货船都要停靠恒城,才能将货物用马车运往内陆,而船只进入恒城的码头需要通行文书。黑五想直接当上白帮的老大,名不正言不顺,必定会引起内乱。但若他有了通行文书控制住码头,旁人再想推翻他就很难了。”

  听了赵信执一番话,陆曼笙与陆馜也马上反应了过来。她们当年来恒城被困在埔村时,也是通过躲在货船里才进入了恒城。

  叶申脸色变得很差,继续说道:“不仅如此,若是黑五有了通行文书,他想靠船只运送鸦片或者重型武器的话,便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了。这些原来都是魏之深不敢碰、但黑五极力推崇魏之深去做的生意。”

  陆曼笙闻言,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点点头道:“鸦片和武器流入的话,不止恒城,各地都会受到影响。”

  叶申很快就冷静下来:“你们不要太着急,魏之深为人谨慎,通行文书应当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被黑五找到。”

  赵信执追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叶申继续道:“黑五如果一直找不到文书,定不会善罢甘休。我猜测他下一步就应该要为自己登上魏爷这个位置制造一个借口了,所以说我们还有喘息的时间。”

  叶申盯了陆曼笙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道:“陆姑娘,麻烦你把宋廉找来,我有话与他说。”

  陆曼笙闻言,神色阴晴不定。叶申居然和宋廉认识?但他二人在南烟斋偶遇时完全装作不认识,陆曼笙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被欺骗了。

  叶申无奈道:“抱歉,他是元督军的人,我与元督军私下有联系。瞒着你是情非得已,但我绝无恶意。”

  陆曼笙瞪着叶申,咬牙切齿道:“无事,我拿二爷没有办法,但我难道不能好好问问宋廉吗?”

  宋廉被叫到南烟斋时一头雾水,直到看到受伤的叶申才明白为何陆馜来传话时满脸怨怼。在陆馜和陆曼笙幽怨的眼神下,宋廉硬着头皮和叶申商量黑五的事。

  宋廉带来的消息让众人更加绝望:“元督军的手下带着人马已经到了恒城五公里之外的地方,可是黑五以魏之深的名义不肯开城门。他们进不了城,若是强行破城恐怕会遭到白帮和百姓反抗。”

  赵信执接话:“现在警署三分之二的人手也被黑五调去抓捕什么逃犯。我明知是白费工夫却找不到借口拒绝,只能每日装模作样。”

  陆馜插嘴问宋廉:“来的是你哥哥宋清吗?”

  宋廉点点头。宋清和宋廉是同陆曼笙一起长大的,听到是他来了,陆馜明显安心不少。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通行文书,肯定还藏在魏公馆里。”叶申思索片刻,立马决定,“大不了我以白帮二爷的身份先去把码头的船只稳住,这样还有余力一战。”

  “不行!你的伤没好!”陆曼笙果断拒绝。

  话音刚落,众人都看向陆曼笙,这令陆曼笙很是赧然:“我是说,你的伤这么重,可能没到码头就会被黑五抓到,如此就白费工夫了。”

  屋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叶申笑着说:“陆姑娘,若是白帮被黑五控制了,早晚我也逃不了。趁我还有一战之力,总要搏一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