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赤霄>第137章 一百三十七 战火

  宗正寺掌皇族、宗族、外戚谱牒,守护皇族陵庙,历来皇子皆可得“判宗正寺”的差遣。是以身为皇家子嗣,对宗正寺并不陌生,也都知道宗正寺中设有牢狱。宗正寺牢狱与大理寺和刑部皆不同,这里只关押皇族罪犯。皇族与罪犯,两个本该毫无关联的词放在一起,定然与兵戎相见、逼宫谋反这样的字眼挂上了联系。

  上一次宗正寺牢打开时,还是开宇元年,敬宗第九子景兕谋逆,欲逼宫让宪宗退位,被打入宗正寺牢,那时宪宗曾亲赴地牢与景兕对话。

  如今,关押在宗正寺牢的,是宪宗的第二子卓清,而来与他对话的,是宪宗的第四子。一场宫变,手足情断,总要做些了结。

  看守亲自护送夏翊清至囚室门口,夏翊清含笑道谢,语意之中并无半分轻视。看守垂首躬身,退至值房,拿起刚才尚未吃完的果子,却觉鼻尖被桂花香气萦绕,久未散去。他打过两个喷嚏,忖道:“原来竟真有皇族中人不爱龙涎香,倒是稀奇。”

  夏卓清看着眼前人,冷笑道:“看来你病好了。”

  “尚未好全,但总是比那时要好些。”夏翊清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望向坐在地上的夏卓清,“二哥,事到如今,你悔吗?”

  “成王败寇,我不悔,我只是不懂。”夏卓清问道,“为何是你?纵使那遗诏中说让大哥回京继位,我也便认了,可为何是你?凭何是你?”

  “为何不是我呢?”夏翊清平静反问。

  “你有何资格凌驾于我之上?”

  夏翊清拢了拢氅衣,道:“我与你,与大哥,与其他兄弟,都是父皇的庶子,我们都一样。我明白,你看不上我是因为我生母来自外族,这我无法否认。可我生母是西楚郡主,入宫便位列八妃之首,后又是仲渊唯一一个以姓氏封贵妃的嫔御,死后虽未明旨追封,但却是以皇贵妃的尊荣发哀皇仪殿,入葬皇陵。我养母柴氏,是得国朝奉养的氏族,也是先帝后宫中仅次于嬢嬢的贵妃,而你的生母赵氏,本是罪族女,至死都是妃位,并无死后哀荣,连恭纯贵妃都不及。若真的论起来,子凭母贵,先帝众皇子之中我才是地位最尊贵的,你想过吗?”

  “你……”夏卓清气结。

  夏翊清依旧平静:“并非我们亏欠你,而是你索取太多。”

  “我索取?我只是在拿我应得的!”

  夏翊清轻笑:“你应得的?皇位吗?先帝从未动过让你继位的念头。”

  “你撒谎!”

  “你的一切封赏全是追在大哥之后,我说过了,我们兄弟几人地位相同,且你与大哥生辰相差不过半年,先帝若真属意于你,为何不同时封赏?”

  夏卓清道:“你更在我们之后,你这般说辞完全立不住脚。”

  “那怀勤太子呢?”夏翊清道,“怀勤太子出生便封郡公,四岁获封国公,那时比他年长的五哥只是郡公。大哥是长子,当年也只是十岁封国公。你还看不出吗?二哥,先帝的宠爱从来都是放在明面上的。”

  “你撒谎!”夏卓清喊道,“爹爹说过,你有元氏血统,你绝对不可能登极!”

  夏翊清摇头,道:“我何时登极了?我到现在也只是亲王而已。”

  “你……”

  夏翊清叹道:“二哥,你真傻,你可知先帝已然将今日之事算到?你可知嬢嬢手中还有一封先帝的诏书?”

  夏翊清未让夏卓清再说话,只朗声复述起先帝诏令:“皇子、宏王卓清。朕君临万邦,敦叙九族。法以制恩,虽亲而不敢废。礼以明分,虽贵而不敢逾。尔无检身律下之操,有溺情废礼之私。尔以皇子尊属,忘靖恭之义,弃亲亲之恩,怀篡夺之心。于戏,干国之宪,岂朕可私;乱人之伦,惟尔自底。特降秩为民,除玉牒名录,俾省躬于宗正。”

  “爹爹……不!不可能!爹爹不会的!爹爹是器重我的!”夏卓清欲扑身向前,却被铁链困住,只将将迈出三步便停住,“你骗人!爹爹……爹爹是喜欢我的!他……他让我判临越府尹,让我去替他巡视外府州,他还说我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最懂事的儿子!他怎么会……”

  夏翊清提高了音量:“这天下哪个皇帝真有左膀右臂?你以为称孤道寡只是一句自嘲和调侃?大哥当年在东宫喊出的那句话你竟全忘了?判临越府、巡视外府州、判宗正寺,这是所有皇子都能得到的差遣,大哥当年做过,我亦做过,你认为的疼爱和器重,只是先帝想让你以为的。”

  夏卓清颓然跪坐于地,口中喃喃重复着“孤家寡人”。

  夏翊清道:“二哥,事到如今你竟还如此糊涂。我们都是先帝手中的棋子,他用你牵制大哥,又用我来牵制你。新帝登基,我来辅政,可嬢嬢手中还有圣旨牵制你我,五哥和七哥也都各有安排。先帝那般圣明君主,怎会不知你心中所想?你自以为聪明懂事,可曾想过自己汲汲营营小半生,所有算计皆在先帝掌中?”

  夏卓清缓缓抬起头,道:“这些年来,我竟小瞧你了。”

  “你眼中何曾有过我呢?你这几日一直想见我,无非是尚未死心,既如此,倒不如教你明白些。”夏翊清说道,“开宇二十二年,耶兰进贡的阴阳屏风送入勤政殿内,至先帝崩逝前都未曾挪开。你道是先帝偏爱于你,才将你侧室进献的屏风置于眼前。可你从未知道,那阴阳屏风本就可在避光与透光之间变换。而那屏风后设有桌案座椅,后来那两年,我便是坐在屏风后看着先帝接待朝臣,当然,也看过你。若先帝真的属意你,坐在那屏风后的该是你而非我。先帝自二十二年便已然不豫,他在自知时日无多之后,宁可西楚血脉窃得国祚的风险,都未曾想过将皇位给你,你如今还觉得这皇位是你该得的吗?”

  夏卓清内心溃不成军,只怒吼道:“你骗我!不可能!爹爹不会这样对我!”

  “信与不信,事实便是如此。”夏翊清言毕,转身离开。

  “四哥,”待夏翊清已然走至走廊尽头,才听得这一声唤,夏翊清停住脚,却并未转身。

  那声音复又响起,几番哽咽,道:“绅儿可还好?”

  夏翊清咬咬牙,终是说道:“你的妻子亲手送走了他,连同你们尚未出世的孩子。”

  半晌,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在宗正寺牢内回荡。而夏翊清已然离开。

  这便是兄弟二人此生最后一面。

  正月初十,红疏入京,玄狼部举兵,已与长羽军形成对阵之势,平宁侯率骁骑卫奔赴北疆。

  半月后,中军大帐之中,许琛盯着眼前沙盘已足有一刻钟,覃岷和纪寒安静立于帐内。少顷,许琛缓步走到沙盘另一侧,指着一处关隘,说道:“若是把格钦的骑兵引到此处,可行?”

  格钦便是玄狼部汗王。

  覃岷看过片刻,道:“地势过险,我军骑兵很难埋伏。”

  “若……不用骑兵,又如何?”许琛道,“事先埋好铁火,将格钦骑兵引到此处,直接炸掉他们的骑兵。格钦此次虽有轻甲重甲,但都落后太多,若真对阵,咱们占优,但他们的骑兵太过厉害,若能断了他们的骑兵,那便如砍断他们的双腿。”

  纪寒:“那我带人去!”

  “回来!”许琛喊道,“你好歹也是个统领,自己这般莽撞前冲,若是出了事,骁骑卫怎么办?”

  “……”纪寒愣愣,忖道:这是少帅吗?他向来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啊?

  “格钦……倒真是够贼,让乌珠和诃羯做前锋营,自己的主力全数躲在重甲之中。”许琛轻笑一声,“可他大概不知,我向来只做擒贼擒王之事。”

  纪寒暗道:这般说辞倒确实还是原先那少帅!

  覃岷却表示担忧:“如今这天气,一旦下雪,引信潮湿,铁火怕是炸不开。而且现在地面冻住,不太好埋。”

  许琛:“再想想,我再想想。”

  此时归平来报,说宥王到了。许琛连忙出帐去迎,却看宥王穿着合身的戎装朝他摆手,直接进了营帐:“不必行礼。我给你们送礼来了。”

  覃岷和纪寒俩人面面相觑,这抬到一半的手竟是尴尬地悬在半空,宥王笑笑,按下他们的手,取出一枚模型置于沙盘之上,道:“可以送蛮子们回老家了。”

  覃岷看了那小东西半天,问道:“这是什么?”

  许琛道:“大大王,你这东西,莫不是重甲车?”

  宥王颔首:“今儿刚刚组装完成,但尚需调整一些部件,我先赶来告知你们,第一批重甲车上配有火炮,射程不算太远,只有百里,先凑合用。”

  覃岷茫然地看着二人,打断道:“重甲车?是什么?”

  宥王笑笑:“尚还算不得是车,动力问题尚未完全解决,我们现下还不能将动力装置缩小,而且煤炭的纯度也会有影响。不过火炮已试过多次,没有问题。所以这重甲车可暂时当作固定炮来用。火炮掩护,骑兵冲阵,至于具体战术有你们排布便好。”

  覃岷道:“所以……我们有大型火器了?”

  许琛颔首:“是,这回不用担心铁火炸不开了。”

  “到时我会让人将重甲车开来,”宥王说,“不过重甲车挪动需要时间,最好是夜间,不然对方很容易发现。”

  许琛:“好,我们决定好后给你传信。”

  宥王又将重甲车的主要作用及规模详细解释过,而后便示意许琛帐外说话。宥王将帐外一个包裹递于许琛,道:“这是给你特制的,你的护卫那天去军作院找过我,这里面自带支撑,你穿上会轻松些。”

  “这个平留!”许琛微微蹙眉,复又对宥王拱手,“劳大王费心了。”

  宥王无奈摇头:“你啊……从小便如此。总之你比我更清楚这战事需多长时间,你自己小心些罢。”

  三月,宏王谋逆一案正式审结,太后在朝会上请出先帝旨意当众宣读。相关人等削爵下狱,赐死流放。

  宥王封濮国,一应礼遇随升,可随时入京,谕令内外仍称宥王。宥王在经州领旨之后便回了军作院,继续研究重甲车的动力装置。

  裁撤直隶四旅,改直隶旅,统四方八门内巡防,不区分内外城。设统领一人,由宣正大夫以上武官充;设副统领八人,以亲卫大夫以上武官充;远国公判直隶旅。

  陆执入鸿胪寺为少卿,顾攸为宝文阁直学士,判临越府事,蔡永以资政阁学士出任永兴路转运使。

  四月,仲渊与耶兰签订国书,互为贸易同盟国,荻黎公主为特使,在她的推动下,第一批西域商货从正式官方渠道进入仲渊。

  槐花正盛的时节,夏翊清终于得了空,缓步往寿康宫去。

  寿康宫内,夏翊清正逗着长纾玩,太后见这场景,不由得笑着说:“你也该成个家了,有了儿子却没有正妻,不像样。”

  夏翊清却摇头道:“有了二哥的事后,辅政亲王没有子嗣才是朝臣想要的。”

  太后:“你又不是卓儿。”

  夏翊清道,“嬢嬢,我不是天家,不必担着国祚。待日后还政,天家若能容我,便让纾儿为我养老,若天家容不得我,我也不必担心牵连旁人。”

  太后皱眉:“翊儿,你不该有这般想法的。”

  夏翊清笑笑:“当年中宗是如何去世的,外人不知,嬢嬢还不知吗?中宗是皇叔,对皇位并无太大威胁,终究还是那般下场,死后哀荣做给后世人看罢了。”

  “你啊!”太后无奈叹道。

  “我如今只想安稳地将这天下交还给天家。若是天家日后能留我一命,也不必纾儿做那般孝子贤孙,我自去云游江湖。”夏翊清将长纾抱在怀里,对太后说,“嬢嬢你看纾儿,长得多好看啊!”

  太后被夏翊清这般模样弄得无可奈何,只好放下不提。

  未几,夏翊清低声呻吟,旋即将长纾放于榻上,以手捂住胸口,脸色惨白。

  “泽兰!”太后连忙喊道,“快过来!”

  泽兰闻声进屋,快步上前扶住了夏翊清。泽兰诊脉施针,又过一刻,夏翊清才从那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中缓过劲来,却见太后正用帕子替自己拭汗,连忙请罪:“让嬢嬢担心了。”

  “之前听说你又添了这心口痛的毛病,我还未曾料到会这般严重。”

  夏翊清:“之前还好,只疼过一下便过去了,今儿倒不知是为何。”

  泽兰在旁说道:“大王脉象确实无碍,或许是劳累所致。”

  太后摆手,待泽兰离开后,道:“翊儿,你可怨?”

  “怨什么?”

  “先帝。”太后道,“泽兰说你早已知道。先帝毒害恭敏贵妃,间接伤了你的身,当初以你为饵,数年疑心于你,现在又将你推至这般境地,你不怨恨吗?”

  夏翊清愣了片刻,思虑一番,顺着太后的话说道:“曾怨过。当年不愿娶妻,便是不想在府中放一个探子。可如今我已不怨了,我认命。”

  太后沉默片刻,缓缓说道:“翊儿,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了。”

  夏翊清抬手指向太后的手帕:“嬢嬢才是这世间至善之人。”

  太后摸过手帕上绣着的“沈”字,半晌,说道:“可我又能如何?我十六岁嫁入皇家,至今已二十七年。他杀了我父母兄弟,可他也给了我两个女儿。”

  夏翊清道:“先帝是杀了我生母,可他也给了我生命。这些恩怨,又怎能用简单的对错来判定?先帝已去了,继续纠缠过往已无意义。先帝二十多年一直被疑心和悔恨包裹着,以致身体迅速衰败下去,才会这般早逝。”

  “先帝若是能有你这份豁达,或许我们的日子都能好过些。”太后伸手将长纾从夏翊清怀中抱过,说道:“纾儿,你爹爹累了,不闹他了好不好?”

  长纾点头说:“好!纾儿听大娘娘的,不打扰爹爹!”

  太后笑着看向夏翊清:“歇会罢。”

  夏翊清颔首,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待到傍晚用过晚膳,才出宫回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