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赤霄>第93章 九十三 安抚

  夏翊清被安成扶着上了马车,早已等在车中的许琛连忙接过他的幞头放在一旁,低声关切:“可是累了?你脸色不太好。”

  夏翊清此时早已不似在勤政殿中那般幽怨颓然,他轻轻掀起公服大袖,将扎在手臂上的银针取出,笑着说:“苦肉计就得有苦肉计的样子。”

  许琛把夏翊清拥入怀中:“若是苦肉计,你此时就该将这手炉放开了,在我面前不必逞强。”

  夏翊清靠在许琛怀里,心中万千思绪全数哽在喉头,教他开不得口,发不出声。

  十七年来第一次听到父亲叫自己乳名,第一次与父亲有了肢体接触,却原来,那般多疑且狠戾的父亲,手心竟也是热的。那高高在上的天家,并非不知该如何做一名父亲,而是不愿将那父子情谊分给自己罢了。

  马车缓行至王府,恰好归平得了进宫的消息来寻许琛,许琛便只好先进宫应对,夏翊清则让安成派人去宗正寺告了假。虽然皇子领宗正寺差事只是个名头,不必理会庶务,亦不必去当值坐班,但往日里夏翊清一直依着规矩礼制,每三日定要去一次宗正寺,也不做什么排场,只去往谱籍存放处做些整理。今儿本该是他去宗正寺点卯的日子,但勤政殿一番对话扰得他心绪难平,好在他中毒之事朝堂内外早已知晓,如今既托身体不适告假,也并无不妥。

  夏翊清坐在药园正房次间的榻上,轻捣着手中药草,即墨允悄然进屋,在他身后停留片刻,方才出声道:“我道你是演的,没想到竟真让你如此难过。”

  夏翊清骤然回神,收敛神色,说:“明之还是如此悄无声息。”

  “是你心中不安。”即墨允坐到夏翊清的对面,“可愿同我说说?”

  “今日勤政殿这一出,天家信了多少?”夏翊清问。

  “八成。”

  又是长久的沉默,夏翊清哂笑一番,道:“竟信了八成,若知如此,我该早些演这一出才是。”

  即墨允难得见夏翊清这般模样,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却听夏翊清继续说道:“我拒了绿茶酥,他怕是以为我连勤政殿的吃食都不信了,才会让你来看我的罢?”

  “难不成你还有别的意思?”即墨允问。

  “我只是不再爱绿茶酥了而已。”夏翊清放下手中捣药的杵,终究是将面上的表情控制住,问即墨允道,“天家召知白去是何事?”

  “长主在西郊山上有个温泉别院,天家想让知白护送你去那边休养一阵。”即墨允怕夏翊清多想,又接着解释说,“如今京中没有什么大事,你去就只是休养,他没旁的意思。”

  “无妨,怎样都好。”

  即墨允叹气,道:“他如今心中是对你有了愧,可若你一直这般模样,他的耐心也会耗尽,你……你是懂分寸的。”

  夏翊清微笑道:“我自然明白,既然他要我去休养,那我便好好休养。魏拓的事刚了结,我若是现在立刻想通,他定是不信的。————不说他了,之前我托你办的事情可办好了?”

  即墨允点头:“办好了,还要多谢四郎。”

  夏翊清:“那些钱我一人也不可能尽数用完,不如帮帮你们。每年暗桩收入九成都入了内藏库,你们经营得再好也拿不到多少钱。成羽的产业虽然多,但许家人也多,世叔一人要养着晟王府,还要补贴他哥哥妹妹家中,要是再贴补赤霄院,岂不是要累死他了?”

  “这些年他给我补贴的确实不少,”即墨允道,“包括之前我同你提起的那个地方,全部都是他在养着。”

  “不要再麻烦世叔了,”夏翊清看向即墨允,“以后赤霄院用钱就从那库里取就好,那些银钱养上百个赤霄院都是足够的。”

  即墨允笑了笑,自腰间摘下那赤色令牌递与夏翊清,道:“早该给你的。”

  夏翊清连忙把令牌推还给即墨允:“你这是作甚?”

  即墨允将令牌塞回到夏翊清手中:“自今日起赤霄院有两名院首。四郎可以随意调动赤霄院所有人员和档案,不用知会我。冷思冷念不仅是你的护卫,也是你的亲信,他们以后直接向你汇报,你不让他们说的事情他们也不会告诉我。院里都认识他俩,有事让他们去传达就好。”

  夏翊清摸着那令牌片刻,突然抬头问道:“明之你莫不是想跑路?”

  即墨允未料得这一问,先是愣愣,接着便笑了起来:“我若是想,言清死后就跑了。四郎放心,一切照旧。只是以后天家会让你办更多的事情,我难免照顾不周,有这令牌会方便很多。”

  夏翊清这才放心下来:“之前世叔说你们早就准备好了退路。”

  “我们的退路当然会告诉你的,难不成我们还会不告而别吗?”

  “是我想多了。”夏翊清自嘲地笑了笑,摸着那令牌不再出声。

  即墨允见他神情,便道:“同我说说罢。”

  夏翊清有些恍神,他双手抱膝坐在榻上,旋即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失礼,说道:“明之莫怪。”

  “当然不会。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那时在宫中生病受伤时还拉着我不让我走呢,怎的长大了反而客气起来了?在你自己府中,自然想怎样就怎样。”即墨允给夏翊清满了杯茶,“是不是想让我陪你待会儿?”

  夏翊清点头。

  “想问什么就问。我藏着的最大的秘密便是言清,如今你既已知季亭的身份,其他的就更没什么可瞒你的了。”

  夏翊清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低声问道:“明之,能不能告诉我赤霄院到底是怎么成立的?”

  即墨允道:“当年言清是为了救你父亲,才向先皇提出成立赤霄院的。赤霄院独立于朝堂外,不涉政务,最开始是用来监察……监察皇室的。”

  “监察皇室?”夏翊清疑惑。

  即墨允:“是。当年言清的名声太盛,先皇疑心东宫野心,于是召了他入宫。他们密谈一夜后先皇连下两道明诏,先是承认了言清东宫客卿的身份,后又让东宫监国理政。另有一道手谕密诏,便是组建赤霄院,赤霄院建立之初只有我和季亭两人,那段时间他跟我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他说赤霄院用的好了就是国之柱石,用不好就会遭万人唾骂。”

  夏翊清心想:事实证明,自己的父亲并没有把赤霄院用好。

  “先皇在时,赤霄院建立了一整套完整的监察制度,从天家到百官,自上而下,一视同仁。”即墨允停顿片刻,终究说了实话,“可你父亲继位之后,一切都变了。他借着先皇崩逝的由头清扫掉赤霄院在后宫的人手,将季亭关在东宫,又用在西楚安插内线的理由把我调离,切断了我和季亭的联系。然后……”

  “然后毒杀言清。”夏翊清接过话来,“他清除你的手下,又把你调离,就是不让你有机会救世叔。他既动了杀心,就定会把事情做绝。如果言清只是言清,那是绝无生还的机会的。”

  即墨允点头,继续说道:“起先我并不知道言清是怎么死的。天家说他是病逝,可我却不信,那时季亭不过十九,虽不怎么会武功,但身体非常康健。我一直逼问天家,他不说我就同他对着干。我那时年轻,心中并没有什么家国大义,只想着他不让我高兴,我也不能让他欢喜。我同他僵持了两年,直到开宇二年初,我收到了一个消息。”

  “是世叔的消息吗?”夏翊清问。

  即墨允摇头:“不是。是我路过颐华宫时,捡到了一张纸条。”

  “我母亲?”

  “对。”即墨允解释道,“恭敏贵妃告诉我子隽曾在言清离世之前偷偷去过东宫。我这才知道她在宫中也有许多眼线,所以是她间接帮我找到了季亭。”

  “原来如此。”夏翊清此时才算明白,即墨允这些年对自己的回护照顾,不仅仅是因为一份“临终嘱托”,更是因为这里面藏着的这段故事。

  “扯远了,”即墨允回过神来,冲夏翊清笑笑,“赤霄院本该监督皇权,当年季亭说过,皇权为尊,却并不意味着随心处事。位高者要明白自己的强大,更要因强大而懂得节制。皇权不是为所欲为,不是任人唯亲,上位者更不能因一己喜好就不顾法度。万事万物都需规则,皇权也不例外。当时台谏形同虚设,且多有谄媚逢迎之举,所以需要一个绝对独立公正不受干扰的组织,来监督皇权,这便是赤霄院。”

  夏翊清说:“可是现在赤霄院变成了他用来监视百官的眼睛,那些暗中的观察算计,还有跟踪刺杀,让人就算是在自己家中都不能全然放心,时刻提防着。这完全是与初衷背道而驰的。”

  即墨允道:“这些年赤霄院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季亭怕他对我不利,为我和院里做事的人都铺了后路,就是我之前与四郎说的隐居之所。”

  夏翊清问:“那你为何没去?”

  即墨允并未回答,沉默片刻,接着说道:“这些年我已习惯了,污名于我来说无甚所谓,我此生所求皆已得到,如今已是自在。你还想知道什么?”

  夏翊清见即墨允这般,也没再强求,便直接提出了问题:“天家如此多疑,为何对你一直信任有加?”

  即墨允笑着摆手:“他从未信过我,他是相信言清。说来可笑,言清在世时被他怀疑顾虑,可言清死后却得到了他全部的信任,言清当年用自己的死给我们所有人都留了活路。”

  “世叔定是在脱身之前留下了让你和天家和平相处的方法。”

  即墨允转着手中的茶盏,轻声说:“一张白纸而已。”

  夏翊清愣住。

  即墨允:“季亭当时中毒很深,我又不在京城,他怎么可能有东西留给我?他知道自己被下毒之后有条不紊地清理自己在宫中甚至……甚至是在这世间留下的所有痕迹。”

  “明之的意思是……?”夏翊清难以置信,“世叔并不想求生?”

  “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只是后来回忆起那时他同我说的那些话,还有在晟王府休养时候的样子……总之与现在的他完全不同。”话到此处即墨允似乎有些不忍回忆,只轻轻摇头,“言清告诉天家,说他在我手中留了一个东西,只要天家不做太过分的事情,那个东西就永远不会有人看见。可若是他背叛了当初我们的信念……”

  “那会如何?”

  即墨允笑着复述出来:“我能扶你上位,便也有能力让你坐不成这个皇位。”

  夏翊清只觉一股寒意窜上背脊,犹疑着问道:“天家信了?”

  即墨允:“他信了,而且越来越相信。因为这些年发生的事情,都或多或少被季亭说中。天家派人到赤霄院找过,也安插人进过赤霄院,但都无功而返。后来我告诉他,言清当年想看到的是个河清海晏的盛世,与其想要知道言清留下什么,不如做到他想做到的事情,只要盛世安稳,言清留下的东西便不会有任何威胁。这些年天家相信言清,心中愧对言清,所以也就不会为难我,他还需要我,需要赤霄院。说到底,他是想证明,没有言清他也能做得很好。”

  “他的心思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合时宜。”

  即墨允并没有听清楚夏翊清这几乎无声的嘟囔,还以为是错过了什么问题,连忙问道:“四郎说什么?”

  “没什么,”夏翊清指了指桌上的刻钟,“你该回去复命了。”

  即墨允:“我晚个一时片刻没关系,院里有事绊住脚也是正常的。”

  夏翊清扯出一个微笑,道:“我没事了,而且就算我真的心里憋闷也不会找你来开解的,我怕会更难过。”

  “罢了!”即墨允知道夏翊清这般说,应是解了愁思,便站起身来,“听完故事就不要讲故事的人了,我走了!”

  夏翊清则含笑道了谢。

  到了午后,宫中果然传出消息,天家让许琛陪夏翊清到城外的温泉别院休养。

  次日出城的马车上,夏翊清一直靠在许琛身上睡着,待快到别院时,许琛才轻声叫醒怀中人,夏翊清睡得有些迷糊,只扯着许琛的衣摆应了两声,并未睁眼。

  许琛将自己这侧的窗户推开一道缝隙,用身体挡住风口,只教外面凉气稍吹进一些,轻声哄道:“快醒醒。你睡了一路,车里又暖,一会儿下去被风冲了会着凉的。”

  “唔……”夏翊清不情愿地从许琛怀中起来,“我竟真的睡着了。”

  “你昨晚又没睡好?”许琛问。

  “还好,不过是晚了些。”夏翊清拉住许琛的衣袖,“想到能跟你出来,我就兴奋得睡不着。”

  许琛无奈:“这种烂借口竟也编的出,你拿我当三岁孩子糊弄?”

  夏翊清沉默片刻,低声道:“知白,我心里乱得很,给我些时间。我总要自己梳理清楚,才能讲与你听。”

  “我明白的。”许琛轻吻夏翊清的额头,温柔说道,“哪怕你不同我说也无妨,我只希望你可以自在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