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赤霄>第33章 三十三 抗争

  开宇十五年上元节这一夜,前半夜是惊险,后半夜是安静。被卷入这场刺杀之中,有人担心,有人愤懑,有人心疼,有人劳累,还有人,后悔又不甘。

  上元灯节闹这一出,不可能瞒得住。官员们都已听说天家将翰林医官院院使从家中直接召去侯府,而侯府大门紧闭,未有任何消息传出,一时心思各异。不过猜想归猜想,这事涉及到皇子和侯府,天家不给出态度,赤霄院没有动静,又是在休沐时,谁也不会去当那出头的榫子。

  天家一早便派人送了许多东西到慈元殿,皇后依着规矩谢恩,命人收到仓库中,并未多看一眼。待到中午,天家到慈元殿,皇后依旧冷着脸。

  天家屏退众人,亲自给皇后送上茶点:“如嫣,你听我解释。”

  皇后沉默。

  天家叹了口气:“我确实知道上元节有事会发生,但没想到会这样。前些日子盯着忠勇伯府的人前来回报,说陈丘豢养府兵训练刺杀之术。我让赤霄院去打探详细情报,昨日即墨允发现忠勇伯府兵有异动,目标是叔亭和三姐。我立刻派人通知了叔亭,也命人在侯府周围布岗,但那时知白已经出门看灯去了。叔亭派了府兵出去找,赤霄院也派了人前去保护。侯府府兵、赤霄院和忠勇伯府的人撞到了一起。又有西楚暗探浑水摸鱼,意欲行刺,这才伤了知白。后来侯府府兵按住了忠勇伯府的人,赤霄院围剿了西楚暗探,这才救下了四郎和知白,知白的受伤真的是个意外。”

  ————这便是昨夜即墨允的“退让”。

  皇后语气平淡地说:“臣妾知道了,陛下国事繁忙,还有西楚暗探要处理,臣妾就不留了。”

  说完之后竟不顾礼节,站起身背对着天家,一副送客的样子。天家看着皇后的背影轻声说:“如嫣,你放心,我一定给叔亭和镇安一个交代。”

  皇后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天家无奈,只好起身离开。

  等天家离开,墨竹和泽兰走进屋内:“娘娘,主上已经走了。”

  “泽兰,你拿我的手令出宫,去侯府看看知白,你看过的我才放心。”皇后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我这就去。娘娘坐下歇歇罢。”泽兰劝道。

  “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二人安静地退出房间,屏退了在外间伺候的所有人,只留下墨竹。片刻之后,墨竹听到里间传来隐忍的抽泣声,她心下不忍,跟着就红了眼眶。墨竹和泽兰从小跟着皇后一起长大,这么多年来她们一同经历了各种大小事情,但她从来没有见过皇后像如今这般痛苦。

  定远侯一早便独自外出,落华和流华都被留在府中,他没有去三衙坐班,也并未应召入宫。许琛还未醒,孙石韦早上来看过许琛之后便入宫当值,许箐没有过府,也没有任何消息从晟王府中传出,即墨允更是不可能到侯府来。长公主看着素缨带着管家将宫中的赏赐一件一件清点入库,心中思绪万千。此时泽兰正好奉皇后的命令到侯府看望许琛,长公主拉着泽兰问过昨晚情况,却更加心神不宁。泽兰见她脸色不好,便耐心宽慰了几句。

  泽兰走后不久,定远侯终于回了府。

  “我回来了。”定远侯脱下氅衣进入屋内时长公主正坐在桌前发愣。

  长公主回过神来,问:“你去哪了?中贵人来过,天家宣你入宫,结果四处找不到你人。”

  定远侯站在熏笼旁暖身:“我去找季亭了。”

  “怎么了?”长公主问。

  定远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长公主手里摆弄着手里的手炉:”阿箬……”

  定远侯走到长公主身边,轻轻将她搂入怀中,长公主伸手环住定远侯的腰,长出了口气。定远侯心疼说道:“别想那么多了,总会过去的。”

  “阿箬,我害怕。”长公主说,“以前我总想着,我毕竟是他妹妹,他总不至于对我下手,可是现在……”

  定远侯宽慰道:“你别多想,此事与天家无关。”

  “你不用哄我,我已经想明白了。”长公主撑着桌子站起来,轻声道,“去榻上坐坐,我有些累。”

  定远侯连忙将长公主扶到榻上,又放了几个软垫在她身后,看长公主面色逐渐缓和些,才算放心下来。

  长公主握住定远侯的手,轻蔑一笑,缓缓说道:“这么多年来,最容不得咱们俩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我其实早就知道,只是不愿相信罢了。如今他容不得我腹中孩儿,我却偏要让这孩子安稳降生长大。他想随便将琛儿打发了事,我便偏不能让他如愿。这仲渊姓夏,是他夏祌的夏,也是我夏祎的夏!”

  定远侯连忙说:“祎儿,你别这样。天家做任何事都是有道理的,或许他有难言之隐也不一定。”

  长公主却道:“有些事你并不知道。”

  “我知道这些年你很委屈。”

  “我不是委屈,而是心寒。”长公主拉过定远侯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阿箬,你知道我当初为何宁愿在草原跟着你行军打仗,也不愿回到临越吗?”

  定远侯没想到长公主突然提到多年前的事情,一时有些不解。

  “我那个英明神武的爹爹啊,不仅亲手杀死了我的阿姨,还要对我阿姨的母家赶尽杀绝。”

  定远侯倒吸了一口冷气:“为何?”

  长公主仿佛陷入了长久的回忆,最后只淡淡地说:“因为阿姨在宫中说了一句,我要是男儿就好了,以后可以建功立业替先帝分忧。就这一句玩笑话,便被先帝怀疑我阿姨要谋反,于是毒杀我阿姨,设计韩氏一族,手段何其凌厉……”

  “先帝毕竟对你依旧宠爱有加。如今天家是你亲哥哥,自小便与你亲厚……”

  “可是皇家是没有亲情可讲的。”长公主打断了定远侯的话,“你以为夏祌就比先帝好吗?他比先帝更年轻,更有野心,也更加多疑,否则他不会在登极之前便偷偷找人对沈家二十余口痛下杀手,还借此拉下了二哥。你可知这些年我替他瞒着皇后瞒得有多辛苦!”

  长公主抬起头来直视定远侯,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道:“接下来我告诉你的事情,都是这些年我查到的,有些事情甚至我有参与。”

  定远侯阻拦道:“祎儿,你要想清楚,有些事情你一旦说了出来,就无法回头了。”

  “我想得很清楚,你听我说。”

  定远侯不再多话,听长公主慢慢诉说。

  “开宇元年,东宫中关着的那位言公子,不是病逝,而是毒发身亡,毒药下在日常饮食之中不会被察觉,但可能是言公子当时体弱,毒药并未用完他便去了。”

  “你……?”

  长公主颔首:“毒是他让我从克烈找来的,此事是凝冰办的。”

  定远侯愕然,这事季亭和晟王都未曾提起过,季亭身体并无大碍,看来当年他们应该早有应对。

  长公主继续说:“开宇四年,恭敏贵妃孕中中毒,拼死生下浔阳公后便撒手人寰,浔阳公身体羸弱也是胎里带毒的原因。下毒之人全家被西楚人控制,可笑的是那所谓的西楚人,竟是自出生起就没离开过临越城。开宇五年,勇毅伯在私下婉拒赐婚之后突然病逝,你只好暂代勇毅伯前往西域驻守。开宇六年,忠勇伯陈丘任兵部尚书,你就没怀疑过为什么原本对我们并无恶意的他突然开始针对我们吗?”

  定远侯:“祎儿,别说了。”

  “你以为这便完了吗?”长公主冷笑一声,接着说道,“开宇七年,御史台三位御史失踪,至今不知去向。而后一场大火将他们失踪之前正在整理的资料烧得一丝不剩。三位御史的家人仆从四散奔逃。其中一位御史夫人因携带着御史事前准备好的遗书而惨遭毒手,遗书不知所踪。开宇十年,昭文阁学士陆恩远、御史台御史吴方袁在归家途中被行刺,重伤不治。而后此事被定性为刁民醉酒闹事,抓了几个街头混子了事。”

  定远侯打断道:“这些与我们无关。”

  “好,那就说些跟我们有关系的。”长公主大有将这些年的苦楚一吐为快的意思,“开宇二年末我被扎达兰伏击,身受重伤,皇后想让我回京养伤,却被他一再推脱,最后无奈,皇后让泽兰向药仙谷求药求人。一直到开宇三年初他才下旨,因我伤重不宜挪动,就留在边塞休养。你不过半年之后就被调回京城,而后直到开宇五年我伤势痊愈,在京城的两年你是怎么过的?

  “开宇六年,你在西域驻守一年之后,四境皆安。我请回朝,夏祌却派你出使南凉。开宇八年,赵国突袭我边境,驻边将领临阵脱逃,但边境明明还有数十万驻军,夏祌却让我派兵前去,等我到时当地驻军早已解决了战事,可我必须奉命驻守边境一年。

  “还是开宇八年,伯亭突然从礼部迁任太常寺,从此无缘两府。而五哥因在我回朝一事中进言,被软禁府中半年,他可是亲王啊!从开宇九年开始,每三个月一换防,我们相聚的时间更加有限。直到十三年我们领了琛儿回来,又降服了扎达兰,才终于放松了一些。

  “去年陈丘致仕是为何?因为陈丘无用了!朝中有吏部、有刑部、有台谏、有大理寺,为什么偏偏要让你去查兵部?阿箬,你信不信?此次琛儿遇袭,无论如何,最后结论一定是忠勇伯府做的,因为陈丘知道太多事情,他是绝对不可能让陈丘活下去的。”

  定远侯没料到长公主心寒至此,竟将这些年的事情和盘托出,这些事中有一些他听季亭提起过,而有一些则是从未知晓。而更让他惊讶的是,长公主猜对了。他上午去见季亭时得知,此事最终会以忠勇伯挟私报复为了结,而许琛应该也会得到封赏以示安抚。

  定远侯叹了口气,对长公主坦白道:“今儿我见到了赤霄院院首,正如你所料,忠勇伯府中府兵超过规制,上元灯节有一队府兵混入人群之中欲行刺杀之事,证据确凿,已经移交三司会审了。”

  长公主苦笑:“果然如此。这下你可信我了?”

  “我从未疑你。”

  长公主缓缓地说:“从前我确有许多事情背着你,可如今我终于看透了,就算我再小心谨慎,也终究得不到他的信任。他防我怕我,却又不得不用我,于是只好时不时给我些提点教训。”

  定远侯安慰道:“祎儿,我从未有过别的心思。昔年他还是太子之时,我便与他相识,他应该知道我的品性。更何况我娶了你,更不可能作出违背他的事。”

  长公主摇头:“那个位子是会让人变的,凡是坐上那个位子的人,最终都会走向孤家寡人无人可信的境地。若当年你没有娶了我,你可能根本活不到今日。”

  定远侯沉默了下来————当年他和长公主虽有情谊,但也不是非娶不可,本想着国境安稳之后再议婚,却被长公主逼着求了亲,若当年极力拒绝,恐怕会跟勇毅伯一个下场。

  长公主似乎是下了决心:“与其谨小慎微,倒不如放开手脚,也逼他一次。等琛儿好一些了,我就进宫去。”

  定远侯阻止道:“不行,你现在怀着身孕,不能冒险。”

  “正因为如此,才最安全。”长公主轻抚小腹,道,“你放心,我只是去找皇后说说女儿之间的闺房话。你不要小瞧了皇后在他心中的地位。他对皇后是有情的,不仅有情,还有愧疚。这就足够了。”

  “可……还是太危险。”

  长公主道:“若我不争一争,琛儿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我肚子里这孩子也会很难。”

  定远侯无力地说:“我请辞罢。”

  长公主摇头:“现在不是时候,你现在请辞反而会让他的疑心更重。现在我们只需要表现的足够愤怒就行。今天你没有入宫就算是一个开始,之后如果他单独召见你,你适时地失控一下,也让他好好想想明白。”

  定远侯沉默半晌,终于点了头。

  就在此时,凝冰来报,说许琛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