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99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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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究竟是何时转醒的呢?

  聂堇琢磨了将近一月,仍未得出答案。

  他尚不知是谁救了自己,醒时和梦时完全颠倒过来。入梦的时候,他才能像过去那样腾身起跃,各种各样的风光浮现在眼前,一到醒来,能见的便只有一色的壁板。

  他尚不能驱动四肢,稍稍用力得过分,便会引来一阵强劲的酥麻,从胸口蔓延开来,连眼前所见寥寥的风景也随之迷蒙。

  尽管如此,他也深知自己的侥幸。

  当日离了“许氏”所居的院落,他还未出得林谷,便懵然失了意识。

  勉强瞥看屋中角落,能够看到好几把弓箭,觑向门首边沿,亦能看出兽皮织成的地毯。

  他猜测救了他的,大抵是常住于此地的猎户,在打猎归来时,碰巧见到了倒在地上的自己。

  即使他身不能动,假若屋主出现,他也务必要向对方虔诚道谢,就算眼前身无依傍,也要尽己所能,偿还这份野遇搭救的热心。

  奈何他一等再等,每日醒来,一见天色尚明,便怀足了与主人相见的期待,可是一而再,再而三,总是在无果中陷入沉眠。

  他好些年没有这样放肆入睡了,每日精神养足,就愈发耐不住枯燥,即便总不放弃默念养心静神的法门,起到的效果也甚是微弱。

  还是将死之身的时候,他将过去的全部所有都看得决绝,随时可以抛却。

  如今得了侥幸,贪念却与日渐增。他最想知道的,自然是傅征是否遂愿,是否重建了饮剑山庄,是否按着楚敬川的谋划,借金鸾大会的契机,顺遂做了武林盟主。

  可是转念想想,跟与傅征见面相比,这些所谓事关前程的要紧事,在他心中的分量都实在有限。

  倒下之前的日子,他总是为了别人奔走忙碌,如今有了日日做梦的闲暇,任是被动如他,也渐渐有了自己的谋划。

  行动无碍以后,他最先要做的事,即是寻一身合体衣衫,好好将自己收整体面。

  除了傅征和楚敬川之外,再有能够拜访的故人,似乎就只剩下一个赵容,既是前所未有的用心之人,他倒也喜见此人新拟的剧目。

  拜别此人,他便要由北至南,沿途寻访名山胜水,这一去便不知将有几载。

  等尽足了兴头再回津州,傅征便立稳了家业,还有妻儿在畔,届时若无人介怀,他便做个不常登门的远邻,不时观点一番傅征的私藏。

  从前的诸多积攒,全数付之一炬,最感到心疼之人,必定莫过于傅征,他若回忆起来的,都要尽量做填补——

  念及此,聂堇陡为惊神所摄,意外鼓足了腰腹真气,乍然坐起。他原是惊觉眼下身无分文,倘想补偿,便务必要去某求赚钱的生计,如此意料之外的变化,一时颇令他“骑虎难下”。

  那陡然撑起的力道,似乎只绵延了刹那,随即已脱卸得一无所存,原先躺着的时候,有再多苦闷,身子也不致疲累,可一自他坐起,肩颈腰背几乎无处不在积累酸痛。

  或许是看不惯他过分挣扎,持力磋磨了好一晌光景,聂堇终于驱动了左腿,勉强拖放至地,又过不多时,另一条腿也渐解僵束。

  他本该见好就收,却不舍放弃难得的转机,由是一再催力,直至抚墙而立,极尽艰难地迈出第一步,第二步……

  墙壁终有尽头,他的气力也很快耗得精光,可他仍不甘愿舍去执着,自墙边脱了手,脚下立得尚稳,他便坚信下一步定能迈得顺遂。

  未想将才迈出一足,膝下便恍似抽脱了筋骨,连带着整个上身朝前扑去——

  聂堇正好走到门首,雨后泛着新潮,本以为接来的将是满身满脸的泥泞,感知却在意想之外,触达了一具韧软的怀抱。

  扑入鼻间的熟悉气味,令聂堇如坠梦中。

  梦中也会出现这样逼真的味道吗?

  聂堇只管将身子埋得深入,对方似乎并不情愿任他如此,力道由揽变推,直到聂堇彻底没了支承,险些软倒下去,这才施舍般地递出一掌,供聂堇攀扶。

  “傅……傅征?”

  聂堇积攒了无数疑问,临到嘴边,却好似清空了记忆,话音滞在嗓间,再催不出只字。

  傅征也似有意避开视线,将他扶回塌上后,便毫无迟疑地回转身形,恍若一个从不识得他的生人。

  他想要追上去,却不知是因体力未复,还是心灰意冷,见得傅征的背影消隐于视野之外,他仍僵坐在原处,俨似无动于衷。

  傅征终归对他失望了,他并不觉得如何委屈,可是思来想去,无法自安的焦灼愈演愈烈——

  他须得同傅征有个解释,即便听来像是借口。

  他知道傅征会在自己入眠的时候出现,因而连续几日故作假寐,有好几次,傅征分明已经走到了近处,但一察知他呼吸不稳,即刻又匆匆避去,举动刻意,但的确避开了本不该发生的尴尬。

  聂堇已然无法分辨,落至这样尴尬的境地,究竟是谁的执拗。

  他如今再无顾虑,只要有与傅征对面相见的机会,他便能够作出从前不敢开口的承诺,傅征倘若不想见到这样的结果,为何至此仍逡巡不去?

  入冬的时节很快到来,转眼间,门前小院已经覆上厚厚一层积雪,将连通林径的小路完全覆没。

  雪停之后,步行经至的脚印一览无余,虽然天气转冷,聂堇的精力却比数月之前好了不少,尽管又是苦等无果的一日,他也仍有余出的气力可供挥霍,为了满足期待,他果断踩上了脚印,眼中混无将落暗沉的天色,只管低头寻索足迹。

  等他终于来到一段足迹的尽头,忽觉脚印的形状和分布与此前大不相同。

  他稍稍躬下身,将将凝神,即刻已被忐忑攫住了心神——

  与脚印交叠在一处的,俨然是四足的兽爪印迹,目观脚掌尺寸,想见原身的体格如何威壮。

  此地毕竟是深山野林,入冬以后万灵凋敝,每日的食物仅用狩猎供给,难度几何,聂堇至此才有了体会。

  伴随忐忑渐重,聂堇胡乱猜测的念头越来越不受控制。

  他不止一次地猜想,傅征正是在此遭了厄运,与巨兽缠斗未成,沦为了腹中残饭。有了最坏的推测,他一次次地否认、摇头、阖目,不知过去了多久,整个人终于像是失了牵线的木偶,摊散着四肢,弓塌脊背,瘫坐在足印上方。

  “阿堇——”

  仍由颓然发作的聂堇,遥遥传来的呼唤之声,在他耳中只似梦中呓语。

  可那声音一旦挨近,便透足了霸道和不容推拒。哪怕是在梦中,聂堇也从未见过这样面色严峻的傅征。

  “天这么冷,为何走这么远?”

  傅征紧揽着人,试图融暖遍身僵硬的躯体,聂堇犹自浑噩着,尚未应出一句,傅征又将浊重的呼吸扑在他耳边:“你若想离了我,为何不趁着日子还暖的时候走脱?”

  聂堇似乎为言语惊动,陡一下起了惊颤,傅征以为这是想要挣脱怀抱的表现,心脏正为之一紧,接来的,却是拥揽得更紧的环抱。

  “你……不要我了么?”

  聂堇的声量极弱,可究竟清晰无比,清晰到傅征以为自己生了错觉。

  但随即,胸口蔓延开来的微弱湿潮,终于消除了他最后的迟疑。

  “我从来不想你走的,当初……是你先跑开的……”

  热气穿过颈间,渐渐触抵心中最柔软的某处。

  聂堇缩了缩肩膀,即便是躲闪的动作,也未令傅征觉出任何抵抗。

  聂堇至此才想明,倘若那日起身的时候,他就像眼前这样,用力将傅征拥紧,那些反复斟酌的词句,原本从一开始就派不上用场。

  天上无星无月,林中的鸟兽也匿息无踪。

  聂堇贪婪地从怀抱中汲取温暖,同样不舍割离的,还有心上人不住轻咛着的耳语:

  “你说只要露水情缘,一晌贪欢,我偏要长长久久,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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