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93章

  

  天与地浑黑一片,蜷得过久的脊背早已僵木。

  在这一地困了多少时辰,郑轩早已模糊了记忆,胸腹内的气息几度要掩灭,只因一腔懊恼臌胀得厉害,才使得他勉强苟延。

  他本是为来寻人,虽然很清楚瞿歆根本不消他来搭救,可他总是想要众人知道,自己并非那么不堪用,只要是瞿歆期望做成的,他定当倾尽一切,但越是如此,就越令他显得不自量力。

  眼下这样子,他不如就甘心死了,最好再过上数十年,才有人经过这里,见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他就不必在瞿歆面前赧然,教门人知道自己的窝囊累赘。

  其实就算没有这样消沉的念头,他也早就强撑到了极致,不论是力气还是意识,他都知道能维持的时间所剩无多。

  他已不知道多少次开解自己,多撑得一刻,无非只是再多一刻的痛苦,知道所有的念头都渐渐微弱,他却忽而听得了一声簌响。

  这声音究竟与磨耗这多时所听的各种声响不同,不是碎石崩解,亦非水流击打,更不是转瞬即逝,几声簌动后,竟还愈有渐响之势——

  他实在难以置信,他早提不起一丝力气呼救,也未曾跟除了齐钊以外的相识说知自己的去向,就算有人前来,也只当是误打误撞,绝不会是因为自己才行至此地。

  他若出不了声,那么侥幸就应该于中途休止,不该有声音不断接近,可偏偏,时间越是推移,那声音竟恰如鸣钟一般,愈发在自己耳畔鸣响不断。

  渐渐地,下肢传来的巨大压力悄然松卸,这让他愈发不解,他并没有心存希冀,但周身不一时得了松快,尽管知觉尚轻,眼前也仍不见物,他已分明感知到,在这人的帮扶下,脱身并非是件难事。

  他平生最不相信侥幸,可究竟过往的遭遇,每有所得,必是因侥幸而起。他再怎么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若非有贵人相助,他必不可能苟延到今日。

  新添一位恩人,他心里更添愧疚,尽管来者似乎并无所求。

  他不知道在深黑的隧道之中穿行了多久,再见天光时,寻遍周近百步,也只从溪流的倒影里见得自己孤身一人。

  眼下他只知道,救他的人,想要他活着,或许仅是一次无心之举。

  他刚有了这样的念头,便因突起的阵风卷动衣襟,将一块留有字痕的碎布掠至掌中。他识得这比划,没有谁会比他更熟悉瞿歆的手笔。

  “……不尽,即日出关,本月庚辰日午时,务必于城南川东巷口面会。”

  约见者的名讳被扯去,郑轩虽然好奇,但既知幸运,便无意刨根问底。他禁不住喃喃自语,“太好了,瞿大哥有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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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木层层掩覆,在本该更加蔓生紧密之处,显出了一间装饰雅致的宽大屋宇。

  妇人端坐在檐下,尽管身旁有数位侍女围绕,但远远看着,仍给望者一丝孤苦之感。

  聂堇原也只想隔着院落远瞧一眼。时光一去不返,就算有再多遗憾,超过当下的一切,本也无力弥补。

  他是为来告别,但是往深了想,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意图。

  许夫人待自己如同生母,他知晓自己哪怕有心抵偿也终无尽时,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该将其不管不顾,哪怕傅征未能常伴膝侧,也至少辟得一方安养之地,让许氏不再漂泊,尽管是应分之举,可怎么也好过全无所予的自己。

  他想得到自己的亏欠,但一切都为时过晚。

  眼下他所能做的,只有在心中默默祷祝,“愿夫人此生无病无灾,子孙承欢,长命百岁……”

  这时便要循入林中,原路返回了,可在转身之际,脚下却偏巧有根隐秘匍匐着的藤蔓,他倒不至于跌出一个踉跄,但毕竟蹭出了响声,霎时引得数人惊顾,冷箭四起。

  周遭并不缺乏遮蔽,要闪身离去并非是件难事,可是林木遮映间,聂堇见得一人缓步而来,仿佛身上牵了引线似的,就此僵住了脚步——

  傅征并非一个人前来,两人还未视线相迎,便即让靠后的一人占了先声。

  “聂公子好大的本事,这里戒备甚严,你倒进来得容易。”

  说者语调平稳,哪怕细听也难觅讥诮之意,然而一见其人双手抱胸,聂堇便眉心紧蹙,将不悦显在面上。

  傅征微微抿唇,神色先是不解,随后从容抑下,朗声即道:“你既来了,就莫把自己当作外人。你与我娘许久未见,就算你我之间生分了,她也照旧是长辈。”

  其实话中要领,聂堇并非无觉,可他知道,眼前这一道坎,迈过去于谁都无好处。既已做了恶人,就不能半途而废。由是他只顿了片刻,便埋低头颈,眼见就要同傅征擦肩而过。

  傅征意念挣扎,一侧臂膀将伸未伸,齐钊早已等不耐烦,未等聂堇绕过二人,陡然将身一横,冷笑着立于二人正中,“聂公子,傅庄主待你有礼,乃是看顾多年以来的情分,阁下纵然不愿赏光,多少也该有个解释。倘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留下不光彩的引子,届时替你兜转的,断少不了鄙人一番心力,奉劝聂公子还是慎重些,莫要枉费了我等的看顾。”

  半晌听毕,聂堇纵是迟钝,也听出了齐钊话中的威胁之意。

  多方奔走首鼠两端的,分明就是眼前之人,这时却丝毫不觉心虚,开口第一句,即是朝傅征诬告自己。

  他已笃定心思要做恶人,按理不该再有什么顾忌。可是意欲施手的念头一起,他又忽而感到提不起力气。

  现今所得的一切,全数循着他原本的打算,再有多余之举,反而会弄巧成拙。

  以傅征之敏锐,不会看不出这人的投机意图,何需由他来拆穿此人?

  念及此,聂堇轻轻叹了口气。他本该大方挺起脊背,昂首阔步而去,有多少亏欠,他已尽力补偿,如今之事,他既该放过别人,也该放过自己。

  他终究什么也说不出口,拽步将行的一瞬,他察觉有只想要抓握的手,堪堪拂过腕侧,若持定不动,必能令对方得手。迟疑了一刹,他终究离得果决,如此将眼一闭,瞬时已在数步之外。

  虽是盛夏暑闷,林影之下,仍有凉意穿袭,聂堇微起惊颤,正待收抑内息,脚步暂且未停,一声惊叫响过,身前即又围来一片密压人众。

  诧异尚且未歇,聂堇又听得一声嗤笑,“聂公子好大的算计。”

  聂堇回过身,侧首屋檐下,各色奔走的侍仆脚步匆乱,显见遭遇大变。聂堇未得施手,根本不知自己如何引起了变故,他已经打算离去,大可以求个眼明心净,腾身即走,但念头稍定,他又到底放心不下,于是将头侧过,正巧与傅征四目相对。

  这一回顾,却如仇人相见,只从对视的一双眼中觅得惊怒。

  “你为何要……”

  从人影叠错的间隙中,聂堇窥见了许氏抽搐不已的侧影,无法辨别是某种病症还是身中剧毒。恰是在此间,聂堇同时发现,许氏的脸部似已溃烂,自侧面一瞥,只能见到一片轮廓狰狞的疮疤。

  倘若这是事先设好的陷阱,齐钊此前的古怪反应,便都有了解答。

  相识至今,他与齐钊会面的次数不过寥寥,如何能引来这样一番报复?

  他本无意与此人相争,可是细细想来,同此人相识之后,蹊跷一日多过一日,倘若直冲着自己而来,正面较量一番便是,可如今……他已没有太多可供消耗的时间。

  伴着一张张惊愕的面孔,聂堇于重围间身如利箭,只消两个起落,便已拦住了正要踏入檐下的齐钊。

  来者不善,齐钊不及思索,伸手业已拽近一名女奴,令其阻延在前,只耽搁了错息工夫,傅征已尾随而至。

  按着过去在楚敬川手下的表现,聂堇的武功进速飞快,傅征自知不是对手,因而尽管担心出手突然,却不敢过分收束力道,未想就此催手一推,已将聂堇重重推至地面。

  比之倒地的聂堇,却是傅征陷入惊愕,趁住失神空当,聂堇抵住肩颈,以绞燕状倒旋而起,瞬即一抹冷光袭过,击中齐钊颈侧,立时便有鲜血爆喷而出。

  留在此处围看的,大多都是胆小力弱的普通侍者,短时内亲见两条性命亡陨,各都害怕祸及己身,皆如噤了声的鸟雀,只敢微微抽动头颈,不敢出声,更不敢随意旁顾。

  数声簌响过后,在众人眼中引起一切祸难的始作俑者,却如偷食乌鸦一般,兀自遁形不见,只留下院落的主人孤立在林野之间,仿佛陷入梦魇一般,不断惊起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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