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92章

  

  这人的声音听来异常熟悉。见得景迟的憔悴面孔,傅征难禁面上微诧。

  阔别数月,景迟竟似苍老了数岁,削减下来的身形,俨若一副骷髅般,在一众身强体壮的武人当中颇显突兀。

  如何落得这副凄惨面相,傅征心中有无数猜测,但那个都不致令他相信,会是瞿歆的授意,令景迟惨淡如斯。

  再怎么厌憎,从沐青门初创至今,景迟毕竟过不胜功,就算扫地出门,也不该拿不走一分财资,眼下惨兮兮的样子,若非是去街头做了乞丐,傅征实想不出,还会有何种缘故,会使得景迟颓唐至此。

  倘若为了气节甘于贫贱,傅征倒也勉强可对此人称得上欣赏,但偏偏到了这时,景迟仍似想借着一句空言,从自己这里谋求一份富贵。

  如此一来,景迟越是面状不堪,越是难以博取他的信任。他自认心胸不及瞿歆宽宏,计较的事情,一旦上心,决计不容中道折废,哪怕挡在面前的,是迄今他尚无完全把握与之抗衡的楚敬川。

  如今正值他怨愤攒聚,怎样凝神静气,都无法稍得开解,景迟这一现身,却忽而激起了他想要逗弄的心思。

  他自瞿歆口中听说,这人曾经开口无忌,执意斩断瞿歆攥定的缘线,如今既来向自己投献殷勤,何不就令其好好奔走一番。既然当初眼见即愤,何妨就选中此人,去解自己感到束手无策的疑难?

  他不可能一辈子都纵着自己的不甘悬在心上,他总不肯相信,将得明媚的追逐,为何会有骤雨突至。

  聂堇从何日起变的心,因何厌弃了自己,他要一概让此人替他查明。

  这人越是憎恶自己的偏袒,便越是能令自己持住清醒。他要让自己清楚确知,这多少年来的执着,正是一个在旁人看来再荒诞不过的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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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疏淡月光下,一条蜿蜒小径,随处可见长草遮映的条纹。

  脚步匆乱的各等仆役,一步近这处,便将脚步放得格外轻缓。

  偌大湛安王府之中,能如这般予人威慑的,除却湛安王本人之外,再无第二人能够达到同等境界。

  李宸睿将要袭嗣的声音,尽管已经传遍了京城内外,但只要身在王府,就算李煊眼下的所在,乃是府中最破败的一间窄屋,府内也不敢有人对其稍露轻视。

  尤其是长久在这院中的老仆,从前的李煊手段如何狠辣,他们无一不是亲身有过经历,眼下的小心,与其说是久奉于此的忠诚,更不如说是担怕惊动李煊的胆怯。

  据传闻,先朝皇帝盛年暴毙,即是毙于李煊的授意,如今权势虽衰,但是在府中一应来历低微的下仆眼中,仍不失为一个能够撼天动地的大人物。

  常人之间有亲疏之别,一府之中,亦有内外之分,个中秘辛,若非有执着者有意探访,原也无缘为外人置喙。

  奉送汤药的老仆立在门外,已然回想不起,自己是从何日起担下了这份差事,按说他理应轻车熟路,夜幕将垂,月轮皎洁,院角穿廊各处,烛灯的光亮未见有何波动,这夜分明再平静不过,偏却不知出于何故,他心上总徘徊着一缕莫名的惴然,侧对穿廊的一条长径,他走得尤是忐忑。

  这份忐忑,并不随着他即将挨近门畔而稍有缓和。

  毋宁说,越是挨近府中主人的所在,他便愈是感到整个心高高悬提起来,愈发觅不见着落。

  较之确凿无疑的危难,最是这样无形无影的危机令人煎熬。

  “磨蹭什么?”

  屋内催促的声音传出,老仆再不敢有耽延,正才掀开一角门缝,便听得一阵疾速奔行的足音。

  脚步声将将定止,他便听得身后有一人,遏着粗喘扬声呼喝:“有刺客!有刺客……要对王爷不利!”

  这晌呼叫声罢,原本宁谧的院墙四角,即刻窸窣不断,直至扩长成将整间书斋紧密围拢的三层圈列。

  老仆在震骇中失手丢了汤碗,碎瓷崩解的声响尚未落尽,即有两个威武仗卫,分立在他左右,强使他跪伏至地。

  屋内的烛灯禁不得风声引入,陡然熄灭的一瞬,各人都不由屏息,但仅过了数息光景,即又窜烧起来,在窗纸上映下一个端坐着的侧影。

  众人仿佛久伏于水底,终于有隙得以上岸,正待舒松一气,窗影后随即响起的冷声,却又迫得众人陡然为之一凛:“刺客抓到了么?”

  两旁人松了肩颈处的挟制,老仆勉强扬起头来,尚还不及鼓起勇气为自己开脱,适才高喊出声的那人,几乎与房中的主人不约而同地开口:“放了他罢。”

  甫得这声,老仆一觉肩背一松,便意欲从阶沿抢出一步,未想才松了刹那,竟陡觉喉间一紧。他尚未看清搭过手来那人的面目,业已因窒闷而难抑神智恍惚。

  先时他还存着侥幸,心想自家主人既然并未生出误会,就等同于打算放自己一条生路,然而到得此时,不论他如何挣扎,都再未闻有人替他宽赦。

  本不该再有妄想的关头,老仆绝了念,眼帘正合上一半,本来已将堵绝的气息,竟在意料之外,循入了一汪清泉。窒闷陡解,老仆尚还觉得意识昏沉,即又被一股狠力倒挟向后。

  他伸着颈,触及额前拂来的撩人热焰,悻悻随着身后催来的力气踉跄了数步,听得随即传来的窜乱脚步,他才忙不迭转身向后。却不等他看清这一股力气的来源,一领黑衣短打,正如飞鸟振翼般,腾起一步,即刻窜上了墙沿。

  老仆一面追赶,一面环看四周,心上无数个念头驰过,终此一世,从未有一刻如眼前这般,多汲得一口气,即已为之而倍感庆幸。

  浓烟自身后不断逼近,他尽管已竭尽了力气,仍然无法快过浓烟逼近的速度。他并不绝望,只是有些遗憾,遗憾自己在这一府之中含气吞声了许多载,以为足够小心,就能博得那最为心硬之人的动容,但至此发生的一切,已经分明揭晓出来,要想那人动容,无异是种再天真不过的妄想。

  好在他终于能够甩脱,纷纭念想,有痛悔亦有恐惧,至此业已只剩下一个念头,即是要纵上仅距身前数尺的院墙。

  他仿佛遭了雷电劈打,不久前的躁动和雀跃,遇上这面落下深长影子的高墙,仿佛霎时投入绝望的滚流之下,一刹被浇熄。

  身后的浓烟淡了些许,胸腑之间,明明已得轻盈,他却只觉闷堵得更加厉害,在万般庆幸即要化尽的关头,平整的墙面上,徐厘倚晃下一道细长的影来。

  他先时看得并不真切,险些以为是条长蛇,但看那影子一落下来便安安分分,到底不似一个活物,待他凝住神,看明绳线上的纹理,又心想他或许是入了梦,想到什么物件,那物件便浮在眼前,直到听得一声咳呛,紧随一声嘶哑的催促,他方自周遭刺鼻的烧灼味道回觉自己的所在。

  他拽住绳,尚还未能想明,该以何样的动作向上攀爬,绳索先已拽升而上。

  老仆从来都是为他人出力,头一次这样提心不费力教人拉拽,诧异之外,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惭愧。

  直到他越过院墙,见得候在墙下的那人,心上激起的诧异已然扩高成一面骇浪。

  等着他的,一看即知,年纪怎样也不过而立,单看样貌,到底不似一个身具奇力的武人,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小臂上正缚着连圈的捆绳,倘若不是瞎了眼,断然也不会看错绳索连牵的走向。

  将要跃下墙端的时候,老仆颇按不下迟疑,直到青年纵身而起,予他一分承力,他这才凌在空中,本以为落足之际,他必会跌得极重极狠,意想之外的轻盈,究竟使得他迟迟发不出声音。

  “少……少侠,救命之恩——”

  “不必多说了,我只问你一句,”青年人神态柔和,但却不知出于何故,口吻尤其冷淡,“方才喊出声的人那人,可是齐钊?”

  老仆看着这人的长相,到底觉不出半分凌厉,可偏是因着这一声问询,令他的所有神思为之僵束。

  若非此人相助,自己必不可能得救,老仆深知道,这一日欠下的侥幸,大抵终此一世也无法偿还,由是他尽管颤着唇,也勉力摄住自己的齿关,郑重朝着面前人提高声量:“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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