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89章

  

  “齐钊!”

  此声一出,齐钊耳中金鸣激荡,趔趄了两步,险些跌足坠在阶下。

  将要走的换成了齐钊,最惊讶的,反倒是聂堇本人。

  他呆然地望向原处,傅征眼中虽有迟疑,却仍将外衫解下,覆在他的肩头。

  此番动作一落,齐钊瞥来一眼,除了轻蔑,聂堇再看不出其他。尽管并未附言解释,聂堇一看即知,种种不屑,皆是对着自己一人,原与傅征无干。

  这是头一回他与此人正式逢面,缘何讨来这番冷目相向,于这一时半刻之间,聂堇根本无从得出答案。

  但见人已走远,院内冷气愈重,他下意识回过身,却还不及开言,对上的即是傅征的炽热目光。

  从前但若被傅征这样瞧着,聂堇总要窘得将脸别过。他们固然相处的年份不短,但他总未能通晓增厚脸皮的诀窍,一旦教傅征这样凝住,他便只能不言不语地怔着,说是全无杂念也好,亦或是头脑空空也罢。

  如今他见得多了,知晓这世上谈情说爱,原也要看各人的本领,他显然不是天然生成的多情料子,动情也好,麻木也罢,件件都要经由傅征替他作主。

  他这样思虑越多,惶惑便越显在面上,越是教傅征看着生怨。

  可怨归怨,眼前心上,独独只有面前这一人,怨不了多久,他自先感到于心不忍。

  他见不到这人,窜动的心思,便总辗转碾踏,怎样也难作安抚。

  好不容易见了面,对方犹是一贯的不冷不热。他有心想将这人晾上一晾,以好令其与自己感同身受,可一对上这样清粼粼的一双眼,堆在心里的恨与怨,便如临经了一阵飓风似的,既痛且乱,同时也晕沉沉的,根本不想去细作分辨。

  “你我的终生大事,早前已教我娘见证过了,如今你我耽于奔波,聚少离多,这样下去,不分这情分攒了多久,总有要散的一日,今日将你留在这儿,是想给你补个念想,你且接下——”

  聂堇怔忡得更加明显,可他到底还是随着傅征的话,举出右手,在傅征的眼下张展手心。

  等到清凉的触感挨及掌心,掠眼微微下瞥,聂堇便不由唇齿微张,但傅征看得细了,却没揣度出聂堇此时的真正心绪。

  这样一副神情,既可说是投其所好的欣喜,又可说是始料未及的诧异。

  较之过往,这实是他走出玖青山以来,第一件送出手的赠物,鳞羽张展,凤目传神,尽管难说是这世上均无仅有的宝物,但他如今的刻工,就算放在常年专营钻刻的工匠眼中,他也自认不算上不得台面。

  为着这一枚簪子,他已不知道雕坏了多少件玉料,多少个夜晚无暇合眼,只为求得一枚尽善尽美,一气呵成。

  他以为无论如何,置于聂堇手中的这枚玉簪,再挑不出哪怕一丁点的瑕疵,纠结百次之后,终于敢呈奉于心上人眼中,可仅是一刹的迟疑,已令他再扼不下心慌意乱。

  玉簪光泽莹润,投在灯影之下,托衬得执拿之人颊蕴玉色,侧颈生光。但傅征觑进了聂堇眼中,触得的唯有无动于衷的漠然。

  强抑住胸口突跳,傅征艰难启开唇齿:“我思来想去,总该有个物件,下作你我婚配的聘礼……你……罢了,你若不想收下,来日……我再为你刻个更好的。”

  闻言,聂堇攥紧了簪子,手指青筋暴突,这一隅狰戾,不一时已窜聚至眉间。但一等到开口之际,这晌酝酿出的气势,又在须臾间不知所存。

  “傅征……我瞒了你许多年,到如今这个份上,再要相瞒,实在教我为难——”

  话音至此,聂堇仿佛透尽了力气,每一声出气,都显得颇有不支,但随后竟屏了气,猛将怒声带起:

  “念在饮剑山庄的旧日情分,我极力应承,只为不想漂泊在外,无所傍依,可你一再逼迫于我,口口声声说着惦念,实际从不曾替我着想……我在师父座下,多年勤恳本分,自诩天资平平,从来不想同你争锋,但一再避让,等来的却是你越发贪肆无忌——”

  言语携坚带刃,傅征已然领教,何为剖心之痛。他其实曾经有过猜测,聂堇待他的温驯,或许只是一种用来蛰伏的伪装,如果不是因为野心炽盛,如何会从不见其懈怠。

  能合楚敬川的胃口,就说明聂堇绝不是个只甘奔命于人的奴臣角色。

  可他未尝不曾想过放开手去,让聂堇尽情展翼。聂堇越是决绝,他便越是惊疑,惊疑这多少年来,他竟从未看明聂堇的所思所想。

  如今既是要敞开,原也是他有心引至。与其一再遮瞒,不愿教自己窥见真心,干脆些挑破了,便可以省得自己一再苦心遭负。

  由是伴着厉责,他非但不见惊怒,听着听着,眉心竟愈发开展,仿佛聂堇的一字一句,数落的实是自己的仇敌,只落在痛快处,一丝也不能激起他的不甘。

  如此一来,顿添诧异的,倒成了起先斥骂的聂堇。

  他看着这人,眼中含痴带怨,分明已能觑出不忍,可移眼时,又霎时转回了先一刹的寒怆。

  他终是什么也不想再说,紧了紧手指蜷攥的动作,忽将肩背一带,傅征未及眨眼,便见整枚玉簪卷着阵风,乍坠至地,霎时崩裂为不计其数的玉屑。

  震骇之中,他根本分不出余神去逐聂堇的身形,侧首轩窗之外,一道修长的影子陡现即隐,他心中全为僵木所据,整个人俨然动弹不得,便只由那影子掠闪不见,良久之后,他都未能想起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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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角一道长影投落,不知是否是因灯烛颤晃的缘故,尤显得单薄飘零,仿佛背后的人形并非经由血肉长成,而是一张再单薄不过的纸页。

  赵容刚自巷尾另一头走出,即刻投入眼中的,便是这样一副孤影难支的情形。

  他将步子催得极快,堪堪赶在这人倒下之前。将人在一间厢房中做了安置,盖上寝被,甫要动身走开,榻上的人便拧身猛挣,随即呻|吟不断。

  接下紫茵阁执掌之前,身边有谁染了风寒,发了高热,又或意外跌坠,伤了筋骨,照顾人的活计,一向都由赵容亲力亲为。他这日本可多招呼来三五人,替自己代行照料,可莫名的,眼下明明是一副生面孔,他却颇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之感,照看了小片刻,越发挥不去想要探寻回忆的好奇。

  但纵是好奇非常,他也知道,不等这人醒来,他做多少都是徒劳,且若探知了不该探知的消息,会招来何样的麻烦,目下还未可知。

  这人固是睡得极不安稳,但大抵是因积劳过甚,一睡过去,耗去整整一日的时光,除了几声入梦时的呓语,再无任何似要转醒的迹象。

  赵容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换了多少张汗巾,只知催促在外的人,一刻紧张过一刻。前些日子,他本就忙碌不断,度上一整个月,也难得有一个时辰的闲暇。

  跟外示于人的闲散不同,为了持住紫茵阁的诸种营生,他所劳费的心力,自诩远远不在他所熟识的任何一人之下。

  紫茵阁既不招徕武客,又鲜少与暗道中的人物有来往,可走经闻听的消息,却总是比身在江湖中人的消息贩子还要灵通,能有这番成就,皆赖于赵容极尽心力的所得。

  表面上,他所牵织的戏目,是诸多人跋山涉水只为争看一眼的稀世布设,但落在本人眼中,都不过是为了打听一件旧闻所排布的手段。

  他想要一个人死,且要下场凄惨,就算能再生转世,也不能忘记自己予给他的教训。

  可逢至今日,他所得的线索仍然寥寥可数。

  那日多苟且一日,他便感到自己的恨意又累增一分,涨至最盛处,他甚至期望,自己能够以身为引,诱使那人冲动现身。

  每当思及这处,他便发觉多年累积的不甘,犹如一张巨网,随时会将自己彻底吞没。

  难得遇上一个人,即使陷入沉眠,但似也有无穷无尽的痛苦,令其在梦中也受折磨。

  他正看着这人,心想自己至少身体康健,即使夙愿未成,也好过如这人这般颓唐狼狈,未想才起了念头,这人竟陡将上身挺起,支手在额前,接连疾喘了数下。

  赵容试探着开口:“阁下,此地乃紫茵阁,且恕赵某好奇,阁下可是有宿疾在身?倘若如此,何妨赵某寻来一位医者,替阁下稍作看治?”

  时隔多年,再见到赵容其人,聂堇觉得对方犹如当日,气度蹁跹,容色照人,看不出有任何变化。

  忽逢故人,按常理,他该是眼露雀跃,令彼此俱得一份欢喜。但他刚想露出喜色,寻见赵容的疏离目光,又如火覆霜冰,霎时将心底浇得透凉。

  及此他才想起,与赵容相识之时,傅征根本未曾允他露出面孔。他以赵容为旧识,赵容却无法同作此想。

  以他如今的境遇,根本不该盼望在这世上有更多纠扯——

  这一时心灰意冷,眼角微垂,正待起身下榻,聂堇的肩侧却忽而一重。赵容仿佛身中惊雷一般,上身猛颤了一下,即刻又持住,但开口时,激动已再无法抑束:“聂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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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时间没安排开,原定的码字时间根本抽不出空来,这周可能还得旷几天,捂脸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