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86章

  

  按着两人适才言出的种种,严江所能想到的,唯有一个多年潜心点拨,但偏因徒弟不识好歹而彼此生隙的惨淡故事。

  他看重傅征,有很大一部分因由,正是源于傅征的武功。同龄人中,傅征取得的境界可以说绝无仅有,他原以为,傅征的确有着常人所不具备的卓绝意志,悟性也是独一份的空前绝后,一身本领,皆由自己不竭不舍的摸索得来。就算个性并不为他所喜,但一身实力持具,任是从不缺乏门路的严江,也不得不多予几分赏识。

  如今冒出来一个师父,这种认可,立时发生了极激烈的动摇——

  倘若傅征所筹谋的一切,都是为了脱出面前这位“师父”的控制,那任旁人如何奔走,为的都不过是辅助傅征行逆师悖德之举。不惜搭上诸多人的性命,也要成全一桩无别于恶行的小果,在严江看来,俨然是这世上至卑鄙的谋划。

  趁着两人视线相触,严江拼足了力气,一径攥住了傅征胸口的衣领,怒凛凛地道:“老前辈,这小子薄情冷性,是个顶可恶的顽劣之徒,你的话他既听不进去,就由我这……我这做朋友的将他教训一番,让他往后再不敢错了本分……还不快走?”

  他本以为傅征还会抵抗上一时,甚至稍稍挣扎,就能让他挟制落空,却未想到,待他拽开步子,傅征却跟随得极是顺从,直到两人立身于一片密林之前,傅征犹是亦步亦趋,仿佛侍身为奴,将自己当作了甘供驱使的主人。

  “姓傅的,你这是怎的?”严江失了最后的耐心,索性松了手,提肘在傅征胸口重重一抵,“我替你摆脱了你那‘师父’,可别是会错了意,以为我看得惯你这般作为,你需知道,我严江最瞧不上的,就是忘恩负义之徒,你学了人家的本事,就该按着尊师重道的礼数,这厢躲躲闪闪的,实然不是大丈夫当有的行止。”

  他这里自以为苦口婆心地规劝了一番,本以为傅征多少会卖他一个朋友的面子,即使根本不打算改易原本的打算,也该做个应和,未想傅征转身即走,俨然对他的所言无动于衷。这一时间,严江再禁不住恼火,当下横抢出身,眼中蕴足了冷光:

  “姓傅的,你要我充的场面,我已经你摆布过了,前前后后,嘴上固是贬损得多,但实际自你所得吩咐,一样也没落下,反过来冲你提个要求,怎么算都不能说是过分。你且得让我知道,你同你那位师父,当日如何拆的伙?”

  当着仇人的面,灭亲毁家之举,尚不至于令傅征释出狠招,严江当下认定,就算自己再问得多些,傅征也不会以之为冒犯。

  但未能想到的是,将才问出这句,傅征即又冷下脸色,比两人适才相对时的面色更加阴沉,显见笃定了要走的心思。

  严江顿时有种七窍生烟之感,火气几乎下一刻就要窜出喉腔,“姓傅的,你莫不是以为,小爷我胳膊肘向外拐,放着个富贵闲人不做,偏要随着你们,一辈子凄凄惨惨,做个食宿无定的野夫?”

  瞿歆有了新宅邸的事,严江其实已有听说,但他一想到朝堂上诸多人暴起口攻的局面,便觉得就算眼前有居所,日后也远难保证长久。

  可纵是如此说了,傅征的反应犹然冷淡。仿佛忘记了该如何言语,只顾埋头前行,根本不欲与严江多语。

  见得此状,严江益发感到不平,若不是因为傅征相请,任是献上一大仓黄金,他也不想同湛安王府中的任何一人打交道。

  为了一个结交并不甚深的人,他全没有必要去忍受一个自己最欣赏不来的人物,遑论傅征前来寻见他的时候,态度还高高再上。

  就算人人皆知他与皇位无缘,可换作是谁,“七皇子”的名号,怎么也应该起到震慑于人的功用,断不该似傅征一般,为数不多的尊重,都是经他多番敲打方才有领悟。

  念及此,严江不禁在心内暗嗤,若不是傅征运气极佳,遇上的是自己这样外冷内热的仗义人士,换了任何一个自持身份的高门子弟,想来都决不甘肯同傅征为伍。

  正行之间,就在严江下定了决心,要弃开傅征一人独行的时候,傅征却乍然开腔,将他险些惊得一跳,“严公子,那人予我的,我终有一日会逐样奉还,至今我所使的一招一式,不是自我傅家传承而来,就是我自行钻研所得,只有阿堇才是真正承他衣钵之人,有朝一日,待你见过他与人交手,你便知道,我绝无半句虚言。”

  “虚不虚言的,同我又有何干?”严江不耐烦地接道:“总之这人做过你的师父,我纵是不曾正经习过武,总也知道,做师父的,总不止于传授本门功夫,就算你另择一径,他既担了师父一职,就势必要予你指点,教你不致走歪甚至走偏。就算在你看来功劳不大,但放眼世上,似你这样的徒弟,只是戒除傲气,只怕就要劳神费力好一阵子,你如何不惦记他的恩情,总也不该当着外人,那般不给他体面。”

  这些话出来,傅征尚无太大反应,却是严江自己先难抑住惊讶。

  往常只有他嫌别人啰嗦肉麻,如今换成自己来劝旁人,说出的每一句话,回想起来,都令他感到格外的别扭,仿佛有个从不相识的人,同自己换了魂。

  但话已经说了,毕竟无法收回,他只得紧崩肃穆,让口吻更添郑重,“你莫要以为,驱使了我一二次,即就表示我待你死心塌地,我只是……只是看不过眼,尤其是李宸睿那厮,只仗着出身好,就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当年我爹……罢了,同你说这些作甚,此前答应你的事,我保证不会食言,但只要达成了你的愿想,往后你我便再无瓜葛。”

  他故意将语气说得决绝,原是期望傅征多少有所挽留,显出他的地位之重,尽管一再做了暗示,傅征的表现也尤是木讷。

  及至此时,严江才慢慢回觉,自从见过“师父”以后,即使已经抽身,傅征也仍似困在了当时,尽管面对那人时的口吻格外决绝,但相别甚久,也犹显得失魂无措。

  他本该果断道别,此时却禁不住脱口追问:“你那师父,莫不是挟了你那个相好做人质?”

  说毕这句,傅征的脸色已然不能用难看二字来形容。眼下再不脱身,只怕博来的,绝不仅是一场舌战那般简单。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话音甫定,严江几近夺路而逃,转瞬就在林丛不远处消匿了身形。

  傅征全看不出一丝想要追赶的意思。他返过身,伴着渐深的夜色缓步徐行——

  他想到楚敬川会现身,却没想到会现身得如此之快。他有诸多筹谋,尚还来不及同聂堇细讲。但细细想来,于如今的聂堇而言,讲与不讲,二者之间,似乎确无甚大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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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巷曲折,迂回反复。尽管聂堇已非初次寻来,但遍及周身的清寒,还总时不时地抵来僵束。

  他知道自己不该太过畏缩,转进一方小院的时候,他刻意挺直了背板,试图显得气足神完,可越想如此,便越是显得气色苍白,愈似一个飘身而行的游魂。

  一间小室,灯火如豆,主人悠悠然迎出檐下,露出一抹意味驳杂的浅笑。

  聂堇甫一探头,便恭恭敬敬地屈低上身,郑重启腔:“师父。”

  楚敬川口吻歉然:“这些日子,你实然奔波了不少,傅征的事,以后有为师在,你不必再耗费心力。”

  实话讲,比起当日初见,楚敬川的性子,实然多了几分温柔,都似能从他的立场出发,做些善解人意的考量。可越是见到这般,他便越是感到不安,担心自己处处都难合楚敬川的心意,没能将得了吩咐的事宜打点到位。

  他一向只管领命,这一时因为心上不安,难得耐不住发问:“师父,你可要与傅征……好好谈谈?”

  聂堇留神去探楚敬川的脸色,奈何对方整张面孔都隐在暗处,根本不肯容他看个细致。他想要掠高视线,暂未觑定目标,楚敬川即又背转过身,只留下一个颀长的影子。

  “眼下只差一件事,办完以后,我会给你一大笔酬金,今后你想要去哪儿,都可以随你的心愿安排,我决计不会干涉。”

  这些话,在旁人听来多少有些古怪,聂堇的反应却尤是平常。因为这并非是楚敬川第一次说出的承诺,自从拟了下山的决定,楚敬川就曾告诉过他,待到自己的夙愿达成,聂堇就可以解除师徒身份的禁锢,游侠散客也好,名家圣手也罢,只要他甘愿,不论何种身份,都可以任性择选,不存顾虑。

  但与之相对,楚敬川的心愿,在旁人听来,多少都有不自量力的嫌疑——

  楚敬川要做的,是将一个初临江湖的年轻人,扶上许多年被朝廷禁绝的武林至尊之位。

  从前看来遥不可及的事,如今只差一步就能达成,曾经涉身其中参与筹谋的聂堇,回味起来,也颇有种大功将成的快慰。

  他正想应和心中的一隅舒畅,轻轻舒出一气,熟料楚敬川话锋一转,又改回了当年指点自己习武时的冷厉:“我替傅征筹谋的位子,他大抵心有抗拒,你须得令他转变心思,顺从为师的意志,否则……他从我这里得到的所有,不日都将由我亲手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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