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71章

  

  天际冷光渐溢,暗沉的天幕,自一角冲开缺漏,接而为刺目的天光彻底驱散。

  一整夜过去,郑轩仍然紧绷着心绪,齐钊安然睡去,他犹忙碌不断,若有旁人在侧,对比二人行动,必会以为真正接下任命的,当是此时犹在摸寻的郑轩。

  地上的浮土,被郑轩刨起以后,业已堆成了没过脚踝的土垒,饶是如此,郑轩的动作也丝毫不见停滞。

  时至此刻,他至少知道地下的确有埋藏之物,是否为齐钊所言的机关,一旦心念浇注,已然不甚重要。这种时候,他须得为自己找一件事,哪怕不过是清扫浮土,也都好过一静下来就万念齐涌,让仅存不多的清醒彻底消陨。

  头顶没有遮挡,越过山头的日光,终于映在了齐钊面上,睁眼起身的动作尤是从容不减,但身形甫一支稳,他便立时转换了神色,凛然对郑轩道:“你且让开,这处机关应时而动,生门开闭,合于一日生机轮转,眼下当是辰时初刻,正是酝生之初,轮转之始,且让我试探一番。”

  郑轩掐住额角,扼下恍惚:“为何选在这个时候?”

  “昨夜你我都见到了,我本以子时为始,反复试探,然迄至寅时,此处也未显出任何变化,眼下除了日升时分,还能以何解释生门之‘生’?”

  不停下搜寻,总好过静定不动,郑轩不想再因迟疑耽延时间,当下连声也来不及应,惶惶然就随上了齐钊的抛掘动作。

  过不一时,郑轩便听得脚下嗡然一响,似有某样重物,坍坠至某个角落,他正要催促齐钊,那知将一回头,便见得此前齐钊的所在,地面下凹,显出一个黑洞洞的缺口。

  眼前的所见,一件件都证实了齐钊的所言。尽管疑色未褪,郑轩也来不及再深思,眼看先前那道门洞即将关闭,便竭力纵出身,堪堪躲过了石闸碾压,重重摔在甬道中央。

  郑轩摔得眼冒金星,洞室内十分昏暗,仅有自石缝间些微穿入的光亮,勾勒出洞穴的轮廓,再要往尽头看,唯能见到黑漆漆的一整片。

  郑轩并不害怕,但总难抑下心中茫然,忍不住呼唤,“齐兄,齐兄——”

  迟迟没有回声传来,甬道悠长到仿佛没有尽头,郑轩脚下踉跄,眼前也越见迷蒙,但心里却清定了许多。他知道,不管齐钊所来为何,到了这种关头,能依赖的唯有自己,他须得紧随脚步,不论齐钊是否已经接近目标,他至少要给对方添个绊子,不能让此人轻易得逞。

  齐钊的种种异样举动,身体上虽是虚弱难当,心思一澄定下来,再作思索,于郑轩而言,似也无甚繁难。

  打发走的一伙人,或许齐钊本来就不需要,所以那般顺遂地让自己得了手,而昨夜的一番折腾,也无非是消耗自己气力的一种手段。尽管武力不及人,齐钊也总有法子让武力更强的人为自己驱使,越是示弱,越容易让同伴或对手相信,根本不用提防于他,哪怕生了戒备,也不会忌惮到担忧此人会危及自己的性命。

  郑轩念想一起,更觉得齐钊此人秘密重重,嘴上说着为湛安王府奔命,实际的打算,或许只有自己本人知晓。

  但除此之外,郑轩并无延想更远的心思:齐钊是什么人,所图为何,此地的设置是否同瞿歆的失踪有关,种种疑难的答案,都与他眼前的处境无关。

  先开始的一段,他还能借溢入的天光勉强辨别时辰,再走得上百步,眼前的所见,便只有清如一色的沉黑。仅是步行,他已有好几次险些被脚下的石棱绊倒,原本担怕拖慢步伐,他还不愿将过多的重量倚在身旁的石壁上,但坎坷行了又一段,到底无法再支撑,过不一时,已从起初的稍作撑扶,变成完全攀挂着石壁而行。

  尽管如此,脚下仍然时不时地磋跌打滑,双腿还在挪行,负累最重的,早已转成了肩背。

  他心里有些许动摇,但念头一定下来,思及瞿歆与自己紧握双手时的面目,便是嘴里吞含的血腥味,也能眼也不眨地迅速咽下。

  倘若这条路的尽头即是瞿歆的所在,他纵是死,也没有一丝遗憾可言……

  ·

  旌旗蔽空,红日将垂。

  起伏绵延的山岭侧脊,在马啸风嘶之中,被映上了金红交杂的灿丽颜色。

  兵马浩浩荡荡,蜿蜒折转于曲折山径,弓手炮手,垒石高车,自称屡经杀阵的年长兵将,大多也从未经历过如此一般浩大的场面。

  相较之下,岭谷中的敌人,这时却安静得异乎寻常。

  便是连一个望风观瞧的斥候,战阵中的兵士也无一得见。

  一支小队择东向而驻,对着的地方,莫说是人,就是连稍显高大的树木,眼前都见不到几株。

  从正午立至傍晚,对一众训练有素的兵士而言,实然算不上什么折磨,但毕竟耐不过无所事事,一名裨将望看得眼酸心疲,忍不住朝身旁扬声:

  “这些贼子还不肯冒头,莫不是因为被吓怕了?”

  主将手握长枪,当下掌心用力,将枪柄攥得更紧,面上却难见波澜,另一名裨将等不及吩咐,抢先应道:“无怪他们害怕,十万兵马,调自四境各州,合并操练,足足筹备了一整月,时下才动身出发,我朝以武立国,鲜有边衅,征得你我出面,也算是抬举这些人。看眼下的形势,不如由本将出马,先去闯个头阵,让其他营阵的人瞧个清楚,同样是习武,遭这些江湖人蒙骗,鼓吹什么至高武学,实则根本经不得你我一戳一刺,早早流散了去,再别像从前,非得抬举那劳什子的五大门派,连天家也受了骗。”

  甫将话音说毕,适才出言的那名裨将随即应和,“要么,你我一并动身,现下就冲出去探查一番?”

  “糊涂,”主将忍无可忍,终于爆出怒声,“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这点气都沉不住,万一打草惊蛇,你们哪个能担待?”

  三人之中,两人从起先入伍,就是相熟的同乡,这一人向来知道,自己的同乡这般出息,靠的就是比旁人更明断时势,两人还是小卒的时候,自己就多次沾了光,既有战果,也保得性命无碍,如今随从其后,尽管偶尔也仗着亲近,纵口议论些职分之外的话,可到了重要关头,也能识得清分寸,不至于似眼前这般,让这位主将难禁怒火。

  讪讪闭了腔,心思却全不能就此止定。

  一将视线纵远,这人便立即有了猜想:这一众江湖人的本领,民间传扬得神乎其神,四面调遣来的军队,又有三名主帅失踪,迄今尚无下落,朝中一再设议,操练备兵的一则,尽管不失稳妥,但传扬出去,到底无益于体面,因而眼前固然规模宏大,背后所图的,不过是为了尽快平息事端。

  可如此大兴兵锋,这人实想不出,如何能做到不引起警觉。更何况,近年来的北族,越有联结并聚之势,倘若探得某处兵备空虚,边要有失,岂非正正合了诸部汗王的下怀?

  他固有千重疑虑,总归无法同主将明言。天色又沉了些许,远方军阵之中,随即传来悠长的号角声。

  此声一起,主将便执起了马缰,扬声一喝,两侧旗帜迎风招展,数队齐出,黑甲重叠,似如乌云一般,密压压地吞噬了各面山头。

  不管是否有人蛰伏在山岭起伏之后,如此一般的阵仗,任有飞天遁地之能,一时也无法越出数量如此之多的人阵。

  可等到包围缩紧,扬尘蔽目,诸多人的所见,仍是不见敌手踪影的一派死寂。

  不消有人传布,众人皆已料想的出,主帅脸上,眼下该是何等的暗沉恼色。

  他们既已身至此地,断不能因为没见到敌人就折道耳返,传扬出去,根本是令所有人都无地自容。

  正彷徨间,号角声忽转激昂,主帅视线一凝,原本所占的围势,现下被各处山头所拆散,如漫天散星,无法在短时内集聚,适才所寻未得的敌人,至此才于四面稍稍冒头,但将一现身,便如鼠窜狼逃,只冒出零星几颗人头,便霎时匿没无影。

  本来气势极盛的一众兵马,被眼前不知用意的扰袭搅弄得十分忙乱,但毕竟人数相差悬殊,这些零星现身的武人,每一次的现身,都似抓似挠,一次也未能发起有力的冲击。

  虽然原定的阵形几乎五一保留,但声势一复,毕竟显出了不为散兵游勇所具的优越——

  见得四面的军士渐渐排阵有序,主帅自开战以来,难得松了口气,因不安而微微耸聚的眉心,眼下也稍见舒展,却还不及沉下声气,忽而一声巨响,自脚下骤然爆开。

  一时间,周遭安静得异乎寻常,随之而来的,是天地翻转,火光耀目。稍有一点声响能入耳,转瞬又被继起的爆响吞没……

  “将军……将军,不好了,这地方……遍地都埋了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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