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36章

  

  轻松将傅征击败,聂堇脸上并未显出一分得意之色。

  傅征抵开聂堇的手,仿佛一下子抽干了气力,瘫坐得格外狼狈。

  他以为自饮剑山庄逃走的那一回,将是最后一次站在聂堇身后,让聂堇替他作掩。却没想到,仅仅过了三个月的光景,他的武功竟落下聂堇远远一大截。

  同一位师父,同样身处玖青山中,他实没有理由落后聂堇这么多,更遑论人人都说,他极具习武的天分。

  见傅征满副垂头丧气,聂堇难禁心软,又见傅征转身欲走,他便忍不住牵住傅征的袖摆:“师父说,倘若你能抵得过盏茶时分,就证明你比此前有进境,你不必这样灰心。”

  傅征惨然一笑:“我几时落后到了此等境界,连胜几招都任你说了算?”

  聂堇心中了然,过去的傅征从来没输给过自己,为了让两人比斗的延续下去,还时常少不了让招喂招,直到在旁不懂武艺的下人看不过眼,方才略作收敛。猝然间情势倒转,任谁也无法轻易接受,莫说是好胜心极重的傅征。

  聂堇还想解释,傅征将他的手重重甩开,头也不回地没入了林间雾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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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笼水岸,泊船星聚。

  暮春之际的津州,更是一派锦绣繁华,慕名而来的游客,比以往翻了数倍,各家的生意都红火到招待不过来。

  百姓们无谓江湖人的不满与怨愤,五大门派襄举的比武为当地揽来了前所未有的人气,他们便视五大门派为福星降世,家家户户都去上香奉庙,以求这一众福星能多绵延几日。

  当中最为瞩目的明江楼,早在敲定会武之日的前一旬,就被围得水泄不通,连日常营售伙食的采买,都需要找专人护送。

  到了会武的当日,一整条街上的茶座,早早挤满了人,挨到明江楼附近的,更是连墙角屋檐都不放过,哪怕根本没有一个像样的落脚处,试图窥见比武场地的来客,宁可倒挂也要挂在明江楼对面的酒家,任当家的老板如何苦口婆心,也丝毫不肯相让。

  郑轩的焦虑,便是在这一日达到了顶峰。

  赵容在本地还算颇有人脉,这日竟意外替拿到了官府盖印的名帖,连同刚刚与众人结识的齐钊也有一份在内。

  有了当日的一番剖白,赵容没有循着齐钊的恭维自居上位,也没有将其驱离紫茵阁,知晓其精擅易容之术后,便视之为友,等同于严江和瞿歆一般进行招待。

  化妆与易容,一道两端,源脉相同,一者重在展示本色,另一者则反其道而行之。赵容擅长前者,对后者也颇感兴趣,数日以来,频频向齐钊求教,已然有相当收获。

  四人出行,经两人之手,改换容貌并未耗去过多时间。

  严江扮作了一个年逾四十的中年人,鬓发微霜,浓眉深目。郑轩顶着暗黄的妆底,本想贴一对鼠须,被齐钊嗤为像贼,便就只对眼尾稍加描摹,将眼裂改得微微狭长,果然添上了分寸适当的行商气质,丝毫不显突兀。

  至于齐钊自己,这日又改扮做了王敏见过的老者形象,赵容则扮作一名老妪,与齐钊凑成一对夫妻。

  四人眼下就成了一户发财不久的行商人家,举止粗鄙,打扮饰金戴银,具显庸俗,入场之时,无一个看起来引人钦慕的角色,在一众高门雅士当中颇为扎眼,仿佛一块误入香丛的粪石,连一句客套的寒暄都没能博得。

  众人对四人唯恐避之而不及,因而也令他们颇多了几分自由,任他们打量的视线如何放肆,都不会有人引以为怪,因为从刚一露面开始,众人已将他们视作了没见过市面的暴发户,再多上不了台面的举动,都不过是寻常。

  看着赵容身上不留一丝平时的风雅痕迹,郑轩暗暗觉得好笑,可是一想到瞿歆的立场,便又为胸口的隐痛所摄,再难显出放松。

  比试初筛分四个擂台进行,东西南北各占一端,因为不确信瞿歆会在哪一个方位出现,所以四人坐在了位居最中央的席面。

  五大门派各有一名长老登台,以澜音宗派出的长老萧时清站居中央,宣令参会的弟子列次而出,从第一名弟子入场开始,四面客座上传来的掌声就雷动不止。

  这些弟子大抵见过了比此更大的场面,各自神情淡然,仿佛不过是来赴一场普普通通的修习,场地不重要,对手亦不重要。

  等参会者循次站定,萧时清便展开一道朱红卷轴,朗声宣布:“众弟子听令,此次比试旨在会武倡学,贪图取胜不择手段者,将视为逾越赛规,即日起驱出所在门派,出手过重使对手伤残者,依本朝律法处置……”

  听了几条,严江禁不住长长打了个哈欠,场中不乏列好队伍的弟子同作此举,不一会儿便将肃穆的气氛搅弄得所剩无几。

  宣读完十条纲目,紧随的居然还有逐条展开的细则。郑轩本就忐忑,忍着当前的场合一拖再拖,他便忍不住看向严江,小声问道:“你看见瞿大哥了么?”

  严江摇了摇头,满眼都透着厌烦,但因于此前的摩擦,又不愿被郑轩视作冷漠,便改口调侃:“那厮若是来了,只怕早忍不了这念经的老和尚,冲上去先将他打个头破血流。”

  郑轩看向台座最中间的那人,不仅不是光头,发顶还犹为茂密,但言语谈吐之间,的确颇有几分出尘离世的气质,他颇想笑出声,可心内悬念未定,到底觉得不甚合宜,终也只是扯了扯嘴角,显得僵硬而牵强。

  宣罢所有的细则,已经耗去了整整一柱香的光景,明明开赛在即,众人却已失了入场时的雀跃,各都变得死气沉沉,当中还尤以场中的参会弟子最为无精打采。

  萧时清在台上高喊一声,给予回应的人稀稀落落,随后还渐渐喧嚷起来,全无顾忌地交头接耳。

  见状,右首出自岳渊阁的长老姜镳即刻横眉怒挺,发出一甚极具气势的暴喝:“肃静!”

  场中人没受到多少震慑,却是场边的看客被这一声骇得不轻。郑轩所在的这一桌,四个人的反应到显得最为平静,齐钊不仅不以为意,不一时还发出一声冷笑。

  郑轩忍不住投去目光,对方并不回视,只是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相别这么多年,照旧是当年那副没长进的样子……”

  五名长老当中,先后有三名发了火,场内的弟子这才稍作收敛,依照原定的安排纷纷退场。

  四道擂台同时进行第一轮比试,每组以轮战方式选出前四名。真正对起招来,在郑玄这样的外行人眼中,倒也确实算得上交锋激烈,精彩纷呈,可是在他身旁的三人,却不同作此想。

  齐钊从一开始就眼露不屑,严江与赵容则是看着看着就变了脸色。

  赵容常年与登台的舞者们打交道,时不时还会排入一些武人打斗的套招,为了充实场面,特地请了三名武行的师傅在旁指导,积累数年,即便自身实践不多,总归也具了几分眼力,不至于看不清招式往来。

  场中有些对招,极似事先有约契,赵容熟知这一场面,因而最先自四人当中看出,反复确认后,不禁惊声出口:“他们……为何要这般?”

  严江眨了好几次眼,似乎是在确认自己是不是眼力有缺,好一晌过去,终于呢喃应声:“这或许是……事先商量好的安排。”

  齐钊轻嗤一声,“你倒是个诚心的,见了这么一副丢人光景,还想替五大门派守住体面。”

  郑轩后知后觉,自从入场以来,他便发现周围的看客多是文士打扮,一举一动也颇具风雅,本来能入五大门派之人,现今最以官宦世家居多,至此不断叫好的,都是不谙武学的读书人,作为在场弟子的家属,赶到楼中来捧场。

  再看明江楼内外的布置,分明早早挂上了遮光防窥的厚重帘布,外示神秘,实际则是不想教真正悉知武学的江湖人瞧见内中实况。

  投眼再往台上看去,郑轩顿觉场上的交手索然无味。他起先不懂,眼下循着赵容的猜测细细打量,很快也察觉了异样。

  郑轩向瞿歆求学的时日尽管不长,但因有先回在紫茵阁中扮演武角的遭遇,对比划套招有一番亲历,再加上有人提示在先,未过多久,他也窥破了其中端倪。

  齐钊的轻蔑,赵容和严江的不解,到了郑轩这里,只成了发自脊髓的毛骨悚然。

  在他人眼中,这或许是匪夷所思的荒唐,是令人扼腕的怠惰,在郑轩看来,则是久居高处,混无一丝顾忌的大胆。

  所谓的五大门派,不单单敢骗无权无势的江湖草寇,这些不知晓武学内里的公宦世家,亦是他们敢于瞒哄的对象。

  郑轩的双眼焦点渐失,唇齿微张,呆然得不能言语,到底因何来到此地,他已模糊了记忆,根本想不起要从何开始厘清。

  尚未从彷徨中解脱,头顶忽而传来一阵刺耳的铮裂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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