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关内。
“昨夜营帐遭受到了偷袭，你可知？”
大铁这回终于和诸葛板分到了一个岗位，与其说是碰巧撞在一起的，倒不如说是这看似严苛之地，已然成了外紧张内松的状态。
诸葛板瞥了他一眼，“你不去再走你那些狐朋好友的关系了？”
大铁面露无奈，“你又不是没看到，即便我现在被迫向上攀爬，到底还是比不过那些军营中的将门虎子，甚至是些兵将世家。”
说罢，语气中带着一股凝结罕见的沧桑，“分明是不多久的时间，我却觉得好像是在边关驻守了几年。”
诸葛板突然看向他，说了一句，“也许你是对的。”
城墙被砌地极高，两人又站在上方，风声太大直把声音吹散。
大铁没听清，高高的身躯微微向下倾斜，不自觉地向他靠近，“你再说一遍，我方才没能听清。”
诸葛板正对上了他的眼，这时才看到两人眼中含着泪花闪烁，却都在故作坚强不让它给留下来。
同时刻，两人只是短短对视不几秒的时间，就又是匆匆别开了眼。
“我说，你是对的。”诸葛板口气似乎一改往日的独断与漠不关心，这会儿吸了口空中的气体，眼眶还是没忍住红了，皱着眉头想要把不知名的液体给憋回去。
他本不想像如今这般脆弱，但好像无论怎样说服自己，那种无力的心情是如何也不能避免的。
诸葛板从来未曾像今天这般低落，“大铁，我本以为依照我的能力，拿着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也能在军队中混出些名堂，但是我远远高估了自己，也更是低估了军队。”
“你比起我们，年龄还小，因为一直沉浸在做那些铁块的东西，没有出过放马滩，更是不曾与外界接触过，心性的确是尚未成熟。”大铁拍了拍他的肩，语气中随是安慰之意，但也透露沮丧道：
“我原以为得到将军另眼相看，就能高人一等，可我到了现在发现自己真是大错特错。”
原来算是个高高壮壮的白净汉子，到边关这段时日，风春日晒明显黝黑了不少。铁汉唇边难得露出一丝苦笑。
“你看那几人又是聚在一起。”
大铁对着诸葛板一边说道一边指着下面，好像很想转移诸葛板的注意力。
“注意这个小兄弟很久了，从原来的被迫每日受到那三人帮的挨打欺压，再到破破烂烂回去的路上受到高赋他们的压榨。”大铁认真回想了一下，“这家伙隔着老远每次洗澡的时候都能瞧见身子上血迹斑斑，且常是青一块紫一块地。”
大铁语气有些奇怪，“但是这家伙真是个孤僻难啃的硬骨头，也不与人拉帮结派，每次好像不需要别人无所谓的可怜似的，从人身边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
诸葛板在大铁的语句中沉默了好一会，暂且不再去想那些令人难受的事。
两人就这样一起看着练兵场上灰头土脸的少年一次又一次被打到，再坚强不屈地站起来，这会儿倒不同前几日能打了个平手。
大铁指点道：“不过这种打法倒是进步极慢，效果也不显著。”
“他在练基础，落后别人太多了，只能先将基础扎牢指不定日后还真是会厚积薄发。”诸葛板听了这话自嘲道，“这样也好，说不定在挨了一拳头之后，也有可能只是在一觉醒来，但总归是进步的，谁也说不准。”
大铁看向下面好像越来越精彩的打斗，赞同点头，“也是，毕竟这小子也算是练就了一身抗打的本领。”
突然疑惑，一手抱胸指着那小子，迟疑道：“你这是……认识？你小子什么时候也愿意与人打交道了，还这样特意关注一个人。”
诸葛板在他怀疑的目光下果真沉默地摇了摇头，“是……无量告诉我的，他叫李琼，字如其人很穷，看着老老实实的，但是一根硬骨头真的拼命，也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好意，况且……他当日并没被将军挑选。”
大铁压下心中淡淡的不快，“我方才就说了，将军那招挑选什么所谓的好士兵好苗子，压根管不了什么用，无非只会让那些心怀不轨地，意志不坚定地借着这个名头去做出如高赋那般猖狂之事。”
分明是因为无量曾经提起这人，但两人此刻却心有灵犀避之不谈论无量。
好像没别的话题再谈了。
楼顶上的风声呼啸，要撕裂整个城墙似地对付大地干裂成七扭八歪的形状。
诸葛板率先开口，“你我都知道他对我们有所隐瞒。”他没说出名字，但彼此心知肚明对方所指是谁。
大铁只能接口，“所以这次也许就是他的不告而别。”
诸葛板听了这毫无说服力的话，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并不一定是不告而别，也许真的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那位新来的大人也不会急得要对认识他的人搞个杀人灭口。”
“还有，大铁，你不要所有事情都一个人扛着，我们是兄弟，亲如手足的兄弟，你在我心中，就是比我那……只会提防我的亲哥还要好上千百倍。”
“你小子……好在算是哥没白疼你，不是哥喜欢把事情憋在心里，只是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好，知道了也不能帮上什么忙，只能是瞎担忧。”
大铁龇牙笑着重重给他肩膀一击，“就是小身板太弱了，这种冲锋上阵的事情，你若当我是大哥，还是由我来做，你在后面……后方支持。”
半天，大铁没文化，才憋出来这样几句话，这样几个军队用上的战略词句。
诸葛板难得开了玩笑，“看来你这与那群人的勾肩搭背也没白学。”
大铁沾沾自喜，眼角都要翘上天，豪情万丈地拍了拍胸膛，“那可不是，当哥哥的是要有当哥哥的样子，毕竟还是你大铁哥。”
大铁正经道：“咱俩也都别难过，这种争取不来的事情也别太悲春伤秋，指不定无量他就是真的富家子弟，被老爹揪着耳朵拎了回去。”
“即便是真的遇到不测……但看到新来的大人那副花天酒地的派头了吗，明显是不想再提昨夜雷雨之事，咱们抵挡不过势力，即便我靠着打铁一直在积累关系……”
“可能也只是勉强保住我俩不受这件事的牵连。”
大铁不能像诸葛板一般难过，只这些事情只能藏在心里。
从前他以为多个关系多个帮助就相当于多个能搭把手的伙伴，好在他人缘不错，人也看着诚恳老实……但未曾想这种泛泛之交在真正重要的人面前仿佛一文不值。
在此刻，他下定决心一步步向上爬，至少要能保护诸葛板，不仅是他们的兄弟情谊，更是算给放马滩曾待他视如己出的阿公阿婆一个交代。
“但是无量他对放马滩好，人也机智，虽然我从前总是挑他的刺看他不顺眼，但是说实话放马滩自打他来后出了不少好点子，男女老少都很幸福，不用只在那一片小小的滩涂或是在刀尖下谋生。”
“相比于给鱼，更多的是授之以渔。”
诸葛板虽有些自责，但被困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实在动弹不得，“他还将我阿婆妥善安置，阿婆最喜欢的便是他了。”
大铁流露出几分怀念，“其实在放马滩一直安定地生活，时不时去京城的小道上劫富济贫的日子还是蛮多姿多彩的。”
“也是啊，放马滩都是些好儿郎，不能叫他们白白没个正名，在这世间苟延残喘。”大铁目光更加坚定，对着远处的风沙炽热之下看了一眼：“也是为我放马滩后辈的出路着想。”
“究竟是清清白白的良民还是被画地为牢的叛军。”诸葛板也看了他一眼，语气终于慢吞吞地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
大铁也是面中带笑，“无论如何，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咱们就向前走，不回头。”
两人在骄阳当空下，彼此互相看了一眼，放声大笑，苦中作乐。
好像这样就能将所有的苦难一并随笑声消失地灰飞烟灭，再随着前方光明新生另一种希冀。
*
看着面前在案牍前安静坐着的萧清嘉，无量不自觉走了神。
雨夜，是萧清嘉救他，他骑着那头低调内涵，而雄赳赳气昂昂的黑马，锻炼出那种那种很沉稳很沉稳阅世间无数事情的气质。
他成长飞速，再难叫人想象是当初那个小少年。
无量与他相处了几日，正如阿鬼所说，自己只负责在萧清嘉面前做个侍从，这家伙整日就是批阅奏折，生活极其单调，即便是身为算是“书童侍从”的他，也不敢讲话。
从前他可是在他面前无论如何多嘴，这家伙总是会说教他这个新登基的帝王。
“你有何事，说来无妨。”
萧清嘉批阅了一整天的奏折，正要休息一会，刚扶额枕案就瞧见本该是规规矩矩守着的侍从直勾勾看着他愣神，只能出声问他。
无量被这声音猛然惊醒，摆了摆手练练道：“没事没事。”接着又是一脸忧心忡忡。
萧清嘉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凭着直觉他也不再追问，等他开口。
“我最近挺咱们这边的人说，你好像在找一个人。”无量站到他跟前借着磨墨的由头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这家伙行为举止倒挺大胆，说话因为脸色的伤到现在估计是肿着，嘴里好像塞了个吃食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也没个要遵守礼仪的调。
萧清嘉眼色都没丢给他，只道，“我要找到人已经被剑来宋绶找到了，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要怀疑你？”
无量往前靠了一步还想再说话。
萧清嘉这时好像休息完善了，拿起案牍上的手卷淡淡出口，“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且放宽心。”
无量憋住嘴也不想再讲话，有点气馁，“怎么说你好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之前也同你说过，让我随你呆在这里一段时间……伺候你，我就打马回到京城。”
“你若是想回去现在便可以走，我不阻拦你。”萧清嘉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应当是注意力都在手卷上，平日低沉的声音这会儿显得很是轻缓温和。
真是长成了自己心中少年如玉的模样。
无量觉得自己脸颊有些发烫，心里暗骂自己真没出息。
“说到这里我有事要问你。”萧清嘉突然抬头看向他，“你说你是被丢到井里的，但是怎么那夜双手也被绑住，倒像是得罪了什么仇人。”
无量以为自己露馅，吓得一动不敢动，但好在脸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没人能看到他面纱之下的神色异样。
“看你说的，我这不是得罪了人吗！”无量拿出自己在放马滩学到的一身匪气，大言不惭，“就一个小变态，暗恋我而不得，然后绑走了我……呃……他的乱七八糟的那些个爱慕者来了。”
“为了继续安抚他们，就毫不留情一脚将我踢到了枯井里。”
“哦，还挺惨。”萧清嘉语气听不出来任何东西，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
“那个，我想问问你真是太子仙君？”无量这几日下来觉得萧清嘉还算是很好说话的，没头没脑就问了这个问题。
刚说完，手心出汗有点紧张。
见萧清嘉久久没回答，心里越来越低落，到最后还是扬起笑意，“我就是听阿鬼说你是有夫之夫了，他不让我用以身相许这招对你。”
“我是你的狂热仰慕者。”无量突然又丢出惊天一句，想要看萧清嘉变脸色，也算是一种刻意地试探。
“哦。”萧清嘉轻飘飘的一个字，就把无量给打发了，叫他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如果没有满脸的白色绷带，无量绝对已经是涨的整张脸像是被吹地鼓鼓地红灯笼，“我只是觉得你很勇敢，千里迢迢嫁给……剑来最帅气英勇集于一身的帝王。”
对面人直接无视。
无量很心塞，继续闷头在烟台上拿着墨条赌气似地“哐哐哐”也不按照规矩打圈，就直来直去两点连成一线，丢掉脑子毫不犹豫地磨墨。
萧清嘉听到这家伙嘴里吐不出来一句正经东西，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但看着面前男子淡定的身姿，也不得不告诉自己这目前算是个相对不那么让人相信的理由。
当然，对他下面这句鬼话自动屏蔽。
继续翻阅手卷。
无量瞧着他脸色处变不惊的样子，甩了甩自己累了的手腕，心里微微叹气，这家伙真是软硬不吃。
说起夫君“褚瀛灯”也只是沉默了一小会，一提到鬼扯的狂热爱好者，干脆直接无视。
但任他怎么看，这家伙实际在情爱上还是一窍不通的样子。
啧，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