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挑灯看谁剑>第9章 礼见兵 (一)

  赵小一众人等在名为灵曲池的宫殿聚在一起各自发表自己的见解,个个紧缩眉头,仿佛是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表现的如临大敌,早先前声音越来越大。一道豪迈声响:

  “景色不比当夜动人!今时青天白日,再让老夫看这灵曲池也不过如此,周围群山环绕,得附近的这个池子得名,依照老夫看这池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白白瞎了底下的温泉,果真是清澈见底不见鱼,连个鳜鱼都养活不起!”

  转悠两圈,背对池子,“我剑来难道不需要养活鱼的池子?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要是碰上战场怎么管将士们的饱。

  嗬!占着茅坑不拉屎,真是屎尿多!”那大人说着,眼睛止不住地往宋绶那帮人身上瞄,得,搁这指桑骂槐呢。

  旁边有人劝解,只是眼里藏不住地兴致,一见这边有情况就眼巴巴,忙急匆匆赶上去就要加把火,“吴大人,您可注意点,这里是大臣都在的地儿,您可千万千万不要血口喷人呐。”

  “老夫血口喷人?”吴琥又想起在朝堂那些个上去阿谀奉承新君的家伙,净说些空话,总带坏朝堂氛围不说还误导新君,若是真的使得新君狂妄自大该如何是好?直直盯着宋绶,胡子翘起:

  “老夫从来不会冤枉良臣。有句老话,阴阳之间不仅仅相互制约,也可以相互转化。阴阳离决,精气乃绝,而死亡。千万不要污了如此中庸的表字,非要让阴暗面占了心里头的半壁天边。”(注1)

  “甭管这人他打得什么心思,是真的为了新君也好,是为了随波逐流也罢,可千不该万不该忘掉自己的出发点,若是得意了,往后的日子还不知要翘到哪儿去。”

  这时有大臣装作反应再慢也忍不住活络心思,按耐不得,悄悄暼一眼一旁站着看起来玉树临风日常温和的宋绶,当事人全然无半点反应。

  这“阴阳”可是宋绶的表字啊,都指名道姓骂到头上了,还没作任何反应,果真如外界传言这般有气量。

  赵小眼尖,看到皇帝就要过来了,忙跑两人跟前打破骤然降到冰点的气氛,嘻嘻哈哈,超吴琥拱了拱手,“吴大人还是要婉转一些才是,那日夜色下雪景甚美,大人还是为令郎谋得几分周旋不是?可见大人还是位能思辩的。”

  “老夫当日纵然是为了自己那个不争气的混账东西又如何,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老夫行事从来都是光明磊落,见不得阴沟老鼠。”

  吴琥神色不愉,义愤填膺,“哼!可别再喊我吴大人,我可同不希望有朝一日与某些表里不一的家伙同流合污!”

  以宋绶为首的队伍中,见老将军胡子就要竖起来,煞气冲天,此刻也不敢直言,倒还真应了这位老将军的话——胆小如鼠,尽会玩弄语言文字游戏。

  众人眼里,宋绶玉面虽仍带不失礼貌的笑意,但嘴角的弧度一直没变过,眼底愈发沉寂。

  空气再次凝滞。

  不是他们真不敢上去争论,实在是那件事的确是他们表现的太过于心急了些,与新君搞好关系自然是好,却没想到新君不按常理出牌倒叫他们被这些大臣反过来倒打一耙。

  不是胜利者自然堵不住悠悠之口。更何况如今多事之季能少说一句是一句,他们还真是有苦说不出!

  几人低头假装没听到任何议论,让旁人看了去也叫人觉得脸皮甚厚,且替他们羞臊。

  队伍最后面一位规规矩矩穿戴整齐的灰色官服小儿先是在队伍中抬抬头,扫视几人脸色,见不到宋绶神色但从其迟迟不肯变换的僵硬背影来看也能猜到几分,气氛差不多要爆了,这才站了出来,朗声:

  “吴将军,您是赵家出身,如今朝堂大多从文,您若是意有所指骂着人,转着弯不也就是在吗赵家人在骂您自己么。”

  开口一句话就平息了两方的气焰,顺便添一把火,将矛盾转移到赵小身上去。这打的算盘甚妙,只是心思未免也太不知道遮掩了,说出去不算高明也不光彩。

  宋绶身后一行得空偷偷吐了口气,擦了擦冬日暖阳下的焦灼热汗。

  探头探脑想要看戏的大臣听了这话,也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口。

  笑话,秦氏一死,这年轻新君又没个态度,谁敢明晃晃地骂如今朝堂赤手可热的赵氏一族?他们在这旁边再听下去,怕是真的成了城门失火要殃及鱼池。

  个个歇了看戏的心思,使出自己的浑身解数将倔得跟头牛似的吴将军拉到一旁。

  赵小倒是多看了那小子一眼。是个年轻的小官,该是才升上来没多久,从前是见也没见过。宋绶本心中记下这道声音但抬头见赵小刚收回兴趣盎然的目光,一时间也有了兴致,想要一探究竟。

  转头,模糊有个印象,但又想不起来,身旁的宋达只是跟着朝后看一眼,蹭地一下火就上来了,别人记得不清,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这人就是那夜想要巴结奉承宋绶的小官,长得就不是个正经的!

  宋绶一见身旁宋达的脸色就全然明白了,这人原来是那晚的那个小官啊,记起来了,当时看的朦胧,样貌到还不错。

  新君到了。

  金银长长一声划破短暂的空寂,惊醒众人。

  “新君延年万岁,剑来昌盛无疆——”

  齐齐声音响彻灵曲池内外,盘荡上空。

  “何必拘礼,起身。”新君声音干脆。金银要扶着帝王坐在金庭椅上,瀛灯拒绝,金丝黑袍一闪而过,人已端坐在椅中央,毫不拖沓。

  带着一圈圈回声荡漾在殿内:“先帝去的匆忙,幸得秦太师多年来辅佐本君,如今宫殿尚未修缮,待本君拆人前去修缮完毕后这里也就不再复今时这般热闹了。”

  吴琥带头请罪:“王,臣等并非是有意打扰王的清净,还请王降罪。”

  稀稀落落后面几个大臣也一同站了出来,纷纷下跪。

  安静——针落下也能听到。

  “新君,实在是臣处事不当,新君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出来久了难免会着风寒,臣愿请罪,背负武当剑。”宋绶一身清瘦之气,口中一字一句,字字诚恳真切。

  武当剑,是剑来最重的剑,此剑往往是朝堂重臣为表衷心自行请罪。

  上身不着丝缕背负此剑上山下山,过重峦叠嶂,再归殿长跪。只有当年秦太师在协助先皇登基不久之时犯过一次大错,自请罪搞出的这把武当剑。

  若没记错的话,那次事件还与高台之上所坐新君的母亲有关。但只那一次后,先帝身子日渐衰弱,一直苟延残喘,直到后来撒手人寰将新君托付给秦太师。

  果不其然,新君气压霎时低了下来,久久凝视跪在殿中磕首的宋绶,好半响,才生生将目光拔了下来,掠过宋绶,朝向同是俯首的吴琥,语气不明,“吴将军,你是剑来第一刀剑相结合的高手,为国忠臣,本君也钦佩已久。

  先王与太师在世时便多次嘱托本君莫要薄待良臣,将军戍守边关多年,本不该参与这些污泥烂虾之争,就如那百废待兴未建好的议政宫殿,都该料理,你且宽心,无需放在心上,自然更无过错一说。”

  “臣——叩谢王——”吴琥感激涕零,更为自己曾为护自家混帐当众顶撞帝王而懊悔,情绪一时涌上心头,不由得感激涕零。

  宋绶面上似乎并不知自己犯下什么滔天大错,表现出只以为是新君同意了他的想法,再三跪拜之后,就要退殿。

  “这件事就此作罢,你也休要再提,更不用说武当剑之事,本君不希望再请它出山。”褚瀛灯面色淡淡,从头到脚盯了他仅仅一会儿就松开眼神。

  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狠狠战栗,眼底划过一抹血红,拼命制止住那有口难言的欲望,在外人看来,只是为帝王所言激动得难以言表。

  赵小疑惑地看了他两眼:这小子本不用凑上去,看着平时脑袋瓜也聪明,怎么一到朝堂就次次都不知死活,非要没个眼色上去搞得像是邀功请赏,结果却弄巧成拙。

  摇了摇头,作罢。

  “本君身体可能风寒尚未消去,你们既然也都见过本君了,人也安安稳稳坐在你们面前,就都散了吧。”瀛灯眉头没皱一下,一脸被迫营业上朝的表情。

  “恭贺新君大婚,不知仙君可还合王的心意?”一个沉不住气的首先跑上来问道。

  “合!合!合!自然是相当合的!”新君难得哈哈大笑,一连说几个好,恨不得满腔爱意都给了那新得来的仙君。活活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色令智昏的昏君属性。

  底下大臣个个眼睛明亮似的,简直让大明珠照进心里,亮敞敞的,也都有了底。只不过这新君之前拂过他们的意,将派过去的人尽数挡了回来,想要独善其身?

  呵,自然不能叫他如此认识到自己的重要性与可利用价值,那边先来个下马威吧!这几双眼神交汇之间,大局已定。

  “还有何要问的,一并问出,本君深感不适,再如此便不奉陪了。”这话说的相当不客气,“没了?本君得趁早回去陪仙君了,诸位大人慢走。”

  哪里有什么风寒,连咳嗽也不摆在明面上装作一下,不过就是要赶他们走的由头罢了!在场的诸位大臣该站着还是原地不曾挪动脚步一下。

  得,你们不走?那本君走可成。瀛灯踏步利索离去。

  宋绶仍然在殿堂站着,随众人拘礼恭送新君,只在新君人都没影了,众人开始纷纷议论四下准备散开时,宋绶才整理衣袍恋恋不舍地收回粘在新君身上的目光,超身边的宋达道:

  “你叫上方才那个有灵气的,跟过来。”

  说罢,殿堂众臣已越来越少,宋绶仰首离去,细看,沿着新君方才走过的每一个脚印。

  宋达只好不情不愿地将刚被他撵去后排候着的小子提出来,这小子身上搞得什么,到底是熏了多少香。

  众目睽睽之下,宋达一边半掩这鼻口,一边带着人去往后山。好在那小子对他倒是识趣,半天不憋出来一句话。

  高阁楼台,琅琊环绕,十几个周转之下,到了假山,一旁挨着的便是绿波荡漾,暖阳半照灵曲池水,尚未完全打通小道,实在是一处静辟难极之地。临近中午,雪近融化,无鱼,也无人。

  “宋大人——”那小子生得一副好皮囊,私下见了宋绶倒也不像先去那般热情巴结,行礼也是不卑不亢。

  宋绶撇了他一眼,灰色官袍在他身上总显得和别人不大一样,具体是什么也说不上来,话语面色虽谦卑模样,不经意透漏出的姿态略显高昂,“你日后跟着宋达好好学些,我定不会亏了你。”

  “大人——!”宋达一脸不欢,还想要再制止,宋绶背对他,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适可而止,“你先退下,处理好其他几位大臣的心绪,万万不可因此使我们之间生了嫌隙。”

  显然方才朝堂被迫受辱一事确实叫人不快,此时关乎他们清流名誉,不仅要安抚那些清流大臣,更要处理好这件事的舆论,怎么看来都远远比眼前定在铁板上的事重要的多。

  宋达只好留给那小子一个告诫的眼神,转身离去。

  宋绶一脸淡然,万事掌控于手心的模样,抬脚轻轻靠近灰袍小官,言语像阵微风,能化解人心中的愁闷,“我们之间不必拘礼,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河岸山。”

  “哦?”宋绶眼神一眯,当真是为他们清流派挑来的好人物,如此,多谢上天美意。

  宋绶显得心不在焉,不由靠他越来越近,超越正常距离,几乎要贴在一起。鼻间满是馨香,叫人闻之欲醉,“你身上熏的是什么香?”

  面前人终于抬起头来,俏丽的面庞与名字恰好成了反差,显得妖艳,挺直腰背两人气势倒是相差无几,一高一矮,一瘦一弱,如同相互交叠的山峦,缠绵在一起。

  河岸山不同于宋绶外表留给人的似一阵清风,他更多的是一重几近妖媚的诱瘦,好在有灰色衣袍的加持,不抬头还算端庄。

  暖阳被云彩遮了一些,顿时天昏地暗,一阵冷风吹过,冲进面前瘦弱男子的衣衫,摇摇欲坠。

  宋绶几近陶醉,也被冷风一下吹得清醒,靠的太近了,岸山没站稳就要摔倒,宋绶上前就抓住了他,皮肤细腻冰凉,衣衫甚薄,底下骨头嶙峋,一捏就碎。

  两人靠的这样近,不可避免地使宋绶想到那个月圆之夜,那个小厮,同样是一身灰衣,白白净净。这让除了月圆之夜放肆发泄自己的宋绶也不禁舌干口燥,小腹一紧,面前岸山也胆大,香气萦绕的身体顺势地贴了过来,若即若离。

  眼前人见宋绶突然后退,仿佛不知所以,一双又魅又纯净的眼睛望着他,更多的是无辜,宋绶却从中读出了深深的不满欲求,他眼中映射地像是另一个自己,这哪里像是一个男子!

  心中不断唾弃自己,光天化日之下,他如此克制力甚强的人,居然生出了这般龌龊心思。这可是在他心上人的居所啊……想起那人冰冷的面庞,浑身的滚烫瞬间减下去了一半。

  “这香,我也识得不少香料,更听说过闻香识佳人,这可是本朝所产?”

  河岸山见宋绶如此迅速恢复过来,嘴边擒一丝冷笑,“不过是儿时身上自带的,习惯久了,也难免会遭到旁人诽腹,只当是儿时被当做女子养活,下官也是不大了解这其中缘由。”

  “若是宋大人没旁的事,下官——告退。”

  “你等等。”宋绶一时心急,想要得到又抓耳挠腮,只得稳住,匆匆把话说完:“你晚间来我府中一趟,本官找你有事商量。记住,你一人即可。”

  明晃晃对他的不尊重,没把他当成个人来看,岸山低头笑意更深,眉间冰冷,点头退下。

  过了今夜,便知到底是死是活,是如那被抛尸荒野的小厮一般,还是以这层身份掩盖着继续为那人效力,但不论如何,未来的路都不属于他自己。

  夜色降临之前,也应当能查清楚这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宵小身份了,河岸山……浮现出那美丽近乎女子的容颜,呼吸一窒。一向温润的面庞卷起笑意点点,可别叫我失望啊。

  抬首,变了天。

  云遮起的太阳露面,似圆非圆。

  注1:阴阳一说来源于老子。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阴阳一说来源于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