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祭旗>第46章 苍泠

  当今天下三分,申屠、公冶、大易。

  自先帝决定迁都南方起,便是默认了往北归申屠,往东属公冶,各自盘踞一方,彼此互不侵犯。

  青龙寺一百零八声在盛京上空萦绕的那一天,先帝改国号为“易”。

  “说是安稳太平,实则在调养生息。才二十多年,花费的银两失去的兵马还没赚回来,不足以让他们两国在这个时候对大易动手。”

  长剑直刺,被对方以剑鞘轻松撂开。浑不在意,下一息,沈先顺势回身后劈。

  “既然不担心背部受敌,就只剩西南、漠北两处关隘。西南易守不易攻,漠北则刚好相反。”

  脚尖点地轻身跃起,乌剑出鞘。

  “别忘了现在的漠北只有一小支边军守着。若周遭小国真有心夺取,联合起来,恐不费吹灰之力。”

  下刺、回撩,剑刃避开要害,贴着僵直的背脊往上,直取垂落在肩侧的一缕发丝——沈先忽然压低腰身,反手将长剑斩向后方。

  不疾不徐,刚好擦过青色衣襟。

  不屑地撇了一嘴,“多余。”乌黑的剑身缠上银色长剑。

  回应他的是沈先粲然一笑。突然,小臂一沉短促发力,剑尖平直朝下点向露出的手腕。

  “你我都能想到的,陛下和兵部的大人能想不到?”看着苍泠手中的剑柄灵活地格挡,沈先诧异地一愣,“诶,这招怎么似曾相识? ”

  “啰嗦。”没好气地丢去俩字,苍泠作势要收剑,“不拆就结束。”

  “拆拆拆,我不就问问,”对上微眯的眼眸,沈先又忙改口,“不问了不问了。我们说到哪了?啊对,说到你我都能想到的,陛下和兵部的那些大人们怎么会想不到?”

  见苍泠虽仍皱着眉头但没有搭话的意思,沈先讪讪一笑,继续道:“我觉得,他们不是想不到,而是……”

  “故意的。”

  话头被截断。猝不及防地眼里倒映出一张寡淡冷漠的脸。身随步移,剑随心走,紧靠着青衣的乌剑仿佛有了魂,只待主人将它祭出的刹那。

  冰冷的剑刃贴着皮肤划过,在喉管处戛然而止,刚好够他咽下口水。指尖小心翼翼推离剑身,沈先摸了摸脖颈。

  “占副将入宫已经月余,该有消息了吧?”

  “听说丞相昨日到现在还未出御书房。”

  收剑入鞘,苍泠打量汗水浸透半身的沈先。

  长剑搁在石桌,沈先望向绿意渐浓的梧桐。

  “看来,离洛的事也瞒不了多久。”

  “然后呢?”

  “然后?”沈先回头看他,“看我们明天是继续拆招,还是下棋?”

  微微一怔,随即苍泠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无语摇头,“我想休息。”抬脚便往屋里走。

  “别呀,下棋吧,我让你四子。”

  跨过门槛,桐油味已经散去,桌上摆着清茶,冷热正好。

  沈先自身后追来:“要不两子?免得你说我瞧不起你。”

  苍泠端起一只茶盏转身递给他。

  “答应了?”

  浅色的瞳仁笑意盈盈,“敬谢不敏。”

  阳光无遮无拦晒着偌大的院子,风吹过沙沙的梧桐,拂过廊下,闯入屋里。

  夏天就快到了。

  ……

  孝期的最后一天,许久未见的占副将出现在侯府门口,同行的还有丞相月铮。

  与形容消瘦沉默不语的占戚言相比,月丞相精神矍铄,脸色红润。

  简单地拜祭上香后,月丞相便给占副将使了个眼神,催促道:“赶紧把圣上的旨意跟小侯爷、夫人说了,咱们还得赶去军营。”

  颇有把侯府众人当瞎子的意味?沈先也不动声色,耷拉着两肩,佝偻着背,瞟了眼占戚言。

  眉宇坦荡,面色却有些颓然,未开口,占戚言先朝夫人深深作了一揖。沈先不禁挑起一侧眉,稀奇地轻轻“啧”了声。

  ——躲在暗处,苍泠忍不住扶额,近俩月来沈先越来越没个正形。

  “占副将尽管直言,小侯就一闲散虚衔,当不起副将大礼。”

  人占副将才走到他跟前,他沈小侯爷就扒拉开凳子往那一坐,毫无规矩,“气得”夫人当下直接踹了过去。

  唔,也许沈先做戏的天分也是来自遗传。弯了弯唇角,苍泠的目光落在院中那个腰杆挺直的背影。

  不稍时,只听平淡无波地一声:“圣上命臣暂代将军一职,且自今日起,沈家军将全权交由月丞相统一训练、调配,直至成为合格的王军。”

  沈先抓了抓鬓角:“没了?”视线却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无垠的天际和自家气派的飞檐。

  占戚言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没了。”

  “沈先。”夫人再次朝儿子瞪去,“都是长辈,你成何体统?”

  这一喊恰好扯住朝屋檐望来的眼睛。

  “好好好,都是长辈,唉。”在月铮回过头时,沈先已站起了身子,“既然都是长辈,当着二位长辈的面,请容晚辈也直言一回。”

  懒懒地抱了个拳,不待月铮开口,沈先自顾自地从袖袋里掏出一叠银票。当着面,他塞到占戚言手里。

  “这些年吧,我爹亏没亏待你们我不知道。不过入军营混了两月不到,成天净吃白菜,想必原本的日子也没好到哪去。”

  吸了吸鼻子,握住占戚言欲推辞的手,“这些银票大概也就够全营喝个几盅吃上一桌,就当晚辈的小小心意。唔,当着丞相的面,也算是个见证,绝不是私下贿赂。”

  月丞相呵呵一笑:“小侯爷的心意,占副将收下便是。”

  反正出了侯府的大门,即使不拿一张,月铮也会派人将那一叠银票里里外外仔细查个遍。牙齿咬了咬唇,苍泠庆幸自己和沈先提早想到了这一点,这才没有在银票上做任何手脚。

  而且,月铮应该也没料到他们根本没想过做手脚,因为——

  “是啊,收下吧。”沈先放低了姿态,好言好语,搭上占副将的手腕,“从今往后,天涯各自珍重,也不枉了跟我爹这一场。”

  占戚言抬起了头,深似汪洋的眼底看不见情绪。

  薄唇抿了抿,方才道:“末将替众将士谢过小侯爷馈赏。”

  满意地颔首,往后退去,鞠躬作揖。

  “恭送丞相大人,恭送占将军。”

  这一礼,恭恭敬敬。

  这一礼,希望诚如离参将所言,占戚言能懂。

  ……

  离洛说,容隐兄的心思跟那荷塘底下的莲藕似的,都是孔,不要瞎琢磨。

  他们只需要相信占戚言——即使在他离洛作为逃兵离开盛京离开沈家军后,占戚言是他们唯一可信赖的人。

  那天夜黑风高,沈先反驳离洛:“说得我们也信你似的。”

  “哦,你们当然有权利选择不相信。不过,”黑灯瞎火的屋里,离洛捏着鼻子,“反正没了你俩,我也有的是法子替将军保住他的兵。”

  沈先才歪过脑袋。

  “话又说回来,小侯爷,您是闲得慌吗?非得考个武状元?”

  “我朝买官卖官是触犯律例的。”压着嗓门,沈先的声音闷闷的。

  有多久没见他这板正的模样了?苍泠不禁扬起眉尾。

  “况且侯府也没那么多银子。”认真的口吻,是思量再三后的给出的结果,“再说,花银子买将军当,这不是赔本买卖吗?”

  那一刻,离参将长吁了口气。

  苍泠猜,若是此时身在军营,离参将能一掌挥过去,拍死这胡言乱语的小兔崽子。

  “小侯爷,我咋对您没啥信心呢?”嘟囔着,离洛叹着气,“反正改旗易帜已成定局,干脆您还是当您的小侯爷算了,我就回我的漠北。好聚好散得了。”

  沈先半晌没说话,太暗了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离洛准备摸黑走人时,他才幽幽地道了声:“顶着逃兵的头衔,冒着被通缉的风险,参将此行回漠北是非走不可吗?”

  “嗯,非走不可。”

  “值得吗?”

  月光洒进敞开的屋门,离洛背对他们,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

  ……

  一只装着黑色棋子的方罐推至他手边。

  “想什么呢?想得都走神了?”

  沈先拨弄着白色棋子,“今天换你先下,如何?”

  捻起黑子的手指在落至半空时停住,犹疑再三,苍泠还是决定开口:“问你件事。”

  “什么事?”

  “参将赶回漠北,是不是准备潜入玄度?”

  平静地抬眼,沈先想了想:“他未说,我们也不便乱猜。”

  棋子握在掌心,苍泠掩去不安:“若是他真跑去玄度当细作呢?万一被抓住,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我想过。”沈先也不避讳,坦言道,“但他没有告诉我们他究竟回漠北准备做什么,也就是不想把我们牵连其中。所以,我们也当不知是最好的。”

  “可他若是……”

  “苍泠,你在担心什么?”

  手中的白子放入罐中,沈先望向他,“参将敢告诉我们二人他的去向,或许是出于对我们的信任,也或许是试探。当然,我更偏向前者。”

  放下棋子,苍泠定定地看着他:“为什么你认为不会是试探?”

  沈先闻言扯出抹无奈的笑容。

  “谁不是在赌呢?”

  赌的是人心,押注的是性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