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往山区前进,山路弯弯绕绕,四周景色越来越熟悉。这里是谁的家、那里又是谁的家,全都像昨日重现,过往埋藏的回忆一一浮现眼前。

  

  这是她所牵绊思念的家乡。

  

  孙念恩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努力把所有放眼所及的景物全都牢牢烙印在脑海,永远都不要忘记。

  

  夏行森没打扰她,他知道她此刻心情的激动,只能陪伴着她,任由她沉浸在回忆里。

  

  车子绕过曲折山路,驶进一条私人道路,通往一座庞大的宅院。宅院门口挂着简单雅致的木牌写着「宁夏兰园」,园子里多是盆栽,里头有几座温室,夏行森熟练地将车子停在一栋三层楼的白色住宅前。

  

  「到了。」他说。

  

  孙念恩下车,看着已经改建过的夏家,一颗心突然怦怦跳,紧张了起来。

  

  允诺和夏行森来见夏家人,是她回头踏入自己过往的第一步。

  

  「来吧。不要想太多,我妈一定很高兴看到你。」他看出她的迟疑,伸手拉起她的手,往里头走。

  

  孙念恩没有挣脱他,此刻的她,确实需要一点支撑的力量才能鼓起勇气面对故人。

  

  「妈。」夏行森拉着她到客厅里,笑嘻嘻地对正在看电视的中年妇人开口,那妇人转过头。「你看看这是谁?」

  

  他把身後的人儿拉到面前。

  

  「夏妈妈。」孙念恩紧张地捏紧拳头,僵硬打招呼。

  

  夏妈妈看着儿子身边的女孩,先是一脸困惑,而後惊讶地瞪大眼睛,突然爆出泪水。

  

  「可萍……」夏妈妈认出她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上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可萍!你这丫头,都躲去哪了?」

  

  「夏妈妈……」夏妈妈温暖的拥抱让孙念恩鼻头一酸,眼眶泛泪。

  

  小时候夏妈妈就疼她,知道她家经济情况不好,夏行森有的一切,她总也替她准备一份。

  

  天气热了,招呼她吃退火清凉的甜点;冬天冷了进补,也总会强迫夏行森拉她一起来。

  

  对她来说,夏妈妈像是她另一个妈妈一样,隔了许久再见面,这位长辈一如既往的给了她全部的温暖。

  

  「妈,你眼泪擦一擦啦,不要擦在人家身上。」夏行森一脸受不了的样子,递上面纸给两人,马上遭来妈妈的白眼。

  

  「你这死小孩!」

  

  一转头,夏妈妈凶巴巴的表情立即又骤变。「这麽多年了,夏妈妈多担心你。来,我看看……」她握着孙念恩的肩膀,上上下下检视打量,忍不住赞叹,「哎呀,女大十八变,变得这麽漂亮了。要不是行森带你回来,走在路上我八成认不得你。」

  

  「没有……」夏妈妈的称赞让她有些不自在,尤其是脸颊上的伤疤,令她总不禁下意识想撇开头。

  

  夏妈妈倒是不以为意,热络地拉着她的手招呼着,「来来,你今天一定要在夏妈妈这里吃饭。」

  

  孙念恩也不好推辞,只能点点头答应。

  

  夏妈妈这下可乐了,转头指挥儿子,「行森,你不是说今天要煮?你爸今天一早就去给你把东西买齐全了,快去快去,别耽搁大家中午吃饭。」

  

  夏行森要煮饭吗?孙念恩意外地转头看了眼笑嘻嘻的他。

  

  「是。」妈妈从小到大对陶可萍时就是这种彻底偏心的样子,夏行森也只能认了。「那你们聊吧,我先去煮饭了。」

  

  「来来来,过来这里坐。」待儿子一进厨房,夏妈妈立刻拉着孙念恩到沙发上坐下,关切又感慨地问道︰「这麽久没看到你,这几年你到底去哪里了?大家都很担心你。」

  

  看着夏妈妈真切关心的眼神,孙念恩觉得自己武装良久的心防彻底崩解了,就算她在夏行森面前还能有些逞强的脆弱,但在像妈妈一样的夏妈妈面前,也都只能全盘瓦解。

  

  她将这些年发生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避开了最痛苦的部分,只从自己在育幼院被温家领养说起。

  

  只不过她想轻描淡写带过,夏妈妈却不肯,除了她脸上的伤疤没问之外,其他每个细节是问了又问,眼泪始终没停过。

  

  「你这可怜的孩子。」原本就有无穷母爱的夏妈妈,听到孙念恩一路走来的悲惨命运,这下更是泪如雨下,心疼得不得了。「这几年吃了这麽多苦,我光听都好难过……」

  

  「还好,并不会太难过,都过去了。」孙念恩轻声地安慰。

  

  夏妈妈对她的怜惜太真实,像是分摊了她过往的一部分痛楚,让她心里再次有了被爱的安全感。

  

  「哪里过去了?你看看你,手上还带着伤。」夏妈妈拉起她的手臂,心疼不舍地说︰「包成这样,伤口一定很痛。」

  

  「还好,是医生包紮得太夸张了。」孙念恩不自觉露出微笑,这是被妈妈关心时才有的感觉。「伤口一点点而已,很快就好了。」

  

  夏妈妈叹气又叹气,眼泪擦了又擦,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唉,你离开这几年,我们家行森真的找你找得快疯掉了。」话题一转,夏妈妈说起这几年宝贝小儿子的心结。毕竟儿子认真付出了,总也要让人家知道才可以,这是做妈妈的私心。「刚开始一有空、一下课,他就跟着阿年往山里跑,好几次还自己跑去市区问。他那孩子,你别看他嘻嘻哈哈的样子,很死心眼,内心跟他爸一样固执得像头牛。」

  

  虽然已经知道了夏行森曾找过她,但从夏妈妈这里听来的客观叙述,让孙念恩心里更加震荡。

  

  「他几年来找不到你,我们都以为他放弃了。」说起这个外表像花花公子,内心却实心眼的傻儿子,夏妈妈摇头叹气,却也感到骄傲。「没想到毕业以後,什麽大公司他都不去,自己跑去开了家征信社,我那时一听就知道他还没放弃找你。」

  

  「征信社?」孙念恩有些意外。

  

  她一直不清楚夏行森真实的身分,没想到是征信社公司的老板。

  

  「是啊,就一家小征信社,不过生意大概不错,还过得去。」夏妈妈神情变得神秘兮兮,一副说八卦的模样。「只是他跟那个阿四啊,就他征信社的员工,一天到晚偷偷摸摸在找人,还以为我不知道。我跟你说,当妈妈的才是最厉害的侦探,我看他前阵子心情好了点,就知道一定是有你的消息了。」

  

  夏妈妈透露的讯息,让孙念恩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失踪,让周遭这麽多人的人生受到牵动和影响,若不是那年夏天发生的事,他们不会各自走上现在的道路。

  

  见孙念恩若有所思的样子,夏妈妈很识相,拍拍她的手。

  

  「好啦,你先坐一下,我去叫你夏爸爸上山找守川,中午一起吃个饭。」夏妈妈边说着就起身,拿起遮阳的大帽子。「这麽久没见,让大家知道你回来,也心安了。」

  

  孙念恩还有些出神地点点头,夏妈妈便戴上帽子出去了。

  

  屋里变得很安静,只剩下冷气转动的声音,和厨房里不时传来的锅碗瓢盆相互碰撞、菜刀在砧板上剁切的声音。

  

  她不自觉起身,走进厨房。

  

  厨房里,那个挺拔俊秀的身影正在烹煮食物,姿态从容优雅,仿佛在做一件轻松简单的事。

  

  「需要我帮忙吗?」安静看着那道背影发呆半晌,她才突然开口。

  

  夏行森回过头,露出了让女人难以抗拒的俊秀笑容。

  

  「需要。」

  

  他早知道她站在身後,只是没惊扰她,情愿等她自己准备好再开口。反正都等了那麽久,也不差这几分钟了。

  

  「帮什麽忙?」她说着就要上前。

  

  他却微笑摇摇头,给了她一个哭笑不得的答案。「听说男人煮菜很性感,你站着欣赏我就好。」

  

  孙念恩忍不住露出笑容。

  

  真好,她越来越习惯笑了。夏行森温柔地看了她一眼,继续手边煎鱼的动作。

  

  「行森。」凝视着他的侧颜,孙念恩突然开口。

  

  「嗯?」他挑起眉。

  

  「谢谢你没放弃找我。」

  

  昨晚她还努力挣扎着,不知该不该跨出那一步,脱离安逸的现状回头寻找失落的过往,但现在,她却充满了感谢。

  

  感谢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她,感谢他给了她另一种人生的选择。

  

  如果不是他出现,她或许真的就一辈子待在温家,为别人活。

  

  「当然要谢谢我,这个人情我可要记一辈子。」夏行森口气理所当然,却是戏谑的宠溺。

  

  「对不起,在温家的时候对你那麽冷淡……」

  

  「你才知道?我多伤心啊。」夏行森故意说道,见她神色一黯,连忙摇头补充,「开玩笑的啦,不用这麽认真。」

  

  还不习惯太过轻松的人际互动,孙念恩只能沉默,不知该怎麽接腔。

  

  夏行森俐落地把煎得酥脆可口的鱼放入盘子里,开始切着洋葱准备下一道菜,心里辗转反复的那句话,终於有机会说。

  

  「看你活着,平安无事,我真的很开心。」他抬眸温和地看了她一眼。「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带你离开的。」

  

  他认真的话语,让孙念恩再度红了眼眶。

  

  从昨夜开始,她的泪腺就失控崩解,一点点刺激都让她觉得好想哭……

  

  「干麽干麽?切洋葱的又不是你。」夏行森笑瞪她一眼。

  

  「我来帮忙吧。」

  

  「不用,你等着吃吧。」他笑嘻嘻地说。「小时候你不是最讨厌放学回家还要帮忙煮饭吗?这几年来我学了很多菜,你可以不用再煮了。」

  

  在这一天,孙念恩终於享受到生命中遗失已久的自由和温暖。

  

  夏家人让她重新体验到当个「正常人」的感觉,不用伪装,不用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

  

  她脸上的伤痕似乎也没有人在意,夏爸爸看了也只是说一句「哇,看起来好痛。」然後就笑呵呵地拿出好酒,要庆祝她的归来。

  

  吃饱饭後,向来严肃、不苟言笑的夏家大哥夏守川,「命令」夏行森带她到山上的温室走走,那是夏大哥最骄傲也最心爱的兰花园。

  

  夏行森一脸认真地说︰「很多人千里迢迢跑来拜托,我哥都不给看,他居然愿意开放给你看,你要好好把握。」

  

  吃过水果,夏行森认命洗完碗,就开车带着孙念恩上兰花园。

  

  进了温室後,孙念恩才明白为何夏大哥会对兰花园这样惜之若命,因为那温室里的兰花品种,都是稀有罕见的宝贝。

  

  从前温爷曾学人家附庸风雅养过一阵子兰花,她被迫搜集资料,温爷兴之所致买来的什麽百万品种,她也都跟着看过一些,但那些兰花和夏大哥温室中的兰花一比,简直有如天壤之别。

  

  听孙念恩很真心地赞叹一番,夏守川也高兴起来,毕竟他的三个弟妹看过他的宝贝温室後,最高级的称赞也只到「还满漂亮的啦」这一句。

  

  不识货就算了还让人莫名火大。

  

  夏守川和孙念恩谈起兰花滔滔不绝,平日严谨的形象顿时全无,夏行森头一次觉得大哥跟狂热于只果产品的宅男二哥有共通之处,不愧是打一个娘胎出来的。

  

  好不容易,用了大概十个藉口、告辞了二十次,他才终於把孙念恩从大哥面前拖走。

  

  开车下山时,孙念恩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夏守川兰花园里的品种时,夏行森却突然把车停在路边。

  

  「这里是……」眼熟的景色让她心里一揪,脱口而出,「秘密基地……」

  

  「下去看看吧。」终於得回她的注意力,他俊脸再度有了微笑。

  

  下车後,夏行森就地捡了根长树枝,拨开半人高的杂草,细心带领她循着记忆中的小径往前走。

  

  穿过大片草丛後,视线豁然开朗,一方熟悉的神秘天地展现在眼前。

  

  孙念恩踏前一步,看着眼前的景色,舒叹了口气。

  

  「好像一点都没变。」

  

  清澈溪流闪着粼粼波光,老树仍旧枝哑茂密,阳光透过叶子洒落在地上。

  

  「是啊,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小孩也发现了这里?」看着她双眼发亮的模样,夏行森胸口热热的,有股愉快的暖流淌过心田。

  

  孙念恩蹲下身,伸手拨拨清凉的溪水,吐了口气。

  

  这是在她梦中千回百转,午夜梦回总让她思念心痛的地方。

  

  在这里,她度过人生中最愉快的时光……

  

  转过头,夏行森已经自在地躺在大岩石上看天空,姿态一如她童年时的记忆,只是他的身边,有一个人再也不会回来。

  

  孙念恩走到他身边坐下。

  

  「我一直以为这石头很大,现在好像变小了。」她说着傻话,心里明白是他们都长大了。

  

  夏行森拍拍身侧,示意她躺下。

  

  孙念恩迟疑了一下,没有拒绝,小心翼翼地躺在他身边。

  

  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像有人给了她一把万能锁,替她打开一重重深锁的沉重大门,带着她走出黑暗。

  

  看着午後蔚蓝无云的天空,听着溪水潺潺的声音伴随虫鸣鸟叫,她闭上眼,和煦的微风轻拂脸颊,让人感到放松。

  

  「我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她轻轻开口。

  

  「那年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夏行森顺势问,口吻却没有强迫的意思,就像只是随意提起。

  

  孙念恩沉默许久,缓缓地开口,「那天下午,我们本来约好要见面,可是中午的时候,我爸喝酒喝得醉醺醺回家了。」她闭上眼,仿佛还能记起那个炎热午後父亲身上的酒气。「他身上有伤,告诉我他车祸撞到人了,要回来拿药箱去给那个人上药,要我跟着他过去。」

  

  「那时我虽然觉得奇怪,但他毕竟是我父亲,我没想到质疑他,於是傻傻拿着药箱跟他走。」她慢慢地叙述着。「爸爸带我走往下山的路,我们经过了阿年的家、经过你家,我问爸爸可不可以去跟你们打招呼,取消下午的见面,爸爸却跟我说没关系,一下子就回来了……只是我们越走越远,我问了几次爸爸到底在哪,他本来不说,後来被我问烦了,气得吼我几句,我才不敢再问,只觉得爸爸脸色很阴沉。」

  

  说到这里,夏行森几乎已经猜出陶父正准备对女儿做出的事,他握紧拳头,尽管已是多年前的事,仍让他的胸膛像是有股怒火熊熊燃烧。

  

  「爸爸带我走到快近山脚的一处凉亭,那里果然有台车等着,爸爸的机车也在那里,但看起来并没有损伤,我开始有点害怕了……爸爸叫我在旁边等一等,便去和车上的人说话。」想起恐惧的过往,孙念恩困难地吞了口口水。「然後他回到我身边,跟我说,要我跟那个叔叔走,他会带我去看受伤的人,我知道不对劲,不肯去,爸爸却打了我……跟着车子里的男人把我绑起来,丢进车里。」

  

  如果不是陶父死得早,夏行森真想亲手狠狠揍这个混蛋一顿。

  

  「我一直哭,拜托爸爸……但是他什麽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跟那个男人拿了一个纸袋就走了……」

  

  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掌握住了她的,试图给她力量,孙念恩慢慢自颤抖中平息。

  

  从头到尾,对她来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於此,往後不论有多少黑暗恐惧,都不及被父亲亲手遗弃的痛。

  

  「之後,我才知道我被卖给人蛇集团……那里有很多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孩,男生女生都有。」她终於有勇气继续往下说。

  

  「有些女生被卖掉、被带走了……我那时已经不是无知的小孩,我知道她们被卖去什麽地方,所以每天都很害怕,一直到……我的脸受伤之後,他们才放弃把我卖掉。」

  

  她说得很简单,明显不愿再回忆起那些过程,夏行森也不愿意强迫她。

  

  「後来温爷看中了我脸上吓人的伤疤,把我带回温家,让我成了温小姐的伴读兼保镖。」孙念恩长长吐了口气。「之後的事情,你应该都清楚了。」

  

  夏行森没有马上回话,他沉默地消化着她最黑暗的过往,心里翻腾着怜惜,心疼和愤怒的情绪。

  

  他知道她保留了很多更痛苦的部分不让他看见,那些她脸上、心上的伤口他不知道有多深、有多痛,那全是他无力保护的她的过往。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将她从深渊中拉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