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有动物本能的, 尤其是感受到危险时,往往身体早在思维前便会做出反应,保护自己。

  这就是湛云青将手从白阮手中抽出时感受到的, 一瞬间肌肉发紧的本能。他走出白阮的房子,望着路边刚冒出嫩绿新芽的梧桐树, 心尖似乎仍有余悸。

  郊区的梧桐野蛮生长, 不像市中心的绿化都需要精心修剪照顾, 树皮还要刷上白漆保护。他眼前的梧桐树树干光秃秃地裸.露在人前, 树皮有些许脱落,露出白色的树心,树枝上的树叶却顽强又茂盛地生长着, 一片绿意盎然。

  一阵风刮过,将湛云青的头发吹起。忽然一片被虫蛀过的叶子落在湛云青脚边, 湛云青伸出脚踩了踩,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没有回头。

  那脚步声停在他身后不动了, 直到湛云青的车停在路边。湛云青像是从来不知道身后有一个人一般,直接往路边走,这时他手心一凉,身后的人将一个冰冷、坚硬、略有些锋利的硬器塞到了他手里。

  “钥匙。”白阮站在他背后, 不敢向前一步,声音又轻又低, 像是棉花捻成的线,任人伸手一拂便会崩裂或是落在地上。他没有解释为何要给出钥匙,或许他也知道没有理由。

  湛云青停住脚步, 转过身来看白阮。白阮盯着地上, 手在半空想碰他又不敢。

  咣当。

  湛云青带了点恶意地松开手, 钥匙落在地上。

  那一瞬间,湛云青看到白阮整个人仿佛卡壳了,半晌才抬起眼,不敢直接看湛云青,目光先漫无目的地瞟向一侧,才缓缓看向湛云青。

  如果一个人的目光可以化作实质,此时白阮的目光早已碎成无数片,被泪水浸湿后反射出微烁的光芒。

  湛云青什么都没说,径直上了车。白阮望着地上的钥匙,眼泪夺眶而出。

  他只是想留下他,他只是想留下他!他自以为已经掌握了取悦湛云青的诀窍,对湛云青百依百顺,将自己放低到他脚下,让自己看起来柔软无害,为什么还是失败了?为什么?

  哪怕湛云青离开时回头看他一眼,他都愿意相信湛云青会回来。可是湛云青没有,好像白阮只是他一个可有可无的玩具,就像卿寒和其他所有人一样。

  可他居然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他凭什么这么觉得?

  手机响了一声,沉寂许久的谷朝雨忽然给他发来一个录音文件。

  点开的瞬间,谷朝雨的声音传了出来,带了些显而易见的恶意:“你还喜欢白阮吗?”

  白阮立刻点了暂停。手机屏幕渐渐暗了下去,白阮逐渐透过反光看清了自己的脸——苍白、慌乱,还有狼狈的泪痕。

  他不敢听下去,却又忍不住继续播放,就像等待宣判的罪犯,哪怕明知结局,仍然有那么一丝希冀能够被赦免——或者哪怕只是少判两年。

  录音中沉默了片刻,湛云青的回答清晰地传来。

  “我什么时候喜欢过?”

  白阮仿佛终于得到判决的罪犯,定下了心,浑身的血液都倒流了一般手脚冰凉发麻。录音仍然播放着,只剩短短两句。

  “那你当时为什么勾搭他?”

  湛云青理所当然地回答:“好玩呗。”

  好像白阮就是一个刚刚好的,合适的玩具。

  春日的阳光仍然是温暖的,毫不吝啬地照亮亲吻着世间所有凡人,包括静止在路边静如雕塑的白阮。对于白阮她甚至是偏爱的,勾勒着他的光影比起别人都格外优美。

  但是白阮却觉得有一团火在体内熄灭了。

  好痛。白阮想起湛云青倒在沙发上抱住他,向他抱怨自己头痛,此时他万分渴望这么一片地方供他倒下,然后他可以抱住湛云青,对他说,我的心好痛,你为什么忍心对我这么做,是因为觉得我可以随便被伤害,还是因为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会忍受?

  白阮的手颤抖着,盯着湛云青的影子刚刚停留的地方。他想起湛云青揉他头发时微凉的手,想起湛云青靠在他身上抱着他,想起湛云青吻他说他可爱。

  为什么?不是说喜欢他吗?就算只是喜欢他的脸,喜欢他听话,喜欢他呼之即来招之即去,他都毫无怨言。只要湛云青说喜欢,他都愿意相信,哪怕是1%的喜欢,哪怕是1%呢。

  哪怕是1%呢。

  怪不得他无论怎样费尽心机,湛云青都可以果断又无情地抽身而去。他却以为只要湛云青喜欢他,他一定有办法留住他。

  他怎么能留住一个不喜欢他的人?

  对于湛云青来说,他表现得越柔软,越可操控,湛云青只会变本加厉,心情好时揉捏一下,稍有不满便说放下就放下,像是上次那样。

  他误解了湛云青的心,做出了完全错误的决定。

  录音自动播放完后停止了,白阮拿起手机,回到家里,又忍不住点开文件重新听,仿佛自虐一般。

  在这一刻,他忽然嫉妒起谷朝雨。如果他能够成为像谷朝雨那样的人,湛云青就算离开,也会因为顾忌,而不像对自己一样这么果断坚决又残忍吧。

  可是他现在只是一个岌岌无名的没有背景也没有家世的人,怎么能跟谷朝雨比呢?但他实在不想再看见湛云青的背影了。

  曾经没有湛云青的日子变得难以忍受,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度过过去的年岁的。上帝仁慈地将湛云青送至他身边,终结了他孤独无涯的过去,却不肯让他留下,好像在怪他贪心。

  湛云青上车后一言不发,后座上已经备好了新衣和鞋,止痛药也准备好了,摆在一边。

  上次去找卿寒他吃了亏,这次吸取了教训,把地点定在自己这边,顺便多找了几个保镖。

  谷朝雨的家世背景有些复杂,在国内不好处理。而且他为人处世阴晴不定,没有底线,湛云青倒是真的有点替卿寒担心,毕竟卿寒是一个关键证据。

  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在亲自教训卿寒之前让他这么轻易地死了。

  至于白阮……他现在想起白阮,有些头痛。刚才他扔掉钥匙,与其说是因为白阮惹他生气,不如说他是在试探白阮到底能够容忍他到什么程度。

  白阮还有点小孩子心性,容易得寸进尺,需要敲打才行。他想起白阮方才的神情,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是什么东西在他胸口挠了一下,不过并未到痛的程度。

  另一边,卿寒刚收拾好东西,将药揣在胸口,紧张地上了湛云青派去的车。

  湛云青的助理还记得上次湛云青来找卿寒后就被绑架了,因此对卿寒颇为不满,在他上车后也没给他好脸色。

  卿寒缩在后座,不敢出声。他没带手机出来,怕谷朝雨在里面加了定位的东西。他这次是为了以功补过在湛云青面前为自己争取机会的,可不想再为湛云青惹麻烦。

  路途遥远,卿寒犹豫着问:“湛先生……最近好吗?”

  “你还好意思问?”助理冷哼一声。

  “我……”卿寒嗫嚅着,问:“他伤得严重吗?”

  助理蹙眉。湛云青没跟别人说过自己的真实情况,只说是出了意外后受惊,打算疗养一下,直到事后警察联系他们进行调查时他们才猜测到了一些。但这种事情他们做助理的肯定也不会向外透露,冷声嘲讽道:“他怎么可能受伤?怎么的,难不成你还盼望着他出事?”

  “没有!”卿寒连忙解释:“我只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声音低落下去。

  谷朝雨把湛云青带走,却什么都没做?卿寒有些怀疑。他想起谷朝雨疯狂的眼神和强烈的控制欲,怎么都不太相信。

  那么假如湛云青没有受伤,可能只是没有受到皮肉伤。

  卿寒叹了口气,越想越内疚,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口的药。

  当时谷朝雨给他这个药的时候,并没有具体说这药的作用,只是暗示了会有一点成瘾性。他怕这个东西违法而且伤身,斟酌一番后还是放弃了加在湛云青的饭里。

  如果谷朝雨被抓去坐牢,会不会连累他?

  助理不跟他说话,他也不知道做什么,倒在后座上昏昏欲睡,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见湛云青的时候。

  他今年二十七了,遇见湛云青时二十三岁,刚从音乐学院毕业,不通人情又莽撞,一进社会就得罪了人,被公司雪藏,无奈之下找了个兼职,在亲戚的大排档里做厨师。

  这样的工作本来是应当永远都遇不到湛云青这样的人的,卿寒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那时已经凌晨了,他以为自己忙完了,把锅架在灶上,趁着没客人跑到座位上写歌。

  大排档的桌子很油,他在桌子上垫了层纸才开始写,写完一页换纸的时候,底下的纸巾被带了起来,飞到空中。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穿藏青色立领卫衣的年轻人走进来,没有戴口罩,露出漂亮但稍显疲惫的脸。

  他即刻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当时是湛云青最火的几年。

  “那个……”卿寒下意识出声。

  湛云青恹恹地抬眼:“打烊了吗?”

  他的相貌实在太精致了,会让人想起繁华都市的夜晚,绚丽、锋利,有种淡漠的距离感,令人难以亲近。

  “没有没有,”卿寒被那双狭长的桃花眼晃了一下,心脏立刻急切地跳了起来,问:“怎么了?”

  “借点油。”湛云青扫了眼店里的环境,没有坐下的意思。

  “有,有!”卿寒赶紧把桌上的东西收起来,结果一不小心,一张乐谱飘到了湛云青身上,湛云青不管不顾,任凭它落到地上。

  卿寒连忙过去捡,擦肩而过时闻到湛云青身上车载香水的茉莉香。他局促地站起来,听到湛云青问他:

  “你写的?”

  “嗯。”卿寒脸红了,问:“你要看吗?”

  湛云青蹙眉,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这个提议十分冒犯。他果断地拒绝道:“不要。”

  卿寒这下脸更红了,窘迫地把乐谱塞到怀里,跑进厨房里拎出一壶玉米油,递给湛云青:“给。”

  “……”湛云青沉默了。

  卿寒不明所以,也沉默了,忽然脚趾和大脑一起开始动工——湛云青要借的不会是汽油吧?

  湛云青以一种“这个人智商没问题吧?”的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他,卿寒恨不得一头撞死,把油拿了回来昏头昏脑地往怀里塞。

  “你衣服里还放得下吗?”湛云青凉凉地问。

  卿寒:“……稍等。”

  好想死。

  他把油和乐谱一起放到桌上,从店里进货的车的油箱里偷了一罐油出来,发现湛云青正站在桌前,垂着眼睛看他的乐谱。

  “97的汽油可以吗?”卿寒没话找话地问。

  湛云青收回眼神,点点头。卿寒替他把油灌了进去,湛云青站在旁边静静看着,忽然问:“你是这儿的老板?”

  “不。”卿寒摇头:“我是厨师。”

  “哦。”湛云青等到卿寒弄好了,说:“帮我做一份蒜蓉生菜,不要蒜蓉。”

  他的皮肤过于白皙了,使得疲惫也容易变得浓墨重彩。卿寒不知道湛云青为什么会一个人突然在深夜出现在一个小店,也不知道湛云青为什么恰好选中了他们店向他借油,还向他提出那么奇怪的要求。

  湛云青是从哪里出来,又要去哪里呢?

  他没有问,默默地去后厨给他炒了一份蒜蓉生菜,仔仔细细地把蒜蓉挑了出来,又想起湛云青肯定不习惯店里的环境,便把菜用打包盒装好再给湛云青。

  湛云青接过菜,看了一眼,低声说:“原来不放蒜蓉也可以做。”

  卿寒笑了下:“挑出来就好了,不费事。”

  湛云青这次认真地打量了卿寒一下,转身离开。第二天卿寒就接到了湛云青助理的电话,再之后就这样了。

  原来三年也就这么短。卿寒缓缓睡着了,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目的地。

  他原本以为湛云青会把他接到某个住处,没想到湛云青选中了一家街边火锅店,里面客人还挺多。他又胆怯又期待,跟着湛云青的助理走了进去,一路走到楼上的半开放式包厢。

  火锅店里麻辣鲜香的食物香气令他心神放松了许多,走到助理安排的地方坐下,又等了一会儿,才等到湛云青。

  湛云青戴着口罩,穿得很严实,似乎不打算留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湛先生!”卿寒难忍激动,压低声音叫道。

  “好久不见。”湛云青没摘口罩,靠在椅背上微微颔首,向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在他身边的人立刻向卿寒伸出手,卿寒本以为把药交给湛云青时还可以争取点儿互动,没想到湛云青如此防他,十分不情愿地把东西拿了出来,交给那人。

  那人检查了一遍,才把药递到湛云青手上。湛云青将药收了起来,问卿寒:“那天给我打电话是他指使的吗?”

  卿寒犹豫了下,点点头。

  湛云青得知后,抱着胳膊笑了下,对旁边的人说:“上锅底吧。”

  锅底一上,卿寒脸色瞬间一变。

  呛鼻的辣味传来,几乎闻着都令人皱眉,不知道是放了多少包锅底。

  卿寒毕竟是歌手,平日对于嗓子极其爱护。当然这一次火锅肯定不会毁掉他的嗓子,但是湛云青会准备这样的辣度,态度不言自明。

  他抬眼看湛云青,想说些什么,然而这儿人多耳杂,哪怕他不怕影响自己的事业,也怕影响湛云青的名声。

  服务员替他们将菜下进火锅,湛云青没动,卿寒硬着头皮吃了起来。

  他辣吃得少,菜几乎刚入口,他就被辣出眼泪了,然而湛云青似乎并不打算给他水,他只能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吃,没几口嘴巴就肿了,吃顿饭仿佛受刑。

  等到一顿饭吃完,卿寒整个人被辣得睁不开眼,狼狈至极,不停咳嗽。

  “你知道这个药是做什么的吗?”此时,湛云青问道。

  卿寒摇头:“他跟我说的都在录音里了。”

  湛云青蹙眉。谷朝雨在录音里说的含糊,只说这药有些轻微成瘾,信息很少。他伸手敲了敲桌面,问:“你这次来找我的事情,谷朝雨知不知道?”

  “……今天你给我发完邮件后,他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卿寒犹豫着说:“我也不知道……出门之前我没带手机。”

  “那他应该不知道你来这里了,路上我们没有注意到有车跟着你。”湛云青沉吟几秒,问:“你还想唱歌吗?”

  卿寒陷入沉默。要说不想是不可能的,他是真的很爱音乐,但是现在……他摇了摇头。

  湛云青轻笑一声:“你倒还算识趣。我给你安排一个地方,你先躲一段时间。”

  “我,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卿寒鼓起勇气。

  “你有什么资格问?”

  卿寒垂眸,不管不顾地开口:“当年,当年我做的蒜蓉生菜,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湛云青没想到卿寒会问这种问题,但是这种问题回答一下也无伤大雅,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说:“因为我不喜欢吃蒜蓉。”

  他并没有多留,也没有多看卿寒一眼。卿寒坐在原地看着他离去,唇舌剧烈的疼痛一直烧到胃里。

  悔恨占据了他的心房,如果不是他鬼迷心窍,害湛云青被伤害,他现在也不会这样——

  湛云青走出火锅店,略微松了一口气。

  上次的经历确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阴影,他这次之所以选择街边火锅店,原因之一便是这儿人多热闹,起码确保了不会有人能当众把他掳走,还能避免卿寒一直缠着他。

  他走上车,司机问:“湛先生,现在去哪儿?”

  湛云青看了眼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了,他说:“把我送回去。”

  司机还记得当时接湛云青时看到的那个少年,当时看起来可怜得要死,没想到湛云青居然会回去。他没多问,发动了车子。

  湛云青靠在车窗上,望着窗外。

  卿寒问的那个问题确实让他意外,顺便唤醒了他的记忆。

  湛松是个看起来和蔼实际上控制欲强到变态的人。大部分控制狂的表现都体现在细微之处,比如湛松做饭并不好吃,而湛云青小时候其实是个挑食的人。湛松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湛云青不吃什么偏做什么且只做什么,湛云青气得绝食,湛松就让他饿着,直到湛云青实在顶不住,将湛松做的菜吃下。

  时间长了,湛云青就懒得再去挑食了,也习惯了只要端上来的菜就都肯吃。毕竟就算挑也没用,总之能吃就行。

  这样的记忆并不愉快,他揉了揉山根,抽出一支烟点上,到白阮家时正好剩个烟嘴。

  他咬着烟给白阮打电话,顺便踢了踢门。

  电话没有接通,门先开了。白阮站在门后,眼睛肿得像核桃,看到湛云青时惊讶地睁大眼睛。

  “哭成这样?”湛云青歪了歪头,将烟拿下,吐出的烟雾飘到白阮脸上。

  白阮一把抱住湛云青,抱得很紧,呜咽出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比湛云青还高一点了,此时却显得很脆弱。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白阮说:“我恨你。”

  恨他又怎么样?哪怕被他那样对待,他一敲门,白阮还不是乖乖开门。

  湛云青踢了踢他的小腿:“松开。”

  白阮没说话。

  “好了,喜欢你,不哭了好吗?”湛云青熟练地安抚他:“这次怎么不问我了?”

  白阮松开湛云青,说:“我不会再问了。”

  湛云青还以为白阮只是在闹脾气呢,说:“明天还要去见郑麟道,我要去洗澡了。”

  他边说着,边把口袋里的药拿出来放在桌上,走进浴室。

  作者有话说:

  写这章的时候一直在单曲循环吴雨霏的人非草木,非常emo(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