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一段时间,谢冲书总是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孟辰安对此很疑惑,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似乎藏着心事,却从未在自己面前提过一个字。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两天,最终在某一日对方又在天光微凉后悄悄起床时叫住了谢冲书。

  孟辰安拥被挣扎着坐起,问他:“你究竟怎么了?不能和我说么?”

  谢冲书露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道:“之前玩疯了,暑假的作业还没做,马上要开学了,所以这几天约了同学在图书馆赶小组作业。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天还早,你再睡一会吧。”

  他靠近床边,推着孟辰安重新躺下,然后为他掖好被角,为了让他安心,还刻意在他额角轻轻贴了贴。

  孟辰安嗓音还带着朦胧的沙哑,嘲笑他,“这么大了竟然还有开学恐惧症。”

  谢冲书轻手轻脚地洗漱完开车离开了小区。

  他说的当然都是骗人的,这几天他在外面东奔西走,为的是调查孟辰安的父亲孟宏昭。

  这个男人曾经在S市声名显赫,生前是如此,死时也是如此。

  那样不堪窝囊的死法,在当年足足让人津津乐道了大半年,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直到现在还可以找到很多当年的媒体报道。

  也是这件事让孟家丢尽了脸面,而作为独子的孟辰安对此仍旧耿耿于怀。

  他开车前往S市的公墓,昨晚半夜他于梦中惊醒,突然想起清明节那天和孟辰安偶遇的事,他才意识到孟宏昭和他母亲潘筱云竟然葬在同一个墓园。

  一时五味陈杂。

  等他来到目的地拾级而上在大致的范围内一个个寻找后,惊讶地发现,孟氏夫妇的墓碑竟然戏剧性地只和他母亲的相隔了两排的距离。

  谢冲书觉得老天爷真是爱开玩笑,自己给母亲扫了那么多年的墓,竟然始终没有发现疑似自己生身父亲的男人就在抬眼可见的咫尺距离处。

  他将路上买的花束摆在潘筱云的墓碑前,喃喃自语道:“妈妈,我发现了您至死不愿对我坦白的秘密。那个男人就长眠在您后方那个位置对不对?您就那么死心塌地地爱他?爱到甘愿退步不去破坏他的家庭?爱到宁可让自己的儿子从小生活在父不详的阴影里?您现在算什么,这也算是变相意义的生不同衾,死也要同穴吗?您好好看看,和他合葬的女人不是您!不是您!”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石料上,他一拳砸在地上,痛恨道:“我说得不对吗?如果不对,您就睁开眼睛起来反驳我!”

  墓碑上黑白照片里的女人温柔微笑,一如从前,周遭幽静极了,连只鸟雀的啁啾声都听不见。

  这一刻,风都突然静止了,没有一处意象能代表死去女人的意志来驳斥谢冲书的质疑。

  他突然发了疯地跃过母亲和其他两人的墓碑,跨越中间那两道横亘了多年的高大阶梯,站在了孟氏夫妇的墓前。

  墓碑的左侧落款是:孝子孟辰安叩立。

  “我究竟是你的谁?孟辰安又是我的谁?”同样的静谧,无人应答。

  谢冲书发出一声嗤笑,乖张地朝遗照上的男人陈述道:“我睡了你儿子!我睡了你儿子孟辰安!哈哈,不管真相是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风沙沙地吹过松柏,又很快停驻。

  谢冲书浑身的力量在刹那耗尽,他脚一软跪倒在墓碑前,哭得声嘶力竭,“我求求你,求求你,求你不要是我的生父……你不能是我的生父……不能是……我爱辰安……你不能让你们犯的错误报应在我和他身上……我求求你了……”

  ***

  谢冲书行尸走肉般地走下几十层的阶梯,来到停车场。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班长。

  他原本没心情接,但经不住对方锲而不舍地拨打,大有你不接我就一直打到天荒地老的决心。

  谢冲书烦不胜烦,最终还是妥协按下了接听键。

  “喂喂喂?谢冲书,你人在哪儿?你要是没啥事就现在回学校一趟。今天学校迎新都不见你系草的身影,学妹的行李谁来提?就问你谁来提?你快点来,隔壁班的人都快把学妹的注意全部吸引走了,为了我们几个的幸福,你赶紧来展现一下你帅气的魅力。快来!不来我们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谢冲书一句“煞笔”差点脱口而出,提踏马的行李。

  结果对方在挂电话前,又多提了一句,“对了,吴教授刚才路过还问起你呢,他似乎有事要找你去做苦力,总之一句话,你快点来,知道了吧?挂了。”

  谢冲书烦躁地抓抓头发,浑身的气压低得可怕,他一脚油门下去瞬间惊飞了一群啄食的鸟雀。

  车子在林荫大道上风驰电掣,很快驶出墓园开到了国道上。

  车载广播里放着乱七八糟的苦情歌曲,谢冲书心浮气躁的,一句完整的歌词都没听清,他胡乱地将电台调过一轮,也没找到能让自己心平气和的节目。

  就在这时,班里有人私戳了他,询问领的新书给他寄放在哪里,这人还顺带吐槽说,这学期吴教授必修课的课本又厚又重,和板砖没什么区别,是掉下去能砸肿脚趾的程度。

  这是今天早上第二个人和他提起吴教授,谢冲书脑内灵光一现,差点激动得将油门当刹车踩,他猛打方向盘,好险才没和前方的面包车发生亲密碰撞。

  谢冲书放慢了车速,心却一下子飞了起来,恨不得现在就能回到S大去,他想到了一个可能还知道当年旧事的人——吴教授。

  他懊恼极了,自己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这么个人,他记得当初吴教授提起过孟辰安是他学生家的孩子。

  孟宏昭当年就是S大的高材生。

  这么重要的关系网他怎么就忽略了呢?

  谢冲书立马改了主意,打算先回一趟学校找吴教授探探底再说。

  过了一个漫长的暑假,大学城这两天骤然回春般地沸腾了起来,大一新生大多早早地携家带口从五湖四海赶来报道。

  从门口到生活区到处人头攒动,私家车、小电驴、自行车在这片汪洋中不断接缝插针地乱窜。

  谢冲书嫌麻烦,干脆先找了个地方将车停好,然后发挥他超发达的运动细胞快速穿过大片校区来到吴教授所在的办公楼。

  他敲门进去,发现办公室里除了吴教授还有几个研究生在场。

  吴教授抬头只看了谢冲书一眼,也没单独招呼他,就又和其他几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办公室里的冷气打得并不充足,谢冲书又着急上火,这下更加难熬,他在各个角落兜了一圈,总算在里间找到了一台落地电扇。

  这台老伙计年代颇为久远。

  不知道吴教授怎么想的,这几天秋老虎的后劲还没彻底过去,他已经用布罩子将它遮得严严实实,束之高阁了。

  谢冲书把那块洗得老旧的藕荷色布料揭开,将风扇搬到外头,直接对着自己脑袋呼呼地吹。

  风扇网罩上结了一层棕褐色的铁锈,谢冲书开的是最大档位,扇叶一转动,嘎吱嘎吱的噪音就突兀地在办公室里响起,将原本在专心交谈的几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了他身上。

  吴教授嘴巴一抿,眉毛一竖,就差吹胡子瞪眼要他立刻滚出去,想到自己还有求于他,谢冲书只好比了个OK的手势,将风力调到了最小。

  他这些天经常失眠,还早出晚归的,加上这风扇的转动声实在太富有规律,仿佛是一首变奏的催眠曲,眼皮在“哼唱声”里越来越重,然后“啪嗒”一下,整个人差点磕在了风扇上。

  吴教授干咳了一声,将风扇小心地挪到了旁边去,嫌弃地问他:“你过来做什么?开学事不多吗?”

  那几个研究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现在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谢冲书没有像过去那样对着他耍无赖,脸上也没有那些不正经的表情,难得老实巴交地坐着,他轻声问:“教授,我有几个问题想问您,您能如实告诉我么?”

  吴教授想到这学期谢冲书已经大四了,面临着人生第二个三岔口的抉择,以为他是想要听听自己的意见,就柔和了态度,不再横挑鼻子竖挑眼,“你问吧。”

  谢冲书咽了口唾沫,郑重地看着吴教授,说出了那个令他痛了很多天的名字,“孟宏昭,这个人您认识吗?”

  吴教授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双眼蓦然睁大,一反常态地用一种戒备的目光打量谢冲书,仿佛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对方一般,“谁?”

  因为对方态度的转变,谢冲书本就惶恐不安的心被高高吊了起来,他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孟宏昭,您认识的吧?”

  “你突然问他做什么?”

  谢冲书下意识搓了搓手指,力道大得仿佛要揭下一层皮,他撒谎道:“近来听说了他的一些传闻,有点好奇罢了。”

  吴教授老辣的眼神始终如探照灯一样投射在他身上,他并不接受这样的理由,“你之前是在和孟辰安谈朋友?因为他所以你好奇?怎么?是听了外头的风言风语,动摇了?后悔了?”

  “我才没有!”谢冲书的口气格外呛人,带着浓烈的火药味,他不喜欢有人质疑自己对孟辰安的感情,在他看来,如果这份感情还不算真,那他如今也不会这么痛苦。

  吴教授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知道什么是虚张声势?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他认定了这两人之间的感情出了问题,孟宏昭的事不过是个由头。

  “记得你头一次和我打听孟辰安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吗?”吴教授叹了一口气,重提旧话,“当时我提醒过你,感情的路很坎坷,你作为一个男人必须肩负起应尽的责任。我也说过,让你不要去招惹人家。但是你都全部忘记了,对不对?”

  谢冲书瑟缩了一下脖子,不知为什么,他有点怵这个样子的吴教授。

  见他沉默不说话,吴教授以为他是心虚了,就用比以往更为严厉地语气批评道:“你这么容易受外界影响,连感情都无法坚持长久,做人太过儿戏,一点没有男人的担当,你十多年的书都白读了吗?你太让我失望了。”

  眼看再让吴教授骂下去,对方极有可能还要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像上专业课一样一讲就是几十分钟不带停歇的。

  谢冲书没时间接受长篇大论的精神洗礼,也没有做实渣男头衔的特殊爱好,于是他出言打断了吴教授的说教,又撒了个慌,“您误会了,事实上是辰安无意中提起了一些往事,也没有说太多,我看他似乎很难以启齿的样子,又很想了解关于他的事情,所以私下里自己调查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