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洲靠在树干上,老树皮被雨水浸得湿哒哒的,剥落的枯黑缝隙里结着一层绿色的苔藓。

  他上身只穿着一件深色的衬衫,被树干上的水浸湿了大半个肩胛。

  头顶的树冠发出“沙沙”的晃动声,摇下一阵细密的雨,落在他头发上、肩膀上。

  不远处目之可及的地方,孟辰安嘴角的笑容格外刺眼。

  谢承洲走过去,影子投在对方身上,孟辰安抬头看他,虽然还是在笑,但笑容和刚才大相径庭。

  男人觉得对方的酒窝里装的不是美酒,而是毒药,让自己逐渐上瘾,欲罢不能。

  “天黑了,回去休息吧。”他推动轮椅往回走,在电梯口碰到了吃完饭的祝淮和蒋震明。

  蒋秘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果不其然,祝淮这个没眼色的东西走过去,说:“谢先生,您辛苦了,还是让我来吧。”

  谢承洲也不勉强,自动退居二线。

  四人各怀心事地回到病房,看着天色不早,谢承洲没坐多久就离开了。

  但是蒋震明却一点没有要走的打算,“明天孟总需要早起空腹做各项检查,这里我熟,跑腿领化验单这种事交给我,要是您再推辞,我只能打电话给谢先生了。”

  他人滑不留手,一下子带着东西窜进了隔壁的小房间内,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人。

  ***

  第二天一大早,蒋震明就将孟辰安叫醒,洗漱后没多久,护士就进来带着他们辗转于各处做检查。

  即使不需要像公立医院一样排长队花大量的时间等候,但这次做得很细致,等做完最后一个项目,已经是早上九点半。

  孟辰安一出来就看到谢承洲站在走廊的窗户边等待的背影。

  男人听到动静回头朝他点点头,并快步走过来以体格上的绝对优势将原本推轮椅的祝淮挤到了外围。

  “谢先生?”

  谢承洲看他眉眼间带着疲态,就问:“很累?先吃点东西再睡会儿。”

  他掐着时间带来的早餐还冒着热气。

  祝淮饿得前胸贴后背,虽然做检查的不是他不需要空腹,但是老板饿着肚子,做助理的哪敢吃一口干的。他囫囵地吞下三个奶黄包,好吃地还叹了一口气,活像饿死鬼投胎。

  孟辰安吃了两个蒸饺,谢承洲就递过来一杯牛奶。

  喝牛奶的间隙,他瞄了一眼男人,更加搞不懂对方的动机,如果因为自己在他的商场受伤而过意不去,也做得太过了。

  平心而论,如果立场交换,自己是做不到对方这样事必躬亲程度的。

  谢承洲见他奶渍沾在唇边,伸手想给他擦干净,但强大的自制力让他控制住了蠢蠢欲动的心,只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可能因为过了生物钟的饭点,孟辰安并不是很饿,他吃了没多少就停了筷,但谢承洲仍旧执意让他多吃了半碗艇仔粥才放过了他。

  “睡一会儿吧。”

  孟辰安摇摇头,“不了,待会儿就要会诊。”

  谢承洲并不当一回事,“你睡你的,让他们等着就是了。”

  但在孟辰安的坚持下,回笼觉还是没睡成。

  没多久,七八个年龄、国籍各异的医生带着他们的助手走进了病房。

  谢承洲因为存在感太强,加上他的姿态摆得很高,没人敢将他赶出去。

  病房内像是个小型联合国,各种语言不间断地掺杂着冒出来。

  除了中文和英语,孟辰安也学过法语、德语,除了些高深的专业领域名词一知半解外,这些人的交谈他听懂了大半。

  情况不是很乐观。

  到后来这些专家又因为各自的观点冲突开始高声争执起来,房间里闹哄哄的,吵得人太阳穴突突地跳。

  孟辰安攥紧了被子,说不失望是假的,虽然早有预感,但是当专业人士明确地给出答案,暗示着自己一辈子都会是这个样子,他内心的悲伤汹涌而至,不管再怎么坚强,绝望都能无孔不入地找到切入点将人击败。

  越演越烈的嘈杂被谢承洲一声呵斥打断,对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缠着纱布的手将孟辰安绞紧的手松开、抓住。

  他凌厉的目光从这些人脸上一一掠过,冷笑道:“我花钱请你们来不是为了听你们吵架,能治就留下,不能治就给我滚。全世界的骨科专家也不单只有你们,如果拿不出一个稳妥的治疗方案,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他用英文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言语中带了刀,连一点体面都不打算给这些人留。

  将人赶走后,房间内恢复了安静,谢承洲攥紧了孟辰安的手,说:“事在人为,相信我,如果你觉得只能听天由命,那我来做这片天,我说能找到治好你的人就一定会做到。”

  谢承洲什么时候说过一定找人治好自己的话?为什么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孟辰安心里留下了疑惑。

  也许是谢承洲强势的态度对这些专家起到了一定的威慑作用,到了第二天,他们总算商量出了一套统一的治疗方案。

  首先必须要进行二次手术,因为孟辰安身体各方面数据都还不错,时间宜早不宜迟,他们决定在三天后立刻进行手术。

  谢承洲不放心地问了句手术的成功几率,答案是最多六成。

  任何手术都有一定的风险,技术再高超、经验再老道的主刀医生都不敢百分百保证成功率。

  谢承洲觉得太低了,要他们尽快想出新的方案提高成功率,这些发色各异的专家面对这位无理取闹的金主表示很无奈,有性格暴烈的当场骂了句“Fuck you”。

  最终还是孟辰安阻止了这场差点动手的纠纷,他对谢承洲说:“我想试试看,不管结果如何都不会后悔。”

  谢承洲想宽慰他再等等。

  孟辰安反过来宽他的心,“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案了,您想必心里也清楚这一点。您不是说过,事在人为,让我相信您?那我相信您找的人,愿意赌一把,我的运道总不会一直这么差的。”

  谢承洲因为这番话心情复杂,愉悦谈不上,就是揪心地疼。他其实想要告诉对方,不管结果如何,自己对他的爱意都不会改变。

  孟辰安做手术的当天,谢承洲推了所有的工作和重要会议守在手术室门口,一等就是一下午。

  直到天色变暗,手术室前的灯才暗了下来。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孟辰安被推出来,他希望这会是最后一次。

  孟辰安像上次一样还在昏睡。

  主刀医生是个棕发绿眼的德国女大夫,口罩下的五官立体深刻,鼻梁高挺,瞳孔宛如最纯正的祖母绿宝石,给人平静柔和的感觉,“手术很成功。”

  谢承洲刻板的冷脸总算露出了今天第一道笑容,他旁若无人地摸了摸孟辰安苍白的脸,大胆地亲吻对方的嘴角。

  直到病床和谢承洲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大为震惊的祝淮仍旧呆若木鸡地愣在手术室门口不动。

  蒋震明嗤笑了一声,故意在他背后推了一把,然后装作哥俩好地搂住对方肩膀,替谢承洲处理善后工作,他恐吓道:“等孟总醒了,你应该不会去打小报告吧?谢先生可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你知道坏他好事的人下场是什么?”说着拍拍他的肩膀大摇大摆地走了。

  祝淮见他走的没了人影,才呸了一声,骂道:“走狗!”

  这次孟辰安醒的比上回早,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还是谢承洲,男人坐在床边,宽厚的大手贴上他的额头来确定没有发热的术后反应,又叫了医生进来确保没事,才将好消息告诉他。

  “手术很成功,但是别高兴的太早,医生说要恢复正常行走还需要较长的时间,接下去你还是要靠轮椅行动,别灰心,你已经战胜了最大的困难,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孟辰安虚弱地点点头,眼角的泪光在灯下无所遁形。

  谢承洲的指尖轻轻碰在他眼尾处,对方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手指上的痒意一直钻到心扉。

  谢承洲问他要不要喝水,孟辰安一边摇头一边再次沉入睡梦中。

  男人沾着眼泪的指尖划过他熟睡的脸庞,一直来到唇上,他细细地摩挲了数遍,直到苍白的唇瓣因摩擦被碾出淡淡的粉来,谢冲书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再次横空插入。

  刺耳的铃声让睡梦中的人不安地动了动,谢承洲直接按了静音,手机在他手里不断震动,像是发出垂死前的嗡鸣,最后归于寂静。

  两天后,几个专家再三确认都说没问题,后续只要注意休养,定期复诊加上合理的复健治疗就可以了。

  谢承洲见他一切都好,才和他说起关于这次“意外事故”的调查结果。

  虽然这事办得很迂回隐秘,但还是不可避免地露出了马脚。

  商场物业的维修部门中有人的近亲银行账户上近期收到了一笔大金额的汇款,款项来路不明。

  蒋震明安排的人顺藤摸瓜,在动了点不可言说的手段后,将几个人一网打尽,这些人都招了供,说是被人买通了对模型做了手脚才会导致坍塌。

  同样的,那两个已经去蹲局子的凶徒也不是孤家寡人,只要摸到人性的弱点就不愁不说实话。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孟氏集团的老五孟宏易。

  而负责监视孟家几个叔伯的康琪也发现孟宏易手下的人近期和道上的有过接触。

  谢承洲将查到的证据都交给了他,是现在揭露还是等待更适合的时机,都让孟辰安决定。

  “谢谢。”

  孟辰安道谢的时候,谢承洲正将一束淡紫色的月季插在花瓶里摆在窗边。

  因为这个品种的月季很少见,很特别,外形像是天使展开羽翼,香味又浓郁,孟辰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好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