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之战的半个月后。

  一名头戴黑色箬笠, 打扮干练简洁的年轻女子带着一身风尘仆仆,走进了大荒海与整个修仙大陆交界处的唯一一间酒铺。

  “掌柜的,热二两黄酒来, 喝了好赶路。”

  女子脱下箬笠,露出一张清秀中带点英气的脸庞, 还有一双疲惫但坚韧的眼睛。她顺手将背上的佩剑取下来放在桌上,自顾自端起茶壶, 给自己灌了一大杯水。

  这里大陆最西端, 再往前, 就是苦雨凄风危机四伏的大荒海。

  只有两种人会出现在这里:一是要去荒海外岛服苦役的罪大恶极的囚犯,二是负责押送这些囚犯的书院弟子。

  酒铺掌柜能守在这里做生意,刚才就已经看出,这姑娘身上没有服役囚犯的烙印,修为还不错, 多半是后者。

  这时候从海上来,应当是押送了囚犯之后才刚返程。

  他端了酒送过去,一脸同情地看着她:“仙君,你是哪个书院的?你一定还不知道吧?三大书院都没咯!”

  从这儿出海押送囚犯的最后一批书院弟子是上上个月出发的, 在那之后就没人出过海,这小姑娘还不知道吧?

  嗨, 年纪轻轻, 本该前途无量呢……哪能想到这一走,回来老窝都被人端没了。

  年轻女子一愣, 酒杯端在手里都忘了喝,“……什么没了?”

  “什么都没了!全没了!一个都没留下!”掌柜语气沧桑, 索性在她旁边坐下,大有要跟她好生说一回书的势头。

  毕竟这可是一千年多以来, 修仙大陆上一等一的特大八卦,他终于不是全大陆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了!

  于是酒铺掌柜喝着年轻客人的酒,兴致勃勃地开讲:

  从三大书院如何围剿梁渠失手,到最后被梁渠和梁渠的姜姓道侣联手反杀;

  从神兽梁渠千年前被书院算计陷害赶尽杀绝,到如今终于沉冤得雪洗脱凶兽恶名;

  从修炼者们再也不用担心灵脉枯竭,原先被书院独占的灵脉都被梁渠瓜分给众人,到……

  “等等!”女子睁大眼睛,“把灵脉分给……所有人?”

  掌柜一拍大腿:“是啊!原先那些好的天灵脉地灵脉不都被三大书院独占了?如今为保公平,修炼者都可以自由进入。说也奇怪,之前那些有枯竭倾向的灵脉,现在反倒充盈了许多……哎?姑娘你怎么了?!你别哭啊!”

  掌柜的手忙脚乱给她倒酒,一边劝慰道:“你也不用为师门难过,谁知道书院领头这些人会是这种货色呢?你们年轻人就是受了蒙骗,好在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不知道吧?这三个书院背地里可是干过不少坏事!什么枯骨祸、抢矿脉……”

  年轻女子抹掉眼泪,脸上竟然露出畅快的笑意:“您误会了,我不是为他们难过,我这是高兴。而且,我也不是什么书院的弟子。”

  掌柜一惊,下意识地起身做出防御姿势:“那你……”

  “您别担心,我也不是囚犯。我只是陪哥哥一起在荒海服役而已。”年轻女子笑起来。

  “您刚才说的……梁渠的道侣,是不是叫姜朝眠?”

  掌柜的这才放松下来,点点头,咂巴着嘴说:“没错。巫族那些人把这个姓姜的吹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恨不得比梁渠大人还有名呢。我瞧着,说不定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废物,就想攀着神兽这根高枝儿,成新神呢!”

  女子面色蓦地一肃,一字一句道:“才不是,姜公子很好。在我心目中,姜公子可比你说的那个什么梁渠,更配享神位。”

  说完,她也不等掌柜的回话,自顾自扔下一锭碎银,戴上箬笠,朝南州洞府的方向御剑而去。

  沽海城一别,已经有两年多不曾再见过恩人,莫阿九在荒海中摸爬滚打时,总是会想起姜朝眠。

  若没有走时姜朝眠给她的乾坤袋,好几回她都说不定活不下去了。

  如今知道恩人比安好更好,莫阿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只是……

  “要是姜公子能再早些出现……该多好啊,”莫阿九喃喃道,“想必哥哥和我,还有沽海城的人,现下都应当是另一副模样了……”

  可惜的是,莫阿九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到南州洞府时,却并没有见到这片大陆的新神和自己心心念念的新神“夫人”。

  巫族的侍者听说了她的来意,彬彬有礼将她迎进神祠,“如果只是想表示谢意,在这里上一炷香便可,尊上和姜大人一定能感受到的。”

  “如果您愿意等候,也可以在这里先住下。只是姜大人这次是回太清山去助他的师兄接任掌门,琐事繁多,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或许结束后,还会继续陪同尊上游历他处……”

  莫阿九怔了半晌,笑着摇摇头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只净手在神祠前上了两炷香,一炷给梁渠,一炷给姜公子。

  她环顾神圣巍峨又不失烟火气息的南州洞府,仿佛看见了千年前被神兽们庇护着的安宁人间。

  这样就很好,不用非要见面。

  哥哥已经不在了,她既重回大陆,不必再前往荒海,那早晚会有有缘得见的一日。

  希望那时候,她真的能像姜公子说的那样,有全新的人生境遇。

  与此同时。

  身处太清山上那久违的一片珠光宝气里,姜朝眠恹恹地打了个呵欠,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怀里毛茸茸的小兽。

  林汀转头看他:“师弟若是困了,就先去休息吧。”

  姜朝眠摆摆手,不耐烦地对宝座上的人说:“姜万信,你赶紧的,把掌门之印交给大师兄。再自己下个罪己诏,把你干过的事公之于众,挨个去跟那些受害者道歉去。”

  姜万信面色铁青,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仍强撑着笑脸,讨好道:“儿子,你是知道的,这位置爹一直都是想留给你的。如今你既已完全康复,又……”

  姜万信再次仔细打量起姜朝眠。

  他看不穿姜朝眠的修为,可这小兔崽子刚才只用一招就把宁以礼拍飞出去,显然是修为远高于自己的——而他离家的时候,分明呈灵脉衰弱之相。

  姜万信的眼神又妒又垂涎,想不通这便宜儿子到底是去哪里捡了个大机缘?为何偏偏就是在与他撕破脸之后呢?要不是时机不对,现在就该他清风门崛起,制霸修仙界了!

  姜朝眠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冷笑一声,慢悠悠地说:“你还没听说吗?我现在这么厉害,是因为我继承了梁渠一族的传承火哦。我现在的灵脉被传承火重新锻造,几乎与神兽无异。我与梁渠不仅共享修为,还共享生命。我要是当了清风门掌门……啧,你姜家祖坟都得炸成一朵烟花。”

  姜朝眠每说一个字,姜万信的表情就更痛苦一分,直到听见他说“当了清风门掌门”,眼神陡然一亮。

  “那……”

  “但怎么可能呢?”姜朝眠打断他,“我才没兴趣替你光宗耀祖。”

  姜万信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身边的覃妍妍先前一直没说话,到了这时候才流着眼泪开口:“好……让林汀当这个掌门,不是不可以。但是好孩子,你毕竟是我们的亲生骨肉,你就忍心把你爹娘逼上绝路吗?放过你爹……放过我们,行吗?大不了……大不了我们把这个罪魁祸首杀掉赔罪!”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覃妍妍竟飞起一剑,刺向晕倒在一旁的宁以礼。

  这个将人命视若草芥肆意玩弄的恶棍,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咽了气。

  “你看?罪魁祸首已经死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覃妍妍哀求地看向他,“否则若是被人知道,也会有损清风门的名誉,岂非留给林汀一个烂摊子?”

  姜朝眠沉默片刻,没想到他这个娘这么狠,又这么会拿捏他的软处。

  然而——

  “没用的,姜夫人。”姜朝眠冷声道。

  “当初那些孩子也求过你们,求你们放过他们吧?你们做到了吗?”

  “还有,我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姜朝眠抬头,盯着姜万信,“如果是你们的亲儿子,他这一刻或许真会原谅你们也说不定,毕竟骨血亲缘,难以斩断。”

  “可你们的儿子早就死了,被你们的自私害死在二十岁之前,我只是个占据他身体的异世魂魄而已。所以你们要是真觉得对不起他,将来去黄泉底下,亲自朝他道歉吧。”

  太清山大殿中只有他们几人,林汀和伏商一早便知情,因此姜朝眠说出这个身世秘密时毫不在意。

  但这话落在姜万信夫妇耳中,不啻于晴天霹雳,简直将他们毕生所信砸了个粉碎。

  覃妍妍彻底崩溃,瘫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像是疯了一般。

  姜万信如同雕像呆坐了数息,突然暴起,“你这夺人躯壳的妖鬼——”

  姜朝眠怀中似猫的小崽子懒洋洋睁开眼睛,朝前龇出一口嫩牙,一团翠绿的灵火砰地蹦出来,把姜万信重新砸回座位上,令他痛呼不已。

  姜朝眠没理他,把梁渠抱举到眼前,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醒的?睡够了吗?”

  梁渠伸长了脑袋,把脸怼到姜朝眠面前,亲热的舔了舔他的鼻尖。

  姜朝眠顿时没兴致再管姜万信,该说的也都说了,该出的气也出了,他抱着醒过来的毛团子,对林汀道:“师兄,就辛苦你了。打他一顿把掌门之印抢过来吧,我们这算是先礼后兵了,别不好意思。该怎么处理你看着办。”

  林汀点点头,“刚才关于师弟的身世,我会给他下禁言咒,不用担心。”

  姜朝眠人都走到了大门口,回头一乐:“不下也没关系,现在全修仙界还有谁敢动我不成?”

  “而且,只要伏商接受了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姜朝眠抱着暂时无法化形的梁渠,回到了自己住过的小院。

  他对太清山上这一对爹娘并没有什么感情,但这里毕竟是他来到新世界之后,拥有的第一个家。

  他在这个院子里迎来了人生中第一只“猫”,又捡回了第一个“弟弟”。

  虽然“猫”不是真猫,“弟弟”也不是真弟弟,甚至猫和弟弟还是同一个人……可是自那之后,他就算真的有了家人。

  姜朝眠搬出躺椅,躺在院子里,望着外面数千年如一日的云海和山峰。

  “你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人形啊?”他亲了亲梁渠的猫猫头。

  尽管猫咪也很好,但是好久不见银发的青年,他还真有点想念呢。

  姜朝眠没有骗姜万信。

  传承火在他体内被炼化时,因为融合了过多伏商的魂魄,居然也有差不多一半被他所吸收。

  两人现在真成了连体婴儿,同生同死,共享寿命。

  但姜朝眠的修为其实离梁渠还差了一大截。毕竟是人类之躯,得了传承火是能有个灵火唬唬人,灵力什么的顶多算中上,也就吓吓姜万信还行。

  而梁渠一族在接受传承火之后,则需要耗费大量精力消化其中内容。

  伏商接纳传承火时正是重伤虚弱的时候,为了吸收其中的妖力,自发陷入了沉眠,并且在醒来之后只能维持最不耗能的兽型。

  哪怕姜朝眠知道这是正常的,难免还是会担心。

  他正愁眉苦脸地撸着猫,一个没留意不知道撸到了哪里,怀里的小兽忽然弓起背脊,竖起尾巴,脖子上的毛炸了一圈。

  姜朝眠低头一看,憋着笑:“怎么了?哦……碰到不能碰的地方了呀?那你能拿我怎么办呢?你只是只可怜的小猫咪而已,你……唔哇!!!”

  姜朝眠身上猝然一重,躺椅再也无法承受,嘎吱一下从中间断裂,整个往后仰去。

  他吓得尖叫一声,条件反射抱紧了身上的人。

  嗯?是人?

  姜朝眠还没意识到自己飘在了半空中,忙着上上下下把人摸了一遍,又捏着人的脸颊凑到面前看了又看。

  “哎呀,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猫还没摸够呢!”惊喜的语气,埋怨的内容。

  俊美到如妖似邪的银发青年低头把他吻住。

  “哥哥,好想你。”

  “说什么傻话,不是天天都在一起吗……我也有亿点点想你。”

  “哥哥刚才摸哪儿了?”

  “……误会,误会……不是你别……!梁渠大人!我错了……错了!光天化日……唔唔唔!!”

  要死,捡回来的这只猫,好像管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