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里的这条路似乎格外漫长。

  好在地道中有早已安排好的食物和水, 倒也给众人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不知走了多久,前头终于传来些许光亮。

  “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蒯民出声鼓励众人。

  话音刚落, 便有脚步声轻轻地从地道的那一头传来。

  “总算是回来了。”

  楚霁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声音在狭长的地道中消散,随之而来的是一位身穿银白铠甲的疏朗公子,后头还跟着一队士兵, 一个个神采奕奕,身姿挺拔。

  众人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些胶州百姓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来人。

  这是什么天上下凡的神仙公子吗?

  尤其是站在前头的那位。

  眉目浅笑淡然,周身尽是不似凡俗中人的矜贵。

  他身后那些士兵简直就是拱卫着他的天兵天将。

  就在这时, 胶州百姓发现原先一直带领他们的蒯校尉疾步走上前去:“大人,幸不辱命,无一伤亡。”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就是沧州牧楚大人。

  这一路上, 这些沧州士兵给他们讲了不少这位楚大人在沧州做的好事。

  按理说,他们此刻应该是害怕这样的人的,至少心里会存一个疑影

  ——胶州的周大人曾经也是这样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

  谁又敢保证这位楚大人不是怀了同周珩一样的心思?

  可渐渐的,他们又意识到了这位大人与周珩实实在在的不同。

  周珩说得多,却做得少。

  周珩说他已然尽全力想为百姓们免除青黄税, 但奈何皇帝不允。

  可沧州不仅没有这什么劳什子的青黄税, 去年楚大人更是直接将农税降到了十五税一。

  周珩说一定会救桐昌城百姓于水火,可他却依旧关闭了桐昌城城门。

  可去岁沧州大雪, 楚大人却给各家各户发放了棉衣棉被,不曾落下一个人。

  ……

  这一路的闲聊, 已然让他们从内心里认可了这位楚大人。

  这位不顾两军交战之仇, 毅然决然派人前来营救他们的楚大人。

  是他们的大恩人!

  意识到这一点,胶州的百姓在狭窄的地道中排开, 随之齐刷刷地向着楚霁行了跪拜大礼。

  楚霁连忙摆手,也不说什么,只说早就备齐了饭菜,就等着各位了。

  再次见到阳光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眼泪都几乎要落下来。

  春末夏初的暖阳荡涤着所有阴霾,就连空中漂浮的尘埃也闪着光亮。

  这是他们久违的也曾经以为要永别的人世间。

  而将他们带回人间的,便是这位楚大人。

  在这一刻,这些胶州百姓无比确信自己先前的猜测

  ——这人是下凡的神仙公子。

  他们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响起一阵惊呼。

  “少爷,敌军又来了!”

  纪安急匆匆地赶来,身上是来不及换下的戎装。

  自从那日胶州军来袭被他们击退后,第二日一大早,胶州军再次发起攻城。

  蒯民一去便是三天两夜,这三天两夜里,胶州军在周珩的指挥下,一日不曾离开过沧州城外,不时便会命小股部队发起车轮战。

  显然是周珩发现了地牢中的“筹码”不见了,手忙脚乱之下只得改变策略,命胶州军将沧州围住,不敢叫那些人发现此事。

  这些天几乎所有士兵都严阵以待,一刻不敢脱下铠甲、放下武器。

  是以,这一波的进攻来得虽快,却也在楚霁的意料之中。

  楚霁神色一凛,随即有条不紊地安排道:“纪安,将人安顿好。蒯民,带着你的兵去休息。其余的人,跟我走。”

  “主公,还是让我去吧。您休息。”

  眼瞧着楚霁转身欲走,蒯民连忙将人拦住。

  楚霁的状态并不好,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回去休息,这是军令。”楚霁深深地看了蒯民一眼,无奈道。

  蒯民一走便是三天两夜,原先的儒将风姿全然不见,脸上胡子拉碴的,瞧着和蒯信还当真是亲兄弟。

  “主公……”

  “楚大人,我们随你去城墙。”

  蒯民还欲再说些什么,就被一道女声打断。

  他转头看去,正是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

  当时他们去往地牢时,便是这位女子目露凶光地瞪着他们;也是她最先开口表示愿意相信他们;在地道中,她又主动过来,要帮着他们一起填地道。

  那女子一拱手:“大人,我想到城墙上去,告诉我的家人、我的父老乡亲们,不要再替周珩卖命了。现在我们已经安全了,他们不用再受威胁了。”

  人群中渐渐的有人又站了起来,走到那女子的身后,用行动表达着自己的

  立场。

  楚霁看着越来越多聚集过来的人群,直到全部的人都站在了他的身侧,不免也为之动容。

  他救人全凭本心,并不为什么旁的。

  却不想,现在却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楚霁想起,曾在秦纵的兵书上瞥过一眼“攻心为上”。

  古有四面楚歌,那今日,他便也效仿而行之。

  沧州城墙内外,两军对垒,各不相让。

  他们都有要守护的人,所以不得不倒刀戈相向。

  战争一触即发之时,一群人的出现打破了这样对峙的局面。

  沧州守军虽然不明白自家大人为什么突然带着这么一群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上城墙,但还是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而当他们站上城墙的那一刻,外头的胶州军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这不就是他们的家人吗?

  三日前的那一场攻城之战当然又以失败告终,但他们还未来得及退回营地,便又被周珩发号施令,全部都聚拢在沧州城下。

  众人想不明白周珩又要做什么。

  但唯一让他们庆幸的,便是因着这几天大家不曾回到营地,周珩没有再阵前杀人。

  若是能如此,叫他们在沧州城下一辈子也愿意。

  可是现在,原本被关押在周珩手里的家人,怎么会出现在沧州?

  莫不是沧州的人抓了他们,要和周珩用一样的手段来威胁他们?

  这种事情,胶州军几乎不敢再想。

  家人在周珩手中,只要他们攻下沧州,家人便尚且有活路。

  但落在了沧州人手中,他们与沧州交战多日,家人又怎么会讨得着好?

  胶州军一个个都红了眼,看见了亲人家眷的,更是睚眦俱裂,想要不顾一切地冲进沧州。

  就在这时,城墙上爆发出一声大喊:“张大壮,是楚大人救了我们!楚大人和周珩不一样!男儿顶天立地,不要再给他卖命了!”

  喊话的正是那名女子,名叫朱芸。

  朱芸与张大壮是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的。

  两人在很小就定了娃娃亲,后来张大壮父母双亡,便毅然从军,说是要挣一个好前程再来娶朱芸。

  张大壮在军中一直表现优异,现如今已经是一位百夫长了。

  是以,当知道自己的未过门的妻子被抓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

  但事实摆在眼前,周珩吃准了他没有家世背景,但在军中又有一定的地位,这才决定拿他开刀的。

  张大壮站在队伍的前方,朱芸的话他听得清楚。

  七尺男儿再看到生龙活虎的未婚妻子,脸上原本的狰狞荡然无存,反而泪流满面,手足无措。

  城墙上的人纷纷开始喊话,向自己的家人控诉周珩无道的罪行,讲述楚霁派人营救他们的故事。

  胶州军如何不知道周珩的恶?

  只不过是有软肋被周珩捏在手中,不得不与虎谋皮罢了。

  可现如今,局势逆转了。

  军心的溃散就在一瞬间,泪水模糊双眼之时,他们几乎全部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全然顾不上后头冲锋的号角。

  见此情景,楚霁连忙示意蒯信喊话。

  蒯信福至心灵,想起自己曾经当山大王时那些来“剿匪”的官兵的话,扯着嗓子大喊:“只要放下武器,沧州必然既往不咎。只要归降沧州,与沧州军享受同等待遇。”

  “别给那个周珩卖命了,那就是一个阴毒小人。我们楚大人才是真的善待百姓、体恤将士,人人称颂。”

  说着说着,蒯信冒出了些许真情实感。

  他自己也是从旗峰山上那个流寇被楚霁带着,成为了一州的校尉。

  再高的赞誉,在蒯信心中,楚霁也配得上。

  胶州军的队列之中,周珩被自己的亲信保护着。

  前头发生的事情他都已然尽数知晓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漫延上心头,与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无力感。

  若说楚霁戳穿了他在桐昌城的阴谋,他只是感到愤怒,却不并十分恐惧。

  那么此时此刻,便是局势几乎失去控制。

  但也仅仅是几乎而已。

  “这七百人没有了,便回胶州再抓就是。胶州有的是人!”

  周珩一把掀开车辇的帷幔,失态地低吼着,吓得一众亲信跪地请罪。

  恰在此时,他们身后的军队也一齐乱了起来。

  哀嚎嘶鸣遍野,无一人在意军中的号角。

  “大人,收手吧,我们不能……”

  一错再错。

  校尉费千跪在地上,可剩下的话却再没有机会说完。

  周珩一把抽出侍卫的剑,结束了费千的性命,也封住了他的未尽之语。

  军中那些杂乱无章的声音简直要冲破他的耳膜,将他拉入无尽的深渊。

  “放肆!你们都放肆!谁若是再敢有动摇军心之语,杀无赦!”

  周珩手中长剑铮然触地,生生没入土地半寸有余。

  透过战车的帷幔,周珩隐约能看见孑然立于城墙之上的楚霁。

  没有兵甲利刃的守护,却在万民拱卫之中。

  周珩的目光骤然凶狠。

  不,他还没有输。

  周珩从车辙上翻身而下,拉过战马,拿起长弓。

  城墙之上,蒯信依旧在激烈地讲着话。

  从楚霁将他这个土匪头子带出旗峰山,再到今天沧州城内人丁繁盛、六畜兴旺的现状。

  放下武器的胶州军越来越多,就连沧州军也受到了感染。

  蒯信打小是个不爱念书识字的,不像他的两个哥哥那般能言善道,可他所说都发自肺腑,反而更有朴实真切的力量。

  “咻——”

  长箭破空而来。

  出自周珩之手,目标是阵前形容激动的张大壮。

  而此刻的张大壮满心满眼地盯着自家未婚妻子,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袭来的箭矢。

  楚霁薄唇轻抿,连忙搭弓。

  弓弦撤手的瞬间,将原本袭向张大壮的箭矢击落。

  可就在众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的时候,周珩已然脚踏马背,凌空而起。

  长箭直直地朝楚霁而来。

  方才射向张大壮的一箭不过是掩饰,这一箭才是周珩真正的目的。

  谁也没有想到,周珩会将自己暴露在半空之中,不顾被沧州军射成筛子的风险,也要对着楚霁放出这一箭。

  周珩此时得意极了。

  楚霁此刻身旁并无护卫,孤身一人地站在那群老百姓里头。

  他若是想活,只要抓过身旁百姓挡箭即可。

  否则,必死无疑。

  周珩真的很想知道,在这个关头,这位所谓的爱民如子的楚大人,会如何选择。

  楚霁并不善武,唯一擅用的只有弓箭。

  但此时再搭弓瞄准必然是来不及的了。

  闪着寒芒的箭镞迎面而来,楚霁瞳孔骤缩。

  “大人!”

  死亡的威胁逼近,耳边是远处蒯信的嘶吼。

  楚霁紧紧拧着眉,脑中唯一闪过的念头是该怎么向自家的秦小将军交代。

  他还没有陪着秦纵,打回南奚,把萧彦的脑袋悬在菜市口上挂十年呢。

  “铛——”箭矢被打偏,钉在城墙上。

  “阿纵。”

  楚霁的眼前出现了那个方才还在他脑中闪过的人影。

  只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

  踏雪嘶鸣着从胶州大营的队伍中冲出,彻底冲垮了整个胶州军。

  秦纵还保持着侧身跨马的动作,半个身子都贴在踏雪的侧边,只有一只修长有力的大腿搭在马背之上。

  他手中是刚刚情急之下随手从地上捡起的石子,还有一颗尚未曾扔出。

  原来,之前胶州军后方传出的喧闹之声并非因为他们军心大乱,而是被秦纵命人分左右两翼合围冲散。

  是整个队伍都乱了。

  秦纵调整回策马的姿势,从踏雪背上一跃而起。

  他朝着楚霁扬唇一笑,见到楚霁点头,秦纵脚底蹬着城墙而上,拔下了那支被钉在墙壁上的长箭。

  霍然转身后,秦纵握着箭,几步来到周珩身前,眼底是一片寒冰。

  周珩尚且还未从方才的变动中反应过来,秦纵已然来到了眼前。

  他不认得

  这人是谁,但下意识地知道此人之恐怖。

  能以一颗石子弹开他全力射出的一箭,便可见一斑。

  但此时人事到此事已为时太晚。

  秦纵怎能容忍有人伤害楚霁?

  纵使周珩使出浑身解数抵抗,秦纵还是轻而易举地将人打落在地。

  手中紧握的箭矢穿透铠甲,正中周珩的心脏。

  鲜血喷溅而出的那一刻,秦纵的心慌才稍稍得以缓解。

  没有人知道,当他看见箭矢飞向楚霁的那一刻,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缰绳,要从马背上摔落。

  还好,还好,赶上了。

  胶州收兵的号角很快响起,周珩血流如注的躯体也被他的一众亲信拼尽全力夺回。

  那伤在心脏上,哪怕抢回去了也活不成。

  胶州军仓皇散去后,楚霁大开城门,将秦纵和他的将士迎回从城中。

  随着秦纵的归来,整个沧州城中阴霾霁散。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仗就快要结束了,而且是会以沧州大获全胜的结局。

  州牧府中,凯旋的秦小将军却第一次对楚大人发起了火。

  拒绝了楚霁伸手摸自己耳朵的动作,秦纵冷声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道理主公难道不懂吗?”

  听见这一声主公,楚霁才知道这是把人都气到这个地步了。

  还真是别说,秦小将军冷下脸来,还真是唬人得紧。

  楚霁实在看着手热,不顾秦纵的推脱,还是十分霸道地将两手放在了小将军的耳朵旁。

  说出口的话却十足温柔,带着笑意的:“三个月不见了,小将军一回来就这么凶的呀。”

  秦纵的气势瞬间消散:“是三个月零十二天。”

  楚霁噗嗤一声笑出来,毫不客气地搓揉着手下散着热气的通红的耳朵。

  第一百零一章

  现如今, 秦纵归来,便代表着整个胶州已然尽收楚霁囊中。

  周珩被沧州军合围在沧州与胶州交界之出,孤立无援, 彻底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是以,沧州城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祥和。

  土地蓬勃生长,农民忙碌耕种, 商贩往来售卖,店铺满目琳琅。

  曾经的那个沧州城回来了。

  不,他们相信,此番过后, 沧州城只会越来越繁华。

  此时,沧州城中的慈安堂也迎来了新的客人——蒯民从胶州大营带回来的那些胶州军家眷。

  这些人自然是要回胶州的,但不是现在, 怎么也要等到此间事了过后。

  在这个期间, 楚霁将他们全权交给纪安安顿。

  纪安早就做好了打算,将他们安顿在慈安堂。

  六百多名胶州军军属被分成二十或三十人不等的小队,一起跟着纪安来到了慈安堂。

  这慈安堂倒不稀奇,不止是沧州,但凡是大一些的州府都会设立, 专门抚养失去父母的孤儿。

  可眼前的这个慈安堂却与朱芸印象中的全然不同。

  这哪里是那个狭小拥挤的慈安堂?

  除了位置偏远了些许, 这分明是一座烟火气十足的小村落。

  阡陌小道纵横,道旁绿树成荫, 整齐的砖头瓦房排列有序,仿佛在专程迎接他们的到来。一座三层高的建筑上炊烟袅袅升起, 看着很是壮观, 又很是温馨。

  看得他们啧啧称奇。

  “咱们沧州的慈安堂同别处不同,”领着众人进了大门, 纪安便介绍起情况来。

  这慈安堂里的诸多事宜,虽说楚霁给纪安也安排的人手帮忙,但主要是由纪安一点一点完善起来的。

  纪安原本就是孤儿,却因当地官员昏聩,被慈安堂给忽略了,不曾接去抚养,这才流落街头。

  小小年纪的他一路乞讨,又被人贩子给抓了起来,卖到益州给富贵人家当奴才。

  也是源于此,他才进了楚家。

  他是因为慈安堂无能受过苦的,现在对这些事情自然上心,对整个慈安堂都了如指掌。

  “咱们现在走的是主干道,直通大门的。左手边是孤儿院,和别处的慈安堂一样,是收留失去父母的孩子们的。再看右手边,是养老院,专门赡养没有子女的六十岁以上老人的。”

  这养老院便是与旁的慈安堂最大的区别了。

  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便不再成为劳动力,不能再创造所谓的价值。是以,大雍之中鲜少有官员在意他们的死活。

  可是,正所谓幼有所长,老有所终,楚霁正在全力践行这一点。

  纪安正说着,朱芸便看到右手边的瓦房前头,三五成群地坐着或是闲聊,或是做着女工,亦或是下棋会友的老人们。

  他们瞧见纪安走在前头,还热情地打着招呼,叫他小纪大人。

  纪安自然扬起笑脸回应。

  他自己也没想到,他本不过是少爷身边的一个小侍从,现在却也别人家发自内心地叫一声小纪大人了。

  单是从这些老人的状态来看,就知道他们在这里过得很是舒心。

  朱芸他们一行人只觉得心中无比安定。

  他们原本以为等待自己的是必死的命运,不想峰回路转,沧州的楚大人救了他们。

  不,现在也是他们的楚大人了。

  他们方才也听说了,那位突然出现救了楚大人的是沧州的秦将军。

  当时楚大人就是为了救她的未婚夫才差点中了周珩那歹人的箭,她当时都已经扑出去了,准备给楚大人挡箭。

  还好,那位秦将军回来了。

  这一路上,为了叫他们安心,负责安顿他们的小纪大人便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原来这位小将军这些日子不在,就是到胶州去了。

  从今往后,胶州不必再被周珩祸害,也能在楚大人的手底下管着。

  看着这一路过来,沧州百姓虽历经战争却笑容不减的样子,众人便知道,楚大人是实打实的好官。

  “你们就暂时先住在这一片吧。这里住的人少,空房间还多得很待会儿他们会领着你们去住处的。”

  对着朱芸他们说完这话,纪安又转头朝着等在那里的几个负责人交代了几句。

  “小纪大人放心,一应的床铺被褥和生活用品都准备好了。”一位瞧着年岁不小的婆婆慈眉善目道。

  “你们都跟我来吧。”见纪安点头后,老婆婆便对着朱芸他们这一队说道。

  老婆婆姓柳,是去年随着流民一起进入到沧州城的。

  她的老伴和儿女都死在了流亡的路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好在,进了这养老院之后,不仅衣食上有官府养着,她也遇见了不少好姐妹,每日说说笑笑的,日子又能过下去了。

  “我先带你们去小院安顿下来,洗漱一番,换身衣裳,然后再……”

  柳婆婆话还没说完,便被身后的人仓皇地打断:“不,不用的。我们身上这个洗洗就行,不能再麻烦了。”

  他们会被周珩选做人质,家里实在是没有一丁点儿的背景,全都靠着在地里刨食。

  但是现在朝廷收的田税越来越高,他们又不得不把地卖给那些不用交税和服徭役世家大族,给他们当佃户,一年下来实在是落不到几个钱。

  他们实在是没有银两去负担一件新衣裳。

  “别担心,”柳婆婆单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他们的想法,她当初刚入慈安堂收到新衣裳的时候,那反应跟他们差不了多少。

  “我们慈安堂中,无论是孩子还是老人,春夏秋三季各能领两套衣裳,冬天还能领一套冬衣呢。虽说你们不能算是慈安堂中的人,但方才小纪大人也传了话来,说是楚大人为了褒奖你们登上城楼的壮举,特意让人准备的。”

  “这,这么大数量的衣裳,能供得上吗?”

  朱芸自己本就精通纺织手艺,这套短褐加上裤子,一人少说也要大半个月才能做好。

  他们现如今可是有六百多人,一夜之间楚大人便变出了这么多的衣裳来?

  “这个自然。我们沧州城内有纺织厂,今年年初,大

  人又在底下的两个城里也建了同样的纺织厂。招了许多女工,一个月可有一两半的工钱呢。据说她们制出来的衣裳啊,楚大人就会卖到全大雍去,还有的甚至都能卖给北边的大阙人。”

  朱芸她们简直是被惊掉了下巴,是被这工钱惊到的。

  一两半,那都比得上她们家里的汉子在军营里头卖命得来的俸禄了!

  也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机会进这个纺织厂。

  说话间,柳婆婆已经领着他们进了一座院落。

  “这个大院子正好能住二十人,你们便暂且先住在这里吧。”

  小院外头用竹子篱笆围住,他们方才在外头便瞧见了,有好些二层的小楼,青瓦白墙,当真是好看极了,清雅极了。

  “这么好的房子,是楚大人特意为了慈安堂建的吗?”看着眼前的小屋,朱芸不由得发问。

  这疑惑她在一踏入慈安堂时便产生了。

  沧州远不如胶州富庶,可即便是胶州的慈安堂,对比起这里的来,简直像是贫民窟。

  “这儿倒还真是楚大人建的,但原先不是当做慈安堂用的。”柳婆婆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去年我们沧州下大雪你们知道吧?”

  朱芸被这话问住了,只以为是不小心说到了柳婆婆的痛处,连声道歉。

  毕竟这大雪灾的,那有不死人的的?至少家里的那些个鸡鸭鹅猪是别想活了。

  柳婆婆原先还没反应过来,随即又脑子一转,懂了,这不是造成误会了吗?

  “没事儿,去年啊,咱们老百姓是一点损失也没有。因为有楚大人在啊,不仅没人被这雪灾害死,而且楚大人还提前出钱买走了我们养的牲畜。就连些房子,也是楚大人害怕积雪山脚下的百姓遇害,这才建起来给他们住的。”

  听见柳婆婆说这话,这些人又想起了今年桐昌城的灾祸,这样巨大的对比落差让他们唏嘘不已。

  但只要一想到以后楚大人也是他们的父母官,他们也对于未来的日子也觉得越来越有盼头了。

  “那这些人现在是迁回积雪山下去了吗?”有人问道。

  “那哪能啊?要是再下大雪怎么办?”柳婆婆故作玄虚,心中却暗下决心,今日势必要让这些胶州人知道我们楚大人有多好。

  “是啊,可不能再回去了。这些人现在住在哪儿呢?”众人被柳婆婆这样子勾得好奇不已,连忙追问。

  柳婆婆一抬手,指向远处层层山峦,语气骄傲:“他们现在啊,被楚大人分了梯田,都住在这些山底下呢。”

  “梯田?”这未曾听说过的新事物叫一众胶州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看着他们疑惑的表情,柳婆婆笑着:“这梯田啊,就是在山上开出来的田。我们沧州原本山多地少,现在啊,有多少山就有多少地。这法子,也是咱们楚大人想出来的。不仅如此,他还免费把这些田地分给百姓,让咱们啊,都有地种!”

  “诶呦,那这楚大人还真是活菩萨。”

  “我一瞧着便觉得是个神仙人物,还真是的!”

  ……

  话音刚落下,柳婆婆便听到一连串发自内心的感慨。

  她不由得挺起胸膛道:“那可是。我们楚大人的好处还多着呢。还有秦将军,带领我们沧州的血性男儿赶跑了多少坏人!谁要是说他们一个字不好的,我们全沧州的人都不能答应!”

  第一百零二章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

  沧州百姓此时自不必说,胶州百姓的生活此刻也逐步走回了正轨。

  杨佑和薛正几人还留在胶州主持大局,楚霁便干脆给杨佑传回一道手令, 命他兼任胶州别驾,总领胶州一切民生;薛正暂领胶州大营将军,重整胶州兵马。

  明眼人都知道, 此刻胶州已然尽在楚霁掌握之中,对于他的手令,还没有找死的敢挑衅。

  至于这胶州牧的位子,这不是明摆着的了吗。

  杨佑上任以后, 第一件事情便是安抚民生,打消了众人对于胶州易主的恐慌。

  有他们营救了桐昌城的群众基础在,胶州百姓很快便对他们建立了信任。

  随后的事情便容易了许多。

  周珩为了发动战争, 强征了百姓的田产粮食, 杨佑便做主将其归还百姓,一并免了胶州当年的农税。

  原本全城戒严,商户闭门不出,小贩百姓不敢上街,杨佑便鼓励经商, 降低商税, 楚家名下的商铺率先启动起来,又由霁月钱庄牵头, 给百姓们发放购物津贴。

  这一点他倒是和楚霁学的。

  楚家从商多年,自打楚霁来了之后, 又提出了许多新的想法。什么储值卡、优惠券, 花样层出不穷,倒是好好地让这些古人吃了一惊。

  杨佑一点即通, 有样学样地在沧州发行过购物券刺激消费,让楚霁这个现代人啧啧称奇,感慨杨佑智慧之深。

  闹事的自然也有,大多是周珩的残余势力。

  这便是薛正分管的内容了。

  战争的磨砺使得薛正更加成熟,原先那张青涩外放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沉毅内敛。

  军营之中的周珩余党自然要肃清,去年楚霁初初入主沧州时便留下经验。

  凡是作恶多端,为虎作伥的,一律斩杀,受其庇护的亲眷亦视其情节轻重,或是斩杀,或是接受劳动改造。

  其余士兵,不知者或被迫屈服周珩者,则尽数收编,编入新的胶州军中。

  一段时间之后,田地里又站满了劳作的农民,侍弄着一年的希望;街上的商铺全都恢复了营业,大街小巷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但是这就苦了杨佑了。

  整个胶州现如今从文书小吏到一州从事,全部都空缺地厉害。

  文书小吏好解决,他选一些稳重又识字的顶上便好,但太守、从事一类的,却要等楚霁来决定。

  于是,杨佑只好每日伏在案前,宵衣旰食地处理公文。

  杨佑如何暂且不论,姜木对此可是“怨言颇深”。

  每日里,他还没醒,杨佑便去了衙门;他等得都睡着了,杨佑还没从衙门回来呢。

  严重影响夫夫生活和谐!

  为此,还不等杨佑付诸行动,姜木便等不及了。

  一连写了三四封书信传回沧州州牧府中,问楚霁什么时候能把胶州官员的窟窿都填上。

  收到这些信札的楚霁颇感无奈,这字里行间,姜木的幽怨都要溢出来了。

  可这倒不是他不愿意尽快选拔官员,而是他另有打算。

  翌日一早,楚霁亲自拜访卓询之,为了胶州官员选拔一事。

  但在商议正事之前,倒还有一些不得不进行的礼节。

  楚霁带着秦纵一同入卓询之府第时,卓询之正在练字。

  他到沧州也有些日子了,楚霁虽对他礼遇有加,却不曾给过什么任命。

  这倒是让卓询之想不明白了。

  为此,他也只好每日在家练字,以此静心。

  这刚搁下笔,一抬眼,卓询之便瞧见了楚霁,身旁还站着秦纵。

  他连忙上前行礼,又呵斥府中下人不懂事,竟让主公等着。

  卓询之现如今可不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雍的御史大人了,比起这风雨飘摇的王朝,他更愿意相信楚霁能给百姓带来不一样的未来。

  楚霁笑着将人扶起道:“见先生练字认真,不忍打扰。我们二人瞧着亦是受教。”

  这便是楚霁的好处了。

  卓询之也不得不感慨,楚霁待人不见丝毫礼贤下士中隐约透出的上位者的高傲,反而叫你亲近,不自觉地生出好感来。

  就在卓询之想要询问楚霁来意时,楚霁便已经一把拉过身旁的秦纵。

  “我带阿纵来给先生赔罪了。”

  楚霁先前便好奇秦纵是怎么把卓询之带出蔡府的,昨日盘问了秦纵他才知晓。

  可怜卓大人年近古稀,又是一辈子的清正文臣,被秦纵一个手刀砍在后脖颈晕了过去不说,还在不省人事中又被扛麻袋一样

  扛出了蔡府。

  虽说这也是情急之中不得已而为之,但在场三人无不心照不宣。

  当年在盛京之时,卓询之没少对着楚霁指桑骂槐,到后来真的就是几乎要指着楚霁的脖子骂乱臣贼子了。

  秦纵自然要给楚霁小小地出一口气。

  见卓询之愣怔半晌不说话,楚霁又笑着说:“阿纵被我惯坏了,性子难免莽撞些。先生若是要罚,我也绝不护着。”

  卓询之不说话,到不是因为旁的。

  他只是见到,楚霁那般自然地就牵过了秦纵的手,被惊到了而已。

  现下又听了楚霁的话,卓询之不由得失笑。

  楚大人还说不护着?两人的手牵在一起就没分开过!

  从秦纵出现在蔡府地牢的时候,卓询之就知道这位南奚的少帅彻底向楚霁献出了忠诚。

  可他万万不敢想,二人竟然是这样的。

  楚大人天人之姿,世人见之无不惊叹,在盛京之时卓询之便早有听闻。

  况且,楚大人又是这般心性,这般才智,可谓是水晶玻璃心肝一般的人儿,无论得到谁的倾心,都不足为奇。

  可偏偏是这位秦将军。

  万中无一的帅才,楚霁逐鹿之途上最大的助力。

  卓询之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盼着两人一直都这般携手而行。

  毕竟,楚霁的目的是那个位子,得秦纵真心,只会事半功倍。

  但正因为楚霁的目的是那个位子,他日后必定是要娶妻生子,绵延后嗣的。

  仅凭卓询之对于这位秦少帅微薄的理解,他也知道,以秦纵的高傲,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想到这里,卓询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只可惜,他现在初至沧州,既不了解情况,在这种事情上又不好开口。

  按下心思,卓询之只得拱手笑道:“还未感谢秦将军救命之恩,何谈怪罪?”

  见卓询之这般反应,楚霁满意地点点头,顺势便要放开秦纵的手。

  谁知这小崽子竟只做不知地反握住他的手,随即秦纵便得了楚霁的一个轻瞪。

  可到底楚霁没再松开手。

  罢了,罢了。

  反正今日他带着秦纵来卓询之府上的目的之一也的确就是这个。

  卓询之对秦纵原先是什么态度?那简直比对楚霁还差上十分。

  在卓询之看来,之于大雍王朝,秦纵是南奚的乱臣贼子;之于楚霁,出身南奚又是战俘的秦纵亦非可完全信任交托之良臣。

  可楚霁今日就是就是要向卓询之表明,秦纵是他的人,任何人都置喙不得。

  好在,卓大人在官场上沉浮多年,一眼便知晓了楚霁的来意,又有这救命之恩在上头,卓询之自然不能再对秦纵发表什么意见。

  “可与卓先生进书房议事否?本官此行还有一事。”楚霁道。

  卓询之本以为今日全是为了秦纵之事,原先还在心里暗自琢磨着,不想楚霁竟还有旁的事。

  回过神来,他连忙道:“主公折煞臣下了,快请至书房。”

  书房里,卓询之极为自然自觉地将主位和上首让给了楚霁和秦纵。

  可卓询之是天下之文宗,楚霁自然不会当着让他如此卑躬屈膝。

  是以,当楚霁坐于主位之时,秦纵都无需楚霁眼神示意,自然而然地站在楚霁身旁,成守卫之态,却又暗藏着占有和主导,绝不会让人误会只是楚霁的侍从而已。

  见二人如此,卓询之心下的真心实意更是又添了几分。

  “我此行前来,亦是为了胶州选官一事。”楚霁开口正色道。

  这可是个大事。

  胶州之事卓询之自然知晓,那篇《胶州时报》上的文章便是出自他的手笔。

  周珩作恶多端,实在不配为百姓父母官。

  楚霁将胶州收入囊中,实则是挽救了数十万的胶州百姓。

  现如今,楚霁已然是名副其实的坐拥两州的西北之主了。

  他一人精力有限,需要下属全力协助才行,所以官员任命一事上自当慎重。

  卓询之严肃起来:“主公请讲。”

  楚霁却先是抛出了一个问题:“先生认为,本朝实行的察举制,有何利弊之处?”

  卓询之立刻意识到这是楚霁的一个考验,在他给出答案之后,楚霁会给他带来难以想象的惊喜。

  沉吟思考片刻,卓询之道:“在本朝之前,实行的是世卿世禄制。无才无德的世家子弟世世代代受祖宗荫蔽,最终成为了腐蚀国家的蛀虫。然且,官职来于世袭,宗族的力量远胜朝廷,皇帝的政令甚至比不上一道家法。是以,本朝为了革除世卿世禄制的弊病,太.祖皇帝下令实行察举制。由地方长官向上推举可用的人才,察其孝廉而举之,则为察举。”

  抚着斑白的长髯,卓询之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大雍初立之时的场景,举贤荐良,政通人和,一片融容。

  “可是现如今,”卓询之长叹道:“察举推选出来的人,多是空有虚名的沽名钓誉之辈,所谓名士皆以臧否人物为雅,空口议论者多,实干为民者寡。其二,地方的察举全力被地方官僚、名门世家所掌控,出身望族者无论学问品行皆可举荐,寒门子弟无出头之日,官场之上浊气满眼,俨然又是另一种世卿世禄。”

  说到此处,卓询之眼前原先济济人才经纬天下,物阜民丰、时和岁稔之景轰然倒塌,在他眼前的只剩下这污浊的官场和残破的人间。

  让卓询之不由得老泪纵横。

  “先生可愿与我一同选贤与能,准许天下读书人怀牒自试?”

  一道清音出来,将卓询之从万千思绪中拉回。

  他连忙拱手请罪:“臣失仪,还请大人责罚。”

  还不待楚霁说话,卓询之又陡然想起方才听见的话,也顾不上什么是失仪不失仪的,急忙问道:“大人方才指的是?”

  楚霁无奈摇头,这卓大人有时候还当真是个老小孩儿。

  “本官准备以胶州为试点,改察举制为科举制。凡是自认才能出众者,皆可应试,大小官员的任命便以其考试结果为准。”

  话落,楚霁将一枚印章交与卓询之手中,笑着道:“还请卓先生为我主考官。”

  卓询之还深陷在方才楚霁的那句话给他带来的震撼之中,手中印章的棱角将他的思绪唤回。

  他拿起印章一看,那印章的底部朴实无饰,大有返璞归真之韵,印章正中纂刻十六个大字——

  怀牒自试,选贤与能。

  燮理阴阳,梧凤之鸣。

  卓询之只觉得脑中灵台从未有过如此清明之时,他跪伏在地,叩首道:“臣定不负主公所托。”

  第一百零三章

  回程路上, 楚霁与秦纵携手走在城中主干道。

  卓府是楚霁特意修建的,离着州牧府很近,两人便干脆步行回去。

  槐花正好, 香飘满城。

  道两旁是已然恢复了经营的商铺小贩和往来购物的人群。

  瞧见自家楚大人和秦将军,众人也不以为奇,他们还是像寻常那般或是吆喝生意或是采买所需, 并不上前打扰,更无需跪拜行礼。

  春末夏初的风拂过,摇落几片花叶在眼前。

  楚霁方要伸手去接,就被秦纵拦住动作, 反而将他身上的披风拢紧了些。

  自从那日秦纵归来大退周珩之后,大约是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放松,楚霁的身体便一直不太好, 整日里畏寒怕冷的, 哪怕是在这时节,也依旧披着一件挡风的披风。

  “阿纵,我又不是陶瓷做的,碎不了。”楚霁捉住停留在脖颈处的手,颇为无奈。

  可刚说完这话, 楚霁便即刻松开手, 转而握拳抵在唇瓣,溢出两声轻咳。

  “你何止不是陶瓷做的, 分明是那明纸糊的美人灯。”

  风吹两下就散了。

  楚霁好不容易稍稍养好的

  身子,经过这一次平定胶州一事, 又与从前差不多了, 去年秦纵的努力算是白费了。

  昨日夜里楚霁还在发烧,若不是他很快便退了高热, 科举一事又实在紧急,秦纵说什么也不会允许他这个时候出门,还与卓询之耗费心神地商议这么久。

  楚霁的咳嗽还是没有止住,秦纵只好半拥着楚霁,一边让人窝在他的怀里,一边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帮他平顺气息。

  半晌过后,楚霁抬起头,朝着秦纵歉意又心虚地一笑。

  秦纵都要被楚霁这副模样给气笑了,真是恨不得直接把人抱回州牧府,塞在床上,再不许他起来操劳政事。

  但奈何,这是在大街上,哪怕前方不远处便是州牧府,这道两旁也那么多的百姓看着呢。

  楚大人是绝不会允许的,多半是会板着一张既严肃又好看得紧的脸,说他胡闹。

  却不想下一秒,原本言笑晏晏的楚霁忽地将自己整个都塞在秦纵的怀里,柔软微凉的唇凑近秦纵的耳朵:“浑身难受得紧,抱我回去可好?”

  语调温柔,尾音缱绻。

  那日秦纵回来,第一眼瞧见的便是他处在生死边缘,千钧一发之际。

  再后来,他又身子不济,连日的发烧,秦纵守着他好几日都未能合眼。

  小将军心里的害怕,他怎么会感受不到?

  至于胡闹什么的,反正也就这几步路了,便先都由着他吧。

  耳畔气息温热,秦纵眸光倏然一暗,当即双臂发力,将人打横抱起,疾步朝着州牧府大门走去,步履匆匆,却足够平稳。

  *

  人果然是不能念叨的。

  躺在床上的楚霁如是想。

  方才他刚说自己浑身难受,现下便又这般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了,头晕目眩,四肢百骸里头都泛着酸。

  都说久病成医,不用秦纵把脉告诉他结果,他也知道自己是又发高热了。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耗费心神又在路上着了风的缘故。

  楚霁又悄悄瞧了一眼秦纵,小将军黑着一张脸,正坐在床侧给他把脉呢。

  这时候,楚霁不免有些心虚——今日出门之事,秦纵本就不同意。

  “科举之事实在要紧,从筹备到实施都需要时间,等不得。”

  “卓询之年近古稀了,我总不好叫他跑一趟吧?”

  “沧州经此大战,我总得出去瞧瞧民生啊。”

  ……

  楚霁絮絮叨叨地说着,秦纵虽没说什么,手上切脉的动作也没停,脸色却有些缓和。

  松开手,秦纵写下一张方子,交给一旁同样焦急万分的纪安。

  纪安得了药方,脚步不停地跑去煎药了。

  眼瞧着秦纵应当是不生气了,楚霁刚要松一口气,秦纵的眼神陡然凌厉:“什么人惹你生气了?”

  “啊?”楚霁被这话问得懵住了,下意识地疑惑出声。

  “你如今的脉象气血两亏,内里虚透,隐隐却燃着一把肝火。是谁不要命了,敢气得你呕出一口心头血来?”

  此时的秦纵,浑身都散着冷气,直嗖嗖的。

  楚霁: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老中医吗?

  看着秦纵这样子,楚霁往被子里缩了缩,只留下一双眼睛还露在被子外头。

  他眨着无辜的桃花眼,小小地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闷闷的:“没人气我,真的。”

  实在不是楚霁要说谎,他是怕供出了蒯民之后,不说直接提刀去找蒯民,秦纵也至少要在校场上让蒯民脱掉一层皮。

  眼前这场景,差点让秦纵都没绷住表情。

  好在楚霁一门心思地盘算着怎么替蒯民打掩护,尚不曾发觉秦纵这点微小的表情变化。

  但随之而来的,秦纵又有些吃味。

  吃醋的情绪一上来,秦纵的演技更是多了十分的真情实感。

  清了清嗓子,秦纵凶狠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蒯民不是?我找他算账去。”

  话落,秦纵转身便要走,大有要去横刀立马之势。

  “诶,做什么!”楚霁一把撤下被子,叫住了秦纵的脚步。

  这像什么话?搞得他还好像小孩子受了欺负找大人告状一般。

  到底谁才是这全沧州说一不二的州牧大人啊?

  秦纵顿住脚步,转过头,脸上分明带着笑意。

  楚霁刚要气恼,可还没等开口,秦纵便已然来到跟前。

  他原先也就是脚步声响了些,实则走出去还没有两步。

  秦纵坐到床边,将楚霁滑落到肩膀处的被子朝上拉了拉,又将他那因为汗湿而别黏在脖颈处的长发撩开。

  他捧着楚霁因为着急羞恼而泛着桃红色的脸,轻笑道:“出了汗,高热便解了。这急出来的汗,也称得上珍贵。”

  楚霁身子常年手脚冰凉,莫说是出汗了,一个人更是怎么也捂不热被窝的。

  叫他自己个儿在被子里捂汗能将高热退了,还从来没有过。

  关于蒯民一事,他自己早就像秦纵坦白过了。

  秦纵倒没说什么,一是蒯民当时的顾虑不无道理,二是楚霁吐出的那口血本就是他因着周珩一事郁结在心的污血,吐出来之后反而能松快些。

  高热的侵袭让脑袋变得迟钝,楚霁此刻的脑子里离一团浆糊也差不了多远。

  也许是病中的人心思情感格外敏感,楚霁只觉得一别三月,秦纵好像大不一样了。

  长高了,今天在路上楚霁便发现,他现在大约只到秦纵的鼻梁那里了。

  可远不止与此。

  他在自己跟前还总是卖乖撒娇的,可偶尔也会流露出这般霸道的时刻。

  少年轻笑,却不再是楚霁熟悉的朗然。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楚霁鼻尖,成熟而不老成,亲昵而不轻佻。

  以楚霁现代人的视角看来,应当把这种东西称作荷尔蒙。

  楚霁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有点快,不是心疾发作时的难受,但依旧有些闷闷的。

  像极了那一日大年初一,装醉的少年也是这般捧着他的脸,小心翼翼又大胆直率地说:“我的。”

  这种悸动,比之那日,更强烈许多,许多。

  两人就这样相互看着。

  这一次,既没有以楚霁为主导的带着溺爱语调的羞恼,也没有以秦纵的脸红为终章。

  直到纪安端着药急匆匆地跑进卧房,两人才再次错开视线。

  纪安不知道两人又在做什么,但这种情况他早就习以为常。

  心中小小地叹了一口气,再次觉得对不起大少爷二少爷的嘱托后,纪安默默地放下药碗,自觉地一路小跑着退了出去。

  “瞧瞧你给纪安吓的,都不敢看我们了。”

  趁着秦纵起身端药的空隙,楚霁终于小小地找回了州牧大人的气势,嘴上不饶人地呛声道。

  “无妨,次数多了便习惯了。”秦纵坐回床边,边说着边将药碗递给楚霁。

  在楚霁这里,可不兴整什么一勺一勺地喂药这一套,那对于他来说简直不亚于酷刑一场,更别谈什么温情温存了。

  秦纵对着楚霁事事上心,从第一次给楚霁端药起,便没做过这种蠢事。

  直到楚霁将药一饮而尽后,他才给人塞了一颗蜜饯,是楚霁最爱的紫苏梅子姜。

  懒懒地躺在床榻被褥之间,咸甜的口味带着丝丝的酸在唇齿间蔓延,楚霁满意地眯起眼睛。

  药力的作用很快便让他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楚霁感觉到秦纵的手掌抚在他的脸颊上,掌心带着微有些粗粝的茧,是一只武将的手。

  让楚霁心安,也心软

  ——这是沧胶两州的战神秦将军,也是他楚霁一个人的十六岁的小将军啊。

  好像听见秦纵小声地说着些什么,楚霁努力地让自己清醒了一些。

  “居然为了蒯民骗我,该怎么补偿我?”

  混沌的脑子、悸动的心脏和向来“争强好胜”的性子三者聚合在一起,让楚霁做出了下意识地反应

  ——他睁开眼睛,在被窝里蠕动

  半晌,终于给外侧留出了可供一人安睡的空隙。

  桃花眼里闪着些许似乎应该称为挑衅的光:“补偿你啊,为我温席暖床。”

  楚霁原以为会看见秦纵红到充血的耳垂,不想,他只看见了一双几乎要烧出火的眼睛。

  秦纵喉结滚动,迎着楚霁的目光,解开了外衫的扣子。

  在床榻的另一侧陷下去的瞬间,楚霁的睡意陡然消失。

  俊朗坚毅的面庞在眼前陡然放大,楚霁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远胜于他的力气按住。

  隔着里衣,秦纵将楚霁拥入怀中,眼睛一闭,只吐出了两个字:“睡觉。”

  原来还是害羞的嘛。

  楚霁心里好受多了,倦意让他很快也阖上双眼。

  多年用汤婆子才能暖起来的被窝里第一次自然地生出热意,暖和和地包裹着楚霁。

  好像还不错……

  带着这样迷糊的想法,楚霁酣然入梦。

  两人这一觉一直睡到晚上,等秦纵醒来时,屋里点着昏黄的烛光,照亮一小片角落。

  想必是纪安来过。

  果然是见得多了,便能习惯了。

  身旁的楚霁依旧睡得深沉,暖黄色的烛光在他脸上洒下小片的阴翳,却又给眼睫晕染上几分温柔。

  秦纵不由得弯下腰,在楚霁的脸上落下轻轻的一个吻。

  第一百零四章

  出了房门, 秦纵准备去给楚霁做些晚膳来。

  虽说好眠难得,但今日的午膳楚霁便错过了,若是连晚膳都不吃, 明日胃里必定要难受。

  刚走出去没几步,秦纵便看见纪安焦急地跑过来。

  “这是怎么了?”

  在秦纵跟前立定,纪安气都还没有喘匀, 大口呼吸着说道:“城外的胶州军营着火了,烧了好大的一片。咱们发现的时候,那周珩都烧成灰了。”

  秦纵神色一凛,大步朝着外头走去, 纪安连忙一路小跑跟着汇报情况。

  “那火是从主帅帐中烧起来的,所以周珩才首当其冲地被烧死了。其余胶州士兵虽说死伤人数不多,但也是乱成一团……”

  前头的秦纵倏然停下脚步, 纪安来不及停下, 一个踉跄就要向前倒去。

  好在秦纵及时将他拉住,虽然是像拎小鸡仔一样地被拎住了后颈。

  纪安欲哭无泪,正在感慨将军的双标之时,又听见秦纵传来吩咐:“不用跟着我了,去给楚楚准备晚膳吧, 一个时辰后再叫他。”

  “得嘞!”纪安连忙应道。

  什么也没有他家少爷的身体重要。

  再说了, 这事有秦将军处理呢,忽然就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

  待秦纵处理完胶州大营失火一事, 再推门走进楚霁房门时,楚霁正半倚在床头。

  一旁的纪安站在那里, 忍不住开口劝道:“少爷再吃一些吧, 只吃了那么一点儿怎么行?”

  说完这话,纪安便听见了推门的吱呀声, 转头一看,是秦纵回来了。

  他仿佛找到什么救星似的,连忙道:“小将军快来管管少爷,晚膳只吃了两口。”

  楚霁瞪大了眼睛,这个纪安居然当着他的面就敢“勾结外人”!

  他少爷的威严何在?

  秦纵笑了笑,走到床边,纪安也自觉地给人让出位置。

  秦纵的身躯高大,正好挡住了床头的烛光。

  阴翳投下,楚霁不由得向后缩了缩——今日真是太丢脸了。

  他那句“温席暖.床”不过是仗着秦纵脸皮薄胡乱说的,谁知这小混蛋一别三月,竟飞速成长了。

  在某种意义上,脸皮这玩意儿是守恒的。

  秦纵的脸皮厚了,晓得顺杆往上爬,楚霁的脸皮便薄了起来。

  好在他醒来时没见秦纵,但身旁还未散去的热气清晰地提醒他,这里不久前还睡着那个他心仪的少年。

  一时之间,他竟也琢磨不出来,这究竟是什么滋味。

  秦纵却只当没看见楚霁退后半步的动作,俯身将手搭在楚霁的额头,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他笑着说:“不烧了便好。”

  随即,他收回手,问向纪安:“你家少爷今晚都用了些什么?”

  听到这话,纪安可就有的说了,他指了指楚霁榻上的那张琉璃小几,小几上头摆着许多菜色。

  “少爷一共只喝了小半碗鸡丝粥,吃了两个水晶蒸饺,旁的一口都没动,平日里的一半都不到,却又和纪安闹脾气,非说吃不下了。”

  “吃饱了?”秦纵只问楚霁。

  楚霁倚靠在床头,被子一直拉倒脖颈处,将他整个人像个茧蛹似的包裹其中。

  听见秦纵的问话,楚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像个小猫似的,胃口像,人更像,秦纵不止一次曾这样认为,此刻尤甚。

  “吃饱了便可,你家少爷肠胃弱,叫他硬吃下去反而不好。”秦纵对着纪安道。

  楚霁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被纪安一直念叨着了。

  果不其然,纪安听了秦纵的话立刻放下心来,不再劝楚霁吃饭。

  可楚霁的少爷脾气上来了,他窝在被子里,小小地抗议道:“好你个纪安,亏得少爷对你那么好,你却只听外人的话。”

  谁知纪安却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少爷总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秦将军却绝不会啊。”

  楚霁被这一句怼得哑了火,一双桃花眼只得瞥向秦纵

  ——柿子当然要挑软的捏。

  “眼瞧着我这州牧府就是你当家了。”

  秦纵哪里不知道楚霁的性子,初见时只觉得如月之高华,可越加亲密后,才会发现这是个要顺着毛撸的。

  这是只有秦纵才能看见的楚霁。

  他顺势坐在了床边,隔着那张摆着各式菜色的小几,与楚霁四目相对。

  “岂敢?还请大人赏末将一口吃的?”

  楚霁这才一时到秦纵还不曾吃过饭,午饭晚饭都还没来得及吃便去处理了周珩一事。

  “怎么不就近在大营里吃饭?”说着,楚霁又连忙吩咐:“纪安,传膳。”

  “这个便很好。”秦纵阻止了纪安,顺手将楚霁面前那一碗鸡丝粥端到了自己跟前,喝下一大口。

  “诶,那是我吃剩下的。”楚霁连忙出声。

  秦纵将头从碗里抬起,又囫囵一口吞下去两个蒸饺,筷子上还夹着一个小笼包。

  嘴巴占满了,手上亦不得空,他便只朝着楚霁眨眨眼,向来凌厉的凤眼显出十分的无辜。

  在接收到眨眼的那个瞬间,楚霁只觉得心软。

  放着东郊大营的伙食不吃,非要来抢他的这一口剩饭。

  从今日察觉到秦纵的变化后便有些异样的心情再一次向着情感屈服。

  改变的又何止是秦纵一人呢?

  秦纵变得成熟,他自己反而更加幼稚。

  这种感觉,就目前来看,楚霁也不得不承认,他非但不讨厌,甚至还有些喜欢。

  向来坚韧的楚霁,似乎也有了能够撒娇打诨的人。

  “罢了,纪安再去拿两碗米饭,一笼包子来吧。”

  秦纵不仅是小混蛋,还是个大饭桶呢。

  等秦纵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晚饭,纪安也撤走了琉璃小几上的那些空盘子,两人才说起正事来。

  “今日我赶到时,周珩和他几个亲信的营帐已经烧得只剩下灰烬了。”

  楚霁

  蹙眉问道:“尸骨可有找到?”

  秦纵摇了摇头:“没有尸骨,只有一堆一堆的骨灰,还勉强能所在的营帐和还未燃尽的铠甲甲片分辨出身份。”

  “周珩的呢?”楚霁连忙追问。

  “周珩的也是如此,主帅营帐处只剩下烧剩的骨灰。”

  “能确定是周珩的吗?”

  楚霁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难道周珩便真的就这样死了吗?

  若说周珩最后是死于那日秦纵造成的箭伤,那么他毫无疑问。

  可就在这个关头,胶州大营竟起了大火,还恰巧是从周珩营帐中燃起来的,楚霁怎么都觉得这事透着可疑。

  “我暂时也还不能确定。但在胶州时,我在周珩府上发现了大量的两仪花。根据古籍记载,服食过大量两仪花的人在死后七日身体会呈现出淡淡的紫色,骨灰亦是如此。我已命人将那处发现的骨灰保存起来,只看七日后了。”

  秦纵自然对于周珩之死也是怀疑的,是以一早便有了决断。

  楚霁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可现下一时还得不出结果,他总还是不免担心周珩借着这一场大火逃出了生天。

  看出楚霁的眉间愁绪,秦纵干脆起身坐到了楚霁跟前。

  “一个周珩而已,不必担忧。”

  楚霁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眼前已然长成的少年。

  眉目俊朗,眼神坚毅,唇边轻笑淡然,仿佛可与天地较高低。

  的确是没什么好怕的,若是一个周珩便能叫他这般,那日后这前路艰险,又要如何度过呢?

  更何况,他从不是一个人。

  “是,有阿纵在,莫说一个周珩,便是有千万个,我亦无惧矣。”

  可秦纵的反应却与楚霁所想截然相反,他脸上原本睥睨风云的笑容不见,反而盛满了委屈。

  “那方才楚楚还说我是外人?”

  楚霁好一番思索才回想起来,自己方才不过是随口调侃了纪安一句,却被这小混蛋记得这样清楚。

  还是那么爱吃醋。

  “不是外人是什么?内人吗?阿纵若是——”

  楚霁话音落下的瞬间,秦纵忽然发力,将楚霁扑倒在床榻之上。

  “这是做什么?”

  身下的床榻足够柔然,楚霁倒是没有被嗑着,只是他下意识地动弹了一下双腿。

  谁知这一下的幅度大了些,险些碰倒了榻上的那张琉璃小几。

  好在秦纵及时出手,一掌出去,小几稳稳地落在了床角不碍事的地方。

  楚霁松了一口气,秦纵却懊恼地垂下脑袋,像只犯了错误等待主人责罚的小狼犬。

  那琉璃小几看着不大,却很是有几分重量。

  若是倒下砸着楚霁的腿,少不得要青紫上一大片。

  若不是他方才拉着楚霁胡闹,便也不会有此一事了。

  眼前的脑袋低垂着,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发旋儿,楚霁自然感受得到秦纵所恼所想。

  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儿,至多是腿被砸着一下。

  秦纵此时会这般愧疚,只是因为对于他太过珍视的缘故。

  即便秦纵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即便是在生死边缘游走,他楚霁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回了。

  正是因为全然知道秦纵的这份心意,楚霁甚至都不舍得他愧疚太久。

  “我那小几可是从前朝传下来的,六百多年的老物件儿,天水碧的底子衬三色琉璃,世间仅存这一张,乃我心头挚爱。若是弄坏了,你当如何赔我?”

  楚霁故意拿话去逗眼前的这个小发旋:“小将军当以何,赔我所爱?唔——”

  楚霁话音未落,便被秦纵吻住了唇瓣。

  他不自觉地闭上眼睛,感受到秦纵的手掌拖住了他的后脑勺,那样用力又那样小心。

  这并非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却最为激烈,让楚霁沉溺其中。

  过了许久,两人才分开。

  楚霁淡色的唇瓣染上殷红,颊若桃花,眼尾隐隐沁着水光,脖颈处是秦纵的喘息,热烈的,湿漉漉的。

  而那张世间仅存的前朝琉璃小几,再珍贵无匹,此刻也四仰八叉地翻倒在床角,无人在意。

  第一百零五章

  七日之后, 军营里传回消息,那具发现的疑似周珩的尸骸上果然呈现出淡淡的紫色,正是服食过大量两仪花的特征。

  听到这个消息, 楚霁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思索片刻后,他信步去了卓询之府上。

  既然周珩已死,胶州已定, 那么此时要做的,便是上奏给盛京那位身处惊惧恐慌中的皇帝,好让他知晓自己的“忠心”。

  这世道再如何乱,也终究还没乱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皇帝赵协依旧还好好地坐在那张龙椅之上, 一道诏令下来,可省了楚霁诸多麻烦。

  只是要如何说得入情入理,让赵协愿意乖乖照做, 就要看卓大人的本事了。

  奏章内容由卓询之亲自起草编纂, 对皇帝不再抱有希望的他,帮着楚霁忽悠起赵协来可真是丝毫不手软。

  *

  八百里加急的奏章,这些日子来皇帝已经收到太多,每一封都让他怒火丛生又惊惧胆寒。

  “滚出去!”

  金龙殿中,赵协喝得醉醺醺的, 醉意却在听到孙常侍一句“沧州八百里加急军报”时陡然退散。

  一开始是南奚, 后来是洵州,前日是定州, 昨日是燕州,日日平叛, 日日告急, 听得赵协头疼,只想每日沉溺温柔乡, 不再去理凡间事。

  纵使现在龙榻上的天子再不成样子,一声怒喝下来,孙常侍也还是怕的。

  可是再怕,他也要硬着头皮上。

  皇帝再生气,总不至于砍了他这个忠心多年的老奴。

  可沧州的那位主,可是个十足十心狠手辣、说一不二的。

  孙常侍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双手向上举起,恭恭敬敬地把奏章呈上。

  “陛下,这可是楚霁楚大人传来的,说是有好消息。”

  听见“楚霁”二字,赵协才脸色稍缓。

  自从去年年末吃了楚爱卿献上的仙丹,赵协的身子很是松泛了一阵子。

  后来又陆续服用了两颗,果然效果卓著。

  只是近日来,为了蔡旷起兵一事,自己这身子似乎又不如从前了。

  看样子,是得让楚爱卿再为自己好好寻摸一番。

  这样想着,赵协抬手接过了奏折。

  刚打开奏折看了一眼,赵协便龙心大悦,抚掌大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跪在地上的孙常侍只做不知,连忙询问陛下发生了何事。

  赵协原先的阴郁一扫而空:“楚爱卿最得朕心,平定了胶州之乱。”

  此时的赵协是真心实意的高兴。

  蔡旷起兵一事让他头疼不已,派过去平定叛乱的燕州军和定州军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不能为他分忧解难不说,甚至燕州竟隐隐有失守之势。

  可是那个无用的燕州牧,每日也只会八百里加急地传奏,说些什么请求支援、望圣上增派援军这样的空话。

  阿史那钜把他手里的皇城军看得比什么都重,无论如何也不愿领兵出征。

  好一番交锋下来,赵协竟也被阿史那钜说服了。

  到底是阿史那钜会找理由开脱,到最后赵协也觉着,拱卫自己的皇城军怎么能轻易离京?

  可虽说赵协同意不再命阿史那钜领兵出征,但心里到底是藏了个疙瘩,对着阿史那钜的态度大不如从前。

  未曾想,蔡旷之乱未平,周珩那厮竟敢意图效仿,起兵攻打沧州?

  沧州蛮荒之地,赵协倒并不十分在意。

  可偏偏,那能让他长生不老的蛟龙便藏在沧州海域之中。

  沧州若是失守,那无异于是要了他赵协的命。

  好在,楚霁当是他的心腹良臣。

  早些日子楚霁便传回奏章,说是平定了沧州百姓之乱,随着奏章传回的还有两颗仙丹。

  正是因为有这两颗仙丹相护,他才没被这朝堂上的一众奸佞贼臣气晕过去。

  现如今,楚霁又平定了周珩起兵一事,当真是比起那起子无用之人,不知好了多少倍。

  从前,赵协只觉得楚霁面容姣好又懂事孝敬,不曾想竟还有如此之才。

  实乃国本之幸,他赵协之幸也。

  孙常侍早已起身,侍候在一旁。

  听完赵协长篇大论的“肺腑之言”后,他眼珠子一转,附和道:“楚大人对陛下自然最为忠心,定然是要为了陛下殚精竭虑的。”

  “不错,”赵协点了点头:“你说,朕该赏他些什么好呢?”

  “诶呦,老奴那里懂得这些?”孙常侍故作为难:“只是,这周珩已然伏诛,待明日诸位大人知道了这事儿,定然要为了胶州牧这个位子吵得不可开交,陛下不如先思量着?”

  闻言,赵协只觉得豁然开朗。

  胶州乃是农耕兴盛之地,虽比不得益州之流富庶,但也财力颇丰。

  不知

  有多少朝廷重臣想着要将自己的亲信捧到那个位子上去。

  当年周珩便是因为没有家族可以依靠,赵协自认为能将人完全拿捏住,这才力排众议地让他当了胶州牧。

  赵协并不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

  他只是认为,这么多年,胶州牧锦衣玉食的生活将曾经那个对他忠心耿耿的人改变了。

  可楚霁却不同。

  楚霁出身皇商楚家,自幼长于益州,再多的锦衣玉食也受享过,又对着自己忠心耿耿,自然不会因为外力所改变。

  倒算得上是个合适的人选。

  “你这个老东西,虽说大字不识几个,说起话来还倒是有几分道理。楚卿乃是此次平定胶州之乱的大功臣,朕便下旨让他兼领胶州牧。”

  左右暂且也想不出更合适的了,一番犹豫过后,赵协便让孙常侍研墨。

  孙常侍眼瞧着赵协的意志并不坚定,说不准明日被旁人一忽悠,胶州牧的位子便又要另给他人了。

  朝令夕改的事儿这位陛下不是没做过。

  孙常侍眼睛咕噜一转,当即忧心忡忡道:“陛下,这可万万使不得。老奴听说,大将军和楚大人结怨颇深,若是让楚大人又当了胶州牧,大将军定然会不高兴的。”

  此话一出,当即把赵协点得像个炮仗似的。

  “放肆!他阿史那钜算什么东西,朕让他做大将军那是抬举他。前些日子朕让他发兵燕州,竟然敢找那么多的理由借口,只怕是哪一日,便会连朕也不放在眼里了。”

  赵协怒喝一声,却越说越觉得自己让楚霁兼领胶州牧是个再明智不过的想法。

  楚霁与阿史那钜不和,那便表明了他不会同阿史那钜一起同流合污。

  此番让他顺势总领西北,也好搓一搓阿史那钜的锐气。

  “不必等到明日,你即刻传旨,晓喻天下,命楚霁兼领胶州牧。”

  “老奴遵旨。”

  跪在地上的孙常侍悄悄抬头,看着赵协远去的背影松了一口气。

  还好完成了楚大人交代的任务,这个月的解药算是保住了。

  *

  收到赵协命楚霁兼领胶州牧这个消息时,大司农贾业成正在和谋士宦汲在府中的湖心亭下棋。

  宦汲是去年来投靠他的,一张从楚霁那里寻摸来的制冰方子帮着贾业成赚得盆满钵满。

  后来,宦汲帮着贾业成搭上了阿史那钜,他这才发现宦汲的能力可远不止是能为他赚钱那么简单。

  在宦汲的帮助下,这大半年来,贾业成不仅同阿史那钜走得越来越近,而且在朝中也是如鱼得水,处处逢缘。

  为此,他也越发地信任宦汲,倚重宦汲。

  跪在一旁的仆从小心翼翼地将事情汇报完,贾业成气得将手中青玉制成的黑子甩了出去。

  黑色棋子落在下方湖水之中,惊得群鱼四散而去。

  宦汲却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不紧不慢地在棋局上落下一颗白子。

  接着,他开口道:“看来这盘棋,大人是没有心思再下了。”

  贾业成自然是没了那个心思,原本下得兴味盎然的棋局此刻连看都不想再看一眼。

  “那楚霁与我向来是不对付,眼瞧着他手中权力愈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也只怕是都要超过大将军了,说不准哪一日便要向陛下进献谗言,连大将军都保不住我。”

  “既如此,陛下庸懦,大人何不与大将军相商?”宦汲抬起头,笑望着贾业成,轻描淡写地落下这一句。

  贾业成只觉得恍然大悟。

  何止是他一人与楚霁有仇?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亦与楚霁结怨已久呢。

  “还得是你,看东西一针见血。”说完这一句,贾业成便急匆匆地走了。

  他身后的宦汲笑而不语,垂下头看着眼前这棋局。

  原本两方相持不下的局势已然改变,白子呈现鲸吞之势,只要稍加变换便能将黑子一网打尽。

  *

  楚霁兼领胶州牧一事,在满朝文武、叛军门阀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此事在胶州却未能引起许多震撼。

  从周珩兵败身死的那一刻起,楚霁在整个胶州的地位已然奠定。

  皇帝的这一道圣旨甚至不如月前楚霁那一道“科举取士”的政令引起的讨论大。

  按照察举制的规定,一州州牧本就有选拔地方官员的权力。

  在周珩正式落败之后,楚霁作为胶州的实际掌权人,拔擢官员本也是应尽之责。

  早在一个月前,楚霁便已然命人进行了院试和乡试,选拔出了童生和秀才。

  童生可以参加乡试,通过考试者则成为秀才。

  秀才可以参加下一等级的会试,会试选出的便是举人,举人则可担任官职。

  圣旨传至胶州之时,胶州正紧锣密鼓地筹办着会试一事,这道圣旨也只不过是让这科举一事更加名正言顺罢了。

  只是,通过科举考试选拔官员一事,终究还是惹起了胶州中世家大族的不满。

  沧州本为蛮荒之地,最有权势的也不过是当年的沧州别驾和兵曹,两人在去年便倒了台,家族也随之败落,整个沧州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世家大族可言。

  可胶州却不同。

  胶州农耕繁盛,本是富庶之地。

  周珩本无家族势力可以倚靠,到了胶州上任以来,自然少不得要给这些世家大族们送些好处。

  为了获得世家的支持,周珩多次放权,让士族子弟担任各处要职,又给予这些家族诸多实惠好处,愈发养大了这些世家们的胃口。

  此次楚霁入主胶州的那一场釜底抽薪的战役,一举拔除了这些在原有官职上尸位素餐的世家子弟,本就引起了他们的不满。

  现如今,楚霁又一改往日的察举选官之制,以科举考试的方式选拔官员,一切皆凭真才实学,哪怕寒门学子亦可与这些世家子同朝为官,这更是触了那些世家眉头。

  他们给予楚霁的第一个反击,便是集体罢考。

  这个思路本应当是正确的。

  世家之中,纨绔之辈固然不在少数。

  可是整个胶州中绝大多数的教育资源都掌握在他们的手里,也就是说,那些掌握了知识技能的,绝大多数也都出自世家。

  若是他们全都罢考,莫说是按照楚霁的想法进行三次选拔层层筛选了,只怕是参加院试的人都凑不齐。

  到最后,楚霁必定是要亲自登门赔罪,才能勉强得到他们的“原谅”。

  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楚霁手里手里握着能号令天下学子的重要筹码——卓询之。

  卓询之在沧州并担任主考官一事自然不能暴露,否则还不得引起蔡旷的打击报复?

  可卓询之却还有个独子,卓范。

  早在周珩起兵前,卓范便收到了楚霁的传信。

  按照信中指示,他迅速行动起来,向赵协请命,要到沧州来当钦差。

  他只说父亲在前往沧州赈灾途中下落不明,自己应当接过父亲的衣钵,完成父亲的未竟之责,以表对陛下的忠心。

  赵协本就烦透了卓家人,想都不想便同意了此事。

  科举一事传出之后,世家纷纷闹出罢考一事,衙门口报名参加科考之人果然寥寥无几。

  可还没等他们得意几天,卓范的出现便叫他们惊掉了下巴。

  明面上,楚霁便让卓范主理此事。

  天下学子本就为了卓询之失踪一事痛心疾首,一听说他唯一仅存的骨血在沧州之时,便全迫不及待地奔赴沧州。

  早听闻卓范最得卓询之真传,不能聆听卓先生的教诲已是毕生大憾,但若是能与其独子切磋学问,倒也能稍稍弥补。

  不仅是这些学子,便是胶州世家之中不少原先反对科举之人,也没能经受住这样的“诱惑”。

  如此一来,科举一事,倒还真是让楚霁办了起来,还办得格外精彩漂亮,不少学子出了考场后都直呼,这考题出得大有卓询之先生之风。

  这下子,可把那些不许自家子弟参加科举的世家们给气得七窍生烟,暗地里却又不得不商量着,是和楚

  霁斗到底,还是就此收手求饶。

  世家掌权人之间的心思几番轮转暂且不论,只说那些受家族荫蔽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们,近日来又在胶州城内寻摸到了好去处。

  第一百零六章

  醉乡楼在胶州城开了一家分店, 每日来生意十分红火。

  一间酒楼而已,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更何况还是间如此平价的酒楼。

  莫说是什么翅参鲍肚这样的名贵食材, 便是少见些的山珍海味也没有。

  若是寻常来说,自然不会引起这些世家子弟的关注。

  可偏偏这酒楼中的菜式极为新颖奇特,纵使是吃惯了珍肴异馔的贵族公子们也从没见过那么多的花样, 一个个都被勾得馋虫闹起了五脏庙。

  更何况,这酒楼的老板也当真是个妙人。

  知道他们不爱同那些平民百姓一同用膳,还特意在二楼隔出雅间。

  不过几日,醉乡楼便吸引了大量的士族子弟在此聚会。

  这一日, 胶州五大世家之首王家的长房长孙王裕约了好友,严家家主嫡出的老幺严祈在醉乡楼一聚。

  二人之间虽说差着辈分,但年岁相当, 又臭味相投, 爱干些蝇营狗苟的算计,自幼便是在一起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

  这醉乡楼今日又推出了新奇吃食,二人便约着一同来尝尝鲜。

  酒过三巡之后,二人皆是上了头,对着彼此大吐苦水。

  其中讨论的重点, 自然是楚霁推行了科举制。

  “若非那楚霁要办什么科举, 我等只需等着补缺即可,凭着你我的出身, 何位居不得?”

  王裕大着舌头,囫囵又狂妄地叫嚷着。

  “正是这个理儿。我听说, 你们家要有大动作?可得好好惩治楚霁一番。”

  严祈醉意熏熏地附和着王裕的话, 忽的话锋一转,低声问道。

  “哼, 楚霁此番能把科举推行下去,实属侥幸。但他只怕是没听说过,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离了我王家的扶持,他这州牧的位子还想做得稳当?”

  王裕当着好兄弟的面儿也是毫不避讳,楚霁此举本就犯了众怒,他祖父父亲已经在悄悄联系各大世家和在朝中为官的族人亲朋,准备给这位还没上任的州牧大人一个下马威。

  出身楚家又如何?“皇商”的名头说破了天,也不过一介商户。

  百年来也只不过是出了一个楚霁而已。

  论家世背景,楚家如何能与王家相提并论?

  王家枝繁叶茂,家族庞大,雄踞胶州,在朝中高官厚禄者甚众。

  还怕他一个楚霁不成?

  州牧大人又如何?

  胶州可不是那苦寒的沧州,能由着他楚霁作威作福。

  胶州亦不是盛京,没有那糊涂皇帝替他撑腰。

  天高皇帝远的,还能让他楚霁继续横行霸道吗?

  王裕与严祈大放厥词之时,却不知,楚霁正在他们隔壁的天字一号房内喝茶。

  作为醉乡楼实际上的主人,这并不对外开放的天字一号房自然是专门为楚霁留的。

  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私,醉乡楼的雅间全都做了极好的隔音处理。

  但墙上暗藏机关,能使这隔音处理形同虚设,只楚霁一人知晓。

  此时,王、严二人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落在了楚霁的耳朵里。

  叫嚷之声不绝,难听又刺耳。

  落在几人的耳朵里,却与跳梁小丑无异。

  哪怕是秦纵,也并未过分生气。

  楚霁是不会将这样的蝼蚁放在眼里的,他若是计较,反而是给楚霁跌份儿。

  几人今日在这里,倒还真不是为了旁的。

  讨论的,恰好也正是如何整顿世家之事。

  “入胶州前,我曾说过的,胶州五大族,我不会全留。”

  楚霁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又轻飘飘地落下这么一句。

  杨佑神色为之一凛:“主公的意思是,可以对王家和严家下手了?”

  “不,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杨佑略一思索,便知楚霁所指何事。

  既然王家要有动作,那么便不怕抓不住错漏。

  然且,这胶州的五大世家里最不缺少的便是纨绔子弟,干的那起子腌臜事,虽说都凭着家族力量和周珩的帮助摆平了,周珩却是个有心眼的。

  那些卷宗档案上不曾记录的事情,周珩却另有造册,事无巨细地记录详实,大约也是为了日后能够以此拿捏这五大家族。

  这些把柄,自然现在就落在了楚霁的手里。

  杨佑又与楚霁商议了一番具体的事宜,便回府衙忙着安排去了。

  楚霁倚在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热闹的人群,笑着对秦纵道:“随我去凑一回热闹?”

  楚霁难得病愈又清闲,恰逢今日胶州城内有集市,自然要好好地闲逛一番,权当是看看世情百态了。

  今日气温适宜,阳光也正好,既不会过分灼人,又洒下丝丝暖意。

  知道这些天楚霁是闷坏了,秦纵自然没有什么不同意的。

  醉乡楼位于闹市之中,出了醉乡楼的暗门,转过街巷,便是热闹的集市了。

  耳边叫卖之声嚷嚷,楚霁显然是感兴趣极了。

  每路过一个摊位便要走上前去,与摊主热切地交谈一番,末了还要顺带着买上一些。

  这蜜饯瞧着新奇,见秦纵点头说他能吃,买了。

  这花儿开得正好,当下时节种下也能发芽,买了。

  这珠络的配色与夏日正相称,一问还有不同手艺编制的,都买了。

  ……

  不一会儿,秦纵的手里便拎满了大包小包的物什。

  再往前看,倒有一家店吸引了楚霁的目光。

  云裳阁竟也开到了这胶州城来。

  他在这异世之中,好友并不多,一只手便数得过来,但云裳阁的夏旻的确算的上一个。

  两人因着楚霁画的几张样衣图纸结缘,夏旻见了那图纸,当即将楚霁引为至交,又奉为云裳阁贵宾。

  现如今,沧州城中纺织厂每日运作产出的布料,便是有了夏旻的帮助才能畅销全国,有的便干脆由云裳阁收了。

  “进去逛逛。”

  楚霁迈着步子,带着秦纵,悠然地进了云裳阁。

  还是在盛京时熟悉的布局陈设,倒让楚霁有些怀念。

  小伙计并不认得楚霁,但面对顾客的态度自然没的说。

  “不知公子想要看些什么料子。”

  楚霁对着云裳阁熟门熟路,径自上了二楼,只挑着挂得最高的成衣看。

  这里头有不少款式还是出自他之手呢。

  那儿便挂着一件。

  楚霁指向那件衣裳:“我瞧着那一件便很好。”

  小伙计顺着楚霁手指的方向看去,眼中闪过一瞬的惊喜,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为难道:“那件衣裳是香云纱制的,料子没得说,颜色也极好,唯独有一点,和公子的身量不太合。”

  要不说夏旻这人是楚霁的好友呢?

  这衣裳楚霁一打眼便知道是为了秦纵特意裁制的。

  现如今他府里一年四季的各式衣衫大半还是由着云裳阁定制,千里迢迢从盛京送来的。

  他和秦纵的身材尺寸夏旻自然知晓。

  不久前,夏旻还写过书信来,笑问他与秦纵一事。

  这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件香云纱制成的衣衫,十足的珍贵难得,正是楚霁的尺寸。

  夏旻也不说旁的,只说另一件留着惊喜给他。

  惊喜便是这般出场的吗?

  楚霁虽搞不懂夏旻在玩些什么新奇的花样,但还是看向秦纵道:“要不要试试?”

  秦纵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跟着小伙计便去后间换了衣裳。

  楚霁只等了一小会儿,秦纵便从后间推门出来。

  少年走出房门,换上了那件浅云色的衣衫。

  秦纵多着黑衣,便是那件铠甲,也都是黑甲红袍的配色。

  平日里,楚霁只觉得他一身玄色,利落俊朗,穿着红袍黑甲时更添气韵。

  这少见的浅色衣衫,让楚霁不由得眼前一亮。

  可眼前一亮的又何止是楚霁一人?

  “不愧是你看上的,的确有一副刀削斧凿的好皮囊。”

  楼上走下一人,他一边抚掌,一边对着楚霁笑道。

  “夏旻,别打他的主意。”

  楚霁话虽说的简短严厉,唇边却依旧噙着笑。

  秦纵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他连忙走到楚霁身旁,微微俯身,对着楚霁耳语。

  “那我即刻便脱了这一身,可好?”

  出彩的是这衣裳吗?分明是穿着衣裳的人。

  楚霁用手掌推开秦纵的脸,无奈道:“省省吧你。”

  被推开了秦纵也不恼,只站在楚霁身旁低低地笑着。

  可没过一会儿,秦纵便笑不出来了。

  “三少爷好是无情,有了小将军这个新欢,便忘了旧人?”

  夏旻故意做出伤心的模样,若是个不知情的,只怕会被他这样子骗到。

  “什么新欢!什么旧人!”

  秦纵听见这话可就不干了,当即要和眼前这个叫夏旻的男人掰扯清楚。

  楚霁一把将人拉住,对着夏旻没好气问:“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

  “楚霁你知不知道,你刚刚那句‘别打他的主意’,到底有多不值钱!”说着,夏旻下巴一挑,正是对着秦纵:“怪道能在一起,这护食的样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楚霁可不怕被他说,眉峰一扬:“衣裳我家阿纵穿走了,钱便算了。”

  说完,拉着秦纵的手,脚步飞快地下了楼,又“逃”出了云裳阁,还不忘叫秦纵把他买的东西也拎上。

  “楚霁,你这个无赖,你知不知道一匹香云纱多少钱!”

  云裳阁二楼,夏旻眼瞧着追不上了,趴在窗口对着底下的二楼大喊。

  “知道。”

  楚霁摆摆手,带着秦纵扬长而去。

  两人走出去好远,秦纵忍了半天,终究还是没忍住。

  “夏旻是谁?他和你很熟吗?他为什么说是你的旧……”

  话还没说完,秦纵就收到了楚霁的白眼。

  秦纵不敢再问,撇撇嘴,还是觉得委屈、无助、酸……

  还想再争取一下……

  “夏旻生性风流,最喜欢你这样的。”

  楚霁冷冷的一句话,成功让秦纵闭了嘴。

  可看着楚霁越走越快的背影,秦纵倒琢磨出些许旁的意思来。

  楚霁,莫不是也在吃醋?

  反应过来的秦纵脚步加快,巴巴儿地凑上去。

  明明穿着最昂贵香云纱,却手里拎着各式小玩意儿,乐呵呵地走在楚霁身旁。

  第一百零七章

  楚霁非常有钱。

  这不是秦纵第一天知道这个事实。

  但曾经在沧州时, 明面上他也实在没有什么机会看到楚霁花钱,所以关于这一点,秦纵并没有什么实感。

  直到刚刚, 楚霁又随口谈下了一家要售卖的铺子。

  两人不过是在这西街逛了个把时辰,这却已经是楚霁看上的第四家店铺了。

  这还不算一个时辰前,楚霁在东街看上的那几家。

  这店铺位置极好, 比起醉乡楼也分毫不差。

  这铺子的主人祖上往上数三代,倒是实打实的世家出身,这才能有这么一个好位置。

  只不过三代过后,这一支已然没落, 又没什么经营的本事,这才决定出手折现。

  价钱自然不会便宜。

  可楚霁二话不说,便将这铺子买了, 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出手之阔绰, 实在是让“穷”惯了的秦小将军惊了一把。

  和卖家约好三日后到府衙办理过户后,楚霁瞧着秦纵这“没见识”的模样,决定带他好好地去见见世面。

  转过街角,楚霁进了一家玉器店。

  三层小楼、雕梁画栋的建筑,只一眼便知道这店铺定然不俗。

  虽说这一路闲逛下来, 秦小将军手里更添了许多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但玉器店的伙计却态度极好,不曾露出丝毫的鄙夷不屑。

  店铺里瞧着人流并不大, 只有约莫十数位贵妇或公子在挑选着玉石。

  但这里的物什,任意买一件, 那便是千金乃至万金之数。

  并不以人流取胜。

  楚霁倒逛得和自家后花园似的。

  他随手拿起一块黄玉, 黄如蒸梨,那是黄玉中的极品。

  伙计一看到楚霁选中这块玉, 便知道遇见了大主顾,还是个行家。

  他连忙开口:“公子真是好眼光!”

  “你觉得呢?回头让他们把这玉石破开,做成一对玉佩。”楚霁显然也极为喜欢这玉石,拉过秦纵询问着。

  秦纵并不懂得这些,但他知道“一对”是什么意思,当即眼睛亮晶晶地点着头。

  楚霁失笑,对着伙计道:“回头出几张图纸,我好好选选。”

  这家玉器店里都是提供设计服务的,客人选中的玉石若尚未经过雕琢,便可以根据他们的想法定制设计,算是这店铺的亮点之一。

  伙计是个健谈的,见楚霁这般熟门熟路地就指出了店铺的特色,笑着道:“客人瞧着面生,却对小店极为熟稔,想必是从别州来的公子。

  说着,伙计就让身后跟着的小伙计上前,接过楚霁手里的黄玉。”

  小伙计手里捧着个漆器托盘,上头垫着柔软的锦缎,专门用来盛放客人选中的玉石。

  楚霁也不说旁的,只说自己是从沧州来的。

  伙计一听便来了劲儿:“难怪呢,我们东家也是沧州的。”

  楚霁只笑着说是缘分使然,倒让秦纵有些疑惑。

  这玉器店规模不小,他虽不懂玉,但也看得出件件珍品。

  整个沧州,除了楚霁,哪里还有人做得起这样的生意?

  虽然心有疑惑,但既然楚霁自己不想点破,秦纵便也不多说什么,只耐心地陪着楚霁一同挑选。

  “这羊脂玉无一丝杂质,触手温润,做个镇纸倒合适。”

  “这抹翠色倒好,又通体澄净,可以掏出两个酒杯来,盛葡萄酒一定漂亮。”

  “这籽料的皮色不错,有几分山水泼墨的韵味,便制成十二根扇骨吧。”

  ……

  楚霁每看中一件玉石,两个伙计的眼睛便更亮一分。

  要知道,这每卖出一件玉器或一块玉石,他们都是要得抽成的。

  待楚霁逛到玉器店的三层,就连掌柜的都出来亲自接待了。

  和掌柜的定好了料子加工的工期,便终于到了结账的环节。

  几个账房先生手中的算盘几乎都打出了残影,好半晌才算出账单。

  柜台上,伙计恭恭敬敬地将账单推到楚霁跟前,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知客官怎么结账?是霁月钱庄的银票,还是小的派人到您府上去取?”

  楚霁示意伙计稍等,随即撤后半步,对着秦纵小声问:“昨日我给你

  的印信呢?”

  秦纵的双手都被大包小包占满了,腾不出手来自己拿出印信,楚霁便打算自己上手。

  秦纵自然看出了楚霁的意思,但他却对着楚霁眨眨眼睛,小小地摇了摇头。

  “这是怎么了?弄丢了?”

  楚霁瞧着秦纵这反应,不由得猜测,但即便丢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丢了便丢了,也……”

  “没丢。”楚霁话还没说完,秦纵便连忙开口。

  楚霁给他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会弄丢?

  “在,在这个荷包里。”

  少见的结巴,脸上可疑的红色,叫楚霁愈发好奇起来。

  那荷包便挂在秦纵的腰间,和那块狼王啸月的墨玉珮放在一起。

  楚霁接下那荷包,拿在手里看了看。

  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寻常荷包而已,只是垫起来倒有几分重量。

  拉开荷包的一瞬,秦纵的耳朵几乎都要烧起来了。

  楚霁看见了什么呢——

  若说这一捧槐花,一把红豆,几片当归都能勉强称得上起到香囊的作用,那旁的东西可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一截布料,楚霁记得是去年二人相识不久时,他情急之下撕下的衣角,用来给秦纵包扎伤口。

  一方锦帕,是去年秦纵教会了楚霁骑马后,自己送给他擦汗所用,明晃晃地绣着一个“霁”字。

  更不用说那几张折得仔细的纸,不需要打开楚霁便知道那必定是自己写的信。

  这些东西,就那么和州牧府的钥匙、统领万军的虎符、秦纵将军的私印……全都放在一起。

  难怪秦纵的脸那么红,一开始的态度那么奇怪。

  “那么早就开始了啊,小将军。”

  楚霁低笑着说完这一句,便不再看秦纵,修长的手指在荷包里挑挑拣拣,终于将那方印信拿了出来。

  不大的印信在那账单上盖上一个古朴却不失精致的印。

  “掌柜的来瞧瞧,这样可行?”

  掌柜的眼神中闪过诧异,告罪一声便将账单拿起,透过窗子,在日光下仔细辨认那印信。

  伙计不认得这印信,瞧着很是疑惑。

  方才这两人之间就不知道在打什么哑谜,拖着迟迟不付钱。

  现在这人又随手在账单上盖印,便以为能不付账了吗?

  可这两人无论是气质容貌,还是单从身上穿的衣衫来看,都是非富即贵的主儿。

  正在这时,掌柜的已经确认好了印信的真伪。

  他连忙对着两人作揖,尤其是对着秦纵,格外恭敬:“东家怎么有空来店里视察?属下等都得罪了。”

  掌柜的可没有记错,这印信是从旁边这男子的荷包里拿出来的。

  直到从玉器店里出来,秦纵都觉得自己脑袋瓜子嗡嗡的。

  楚霁轻轻弹了一下秦纵的脑门,轻笑问道:“怎么,连自己的产业都不认识了?”

  “所以,我还有旁的铺子?”

  秦纵直觉,以楚霁出手的阔绰程度,定然不止是一间玉器店那么简单。

  “呐,瞧见那家瓷器店没有?”楚霁随手指向一家店铺。

  这瓷器铺子与玉器店隔街相对,一样的三层小楼,装修得辉煌大气。

  “也,也是我的?”秦纵不可置信地问。

  “想什么呢?”楚霁被秦纵这没见识的模样可爱到,笑着说:“那是我的。那牌匾上的图案可以辨认。高山之月为我,啸月之狼是你。只是根据经营内容不同略做变体,不至于被旁人认出。”

  秦纵的记性一向好得很。

  他恍惚见记得,两人从东边四条街一直逛到西边这四条街,约莫有半数的铺子的牌匾上有这两种图案。

  小到粮油铺子,生活百货,大到那霁月钱庄。

  秦纵这才意识到,一夜之间,自己好像拥有了小半个胶州城。

  各种意义上的。

  秦纵曾经发过誓的,他绝不能做吃媳妇儿软饭的男人。

  可这一刻,他突然福至心灵,脑子里只闪过六个大字:“我不想努力了”。

  但很快,被财富冲昏的头脑恢复了理智。

  这不对。

  他对楚霁是了解的。

  若说他开什么玉器店、瓷器店、酒庄……这些消费极高的铺子那只是寻常事,但每条街便有一家的粮油店、百货铺,却不是楚霁的风格。

  他虽不精通商业,但也知道,这些并不赚钱。

  乃民生之所需。

  楚霁盘下的那些店铺,只怕是也另有用处。

  第一百零八章

  夕阳将落之时, 楚霁终于是逛累了。

  “我背你回去?”秦纵看楚霁脸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气息也有些不稳,心疼地提议道。

  楚霁却眼睛一斜, 故意不满道:“少爷我不要面子吗?”

  在沧州时胡闹也便算了,他与秦纵之间的事情,基本上是人尽皆知的了。

  这种事情自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

  但盖不住秦纵是个有“心机”的, 亲自给醉乡楼的说书先生写了话本,将他和楚霁之间的相遇相守写得那叫一个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几乎是叫人肝肠寸断。

  渐渐的, 沧州城的百姓几乎每日都要到那醉乡楼去催着说书先生讲下一章的剧情。

  末了还要抹着眼泪感慨一下,这真是双向奔赴的爱情。

  但楚霁这才刚刚入主胶州,情形与在沧州时大不相同。

  这里离着州牧府还有好些距离, 若是叫秦纵就这么一路将他背回去, 明日这满城的百姓还不知要怎么议论呢?

  那蠢蠢欲动的五大族,只怕也会抓住此事不放,给楚霁这位上任新官一个下马威。

  秦纵自然也考虑到这一点,说背着楚霁回去是真心的,但会被拒绝的结局也早已料到。

  所以, 他只是低低地笑了一会儿, 提议着先到醉乡楼歇一会儿,再回州牧府也不迟。

  两人一路慢慢地逛回醉乡楼下, 还未进去,楚霁便被街边的一个小摊儿吸引了目光。

  是一个卖香饮子的小摊, 摊主是一位看着慈眉善目的老婆婆。

  “客官, 要不要来一碗甘豆汤?消暑解渴的。”

  见到有人光顾,老婆婆连忙招呼起来。

  “先来一碗。”

  楚霁捧着那透亮的褐色汤饮递给秦纵, 眼睛里满是期待。

  他的一饮一食秦纵都要过问,尤其是这夏日里消暑的东西,大多是寒凉之物,秦纵是万万不许他吃的。

  今日在这集市上,秦纵都不知将多少他想吃的新奇玩意儿放回去了。

  秦纵两手都不得空,便就着楚霁的姿势抿了一口。

  好看的薄唇终于是吐出了一句楚霁爱听的:“可以喝,甜的。”

  楚霁的眼睛弯成了一个月牙,对着摊主婆婆道:“再来一碗。”

  是甜的,那秦纵肯定也喜欢。

  美人皓齿明眸,巧笑倩兮,落在了楼上二人的眼中。

  正是王裕和严祈。

  两人喝得醉醺醺地,正在临窗吹风醒酒,这一瞥,就看见了站在摊位前的楚霁。

  实在绝色,也实在眼生。

  应当是个什么小门小户出来的。

  否则,若是出身五大族,他们自然没有不知晓的。

  正因着两人以为楚霁出身寒微,这才动了邪念。

  楚霁刚从摊主婆婆那里接过香饮,就听见不远处的楼上传来极为轻佻的口哨声。

  “美人可否赏脸,往我这天字二号房一坐?”

  他本不欲理会,可秦纵已然速度极快地挡在自己身前,随手捻起一片花叶。

  秦纵倒不是要伤人,因为楚霁向来不喜这样的行为。

  只是叶片飞出,分别擦过了王、严二人的发冠。

  力道之大,让那两人不自主地朝后狠狠仰过去。

  全然只是警告而已。

  若是寻常人,见到楚霁身边有这样武艺高强的人,必定是连声告罪,不再敢招惹半分。

  可偏偏这二人是这王家和严家娇生惯养出来的,自幼便是无法无天的主儿。

  先前二人又喝了那么许多的酒,此刻被秦纵的行为完全激怒,脑子里早就失了理智。

  两人仗着

  自己跟着武学师父练过几年,径直便从二楼的窗户上跳了下来。

  只是姿势略显笨拙,逗得楚霁嗤笑一声。

  “惹麻烦了。”楚霁对着秦纵耳语,轻轻淡淡的,声音轻缓懒散。

  秦纵同样启唇一笑:“要善了吗?”

  “你能忍?”楚霁闻言,脸上满是戏谑的笑。

  秦纵眉峰一挑。

  州牧大人都发话了,那自然不必再忍。

  秦纵和一旁摊位上的老婆婆道了声抱歉,说是要和她借个凳子。

  借凳子当然是小事,寻常食客若是不打包带走的话,也是在她这里坐在凳子上喝完再走的。

  老婆婆显然有些担心他们俩,慌忙地叫他们快走,千万别得罪了那两人。

  楚霁见此,心中微暖,悄悄告诉了老婆婆自己的身份。

  老婆婆这才放下心来,心里也隐隐期待着新来的楚大人要怎么惩治这两个世家恶霸。

  将楚霁安顿在凳子上,打开那香饮子,又挑了一包楚霁爱吃的蜜饯,秦纵甚至还有功夫叮嘱楚霁少吃些零食。

  随即,他转过身来,将已经偷偷奔袭到身后的王裕一脚踹飞出去。

  王裕被这一脚踹得趴在地上,连挣扎着起来都做不到,当场不省人事。

  严祈也被秦纵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了一跳,尤其是在看到王裕呕出来的鲜血时。

  照这个情形,他只怕是没办法和王家主交代。

  虽同为五大世家,但严家显然是要矮王家一头的。

  如今之计,也只有将眼前这两人抓回去,才能给王家一个泄愤的出口了。

  恰在此时,两人带出来的仆从和护卫也从醉乡楼里冲了出来。

  乌泱泱的有二十多人呢,其中更是多半为身材壮硕的护卫。

  瞧着还真是有几分唬人。

  但很显然,眼前这么几个人,让秦纵热身都不够格。

  若不是这两人今日对着楚霁语出冒犯,只怕是他们连向秦将军领教的资格都没有。

  应当是真怕楚霁坐在那里吃零食吃多了,秦纵很快便解决了战斗。

  二十几人被分成两堆,叠罗汉似的一个叠着一个趴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只余下一个严祈还全乎人地站在那里,却也被秦纵的一个眼神,吓得连连后退,直到跌坐在地上。

  “什么人在此闹事?”

  一队衙役穿过人群,看着眼前的景象,严肃问道。

  严祈眼前一亮,连忙道:“赶紧将这两个刁民抓起来,竟敢伤了王少爷和本公子。”

  说完,他满眼得意地看着秦纵和楚霁,仿佛已经看见了这两个人被打入大牢的惨状。

  而此时,坐在凳子上喝甘豆汤的楚霁,眼中却流露出点点赞赏。

  杨佑的办事能力果然没得说,街道上的巡逻工作安排得非常好。

  从秦纵出手到现在,也不过才半盏茶(五分钟)的功夫,衙役竟然已经赶到。

  这效率,真是没话说。

  衙役都头是杨佑新换上来的人,能力自然没的说。

  他对于严祈的德行也有所了解,所以并没有因为得严祈的一面之词就抓人。

  “不知这位公子,为何当街伤人?”都头向着秦纵严肃问道。

  秦纵冷冷道:“他对我家公子出言不逊。”

  衙役这才注意到,这人身后还坐着一位公子,华贵无匹,云淡风轻。

  想必来头不小。

  可即便如此,他的侍卫也不能这样当街伤人。

  那与王裕、严祈之流又有何分别。

  都头正色道:“若只因口角便当街伤人,乃是重罪。还请二位随我走一趟。”

  态度不卑不亢,倒是叫楚霁很是欣赏。

  他站起身来,笑道:“但王、严二人乃是白身,辱骂朝廷命官,按律当斩。”

  “朝廷命官?”都头疑惑问道。

  “薛正,还看热闹呢?”

  楚霁的话音落下,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从中走出的,正是现在统领胶州军马的薛正将军。

  薛正原先只是散职路过此处。

  今早杨大人便交代过的,主公今日会到胶州来,让他晚上一同到州牧府给主公接风洗尘。

  但民众都围在这里,又能听见里头清晰的哀嚎声,连衙役都惊动了,薛正自然要来看看。

  他原先以为,是今日大集市,有商贩发生了冲突。

  可一看见严祈,他便知道这事儿没这么简单。

  这个严祈,可不只是个纨绔子弟,强抢民女,草菅人命这样的事情干得可不少,只是他有严家傍身,暂时还不能腾出手来办他。

  昏倒在地上的那个王裕也是一样,都不是好鸟。

  薛正便不由得有些好奇,是哪路豪杰把严祈、王裕和他们的一众打手整治成这个样子。

  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不正是他们家主公和将军吗?

  王家和严家那两个作死的,惹谁不好,敢惹到这么两个活阎王头上!

  他刚想出声,便被楚霁点破。

  薛正快步走过去,路过秦纵时,先是恭敬行礼道:“将军。”

  原先还胜券在握的严祈懵了,迷茫地看着薛正的态度,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薛正他还是认识的,威名赫赫的沧州校尉,现在统领着胶州所有兵马。

  整个胶州,居然还有能让他叫“将军”的人?

  薛正可顾不上他,又赶紧往后走了几步,劲装一撩,跪地道:“大人。”

  严祈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恨不得当场就像王裕一样昏死过去。

  原以为是哪个小门小户出来的美人,抢回去便抢了。

  不曾想,竟踢到了全胶州最硬的铁板。

  今日在醉乡楼中所言,不过是醉酒之后不知天高地厚的发泄之语。

  就连家中长辈也不止一次地告诫他们,在有完全把握扳倒楚霁之前,尽量不要去招惹这位以铁血手腕平定胶州的楚大人。

  楚霁摆摆手,让薛正先起来:“都带走吧,押回大牢。”

  “是。”薛正领命,当即吩咐衙役将那群人给捆了。

  原先的衙役都头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跪倒在地,向着楚霁告罪。

  让都头没想到的是,州牧大人不仅没有怪罪他,反而夸他是非分明,条理清晰。

  心里正不知该怎么感激时,都头便又听见了楚霁的吩咐。

  “请王家主和严家主,到府衙来见本官。”

  都头不敢耽搁,当即领命而去。

  第一百零九章

  “楚大人在朝中多年, 难道不知道以和为贵的道理吗?”

  府衙之中,当王家主和严家主匆匆赶到时,王裕和严祈已然被打入大牢, 几人连面都未曾见得。

  王家主也没有料到,楚霁竟这么快就来了胶州,还一来就与他们撕破了脸。

  听到王家主的话, 坐在上首的楚霁淡淡一笑,将手中的一张纸交到了秦纵手上。

  秦纵接过纸张,手腕蓄力,将那张纸甩了出去。

  轻飘飘的纸张似乎被赋予了什么力量似的, 一角直直地钉在了王家主与严家主中间的茶几上。

  入木三分。

  可以想见,若是这纸张的方向稍稍有那么一点儿偏差,他们此刻只怕就不能坐在这儿了。

  这个楚霁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 一出手便是毫不掩饰的警告, 全然不顾及他们两家在胶州的地位。

  暗自思忖着楚霁的目的,王家主故作镇定地拿起了那张纸。

  只一眼,就让他几乎绷不住世家大族的脸面,恨不得破口大骂。

  一旁的严家主自进来后便不曾说过话,此刻也不由得从王家主手中拿过那纸。

  那纸上密密麻麻的, 赫然是王裕和严祈这些年来犯下的事。

  桩桩件件, 皆是死罪难逃。

  真是好一个楚州牧楚大人,竟连这些隐秘之事也能知晓。

  严家主的脸几乎都要绿了。

  论起来, 这事儿到底是他严家更丢脸些。

  王裕再是长房长孙,那也只是小辈。

  而严祈则不同, 是他的嫡亲弟弟, 严家的二老爷。

  就这么被公然下狱,实在是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了严家的脸上。

  “不知楚大人意欲何为”

  到底还是王家主沉得住气, 在短暂的失态后,很快便又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若是楚霁当真要治王裕和严祈的罪,绝不会将这些东西摊开在他们眼前。

  定然是另有所图。

  但既然楚霁有所图,那么王家掌握着博弈的筹码。

  鹿死谁手,还真是尚未可定论。

  楚霁掀起眼皮,淡漠的目光落在王家主身上。

  没有一丝温度,说出口的话却让人又不由得燃起一丝希望。

  “今日之事,免了他二人的死罪也并非不可。”

  “楚

  大人请讲。”

  严家主连忙道。

  他也实在是心急,严祈是他的亲弟弟,一母同胞。

  倒不是他和这个弟弟有多亲厚,只是他们的母亲尚在人世,对着这个幺儿最是疼爱。

  严老太太出身高门贵女,又是长辈,这要是闹起来,严家主都得跪祠堂。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楚霁随意把玩着腰间玉佩,语气散漫轻快:“本官自幼便向往山野民间之景,听闻王、严两家最是土地广袤、沃土千里。本官心向往之,欲派人前去探查勘测一番,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楚霁的话让两人懵圈了。

  王家和严家能成为大族的根基之一,便是这以各种名目得到的土地,田连阡陌,一望无际。

  大雍朝对于官员、世家等多有特权,尤其是胶州,周珩上任以后,为了得到五大家族的支持,对着他们更是多加拉拢,尤其是在这税收之上。

  除却原本的农税和各类杂项以外,百姓还需要缴纳“丁银”,也就是人头税,无论年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那么便要缴纳丁银。

  但世家官员却不同,只要家里有人是官身,那么全家老小,包括奴仆下人,都无需缴纳人头税。

  这可就给了世家们极大的操作空间。

  百姓们若是实在交不起这丁银,便可以将土地献给他们,他们再大发善心,允许这些百姓成为他们的佃户,这样便也能免却了人头税。

  到底还有个活下去的可能。

  否则便只能到山林里隐居起来,当个与世隔绝的黑户,不在朝廷府衙的人丁造册之中。

  朝廷征收丁银,原是为了使国库富裕起来。

  但世家大族却能从中找到规则的漏洞,以此获利。

  最后的结局便是国穷、百姓更穷,只有这些世家富得流油。

  否则当日,周珩便不会以“青黄税”为由,在造反前最后再捞上一笔。

  实在是穷啊。

  听到楚霁想要丈量土地,王家主心中警铃大作,却又搞不清楚楚霁想要做些什么。

  莫不是,楚霁以此为警告,想要叫他们两家献地上去,消财免灾?

  可是,这楚霁出身楚家,自幼就是金尊玉贵的主儿,哪里是缺这些土地银两的人?

  必然是另有所图。

  可他图的是什么,两人一时之间还真是猜不透。

  正在二人思量不定之时,楚霁施施然起身道:“二位可以慢慢考虑。”

  “送客。”

  *

  说是让王家主和严家主慢慢考虑,但楚霁的行动上却不是这么回事儿。

  翌日一大早,胶州城中往来的百姓便发现,在菜市口,王裕和严祈被绑在了柱子上。

  也不是说施展什么酷刑,就是把两人绑在那里,周围还一圈士兵守着。

  这两人的嘴并没有被堵上,一开始的时候,还是气势汹汹的模样,嘴里是一句好话都没有。

  可慢慢的,太阳升上来了。

  今日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的。

  又是初夏,日头一天比一天毒,今天比之昨天,明显更热了不少。

  两人从一开始的破口大骂,逐渐到现在的口干舌燥,嘴唇龟裂,嗓子冒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更甚至,这两人身上还穿着昨天的那件衣裳,大牢里待过的,被太阳这么一晒,隐隐透着酸臭味,百姓们路过时都屏着呼吸,离他们远远的。

  当王家老夫人和严家老夫人闻讯赶来时,两人已经耷拉着头,连骂也骂不动了。

  “你们,怎么敢!”严家老夫人看着自家出气多进气少的小儿子,顾不得世家仪态,指着士兵便怒气冲冲道。

  她的小儿子,自幼便是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

  王老夫人看着王裕,也是心疼不已,虽没说话,但看向士兵的眼神满是怒气,显然也是质问的意思。

  士兵可不理这二人。

  楚大人说了,只要将这两人看好了,就能叫世家们把吞下的地吐出来。

  他们多是胶州穷苦人家出身,自幼便见惯了村子里的叔叔婶婶们把土地贱卖或者直接就送给那些世家,求着到人家去当佃户,这样才能不交那劳什子的人头税。

  即便是他们自己,也是长大了,参军之后,家里才被免了一小部分的丁银。

  因此,他们对这些世家的老爷老夫人们可没什么好脸色。

  “这二人犯的乃是死罪,按律本应游街。楚大人宅心仁厚,特意免了这二人的游街,只在此处示众便可。你二人休得胡言,否则当以妨碍公务论处。”

  一句话,怼得严老夫人几乎要晕过去。

  她原是盛京的高门贵女出生,虽说是个庶女,但嫁到严家也是低嫁,处处受人尊敬。哪怕是王家老夫人,看在她来自盛京的份上,也要让自己三分。

  多少年了,她都不曾听过有人以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话。

  严老夫人正要发怒,就见到那边的士兵已经抽出了半截佩剑。

  那架势仿佛就在说,妨碍公务者,斩立决。

  严老夫人的脸当即就白了。

  她再怎么作威作福,也都是仗着严家的势,什么时候见过这阵仗?

  恰在此时,这边的动静让严祈终于醒了些神。

  一睁开眼睛,他就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严祈顾不得其他,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哭喊大叫着:“娘,你可一定要救我!要救我!我不想死啊!”

  王裕也勉强睁开眼睛,对着王老夫人一口一个“奶奶救我”地叫着,叫得王老夫人肝肠寸断。

  回到家后,两人皆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骂自家的家主不争气,那楚霁要什么给他就是,自家的孩子怎么能受这样的苦。

  就瞧着今日这架势,可便是真的判了死罪了。

  严家主是严老夫人的儿子,虽说不喜母亲自小便宠爱幼弟,但一个孝字压在头上,他也只得乖乖听训。

  王家就更不用说了。

  虽说王家现在的家主还是王裕的爷爷,王老夫人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不敢多说些什么,但王裕终究是他的亲孙子,是长房的嫡子嫡孙,他的心疼不比王老夫人少。

  可以说,楚霁这两个人实在是抓得妙,逼得两家不得不低头,旁人都没有这个分量。

  顶着正午十分最烈的日头,王家主和严家主备了厚礼,亲自到州牧府求见楚霁。

  州牧府门口有门房守着,即便是见到了他们二人也丝毫不退让,只问他们有没有拜帖。

  若是在平常,他们二人无论是到谁府上,那都是主家夹道相迎的待遇。

  可如今这形势不同了。

  楚霁是胶州新主,他们又是来求人的,只得乖乖拿出拜帖,请门房代为通传。

  烈日炎炎之下,二人苦哈哈地等着。

  两个年过半百的人,即便是有仆从撑伞遮阳,也依旧觉得头昏脑涨,双颊赤红,汗流浃背。

  好半晌,门房终于回来了,客客气气地将拜帖送回。

  态度没得说,可所出口的话就不那么动听了。

  “对不住,我们楚大人到府衙去了。”

  你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咱们楚大人向来奉公勤俭,只怕是要散职时分才回来,少说也还有两三个时辰吧。

  两人也没想到楚霁是这么个爱岗敬业的人。

  一般来说,州牧作为一州之长,其府邸州牧府便也兼具了行政办公的职能。

  是以,两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先来这州牧府拜谒。

  但没法子,楚霁不在,两人也不想白跑这一趟,否则不只是王裕和严祈还要受苦,他们无果归家,少不得又要被家里身份不低的女眷念叨许久。

  来都来了,好在府衙也不算远,二人登上马车,朝着府衙前进。

  可未曾想,两人在府衙门外又扑了个空。

  府衙说,真是不赶巧了,楚大人不久前才往胶州大营去了。

  这下可真是找不到人了。

  胶

  州大营是什么地方?军事重地,寻常人等不可接近半分。

  都到了这个时候,二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楚霁这是明着耍他们呢。

  这事儿还真不是楚霁想出来的。

  实在是秦小将军心眼儿小的很,王裕和严祈敢那样和楚霁说话,若只是让二人受那么一点儿轻微的皮肉之苦,那可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偏生楚大人也护短得很,秦小将军不高兴了,要做些什么无伤大雅的事情,他自然要全力支持。

  王家主和严家主身处高位多年,被这么戏耍一番,心中不忿愈加浓烈。

  这恰恰也是楚霁想要的效果。

  然且,二人再不忿也要暂且先咽下了这口气。

  如此这般,王家主和严家主奔波了三天,等得王裕和严祈都晒得蜕了一层皮,二人才顺利见到了楚霁。

  丈量土地一事便这么被定了下来,虽说楚霁并没有释放王裕和严祈,但让二人稍感欣慰的是,王裕和严祈也终于不用整日被曝晒在阳光之下。

  土地勘测一事由王家和严家最先开始,随即又在整个胶州实施。

  对此不满的自然不在少数,但五大族之首的王家都松了口,其余的世家和豪绅也就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可有些土地,实在是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甚至还为此闹出过人命来。

  这种时候,当然没有家族愿意认领这些土地。

  倒是好办,没人认是吧,楚霁印信一盖,从前的地契悉数作废,直接充公。

  这可叫那些人肉疼不已。

  这些土地能让他们不惜人命也要抢过来,可以想见,是何等良田。

  事到如今,那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后悔也来不及了。

  时间一格不错地往前走,在胶州的土地被一尺一寸地丈量时,科举考试的最后一场也如期举行。

  这一场科举在两百多名秀才中又选出了五十名进士,这些人根据考试排名和在答卷中展现出的特质被任命为胶州的大小官员。

  在这些官员走马上任的当天,楚霁亦公布了一项新政

  ——摊丁入亩。【1 】

  废除了从前朝起便承袭而来的人头税,按照个人所拥有的土地面积摊入田赋之中。

  楚霁丈量土地的目的,终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田少者则赋税少,田多者则赋税多。

  为官者和从军者稍有福利,按照职位高低,能减免赋税的土地不等,但数量也并不大。

  超出这一部分的土地,则与平民百姓相同,需要缴纳同等的税赋。

  这可让整个胶州炸了锅。

  平民百姓奔走相庆,在州牧府前长跪不起也不足以表达感激之情。

  世家豪绅咬牙切齿,恨不得咬下楚霁的一块肉来。

  第一百一十章

  摊丁入亩的政策推行下去不过是一道政令的颁布, 可若是想要取得预期的效果,却是件久久为功的事情。

  因着有在沧州实施摊丁入亩政策的先例和经验,楚霁在原有的政策上做出了一些改进。

  胶州的人口数量和耕地面积已经做好了统计, 按照土地多少,楚霁将税赋分为了五个等级。

  拥有耕地少于十亩的人,属于贫苦农民, 这一部分人约为整个胶州人口的18%,其生活极其艰难。好在,在楚霁实施的新政之下,这一部分人既不需要缴纳人头税, 也无需缴纳土地税,大大减轻了他们的生活成本和土地负担。

  拥有土地数量多于十亩,少于三十亩的, 为土地不充裕的自耕农, 这部分大约占胶州人口的65%,这部分人所需缴纳的土地税较少,在他们能够负担得起的范围之内。

  这两类百姓加起来,已然超过了胶州人口的80%。由此便可以想见,整个胶州世家豪绅土地兼并的现状有多么严峻。

  下一层级的便是拥有土地三十至六十亩的百姓, 这部分人属于中等偏上的收入水平, 约占人就的10%,拥有整个胶州州15%左右的土地。按照新政的政策, 他们属于正常缴纳税赋的人群,并不会受到新政实施的太大影响。

  随之便是对新政颇有异议的地主乡绅, 他们占整个胶州人口的3%, 却每人拥有六十至一百亩的土地,总数约是胶州土地的25%。

  这部分人的税收比例较高, 这一点自然引起了他们的不满。但他们也只不过是普通百姓,或许手中有那么一点儿权力,或许背后有那么一二靠山,但面对楚霁,无异是以卵击石。所以他们虽心有不满,倒也没有动什么歪心思。

  反应最为强烈的自然是五大家族。

  对于拥有土地面积在一百亩以上的人,楚霁要求额外征收土地税,税赋高昂。也就是说,在这样的税收比例下,买地买佃户对他们来说不仅毫无裨益,甚至是一件有损利益的事情。

  久而久之,世家们不得不放手,土地也就会渐渐地回到百姓手中。

  可楚霁有心整顿世家,剪除一二,等不了这么久。

  王家和严家的事情已经铺垫了这么久,自然要再添上一把火。

  近日来,王、严两家的来往愈发频繁,另外三族亦收到了王家的邀请,平白使得胶州的空气中都隐约透露出紧张的氛围。

  五大世家中的另外三家现在还处于观望状态,既不与王、严两家过从亲密,也不对楚霁的新政予以支持。

  但王家和严家可是快要坐不住了。

  新政摆明了是针对的五大世家,王家更是首当其冲,严家亦是如此。

  新政对于为官者和从军之人有所优惠,从军自然不在世家子弟的选项中,那么便只剩下为官和考取功名了。

  可在楚霁入主胶州之前,他便已然将两家在胶州为官的子弟一把撸了个干净。

  你说你家有人在盛京为官?不好意思,甭管你在盛京是多大的官职,在这胶州地界上也不管用。

  两家又因为抵制科举制度,两家子弟纷纷罢考,现如今,想要在胶州官场上找到哪怕一个姓王或是姓严的,都是奢望。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着自己的脚了。

  “严老弟,我听闻令堂出身靖北侯府?不知可否说动一二,请靖北侯为我等筹谋?”

  王家的会客厅中,王家主屏退下人,只留下严家主细细商量如何应对楚霁新政一事。

  虽说楚霁已经按照约定将王裕和严祈放归家中,但新政一事,实在是一件动摇世家根本的举措,让王家主如鲠在喉。

  说起靖北侯,严家主那是颇为骄傲。

  他母亲便是已故老靖北侯的第三女,虽说不是嫡出,但身份地位在整个盛京都是数得上的。这论起来,当今的靖北侯还得称他一声表哥呢。

  再者,靖北侯虽说是个侯爵,但并不如严家扎根胶州那般家底深厚,每年严家上供给靖北侯府的节礼那可不在少数。

  “这个好说,待我修书一封,送到盛京。想必以靖北侯府的地位,拿捏一个楚霁还是不成问题的。”

  一向眼高于顶、只手遮天的王家主这般好声好气地同自己说话,严家主不由得有些飘飘然,说话间也带上看得意的神情语调。

  王家

  主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心里却有些不屑。

  严家原算不得什么大族,后来有幸娶了靖北侯府的三小姐,这才一跃成为了五大家族之一,能与他平起平坐。

  面上不显,王家主也附和道:“我也会联系在京中的亲戚好友,设法打压楚霁的嚣张气焰。”

  二人商量了好一番功夫,发往盛京的书信一连十日不停。

  这些事情楚霁看在眼里,却也没拦着。

  他倒要看看,盛京城中的大小官员,还有哪个是脑子里拎不清的。

  果然,能在盛京城内摸爬滚打多年而屹立不倒的,就没有脑子犯糊涂的。一个个都对此事避之不及,叫楚霁很是满意。

  他们给王家严家的回信,都是先被送到楚霁的桌案前,然后才送到两家手里的。

  全都是劝着两家莫要再与楚霁作对的车轱辘话。

  这结果并不难预料。

  论官职,哪怕是最被两家寄予厚望的靖北侯府,也早已是风光不在。不过就是个祖上世袭下来的虚爵而已,说得好听,却无实权。比起楚霁这个手握军政大权的两州之主来说,还真是有些不够看。

  论帝心,楚霁在盛京时,便少有人能出其右。现如今,他又有寻找仙药和平定胶州这两大功绩在,何止是简在帝心?

  论兵权,皇帝曾下旨,许楚霁在沧州养兵五万。现如今楚霁又统领胶州,胶州守军自然也可有五万之数。这加起来,楚霁便可手握十万兵马,而且还是名正言顺的那种。

  已然起兵的蔡旷尚且不论,大雍仅剩的十五洲,楚霁独占其二,又统兵十万,哪怕是大将军阿史那钜,也要避其锋芒。

  没人想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找死。

  收到盛京的回信时,王家主与严家主二人几乎气了个仰倒。

  一个一个的不敢出头也就罢了,竟然还说那么些倒霉丧气的话。

  亏得他们平日里举全族之力,扶持他们在盛京发展,未曾想,竟然就是一群活脱脱的白眼狼。

  两人正长呼短叹之时,忽然有下人闯了进来。

  下人也顾不得请罪,喘着大气,断断续续道:“不好,不好了,外头来了,来了好些官兵,说是,说是要抓人呢?”

  什么!

  “抓什么人?”

  “回家主的话,说是要抓三老爷、大少爷、四表少爷……”下人呼啦啦说了一长串的称呼。

  随着下人说出口的话,两人只觉得脊背发凉。

  官兵要抓的这些人,正是那日在府衙,楚霁扔给他们的纸上,明确记录了罪状的人。

  哪怕是王裕,也赫然在其中。

  “那严家呢?”严家主忙不迭问道,心中却早有猜想,只怕是用王家的遭遇不会有什么分别。

  果然,下人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

  无暇再去深思楚霁的用意,两人步履匆匆地向外头赶去。

  果不其然,一队官兵正在院子里抓人,偏生他们手里又拿着州牧大人的诏令,任谁也奈何不得。

  再往门口看去,一个黑袍小将正手持双耳戟,伫立在王家府邸大门之前。

  高大的朱漆木门,在少年的映衬之下,无端就短了一截气势。

  两人自然认得,这是那日跟在楚霁身边的人。

  王家主和严家主毕竟远离盛京和官场多年,自然不晓得秦纵的出身。

  他们只听说这小将军是姓秦,却不知是什么来头,竟有这般的本事,也竟然这般得楚霁信任。

  这一场抓捕并没有持续多久,倒不是只有王家和严家的子犯事弟被抓,五大家族无一幸免。

  只不过,另外三家都还算得上是不太糊涂,教出来的子弟也不像王家严家那般,倒没犯下什么杀人放火的重罪,尚有可恕。

  在楚霁雷厉风行的铁血手腕之下,王家和严家终于忍无可忍。

  他们也的确无法再忍耐下去,家中嫡系子孙几乎皆被下狱,实乃是亡族之像。

  他们也必须做出反抗,让这位不过二十来岁的州牧大人知道,五大家族能在胶州只手遮天近百年,也绝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芒种之日,正是小麦夏熟之节。

  农民忙着在田地里收割麦子,只要这一茬的麦子丰收了,那么便意味着青黄不接的时节过去,家中便能够有所余粮了。

  可也正是这一天,蝉鸣呱噪,街上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闭了。

  旁的倒不是要紧的,可这粮油店铺的关闭,引起了百姓极大的恐慌。

  在麦子完全收获以前,他们要靠着在粮油店购买粮食才能维系生活。

  在麦子收割之后,若是能有余粮,他们也希望在这时节能卖出最新一季的小麦,以求能换个好价钱。

  可这时节,真是买卖各有所需的时候,作为中转的粮油铺子竟然大门紧闭了。

  除此以外,涉及到百姓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的店铺悉数关闭。

  也就是这时候,百姓们才反应过来,他们这么多年一直赖以生存的商铺,竟全数掌握在五大世家的手中。

  恐慌在群众之中蔓延。

  很显然,以王家为首的五大家族想要以商业民生来要挟楚霁。

  “他们是不是忘了,我叫楚霁,益州楚家的那个楚?”

  靶场之上,楚霁随手射出正中靶心的一箭,手上的动作十足狠厉,语气却懒散随意,似乎当真是疑惑极了。

  秦纵站在一旁,一手为楚霁打着伞,一手将箭羽递上:“还请主公示下?”

  那态度,和楚霁是如出一辙的云淡风轻,随意极了。

  “呵,”楚霁接过箭羽,搭弓射箭:“既然铺子不愿营业,日后也便不需再营业了。”

  楚霁此前的布局在这时全然派上了用场。

  正是因为五大家族传承百年,家族庞大,所以才有不少子孙,祖上也曾是嫡系,只是后来慢慢没落,不得不出卖家产来维系生活。

  这背后的大主顾自然是楚霁。

  不过半日的功夫,楚霁名下的各式店铺全盘营业,以极大的资金水准和库存数量再次盘活了整个胶州城的民生。

  不止如此,楚霁正式下令,将一众涉及民生的产业,如粮食和油一类的,归于官府经营。

  青黄不接时,由官府出面售卖粮食;五谷丰收时,亦有官府出资收购百姓手中余粮,以免出现谷贱伤农的情况。

  大局已定,在王家和严家还在垂死挣扎之际,另外三家已经极快地反应过来。

  他们不仅迅速令手下的店铺再次开张营业,更是以家中有子弟在官场为官,须得保持廉洁清正为由,献上了家族中的大部分土地,请楚霁划归官府所有。

  他们这个反应,楚霁早已料到。

  这三家家风尚可,被抓捕归案的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庶出旁支,并不会伤筋动骨。他们又有子弟通过了科举考试,在地方上任职为官。

  这其中孰重孰轻,他们能够分辨清楚。

  对于三家称得上是赔罪的行为,楚霁表示,伸手不打笑脸人,此事便算是就此揭过了。

  三家献上的土地全部归为官府所有,后又分给了少地无地的穷苦百姓,极大地改善了胶州的民生,形成了巨大的经济效益。

  自然,这是后话。

  此时,王家和严家的犯事子弟,处斩、流放、监.禁,该如何便是如何。

  在楚霁的连番打击之下,王家和严家再不复往日荣光,逐渐落败下去。

  顺利地整顿了胶州世家,一改其官场的往日风气后,楚霁便和秦纵一同回到沧州。

  以两年为期,他们必须全力以赴,让手中的势力成长壮大起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科举一事落下帷幕, 打破了世家大族对官场的垄断,让寒门学子也有机会为官。

  可上哪儿去找那么多的寒门学子呢?

  胶州较为富庶,约莫还能情况好些, 能有不少耕读传家的人,但沧州可就苦寒多了。

  百姓们世代都在那地里刨食,这地还贫瘠得可怜。这么多年, 百姓们又备受也颇,能活下去就已是难得了,还指望有那个闲钱闲工夫读书识字吗?

  好在,现在大伙儿的温饱需求已经基本满足了。

  楚霁曾说过的, 他要的是有文化、有思想、有判断的天下苍生。

  那时候,他正好是为了方便工厂里的工人上工,修建了一座学堂, 给无人看管的孩子们免费读书习字。

  有此先例, 楚霁干脆大笔一挥,招聘劳工,在沧州三城十一县和胶州五城十九县,大兴土木,兴建书院。

  书院的规模大小取决于当地的人口数量, 但无论规模大小, 里头都必须配备教室、食堂、宿舍、图书馆和运动场地。

  教室自是不必说,食堂

  和宿舍则是提供给师生食宿所用。

  楚霁规定, 凡是到书院求学的学子,无论年龄、家境、身份, 其食宿都必须在书院里解决。

  定七日为一周, 上五休二,月末还有四天休假, 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

  之所以这样规定,是楚霁考虑到了那些住穷苦百姓家的学子,他们会占据书院学子的绝大多数。

  若是家中不缺钱财的,一般会有族学,或是干脆请了夫子到家中授课的,并不需要到书院来。

  这些穷苦学子多半住在村中,即便是乡镇或是县里,也在比较偏远的地方。

  但给每个村子都建一个书院也并不现实,财力物力什么的倒另说,但主要是夫子数量远远不够。

  这样,他就只能在相对中心的地带建一座较大的书院,广纳周边的学子。

  提供食宿,一来是减轻了学子上学的负担,而来也能稍稍减轻些他们家里的负担。

  只有这样,愿意把孩子送来上学的人才会多起来。

  书院被分为三个级别的学堂。

  一是用于学子初步识字,用来考童生的初级学堂,一般是由此次考取举人落榜的秀才担任夫子。

  其余的是考秀才的中级学堂和考举人的高级学堂。这两种学堂一般都采用自学研学的方式,但定期会有已经考取举人的人和当世大儒,比如卓范等人,前来讲学。

  除此以外,楚霁还规定,无论贫富,凡是读初等学堂的学子都只需要每年缴纳一百斤大米即可。

  中级学堂和高级学堂的学费束脩稍高,但也都在他们能承受的范围内。

  别看这数量挺大的,但不过只是一个孩童一年所需食用的大米数量。

  这样也就是相当于,上学是免费的,住宿也是免费的,各人只要准备好自己的米饭即可,更何况,食堂里还会额外提供营养均衡的菜式。

  这样的事情,对于老百姓来说,简直比天上掉馅饼儿还让人惊喜呢。

  为了让自家孩子早点能去书院读书习字,众人干起活儿来更是卖力。

  更别说,楚大人也有丰厚的工钱给到他们呢。

  但在书院里学习也不是没有期限的,否则难免会产生偷奸耍滑之人。

  每一级以六年为期,若是六年内考取了再上一级的功名,那便可以升学,进入更高一级的学堂,再学六年。若是六年之期已过,还是考不上的学子便只能退学。

  楚霁并没有指望所有人都能考取功名,这必然不现实。但只要在学堂里能习得些常用的字,对于他们日后也是大有裨益的。

  图书馆对于这个时代的百姓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概念。

  书籍十分珍贵,价格高昂,寒门学子也多有向同学或者书肆借书抄书的传统。

  在书院里的图书馆便承担了这样的职能。得益于更适用于书写的竹纸和便捷的活字印刷,图书馆里面收录了各类书籍,经史子集,卷帙浩繁,应有尽有。

  更要紧的是,在图书馆里头的借书并不会像普通书肆那样苦难。

  只需要凭着学生证便能借阅书籍,一月为期,按时归还即可。

  这种福利,是哪怕富贵人家的子弟也很少能够享受的。

  也正是得益于图书馆,后来的曙霁书院,成为了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向往之所。

  曙光初现,云销雨霁,曙霁书院由此得名,也流芳百世。

  除却图书馆,楚霁还额外强调,一定要修建能够给学子用以运动的场所。

  蹴鞠、骑马、射箭、马球……等活动都可以在此开展。

  为的就是让学子们好好锻炼体魄。

  旁的尚且不论,一场考取举人的乡试下来,对于体力的消耗是极大的。

  此前在胶州举行的考试中,就有不少学子晕在了考场中,未能完成试题的作答。

  运动场的围栏处张贴着标语,上面写着“为人民健康工作五十年”。

  这也是楚霁所祈盼的。

  在每一座曙霁书院旁,还要专门的女子学校,她们在学校里,能够接受和男子同样的教育。

  原先楚霁是想要直接下令允许女子入校学习的,可杨佑却劝阻了他的行为,让他暂且不要一步跨得太大。

  让女子求学为官本就够惊世骇俗了,在这个男女七岁不同席的时代,若是楚霁再让男女同堂求学,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对于思想上的顽固,楚霁也只能慢慢来,这才有了额外建立的女子学校。

  说到这事儿的起因,还是因为那日在乡试的考场中,发现了一名女扮男装的女学生。

  自古以来,封侯拜相,为官做宰,似乎都是男人的特权。

  无乱是前朝的世卿世禄制,还是在本朝的察举制下,都没有让女子为官的先例。

  是以,理所当然的,所有人都认为参加科举的只能是男子。

  一开始,就连楚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可当那女子被人赶出考场时,当她问出“我难道算不得天下读书人?”时,楚霁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他是愧疚的,他没有考虑到女子在这个时代所受到的不公待遇。

  他也是愤怒的,眼前的女子已然通过了秀才考试,其真才实学毋庸置疑。只答了一半的试卷上针砭时弊,可见一斑;说话时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可此时,她却只因为是女子,所以被人灰溜溜地赶出了考场。

  但楚霁,也是庆幸的。他庆幸自己尚且拥有一些能力,去改变这些,去自上而下地推行平等的观念。

  楚霁向着那女子鞠躬致歉,秦纵也护佑的姿态守在一旁。

  两人亲自将女子送回了考场,让她完成了答题。

  女子亦不负楚霁的期望,顺利考取了举人功名,现在已然在地方上为官了。

  虽然截至目前,女子学校报名的生源极少,可楚霁相信,只要在黑暗中点亮一盏灯,就会吸引更多的亮光。

  而他,愿为点灯人。

  女子学校一事在沧州和胶州都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但除了女子学堂外,楚霁还干了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

  这就不得不先说到楚霁先前制出的简易铅笔了。

  这些铅笔原先是为了方便携带所制成的,但现在用来给书院学生们用以习字却也十分便捷便宜。

  铅笔虽然叫做铅笔,其最主要的成分确实石墨和黏土。

  这两样东西都是现成的,并不难得。

  石墨和黏土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之后,再放入窑里烧制,便能形成较为耐用的铅笔芯。

  现代社会的铅笔是笔芯放在两块木板中间,然后通过高压压制而成的。

  楚霁现如今自然造不出这样的压芯机,所以他只能使用更为原始古老的方法

  ——选取软硬质地合适的雪松木或椴木作为外头的保护层,将其中穿孔凿出合适大小的洞,再将笔芯严丝合缝地穿进去,最后用胶将顶部封严实即可。

  这法子制出来的铅笔质量上来说,肯定是离现代工艺的产物差得远了,但胜在便宜。

  比之动物毛发制成的毛笔和松

  烟捏合而成的墨块,实在是价值低廉了许多。

  关于铅笔笔迹如何被擦除的问题,楚霁也想尽了办法。

  直到不久前,二哥派人送来了楚家船队第二次出海带回来的东西。

  各式宝石作物自然让人眼花缭乱,可最让楚霁惊喜的是,二哥派人给他带来了一个小玩意儿,一个极具弹力的小球儿,是那里的孩童最喜欢也最常见的玩具。

  这那里是什么玩具?这分明是天然橡胶!

  是橡胶树流出是树胶乳,拥有弹性、可塑性、防水性、低密度等特性的天然橡胶,简直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理想材料。

  好在这一次二哥命人送来的天然橡胶不少,又从海外带回不少橡胶树的种子和树苗。

  益州气候适宜,栽种下去的橡胶树也多半存活了,让楚霁十分欣慰。

  天然橡胶的其他用途尚且有待开发,但是楚霁却顺利地利用最常见的热硫化技术,将天然橡胶制成了好用的橡皮。

  将天然橡胶用在这上面,自然是大材小用的。

  但楚霁却以此为契机,成立了化学实验室。

  化学,听起来是一个空中楼阁般遥远的东西,却无时无刻不在生活中发生。

  当粮食被酿成美酒,当泥土成为瓷器,甚至当食物腐烂……人类生存发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遇见化学。

  只是现在的人们,还不把这些解释为化学。

  可楚霁,却想要以一己微薄之力,将这一切科学的科学,引入到这个远称不上发达的异世。

  在这个实验室里,他们不需要做什么旁的。他们只需要拥有奇思妙想,拥有探索世界本源的好奇便可。

  这些人有的是炼钢坊的匠人,有的是肥皂厂的女工,还有的是醉心炼丹的道士……这些楚霁都不在意。

  楚霁会去引导他(她)们思考,铁为什么成钢,油为什么皂化,火为什么燃烧

  ……

  楚霁坚信,他和她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属于科学的力量,揭开天地蒙昧的面纱。

  化学实验室一事虽然新奇,但在官员和百姓看来,远不如女子学校那般离经叛道。

  为了女子学校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楚霁恩威并施,好一番连消带打,这才将这纷纷议论压了下去。

  好不容易处理完手中的文书,楚霁搁下笔,捏了捏酸痛的指尖和手腕。

  “阿纵怎么还没回来?”

  瞧着外头天色已晚,楚霁不由得问道。

  平日里秦纵还是呆在军营里,但明日是休沐,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少爷你忘啦,今日军营里头有演习,将军自然要晚些才能回来,”纪安答道。

  “可是这也太晚了。”楚霁皱着眉,思量着要不要劝劝秦纵。

  再怎么练兵,也不是这么个练法啊。

  纪安原先还没说什么,一听见楚霁的话,不满地嘟囔道:“少爷也知道很晚啦?您最近也太忙了,每日都要处理公文到深夜,今日就连晚饭都险些没吃。您若是再这样,纪安我可要告诉将军了,若是将军知道了,肯定要……”

  “好了,好了,好了。”楚霁连忙摆手,“少爷我啊,真是怕了你了。我即刻便洗漱睡觉,可好?”

  纪安哪里都好,就是太过唠叨了些还爱告状得很。

  从前是告诉大少爷,二少爷,现如今是告诉秦将军。

  楚霁也实在是拿他没办法。

  入夜,楚霁有些辗转反侧。

  近日发生的事情不少,都在他心里头压着,难免有些睡不着。

  睡不着觉,楚霁自然心情不虞,总觉得是那烛火晃的。

  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去灭了那烛火时,有人推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像是生怕吵醒了他。

  是秦纵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半夜的, 秦纵回府不到自己的院子里去,反而往楚霁这儿来,自然不是为了扰人清梦的。

  实在是楚大人心软, 禁不住那一日秦小将军的“撒泼打诨”,准了这人搬进主屋。

  回到沧州之后,秦纵更是“变本加厉”, 连带着被褥衣衫和一应的洗漱用品,尽数搬进了楚霁房中。

  事情还得从杨佑和姜木大婚那日说起。

  杨佑和姜木并没有跟着楚霁一起回到沧州,胶州不能没有主事之人,以杨佑之才, 是最适宜的。

  杨佑都不走了,楚霁的身体又有秦纵照顾着,姜木自然也跟着留在了胶州。

  二人本就是准备今年成婚的, 便干脆趁着楚霁和秦纵都还在胶州, 就将这婚宴给办了。

  虽说大雍的贵族阶层都有些喜好南风的癖好,但那都是私底下所谓的附庸风雅之事。

  若这事儿论在了台面上,旁的说不准,但反正整个盛京只有男妾而无男妻,便是男妾的地位也比女妾低上不少。

  这杨大人身为一州别驾这样的高官, 非但不是娶男妻, 这合婚庚帖上写的是,两人结为夫夫, 互为嫁娶。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仅是百姓之间,胶州的官员圈层里更是议论纷纷。

  百姓里头倒是没什么, 杨佑为了整个胶州做出的功绩实事儿有目共睹。

  只要他还在胶州别驾的任上, 时间长了,百姓们哪里还会管官员和什么人成婚?他们最关心的, 是田里的庄稼能不能长出来,今年的税赋能不能承担,日子能不能越过越红火……

  而关于这些,杨佑有绝对的信心。

  难办的是官员那里,特别是那些家中有适龄女儿待嫁的人家。

  楚大人出身楚家,身份贵重又手握两州,说起联姻一事,他们自然是想的,但也自知高攀不上。。

  但杨佑不一样啊,杨佑官位虽高,却无家世倚仗,是联姻的上上之选。

  都知道杨佑是楚霁信任的重臣。

  现如今天下这形势,若是给最炙手可热的那么几人排个号,楚霁不说榜首,那也是名列前茅的。

  这杨佑未来的发展,可以说是不可估量。

  可这姜木是谁?只知道他医术极好,原是在楚家替楚霁调养身体的医师。

  说白了,家世不显,地位不高。

  其实什么男人不男人的,一众官员也没有那么在意,只是他们的心思不好道破,只能以此为借口宣泄不满,希望杨佑知难而退罢了。

  可杨佑宣布与姜木成婚的时机,选得十分合宜。

  那时候,楚霁刚刚料理了王家和严家,正是人心震动,人人谨慎,生怕被抓住错漏的时候。

  哪怕是心里对这事儿再不满,也不敢摆到明面上说。

  只要他杨佑一日是楚霁的心腹重臣,这些人便只能乖乖闭嘴。

  不仅如此,还必须要盛装出席他和姜木的婚宴,备上厚礼,恭恭敬敬地说上一句“杨大人新婚快乐”。

  这事儿杨佑并没有自作主张,一早便同楚霁商议过了。

  楚霁没什么好不同意的,杨佑是他的心腹,姜木是他的好友,又是秦纵的师兄,他当然希望两人能美满幸福。

  成婚当日,两人是互为嫁娶,自然没有谁盖着盖头这一说,都是一身的新郎服饰,在厅堂招呼宾客。

  楚霁和秦纵一同前去祝贺。

  送上厚礼的时候,秦纵的一句“师兄”,不仅叫众人吓傻了眼,更是让姜木也红了眼眶。

  他难以自抑地一把抱住楚霁,带着哭腔对楚霁道谢:“楚霁,谢谢你。替我捡了杨佑,又给我捡了一个师弟回来。”

  姜木的身世楚霁也想过去查。

  可姜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谁是,只晓得自己很小的时候便走丢了,被他师父捡回去传授了医术。

  姜木走丢时还很小,记忆都不全,他师父无患子又不见踪迹,纵使楚霁有心也无处可查。

  姜木就这样无亲无友的,虽说平日里他是个心大的,但总也有难过的时候。

  直到楚霁把他带回家,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嘴上不说,但他心里是很感激楚霁的

  。

  楚霁知道姜木此刻的心绪翻涌,他轻轻拍了拍姜木的后背:“别哭啊,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哭了可就丑了。”

  姜木连忙抬起头,偏头瞧向杨佑。

  “好看得很。”

  说着,杨佑伸出手指,拭去姜木眼角的泪水。

  他不是在哄姜木,姜木确实天生好颜色,今日又逢喜事,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实在动人。

  四个人的对话声音不小,坦坦荡荡的,在做宾客都能听见。

  若说秦纵的那一声“师兄”只是让众人震惊的话,姜木直呼楚霁姓名,那才是最叫他们忌惮的。

  论身份,姜木不可能有资格这般,那便只能是关系真的好了。

  看来,的确得重新审视一番这个姜神医了。

  四人却不打算管这些宾客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对话还在继续着。

  楚霁给了姜木一方印信,道:“若是杨佑对你不好,便回州牧府去住,回沧州也是一样的。永远给你留着地方。”

  秦纵也郑重地点头。

  他自己在这世上也没有亲人了,除了楚霁,关系亲密的,也就只剩师父和师兄了。

  姜木满目感动地收下印信,杨佑却在苦哈哈地讨饶。

  在四人的笑作一团中,姜木与楚霁和秦纵非同一般的关系,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了胶州大小官员的耳中。

  一时之间,议论之声戛然而止。

  参加完二人的婚礼,楚霁与秦纵二人便打道回了州牧府。

  入夜,楚霁刚准备睡下时,便听见房门被笃笃敲响。

  他原先还以为是纪安有什么事情,便叫人进了来。

  未曾想,他看见的竟是秦纵,只穿着中衣,兀自抱着薄被和枕头。

  还没等楚霁的脑袋上冒出问号,秦纵便率先开了口:“楚楚你是个负心人。”

  脑袋上的问号终于是冒了出来,还是个大大的问号。

  “什么?”楚霁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整个人还是懵懵的。

  抱着被褥枕头又往前走了几步,秦纵站在床边,撇了撇嘴:“哪有像咱们这样,还要分房睡的?”

  先前还在沧州的时候,因着楚霁的一次口误,秦纵终于算是住进了楚霁院中。

  可到了胶州之后,秦纵又被侍从领去了旁的院子里。

  都不用想,秦纵也知道这是楚霁的意思。

  虽说是满脑子的委屈,但他能怎么办?还不是得处处都听楚大人的。

  谁让他在楚大人的床榻之上,实在是难以克制自己。

  可楚霁却还是不愿意正面回应他,总是在情动之时将他推开,用慵懒的带着哑的嗓音,说他还小。

  秦纵原先是不解的,按理说,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子,大多都已成婚,甚至有的连孩子都有了,楚霁怎么总是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后来他才恍然意识到,楚霁来自旁的地方。

  既然是楚霁家乡的传统,秦纵当然要尊重。

  可他想要给尊重,楚大人却不让他有机会表明尊重了,直接将人委婉地请出了房间。

  这怎么能忍?!

  是以,他才借着这么个机会,可怜兮兮地叩开了楚大人的房门。

  楚霁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咱们这样?咱们那样了?

  楚霁面无表情地开口:“呵呵,成亲的是人家杨佑和姜木,又不是咱俩。”

  还说呢,今天的婚礼真是叫秦纵羡慕又嫉妒。

  人家都成婚了,自己还在这里“无名无分”的。

  没个名分也就罢了,反正只要有他在,什么心腹重臣蒯息、大阙的小侯爷鲜于博、益州牧家的独女严小姐……都别想靠近楚霁半步。

  可两人自到了胶州后,便一直忙碌着,至少也有那么七八.九十日不见了吧。

  也不说想我。

  于是乎,说完这话的楚大人当即发现,眼前之人的情绪更加低落了。

  脑袋低低地垂着,从楚霁的角度只能看见头顶的一个小小的发旋儿。

  像个被主人抛弃的小狼犬,可怜极了,就连耳朵也耷拉了下去。

  虽然知道秦纵这副模样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但楚霁一直以来都那么吃这一套。

  一人便可敌千军万马的少年将军,也只会在他面前这般。

  他何其有幸。

  将人拉在床边坐下,楚霁温声问:“这是怎么了?”

  秦纵思考了一番,抬头看向楚霁的眼睛,认真道:“我会尊重楚楚家乡的规矩,会一直等到你说可以的时候。但是,楚楚也不要对我太疏远,我会害怕的。”

  楚霁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他没想到,秦纵会用“害怕”来形容自己这段时间的心情。

  “害怕”二字,似乎与秦纵生来便是不搭的。

  楚霁知道,秦家一族流放南奚时,八岁的秦小少爷没有害怕;初次上阵杀敌,十三岁的秦小先锋没有害怕;十万秦家军葬身沁叶城,自己孤身一人被俘时,十五岁的秦少帅没有害怕……

  但十六岁的秦纵坐在他楚霁的床前,说自己的疏远,会让他害怕。

  楚霁的心脏像是被泡在柠檬水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但这又是一杯加足了蜂蜜的柠檬水,酸软的,甜蜜的。

  他之所以一直不肯,除了一方面确实是觉得秦纵年纪小以外,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还没有准备好。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什么人,更别说是在这异世之中爱上一个男子。

  关于两个男子之间的那档子事儿,楚霁自然是知晓的。

  两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出力的都会是秦纵。

  若是他非要秦纵躺着,秦纵必然也是应允的。

  可他,怎么舍得?

  所以,现在的楚霁也处于一个有些拧巴的状态。

  不是感情不够,而是实在还没有做好心理建设。

  但是今夜,小将军的到来,似乎有些打破了这个藩篱,让楚霁涌现出些许的冲动。

  他与秦纵对视良久,终究前倾身子。

  双臂软软地搭在秦纵两肩,附在秦纵的耳边,楚霁的声音很轻:“要不要?”

  回应他的是秦纵激烈的吻,炽热缠绵,让楚霁的眼中都夹杂了些许妩媚的色彩。

  唇舌相缠,秦纵的一只手来到楚霁的衣摆处,从楚霁的腰间一直向上,直到那一对漂亮的蝴蝶骨。

  常年握戟的手,掌中带着茧,与肌肤相触的瞬间,楚霁浑身都为之战栗。

  两人都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一吻闭,秦纵抱着楚霁,在他的耳边喘息,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止。

  “不要。”

  低哑的声音在楚霁耳边响起,让楚霁的心也落回了实处。

  秦纵并非不想,今日楚霁主动提出,也必然是出自真心。

  但秦纵也清楚,这里头还有楚霁的冲动和退让。

  若是他今日真的做了,日后楚霁也不会说什么,反而两人就能这么顺理成章地水到渠成。

  但这不对,可就像他一开始说的那样,他会尊重楚霁所有的意愿,不愿让他有丝毫的勉强。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相拥着,平复喘息。

  良久,楚霁才开口:“睡吧。”

  也就是从这日起,秦纵正式住进了楚霁房中。

  回到沧州后,更是直接“登堂入室”,成了这州牧府主院的另一个主人。

  明日是休沐,今天秦纵必然是要回府的。

  只是今日他有事耽搁了,这才回来得格外晚。

  原不想吵了楚霁好眠,自己回院子里对付一晚也就罢了,可转念又想起楚霁是个心思重的,今日从燕州传来的情报定然叫他睡不好了,秦纵这才又折返到了主院中。

  果不其然,推门进来时,楚霁还没睡呢。

  “睡不着?”

  秦纵走上前,一边问着,一边替楚霁掖好了被角。

  楚霁笑着摇了摇头,只是道:“快去洗漱吧,时辰不早了。”

  倒不是楚霁要瞒着秦纵,只是他以为今日东郊大营举行军演,燕州情报应当还没来得及汇报给秦纵。

  今日探子来报,燕州大将战死,燕州牧殉城,不出两日,这燕州便要落日蔡旷之手了。

  按照原书中的进度,再往下,蔡旷便要整军以发,剑指盛京。

  而赵协在得到消息后,便会在阿史那钜的劝说下,弃城而走,迁都南下,避于蜀州。

  蔡旷攻下燕州的速度比之原书中更快,楚霁隐隐有些意识到,这是因为他而产生的蝴蝶效应,所以心中紧迫烦乱,睡不着觉。

  他本是想着今日待秦纵散职回来再与他讨论的,却不想正巧撞上了例行的军演,绊住了秦纵的脚步。

  这讨论起来也不是一时一刻的事情,他若是起了这个话头,两人今夜只怕是不用睡了。

  秦纵在军营里辛苦,楚霁想着,无论什么事

  儿,明日再说也无妨。

  秦纵听了楚霁的话,也没说什么,只以为楚霁当真是困了,快速地洗漱之后,便也躺上了床。

  两人现在不仅不是分房睡,甚至都不需要分被褥了。

  秦纵吹灭床头的烛火,钻进楚霁的锦被中,极为自然地将人揽住。

  他俯身亲了亲楚霁的额头:“晚安。”

  这叫晚安吻,楚霁教他的。

  楚霁也回了秦纵一句晚安,可过去许久,秦纵依旧觉得身旁的呼吸并不那么平稳。

  他是习武之人,即便有些困意,但他的心神都在楚霁身上,自然发现了楚霁还没睡着。

  “是为了燕州的事情?”

  秦纵怕吓着楚霁,先是将人揽紧了几分,让楚霁感受到动静,这才开口。

  “你收到情报了?”

  楚霁虽不想打扰秦纵睡觉,但既然秦纵发现了,左右两人都睡不着,不如摊开讨论一番。

  明日休沐,便睡他个天昏地暗。

  “收到了,今日军演结束得早,恰好情报送到了东郊大营。”

  秦纵今日正是为了这个耽误了回来的时辰,他继续说道:

  “蔡旷攻下了燕州,便也是两州在手。盛京皇城军皆在阿史那钜手中,他只怕是会主张迁都。如此一来,盛京防守空虚,蔡旷很快便能拿下,手中势力愈盛。”

  楚霁知道迁都一事,是因为看过原书,可秦纵此番,竟能凭借推理,将形势说得分毫不差。

  “阿纵如何看?”楚霁的困意彻底消散,在秦纵怀中调整了一下姿势。

  黑夜之中,秦纵凭着感觉,替楚霁将长发撩至脑后,以防被自己压着。

  “为今之计,我们也只有广积钱粮,韬光养晦,征召士卒,以待时机。”

  楚霁点了点头:“薛正也留在了胶州,但只他一人还不够。我准备在现存的胶州军里提拔几个好苗子,一同辅助薛正。你替我先留意着。”

  “这是自然,先前在胶州大营我便观察过,人员名单已经拟好了。”

  “真的?”楚霁眼睛一亮,“让我看看。”

  秦纵无奈,将要起身的人按住:“名单在那儿跑不了,先睡觉。”

  楚霁虽然停止了动作,但显然还不想睡:“如今东郊大营里就剩下你们四个,很快又要征召新兵,会不会忙不过来?”

  “我准备把于乌、洪瑞先提拔上来,还有几个也不错,可堪大用。”

  “名单也拟好了?”楚霁的手指绕着秦纵的墨发打圈儿。

  “是。明日给你看。”

  “什么时候拟的?”楚霁问。

  “今晚。”

  楚霁觉得,自己最近好像很容易被感动到。

  他吸了吸鼻子,嘟囔着问:“还有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秦纵却听懂了。

  他知道楚霁心中的紧迫和担忧,所以在接到燕州的情报后,连晚膳都没吃,连夜就拟出了相应的方案。

  “沧州人口不多,胶州经过上次,人口也是锐减。今年征兵,沧州先招满三万,胶州招满四万。咱们继续接纳流民,安顿民生,到明年,两州定然能招满十万人。”

  “除却两州守军外,州牧豢养私兵也是寻常事。待到明年,还可以养三万私兵,我亲自带他们,很快就能成为精锐之师。”

  “两年后,可先取云州以卫后方。益州与云州、南奚相接壤,但从云州入益州,易守难攻。可取道南奚,先平南奚,再定益州。”

  ……

  秦纵的嗓音低哑沉稳,带着魔力一般娓娓道来,让楚霁紧迫的心脏重新归于平静安定,很快便睡着了。

  指尖却还抓着秦纵的发尾,不愿放手。

  第一百一十三章

  寒来暑往, 秋去春来,时间很快来到了宏光九年。

  两年,听着不短, 实则转瞬即逝,天下风云变幻。

  天下十六洲,再加上一个南奚, 一个东蛮,一个大阙,不知分成了多少股势力。

  皇帝迁都蜀州,整日沉溺温柔乡, 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

  亦有不少传言,说是皇帝陛下已经命不久矣, 现在整个人昏迷不醒, 不过是拿汤药吊着命而已。

  真相如何,世人不得而知,但摆在明面上的却瞧得清楚。

  阿史那钜和贾业成逐渐把控朝政,连带着早就消散殆尽的东蛮,都有几分崛起的势头。

  蔡旷攻下燕州后, 便挥师东进, 只用三月时间便占领了盛京。

  入主盛京的蔡旷没有停下扩大版图的想法,以洵州为中心, 用一年的时间,终于是啃下了定州这个硬骨头。

  再下一步, 北上则吞并州, 南下则攻益州。

  但益州牧也并非全无行动,就楚霁得到的情报, 益州牧与云州牧过从亲密,往来颇多。

  再说回楚霁所有的沧胶两州。

  沧州的棉花成熟了两茬儿,胶州沃野亦分出了三分之一的土地种植棉花。

  棉花制成的棉被棉服洁白柔软,不仅温暖了两州数万百姓,更是售卖到全国各地,物美价廉,广受欢迎,帮助无数平民度过了腊月寒冬。

  芝麻、土豆、红薯都迎来了一茬又一茬的丰收,极大地丰富了百姓的生活。

  楚霁的试验田也获得了不小的成功,用“稻鸭农法”种植出来的大米软糯香甜,颗颗饱满,不仅百姓们喜欢,在互市上也十分受欢迎。

  各式各样的工厂作坊在两州八城三十县拔地而起,经营范围囊括了百姓的衣食住行,弹棉厂、纺织厂、肉联厂、印刷厂、酿酒坊、琉璃坊、肥皂坊、造纸坊……

  让人目不暇接的产品,被往来商队带到了全国各地,极大地促进了两州经济的繁荣。

  楚霁也终于不用再自掏腰包,去支持两州的发展。

  去年一年,光是商税便足够官府的一应开支了。

  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1】,曙霁书院的招生也在这一年的新春迎来新的高峰,有三分之一的适龄孩童被父母送进了曙霁书院。

  这个比例乍一听并不大。

  但要知道,两年前,整个沧州还是人均文盲的程度,就连所有衙役召上来都得先恶补三个月的文化课。

  女子学堂的议论之声渐渐平息,毕竟在沧州和胶州,女子能顶半边天从来不只是说说而已。

  借着这个时机,卓询之也终于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他细数了自己是怎么被蔡旷扣押,秦纵又是如何救了他,到了沧州后,楚霁又如何地以礼相待。

  这个消息一出,天下读书人都为之哗然,纷纷指着蔡旷不仁不义,狼子野心,让蔡旷本就不太讨喜的口碑更差了许多。

  天下讨蔡檄文如雪花一般纷飞。

  蔡旷是如何焦头烂额地想要按下各地的反对之声暂且不谈,卓询之又言明,两年前胶州科举选科的题目乃是出自他的手笔,让无数当初不曾参加的学子懊悔不已。

  但很快,他们又得到了好消息,今年沧州又要开恩科了,主考官还是卓询之。

  一时之间,天下衣冠尽数北上。

  在这样的背景下,尤其是外头乱做一团,沧胶两州几乎是所有难民心中的桃花源。

  这两年,楚霁从没有关闭过城门,

  接纳流民的政令从未有过更改,越来越多流离失所的人民来到两州,在这里渐渐扎根,成为建设家园的一份子。

  除了接纳流民以外,楚霁推行的摊丁入亩政策,取消了人头税,使得两州婴孩的出生率大大提升。

  现如今,两州的人口已从当初战后的不到四十万人,发展到了超过六十万人。

  其中不乏青壮,感念楚霁恩德,志愿参军,在这乱世之中,守护两州安宁。

  沧州盐湖出产的雪盐风靡全国,备受世家贵族的追捧,其收益已远超楚霁的其他产业,日进斗金都是过分谦虚的形容词。

  只是这些银子,全都填了军队这个大窟窿。

  两州守军按照秦纵的规划,已然有了十万之数,再加上楚霁的私兵,一共是十三万。

  虽说是这么多张嘴要吃饭,但只需从官府惯例的军费中拨出即可。

  但禁不住秦纵是个“败家”的。

  他说要给楚霁训出一支战无不胜的虎狼之师,自然一丝一毫都不会含糊。

  铠甲、武器、战马……一应物什都是最精良的,其中耗费可想而知。

  再加上秦纵训练有方,军队上下团结一心,此时楚霁手中的军队,比之当年让大雍闻风丧胆的秦家军,更胜一筹。

  只是旁的装备都好说,楚霁有钱又有势,还有铁矿,铠甲武器都来得容易,但上等的战马却难寻。

  原先天下还算太平时,楚霁能倚靠官职和楚家商队掩护,从东蛮买进战马。

  但如今天下大乱,阿史那钜凭借蜀州与东蛮相近的地理优势,逐步重新掌控了东蛮。

  战马又是极为紧缺的物资,纵使是楚霁,也难以施展开来。

  好在,大阙亦有宝马出产,甚至比之东蛮的还要好上几分。

  楚霁知道,大阙愿意将马匹卖给自己,鲜于博在其中出力不少,自己算是欠了个人情。

  因此,这一回鲜于小侯爷写信相邀,还是以大阙王室的名义,楚霁还真是不好不去了。

  *

  大阙王城巍峨的城门下,王世子宗政延亲自在城门口迎接等待着,一旁是明显有些兴奋的鲜于博。

  城门大开,世子相迎,侯爷接待,两侧文武百官夹道而立,是一国接待使臣的最高礼节。

  按理说,楚霁不过只是大雍的一个州牧而已,并不适用这样的礼节。

  但这几年来,互市亨通,两族百姓互通有无,大阙又从两州百姓那里获得粮食无数,这才安稳地度过了日子。

  真论起来,楚霁不仅让大阙百姓不再饥饿,更是让大阙王室免于动荡,再高规格的礼仪也受得起。

  再者,现如今的大雍是什么形势?

  旁人或许看不清,但大阙王在位多年,又是个励精图治的,旁的不说,这分析局势的眼光差不了。

  大阙皇室现如今避居于东南一带,已然是一片颓败之势,大厦将倾,再难挽回。

  那位洵州王蔡旷虽说现在瞧着锐不可当,也的确是占着中原四州,可此人短短两年便扩张至此,便知他穷兵黩武,只晓得一味用蛮耍横,却很少行安定民生、休养生息之策。

  现下的势如破竹不过是一时的,再过两年,民不聊生之下,后继无力不说,不知又要生出多少反噬来。

  还有别的大小州的州牧或高官,虽说没像蔡旷那般自立为王,却也各有各的心思。

  大阙王知道,楚霁也不例外。

  但在他看来,这天下鹿死谁手,虽说尚未能有定论,可终究楚霁的赢面更大。

  别看他手里只有两个州,但这仅从互市的繁荣便能看出两州的繁盛。

  更何况,楚霁手里不知多少万贯家财专门养着军队,光是他买战马的钱,便能低大阙一年国库的收益。

  有秦纵这样的人为他训练军队,当年的大阙军队在不到两万人的沧州军面前都溃不成军,可以想见其现在的恐怖实力。

  百姓安居乐业,军队强悍勇猛,俨然是一副龙兴之像。

  大阙王邀楚霁前来,实际上是有事相求呢。

  并州牧眼馋互市的繁荣,想要据为己有。

  但现如今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沧州大将乃是当年那个被带到盛京城的俘虏,南奚秦家军的少帅,秦纵。

  成为沧州主将后,他带着一万人击退大阙军,生擒其主帅三人;他单枪匹马闯入洵州城,救出被蔡旷扣押的卓询之;他与楚霁配合地天衣无缝,两个月拿下了周珩雄踞多年的胶州……

  秦家少帅的过往已足够精彩,现如今的秦纵将军翻过篇章,书写着新的传奇,为了他献上全部忠诚的主公,楚霁。

  并州牧不想触了秦纵的霉头,两州之间又有高山相隔,他便将主意打到了大阙头上。

  虽说现在还都只是小股兵力的试探,但谁也说不准并州牧什么时候便会大军来袭。

  大阙是个小国,人口不丰,钱粮亦不丰,这两年靠着互市和楚霁买马的钱,这才好过不少。

  当年,大阙想要偷袭沧州,都要举全国之力。

  现如今,面对并州牧的强势,他们也感到些许的疲于应对。

  在宗政延和一众人等焦急又祈盼的目光中,官道上那个的队列终于近了。

  虽说隔着不远的距离,瞧着并不十分真切,但他们依稀可以看到,在队伍的最前方,一个青年身跨黑马,端的是气势不凡。

  再往后看,队列之中赫然是一架宽大的马车。

  离得远,旁的看不清楚,但能看得出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听说是沧州那里的新奇玩意儿,说是用一种橡胶的东西包裹在车轮外头,车子就怎么也不会颠簸打滑了。

  整个队列被上百士兵簇拥着,一个个都骑着千里宝驹,穿着精铁制成的铠甲,手里的武器闪着仄人的寒光。

  这便是楚家军当中最为精锐的骑兵了。

  能被这样的队伍一丝不苟地拱卫着,不用想也知道,最前头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便是秦纵,也是这支骑兵的统帅。

  而马车里坐着的,定然是沧胶两州之主楚霁了。

  正如大阙众人所想,在整个队列最前方,骑着踏雪的,正是秦纵。

  两年的时间过去,秦纵更加英武了。

  不同于原书中的这个时候,秦纵历经艰险才悄悄回到南奚,眉眼满是阴鸷。

  此时的他,更像是一柄绝世神兵,似乎能荡涤时间一切不正之气,与他手中那柄双月戟显得相得益彰。

  不见一丝阴霾。

  秦纵目力极佳,远远便瞧见了大阙王廷外为首的那一人,认出了是大阙王世子,后头还跟着那个“阴魂不散”的鲜于博。

  心思一转,秦纵掉转马头,来到楚霁的马车旁,一个闪身钻了进去。

  马车内的楚霁将将才放下手中毛笔,文书上朱笔批示的墨迹还未干透。

  这两年他一直都忙得很,各地的文书都需要等他批示决策。

  到了大阙,只怕是没有时间理会这些事务,便也只能偷个空儿,在马车上都一一批示了。

  好在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车里头空间又大,办公环境算是不错。

  这才说着空间大,马车里便钻进来一个人,放着小几另一半的空位不去,偏往他这里来。

  楚霁这两年容貌并没有什么改变,可久居上位的威严尊贵将昳丽的颜色中和掉几分,让他周身的气质更是满蕴华章,不可侵犯。

  但一见了秦纵,什么威严,什么华章,尽数变成了笑颜,嘴上说着这人无赖,却还是挪动身子,让出不小的地方。

  秦纵最爱这样的楚大人,心里欢喜十分,坐在他旁边,伸手将人揽了过去。

  楚霁随手将文书阖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想要闭上眼睛小憩片刻,却感到身后那人将手从他身后绕过,掌中的薄茧与后颈的肌肤相触。

  “别闹。”

  楚霁小声地嘟囔着。

  这两年,两人的感情愈发地好,除了还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其余的该做的不该做的,也都做得差不多了。

  两人早约定好了等到秦纵十八岁,眼下翻过了年,秦将军可不就是年满十八了嘛。

  可正值多事之秋,两人忙得几乎连面都见不上。

  去年岁末,秦纵刚好在胶州边境剿匪,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但那山下又发现了铁矿,这才劳动了秦纵亲自出马,连年也没来得及回来过。

  他刚剿匪归来不过两三日,楚霁又要亲至大阙,秦纵心心念念的那档子事儿便又被耽搁了下来。

  出使大阙途中的这十数日,秦纵几次瞧着楚霁,眼睛里都蹭蹭冒着火。

  楚霁此时也早已想通了,在上在下又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只有这个人罢了。

  他并非不愿,可秦纵不想在这途中委屈了楚霁,这才一直忍

  着。

  此时此刻,楚霁叫秦纵别闹,倒不是因为旁的,只是一来他身子还是不很好,伏案工作久了,现下有些疲累;二是马上便到大阙了,不能失礼于人。

  “不闹你。”秦纵说着,手上动作却没停,只是与楚霁所想的不一样。

  骨节分明的手,掌心温热,贴着楚霁雪白的后颈。

  指尖微微用力,按揉在适当的穴位上,极大地缓解了楚霁颈间的不适。

  “你一人处理这么些劳什子也太辛苦了些,平白养着黄钧赵协这起子人,都是吃白饭的吗?”

  这可真是太冤枉黄大人赵大人他们了。

  现如今的沧州和胶州,官员廉洁,一心为民,又因着上一次科举考试最终选出的人还是不十分足够,有时都需要一人身兼数职。

  这大小官员们身上的担子,一个个的也都不轻,说是为了两州的发展殚精竭虑也不为过。

  怎么到了秦纵的嘴里,都成了吃白饭的人了呢?

  饶是楚大人再偏心秦将军,此刻也得睁开眼睛,斜斜地睨了秦纵一眼:“别胡说。不过等杨佑那里的秘书处建好,我手头的事情也能松快些。”

  今年楚霁又举行了一场科举,拔擢了不少有用之才,将两州人员的空缺都补了上去,还余下不少尚未任命的举人。

  楚霁便想着让杨佑从中挑选合适的人,成立秘书处。

  秘书处的这些人并无什么实权,但最要紧的是忠心二字,才干也十分重要,所以马虎不得。

  他们负责替楚霁将各类文书进行初步的筛选,再呈交到楚霁那里的,都是整合分类好的信息,而楚霁只需要做出决策和批示即可。

  但是重要的文书可用红纸固封,上戳徽记,可直达楚霁桌案,任何人不得私自拦截或拆阅。

  这事儿计划了不短时间,只是秦纵出征剿匪去了,楚霁这才没来得及告知。

  秦纵不懂这个,洞察局势,领兵制敌他在行,政事上便不太精通了。但听到这能大大减轻楚霁的负担,他便也高兴。

  两人又腻歪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外头一士兵道:“大人,将军,大阙王城到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大阙王城到了, 士兵禀报的声音隔着马车车帘传来。

  楚霁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眼,精神放空,任由秦纵帮他打理好稍有些凌乱的发丝和微微折皱的衣衫。

  这些事情, 两年来小将军做得实在太过顺手,楚大人便也从一开始的无奈纵容,变成了现在的放任甚至享受。

  秦纵笑意盈盈, 从一旁的暗格里拿出一枚佩饰,正是他当日亲手所雕的虎牙珮。

  明目张胆的,秦将军擅自解开了楚大人腰间原本的玉佩,将那虎牙珮扣了上去。

  全然是仗着楚大人宠着他罢了。

  楚霁瞥了眼腰间佩饰。

  他自己不是什么有太多仪式感的人, 这虎牙珮虽是秦纵送的定情信物,但楚霁只珍而重之地收着便是了。

  总不可能日日都佩在身上,否则岂不是白瞎了他府里那满目琳琅的各样佩饰?

  虽比不上这虎牙珮难得, 但好歹也各个都价值连城呢, 总要搭配着来不是?

  就好比他今日是一身白衣,虎牙珮饰于腰间,几乎与衣衫融为一体,都要看不出了,自然称不上什么好的搭配。

  反倒是秦纵, 向来都是一身玄色劲装, 腰间那块狼王啸月的玉佩也是墨玉制成,不搭得很, 偏生他日日都要戴着。

  “幼不幼稚?”楚霁调笑道。

  秦纵是什么心思,楚霁一眼便瞧得出来。

  这长大了两岁, 连带着醋劲儿都一块儿增长了不少。

  因着要从大阙买马的事情, 这两年楚霁和鲜于博的联系便没有断过,此次楚霁又应邀前来大阙做客, 秦纵的醋坛子都要打翻了。

  理智上知道楚霁有正事是一回事,但情感上又是另一回事儿。

  秦纵扶着楚霁站起身来,却故意使坏地让人身子前倾倒在自己怀里,又借着姿势附在楚霁耳边问:“你只说你依不依?”

  那语气,可怜又霸道。

  这个小混蛋,向来是恃宠而骄的。

  楚霁无奈道:“只得依你了。快下车吧,莫要失礼。”

  秦纵满意了,这才转身率先掀开了车帘。

  二人一下了马车,除了宗政延以外,大小官员皆行跪礼相迎,就连鲜于博都躬着身子行礼作揖。

  如此大礼,实在是不该对着一位州牧和将军。

  楚霁和秦纵快速地对视了一眼,看来情报所言不假,大阙的确是遇到困难了。

  此时,唯一还站着的宗政延走了过来,对着二人拱手道:“二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楚霁淡淡一笑:“世子言重了。得大阙相邀,亦为楚霁之幸也。”

  说着,楚霁让大阙的一众官员免了行礼。

  鲜于博几步走上前来,满脸兴奋的刚想说些什么,一眼却瞥见了两人腰间的配饰,顿时被噎住了一般,甚至有几分无语。

  一黑一白的颜色,互补的形状,寓意相通的图案,无一不彰显着契合。

  两块珮饰乍一看毫不相干,但细细品味之下,便能看出几分不为人道的默契甜蜜。

  更何况,那个秦纵南奚来的傻小子没品味也就算了,如果不是定情信物,楚霁怎么可能在腰间佩戴这么不搭的配饰。

  可心思一转,鲜于博又有些咬牙切齿地想,谁说秦纵没品味了?

  才十五六岁的时候就知道把楚霁往自己的窝里叼了!

  但这也是楚大人允许他叼。

  几人又寒暄了一番,楚霁和秦纵被领进了距离王宫最近的驿馆,他们带来的军队也没有按照常理留在城外驻扎,反而一起进驻了驿馆,保护楚霁的安全。

  整个驿馆中最尊贵的房间自然归楚霁所有,秦纵次之。

  大阙中人又不知晓楚霁与秦纵的关系,唯一知道些内情的鲜于博又有私心,两人当然不可能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

  但秦纵可不管这些,宗政延等人前脚刚走,秦纵便进了楚霁的房间。

  楚霁知道这人赶不走,自己也早就习惯了,只好选择了纵容。

  但秦纵也不是胡闹的人,楚霁身子不好,又是一路舟车劳顿,此时已是累极,晚上还要去出席大阙王准备的宴会。

  于是乎,两人只是在床榻上相拥着,酣然入眠。

  一直到日落西山,外头候着的婢女轻轻敲响房门,秦纵才率先醒来。

  “在外候着吧。”知道楚霁不喜人伺候,秦纵出声阻止了婢女的动作。

  随即他轻柔地将楚霁唤醒,倒了杯水让楚霁边喝边醒神。

  大漠不比沧州,总是更为干燥的。

  这些事情三年前的秦纵做不好,甚至有时会惊扰了睡梦中的楚霁,但现如今,他已经做得驾轻就熟,细致入微。

  就连纪安也时常自叹不如。

  房间里面一室温情,外头候着的婢女却瞪大了眼睛。

  难怪秦将军那边怎么敲都没有人应答,还是院子里的士兵好心告诉她,先到楚大人这里来即可。

  可方才屋内传出的,分明是秦将军的声音。

  她不会听错的,两人虽都是男子,但楚大人的声音清越温润,秦将军的声音低沉磁性,但又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的大秘密!

  她该不会被灭口吧……

  就在婢女越来越紧张时,她身侧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里头走出来两个男子,叫婢女一时看呆,竟连行礼都忘了。

  两人皆着雪青色衣衫,身形高挑,形容俊美。

  倒也不是全然一样的衣裳,楚大人的长袍以白色为衬,清俊风雅,腰间的弯月形虎牙珮显得相得益彰;秦将军的劲装以黑色为底,威势千重,腰间的玄色玉佩古朴沉稳。

  二人相携走着,仿佛这世上再找不出比他们更相配的人。

  *

  接风洗尘的宴会设在大阙王宫中,二人几乎是最后到场的,便连大阙王都已坐在上首,一身的君王衮服,庄严肃穆。

  楚霁敛目,瞧了瞧自己和秦纵的衣衫。

  贵倒

  是真的贵,比起大阙王的衮服也不遑多让,但若是论正式,却远远不如了。

  可这正是楚霁要的效果,既不显得随意,也不过分庄重。

  他现如今不过是大雍的一个官员,可大阙王却有求于他,两方相抵,如此便是最合宜。

  果不其然,看到楚霁与秦纵的样子,大阙王眼中郑重更甚。

  他果然没有看错,这楚霁七窍心思,必成大事。

  于是乎,还不等楚霁和秦纵行礼,大阙王便忙不迭地起身,让他们二人随意即可。

  当然,他也不知道楚霁会不会行礼便是了,这也是先给自己找好台阶。

  楚霁从善如流,任由婢女将他们引到座位上。

  楚霁与秦纵的位置挨着,坐在下首左侧,对面便是王世子宗政延和世子妃。

  这位置可谓是别有深意。

  大阙王自是不必说,作为东道主,他坐在上首毫无疑问。

  可当世以左侧为尊,也就是说,楚霁和秦纵坐在了比王室继承人更尊贵的位置上。

  不光是旁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纷纷侧目,就连上头的大阙王也是不是用视线探测着。

  楚霁二人只当是不知,敬酒便回,但被秦纵挡回去不少。

  次数多了,众人便晓得他们不喜人打扰,倒也清净下来。

  一场宴会酒过三巡,最自在的竟成了远道而来的楚霁和秦纵。

  楚霁随手夹起一块糕点,想要压一压。

  秦纵不许他喝酒,方才喝了不少这大阙特有的奶茶,正腻得慌。

  不想这时,秦纵却凑了过来,小声道:“不许你吃这糕点。”

  “嗯?”楚霁稍有些疑惑,这是怎么了?

  总不可能是这糕点里有什么问题吧?大阙王看着也不是个脑子坏掉的啊。

  被楚霁的桃花眼看着,秦纵轻咳了两声,摆出神医的架子:“吃多了不好克化。”

  楚霁对秦纵有多了解呢?

  至少比对手里的账簿还要更了解几分。

  “说实话。”

  秦纵嘴巴一撇,小声道:“我方才听见人说,这糕点是鲜于博特意命人按照益州口味做的。他都当着我的面撬墙角了。”

  楚霁失笑,却还是伸出了筷子。

  “诶——”秦纵的话音未落,那双筷子拐了个方向,一块糕点落在了秦纵的碟子里。

  “甜的,你喜欢。”

  益州的糕点自然是合楚霁口味的,但他这时候正喝奶茶喝得腻了,再吃这个反而不合时宜。

  正巧秦纵喝了不少酒,又是个嗜甜的,楚霁起了都逗弄心思,才有了这一遭。

  秦纵反应过来,夹起那糕点,咬下一大口,还不忘朝着鲜于博得意一笑。

  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殿中原本柔婉的歌舞停了,转而响起的音乐有些气势十足的肃杀。

  只见殿中一女子,身着劲装,手持长剑,随着鼓点,挽出一个又一个利落的剑花。

  楚霁的唇边带着笑意,目光中是全然的欣赏。

  眼前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英姿飒爽,目光坚毅,漂亮的剑花更是衬得她身姿不凡。

  让楚霁想起了那一日为他舞戟的秦纵,也是十六岁呢。

  少年的神兵被重新握回手中,戟侧双月似的利刃在空中闪出仄人的寒光。

  恍然若天神下凡,神威千重。

  秦纵可不知楚霁所想,他只知道,楚霁看起来很喜欢这支剑舞。

  他的目光也不由得落在了舞剑女子的身上。

  哼,虽然已经很不错了,是有几分真功夫在身上,但离他还是差很远的。

  激烈的乐点戛然而止,殿中女子顺势收剑,朝着上首的大阙王行了一个武将的礼:“父王。”

  原来是大阙的公主。

  大阙王大笑着让女子免礼,随后对着楚霁二人笑道:“这是小女和晋,在秦将军面前班门弄斧了。”

  秦纵暗自撇嘴,面上却不显,只是道:“公主英姿,何谈班门弄斧。”

  他总不好在人家老爹面前说人家不好吧,更何况,这位和晋公主确实功夫很不错。

  “哈哈哈哈哈,”大阙王又笑了起来:“楚大人以为如何?”

  秦纵眼神一暗,楚霁却淡淡一笑:“的确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如此便好,楚大人,本王有一事还想同你商议。若是楚大人同意,日后大阙定然鼎力相助。”大阙王朝着楚霁举起酒杯。

  大阙王的目的,楚霁隐约猜到几分。

  按理说,以公主之尊,和晋公主何必在这宴会上表演什么剑舞。

  唯一的解释,是大阙王想要联姻。

  楚霁能想到的,秦纵自然也发觉了。

  他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闪着寒光,尤其是在楚霁也举起酒杯的时候。

  仿佛只要楚霁应允下来,他就会当场将大阙王和公主拿下。

  他有这个自信,哪怕是他今日带来的骑兵只有千人,也足以叫整个大阙天翻地覆。

  桌案之下,楚霁握住了秦纵的手,手指轻轻敲着,安抚住秦纵的情绪。

  可秦纵这时候哪里还顾得来旁的?

  他一言不发,有些发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楚霁。

  秦纵不认为楚霁会答应大阙王,否则在三年前,他就不会拒绝益州牧联姻的请求。

  可是,显然因为刚刚的那一支舞,楚霁对那公主是欣赏的。

  秦纵吃醋,不是一般的吃醋。

  楚霁暗自挑眉,小将军这气性醋劲,真不是一般的大啊,这都敢瞪着他了。

  楚霁与秦纵所想不同,他并不认为,大阙王看中的联姻人选是自己。

  但为了防止秦纵的情绪失控,楚霁做了个有些失礼的举动。

  他复又放下酒杯,甚至不曾站起,只是坐在玉案前:“大王请讲。”

  好在大阙王一门心思地想要促成这门联姻,并未在意这些细节。

  他说:“不知秦将军可曾婚配否?”

  话音落下,楚霁感觉到那被自己悄悄握着的手都僵硬了。

  不等楚霁和秦纵说话,大阙王又继续道:“小女和晋二八年华,本王欲以秦将军为小女良配,共结秦晋之好。”

  秦纵的脸都白了。

  完蛋,我刚刚是不是对楚楚生气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和秦纵联姻, 是大阙王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若是和晋能与秦纵成亲,那么日后大阙便与楚霁绑在了一起,同气连枝, 相互照应。

  大阙能为楚霁提供上等良马,保证北边大漠的安定,也能防范住并州军的偷袭。

  而同样的, 楚霁也会继续将互市开展下去,在必要的时候派兵保护大阙,不受并州所扰。

  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至于大阙王为什么不想与楚霁联姻呢?

  并非是楚霁不好,恰恰是楚霁太好, 这才叫大阙王改了心思。

  和晋说是他的掌上明珠也不为过,自幼便是个自由散漫的,无论爱好些什么, 大阙王都全力支持。

  这才让和晋学了一身的好武艺, 便是她哥哥宗政延也要甘拜下风。

  更何况,大漠儿女舞刀弄枪本就是常事。

  可显然,和晋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符合中原对于大家闺秀的要求,想来是入不得楚大人青眼了。

  反倒是秦将军,年少成名, 威名赫赫, 与和晋倒是良配。

  若说和晋贵为大阙公主,身份贵重, 这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是个优势,可对于楚霁来说, 却绝非上佳之选。

  楚霁的目标是逐鹿中原, 若有一日他当真登上大宝,还能让身为异国公主的和晋占着正室的名头吗?

  可大阙王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做妾。

  到那时, 两厢为难间,才真是坏了情分。

  都说父母之爱子,必为其计深远,大阙王也是如此。

  更何况,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女儿的幸福,大阙的万千百姓都是他的子民。

  好在,看和晋的反应,对于这位秦将军也是十分满意的。

  可大阙王笑意满面之时,楚霁却暗自皱了皱眉。

  联姻一事,大阙王大可私下与他,与秦纵商议,不必在诸事未定之时,便拿到这大殿中来说。

  那一句“若是楚大人同意,日后大阙定然鼎力相助。”摆明了是把秦纵看做是他的附庸,是可以拿出去作为“交换”的存在。

  如此这般摊开来堂而皇之地讲,只怕是大阙王心中已然认定,他楚霁会为了和大阙长久的合作,应下这门婚事。

  甚至隐约的,还有几分胁迫的味道。

  大阙王并未察觉楚霁的不快,反而问道:“不知楚大人意下如何?”

  这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秦纵年幼失祜,自十五岁起便跟在了楚霁身边,又担着主公的身份,在大阙王看来,楚霁是唯一能做主秦纵婚事的人。

  在某种程度上,大阙王想得的确没错。

  可回应他的,是楚霁似笑非笑的脸。

  说实话,楚霁心中虽不喜,却也明了,大阙王会如此想如此做,是站在一个君主,一个父亲角度上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秦晋之好”四字,虽然在今日已被衍生成为单纯的永结姻缘之好的意思,但这个词语的诞生之初,便饱含了政治的意味。

  今日坐在这里的,换了楚霁之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会答应。

  这是一位有野望的有远见的主公,会做出的必然选择。

  可偏偏,楚霁是不同的,正如秦纵所想,哪怕他们只带了骑兵千人,依旧有让大阙天翻地覆的资本,只是少不得要吃些苦头罢了。

  喧闹的宴会突然沉寂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看两个上位者之间无言的争锋。

  鲜于博也隐隐有些后悔。

  舅舅想要让和晋与秦纵成亲一事,他是知晓的,也是赞成的。

  他想着,再如何,秦纵和楚霁也不可能真的成亲吧?

  一个是手握两州的主公,一个是执掌兵马的将军,两人必然是要娶高门贵女的,哪怕是为了问鼎中原,他们也必须这样选择。

  而集大阙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和晋公主,当真可称为上上之选。

  所以,为了少生事端,鲜于博并没有将楚霁和秦纵之间的事情告诉他舅舅。

  毕竟这种事情,暗地里没人会置喙,但要是放在明面上,一定会让二人声誉受损的,也不利于此次联姻。

  可是现在,看楚霁这个态度,显然并不这样想。

  鲜于博一时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

  对于楚霁吧,三年过去了,当年的那种感觉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两人就这么做合作伙伴,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当然,鲜于博也没有机会得到旁的选择。

  可此时此刻,鲜于博也必须得承认,他就那么该死的,羡慕秦纵。

  大阙王面上不显,心里却有几分犯嘀咕,不知道楚霁这是打什么哑谜。

  莫不是,要他做出公主嫁妆多少的承诺?

  那这未免也欺人太甚。

  和晋见自己的父王和楚大人之间好似有火光迸发,刚想着调和,便听见那位楚大人终于开了口。

  “霁可不是什么独断专行的人,要与阿纵商议一番才行。”

  在场众人不由得都松了一口气,仿佛呼吸都有了余地。

  大阙王此刻也觉得自己明白了问题的症结。

  看来这位秦将军在楚霁心中的地位比他想的还要高,方才的确是他说话太不谨慎了。

  和晋也按下心绪,微微带着些期待地看着楚霁和秦纵的方向。

  从一开始,和晋便没有反对过这桩联姻。

  她是大阙的公主,受万民供养,为了大阙的稳定繁荣,她是愿意联姻的。

  更何况,这天下,谁没有听过秦将军之名?

  他手中一柄双月戟,让天下军士不敢向西北而望。

  不管旁人是如何想的,楚霁看着显然是个开明的“家长”,不会擅自决定自家小少爷的婚姻大事。

  他朝着大阙王歉意一笑,随即低声在秦纵耳边问道:“秦晋之好呢,小将军。”

  小将军的醋劲儿太大,居然还差点儿误会自己是会为了权势联姻的人,那他这坏人岂不是得要做到底?

  不然多亏啊。

  “只许秦晋好,便不许秦楚好吗?”秦纵突然反问。

  楚楚总是这样,嘴上不饶人,其实心软着呢。

  方才楚霁的反应,秦纵知道是为了什么,这会儿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正感动着呢。

  “说什么胡话呢?”楚霁失笑,他这是把秦将军给感动糊涂了?

  秦小将军虽说心思都在兵法兵书上,但自幼也是读了一肚子的经史子集,怎么连这话都说得出来?

  【1】近千年前,真是天下群雄纷争之时,天下分成了大大小小的国家,其中便有秦、晋两国,两国相邻,又皆为强国,世代之间多次通婚联姻以示友好联合,这才有了秦晋之好。

  至于秦楚嘛,那还真是不太好。

  正所谓“亡秦必楚”【2】,那段战火纷飞的岁月逐渐演变,只剩下七雄并立,其中又以秦、楚最为强盛。两国都想完成大一统,因此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从而衍生出无数典故。

  楚霁曾以为,他和秦纵之间,便会如此。

  只不过现在嘛,他瞧见秦将军信步走到殿中,朝着大阙王抱拳。

  “多谢大王厚爱,只是秦纵已心有所属,”说着,秦纵的目光投向楚霁:“非卿不娶。”

  青年的声音沉稳无波吗,但“非卿不娶”四字却一字一顿,格外认真。

  楚霁的目光与之相汇,随后眉峰上扬,嘴角轻挑。

  不待旁人说话,秦纵继续道:“所谓秦晋之好,纵心中并无所念,唯有对他一人的承诺。忠诚于我们之间的任何一种关系,携手走过岁月长河,只有慕楚,而无朝秦,任由风云变幻,诱秦诓楚,哪怕分隔千里,秦树楚天。”【3】

  一个“秦晋之好”,引得秦纵这般秦啊楚啊地说了一堆不着调的话,楚霁却只觉得胸口发热,心口滚烫。

  他不过一句调笑之语,秦纵却一字一句皆是认真,生怕他们之间当真有什么不好的寓意。

  十八岁的告白啊,场合不对,时间不对,嘉宾更不对,可就是让楚霁那样喜欢。

  炙热的,直白的,大胆的,不合时宜的……

  在珠履三千的满座高朋中,秦纵没有给楚霁留下一丝一毫遮掩的余地。

  但恰好,楚霁从不需要这样的余地。

  在秦纵含笑的双目中,楚霁伸出手:“阿纵,你许久不曾为我舞戟了。”

  秦纵眼睛一亮,受到蛊惑一般的,回握了那只素白的手。

  而随着秦纵的这一举动,宴会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只是这一次是全都呆住了。

  这任谁也没想到,楚大人和秦将军是这样的关系!

  难怪方才楚大人面露不虞。

  自然有心生不屑者,但一想到互市的好处和沧州的兵马,就只能在心里犯嘀咕,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更多的人,只是震惊。

  这种事情,你越是遮掩,旁人越是会生出无限的猜想。

  可两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摊开剖白,反而叫人敬佩起来。

  更难得的是,二人甚至为此拒绝了大阙的联姻。

  一时之间,宴会上甚至有女眷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就连被拒绝的和晋公主也两眼放光地看着二人牵起的手。

  若是楚霁看到她的反应,大概会知道她现在的表情该如何翻译——磕到了。

  只可惜,现在的楚大人,满心满眼只有自家莽撞又赤诚的小将军。

  待秦纵坐回座位,楚霁这才站起身来,端起了酒杯。

  “阿纵被我宠坏了,实在不是公主良配,还请大王见谅。其实公主年岁尚小,又天生丽质,巾帼英姿,

  实在是不该便宜我家的这个小混蛋。”

  大阙王连忙摆手,说着无碍。

  他哪里还敢说什么!他只恨不得时光倒流,让他能收回方才说出的联姻的话。

  他一向知道秦纵在楚霁那里的地位很高,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子的高法。

  这要是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着让女儿和楚大人“抢人”。

  再者,楚大人的场面话实在说得漂亮,给足了自家女儿面子,虽说是拒绝的话,但大阙王心里也舒坦。

  和晋公主此时也颇受触动,身为王室的公主,她再清楚不过,拒绝这场联姻会让楚霁失去多大的助力。

  可身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这样一份摆在她眼前的感情,才恰恰最振动人心。

  “先前是和晋多有冒犯,还请大人、将军莫要放在心上。”说着,和晋公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祝愿楚大人和秦家军百年好合,只羡鸳鸯不羡仙。”

  楚霁本就对和晋观感很好,现在和晋的所言所行,更是让他刮目相看。

  “借公主吉言。”

  楚霁和秦纵一同举杯,倒是让和晋吓了一跳。

  这可是她父王都没享受到的礼待,不过和晋还是落落大方地又饮了一杯酒。

  箜篌笙竹之声再次响起,可就在众人觥筹交错之时,一身穿盔甲的士兵疾步跑入殿中。

  他手里的是传递紧急军情的旗帜,没人敢拦着他。

  “大王,并州军来犯,兵临城下。至少有五千之众。”

  第一百一十六章

  并州军来势汹汹, 又猛又急。

  好在大阙也早有防范,在大漠上每个百米便设一烽火台,这才及时将消息传递, 又关上了城门。

  此时的并州军正驻扎在南城门外不足千米的地方,扬起喧嚣的尘土,一副整军待发的模样。

  “咱们先回去吧。”

  秦纵在城墙上观察了一会儿, 对着楚霁说。

  王城遇袭,原先大阙王的意思是让楚霁二人先回驿馆,那里也能更安全些。

  但楚霁还是想先来看看局势,大阙王想到二人带来的骑兵, 便也同意下来。

  城墙上的士兵态度都十分恭敬,知道这是大王请来的贵客,是那位楚大人。更别说这些守城士兵中, 还有不少楚霁熟悉的面孔

  ——那一排都是在沧州挖过梯田的。

  此刻楚霁听见秦纵这么说, 不由得目露疑惑:“今日打不起来?”

  他还以为,并州军这般火急火燎地赶来,是要来一招兵贵神速。

  秦纵摇了摇头:“他们没准备打东城门,此处易守难攻。”

  “你是说,并州军的大部分兵马不在东城门?”

  楚霁瞳孔微缩, 他并不怀疑秦纵分析战场的能力, 但眼前的五千兵马已不在少数,若是还有更多的军队隐藏在其他地方, 那么即便是秦纵也救不了大阙。

  大阙的烽火台,也不应当没有反应才是。

  “不, 并州牧调不出这么多人。”

  并州南边便是蔡旷所有的洵州, 此时大部人马驻扎在并州南线,以抵御随时可能发动进攻的洵州军。

  “并州牧联合了其他的大漠部族!”

  楚霁也不是个傻的, 秦纵都提示到这个份上了,他略一思索便得出了结论。

  真是好一个并州牧,为了吞下互市这块蛋糕,竟然联合异族。

  大漠广袤非常,自然不可能只有大阙一个王朝。

  楚霁读过不少鲜于博寄去的书册,知道在大阙的周围还有不少王朝、部落、氏族。

  各个都凶悍无比,只是处于大漠之中,受天然条件所限,无法真正发展起来。

  与异族联合,这其中要给出的好处。

  并州牧能拿出来的,便只能是割城让地,引异族入中原,而这也恰恰最具吸引力。

  “别着急,但现在似乎人还没到。”秦纵知道他在生气,连忙安抚住楚霁的情绪。

  他继续说着,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大约是‘分赃不均’,还没谈拢吧。”

  大漠的风带着特有的粗粝,拂过脸颊。

  楚霁沉吟片刻,桃花眼里闪过些许危险的光,他轻笑道:“并州牧谈不拢的,不如让我来谈。”

  话锋一转,楚霁正色道:“秦纵。”

  秦纵单膝跪地:“主公。”

  “领兵一千,出大阙,入大漠。”

  秦纵抬起头:“八百即可。”

  “嗯?”楚霁微微歪头。

  “剩下的保护你。”

  楚霁向来拿秦将军没办法的,即便是此刻已然摆出了主公的架势。

  更何况,秦将军说八百人,那必然是够了。

  时间紧迫,两人没工夫再依依惜别。

  只是在临别前,秦纵给楚霁拢紧了脖颈间的大氅。

  初春时间,乍暖还寒。

  秦纵走后,楚霁又在城墙上站了一会儿。

  他的目光落在了远处的并州营地,距离甚远,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一片。

  并州牧实在太过荒唐,但不得不说,他的这一举动倒是误打误撞,让楚霁的计划能更顺利地推行下去。

  楚霁又在城墙上待了一会儿,直到冷风又起,才悠悠地朝城墙下走去。

  他若是吹病了,秦纵回来又该念叨了。

  楚霁觉得,这真是个有点甜蜜的小烦恼。

  他心情不错,又在下城楼时遇上了领兵而来的和晋公主,微微愣怔后,便笑着与人打了招呼。

  此时战争还没有正式打响,城墙上的士兵每隔两个时辰便要换防一次,以保证他们有足够的体力精力。

  只是楚霁没想到,这一轮换防的将领竟然是和晋公主。

  和晋公主的身量并不矮,虽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但楚霁目测她大约有一米七多的样子。

  应当是习武的缘故。

  她一身红色的盔甲,手里拿着的也是红缨枪,兜鍪上的红穗随风飘扬,当真是一副英姿飒爽的将军模样。

  楚霁刚准备让出道来,就见到和晋迈着步子噔噔蹬跑到他面前。

  “楚大人,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多危险啊!秦将军去哪里了?他也不知道寸步不离地保护你。”

  小姑娘的腮帮子鼓着,眼睛也瞪得圆圆的,是真的在为他打抱不平。

  楚霁知道她误会了,笑着解释:“阿纵忙去了。再者,我呆在王城内,很安全。”

  和晋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秦将军忙也是应该的,她自从进了军营之后才知道原来还有那么多的事务需要将军去处理。

  而且楚大人说得对,他们是绝不可能让并州人闯进王城的。

  “楚大人放心。”和晋认真说道,随后她看了看楚霁的脸色,又补了一句:“大人快会驿馆休息吧,外头风大。”

  和晋觉得,楚大人实在是生的好看,就是身子不大好,脸上都没什么血色。

  若是寻常人,面无血色肯定是不好看的,但放在楚大人身上又别有一番感觉。

  和晋是今年才被父王允许进军营历练的,虽说武艺不凡,但终究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

  她看着眼前的楚大人,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话本。

  她记得那些话本里,英雄总是

  要配美人的。

  在父王告诉她希望与秦将军联姻时,虽是政治目的,和晋心里也不是没幻想过。

  谁不知道,秦将军少年英雄,守卫着大雍西北的安宁。

  可之前在大殿上,她看见秦将军握住楚大人的手,被那场景美得说不出话来。

  话本的主角从此就有了脸。

  还有,为了彼此拒绝公主,是什么话本里才会有的情节!

  只是寻常话本里都免不了要来一番生离死别,肝肠寸断,恶毒公主仗着权势一定要将两人分开。

  但楚大人和秦将军就是那么与众不同,比起话本里的主角硬气多了!

  当然啦,她和晋也是不同的,她才不要做恶毒公主。

  她已经不想着嫁给秦将军的事情了,她只想看着楚大人和秦将军一直甜下去。

  楚霁不知道眼前的小姑娘已经在自己面前脑补了这么多的剧情,他面露笑意:“多谢公主关心。楚霁告辞。”

  和晋点点头,等楚霁下了城墙,这才命令身后的士兵跟上。

  楚霁下了城墙后并没有回到驿馆,反而去了大阙王宫。

  王宫的守卫认得他,又早早收到了不得阻拦的命令,恭恭敬敬地将人请了进去。

  大阙王此时正在殿内批阅奏折,听内侍回禀说是楚霁来了,连忙让人请进来。

  “楚大人可是有事?”

  大阙王询问着楚霁,态度却温和,不是上位者的姿态,也不见丝毫讨好。

  楚霁虽说只是个州牧,但大雍现如今这个状况,便是称他一声西北王也不为过。

  大阙王多半能猜到楚霁来意,方才秦将军领兵出了城,他也是知晓的。

  可现如今正是并州来犯的时候,楚大人怎么会让秦纵带走大部分的骑兵呢?

  只是大阙王心中虽然疑惑,却也没有表现出来。

  他虽有求于楚霁,但却不想让楚霁认为大阙需要依附他才能生存。

  并州不过五千兵马,大阙尚且能应付得来。

  只有让楚霁看见了大阙的实力,他们之前才能更好地合作。

  楚霁自然晓得大阙王的心思,也知道这是让大阙王低头的绝佳时机。

  他这样想着,抬头看向墙壁,却没看到熟悉的长剑。

  楚霁这才反应过来,无奈地摇摇头。

  在沧州时,他的书房里有秦纵为他造的沙盘,两人每每讨论局势时,他便会从墙上抽下长剑,以剑尖指向目标。

  暗自捻了下指尖,楚霁径自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旁边的案几上有一杯茶,是方才大阙王命人上的。

  楚霁抿了一口。

  嗯,是益州翠茶,虽非顶翠,在这大漠中也十分难得了。

  楚霁慢悠悠地品着茶,素手青瓷,茶香袅袅,全然没有了来时的焦急。

  按理说,这场景是极为赏心悦目的。

  但大阙王心里那叫一个着急啊,可楚霁不着急啊。

  毕竟被列兵城外的又不是他家。

  就在大阙王忍不住要再开口催促时,楚霁放下了茶盏。

  杯底触碰桌面,发出轻响,大阙王的心却奇异地随着这声轻响也落了下来。

  “霁有些许好奇,与大阙相邻的还有哪些地方?”

  楚霁没头没尾的问话让大阙王一愣,但还是答道:“大阙以北有大渚,以西有大支,以东有大枫和桤木一族。若是再远,我也不甚清楚了。”

  楚霁点点头:“与大阙关系如何?”

  “大漠生存资源紧张,各族各国之间自然免不了……”说到这儿,大阙王突然顿住,看向楚霁的目光带着惊疑:“楚大人的意思是……”

  “益州翠茶,大王喜欢,想必旁人也喜欢。”

  楚霁巧笑倩兮,大阙王却寒从脚底起。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阙其实比另外几个王朝大上不少, 近几年又因为互市的原因愈发,隐隐在这大漠中有称霸的趋势。

  但大阙王始终心存谨慎地提防着,几个王朝为了能在大漠里更好地生存, 成了世代的宿敌。

  之所以面对并州的进攻会显得稍有些力不从心,其中大部分的原因便是大阙不得不分出大批人马抵御随时有可能从另外三个方向发起进攻的敌人。

  一家两家的,大阙或许还可应付。

  但若是这几家联合起来, 再加上并州的助力,大阙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大阙王低着头,双眸紧闭。

  他一向知道的,大阙和沧州互通集市, 让不少王朝都眼馋得很,但收益总是与风险并存的。

  比起百姓被饿死渴死,比起王朝一直穷困潦倒, 大阙王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

  是了, 互市。

  互市真正的主人就坐在他眼前,正捧着一盏茶,端的是从容优雅。

  若不是心中已有成算,楚霁绝不可能如此淡然。

  心中波浪滚滚,挣扎半晌, 大阙王终于问道:“楚大人可有退敌之策?”

  大阙王知道, 他问出口的这句话,无异于求救。

  在这话出口的一瞬间, 大阙就处在了弱势的地位。

  他知道楚霁并非什么真正纯善之人,定是有所图谋。

  当初他命大军攻打沧州, 沧州取胜后并未纠缠, 反而是主动提出了贸易,让大阙王险些都看走了眼。

  可随着沧州大雪的消息传到大阙, 大阙王这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当时当日,他若是不与楚霁签订和平贸易合约,那么待到沧州大雪之时,大阙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若是狠下心苦战,直接吞下整个沧州也不是没有可能。

  要知道,当时的沧州不过是一只刚出生的乳虎,气势再强盛,到底还没成长起来,连沧州军统共也不过两万之数。

  但当大阙王反应过来时,楚霁已然攻占了胶州。

  一时之间,谁敢妄动?

  到了后来,互市发展得越来越好,大阙王的那些心思也就歇了。

  没有永远的朋友,但是有永远的利益。

  这是他作为一国之君必须要考虑的事情。

  大阙王原先是想通过联姻稳住楚霁,但这条路显然是行不通了。

  现下求人的话已经说出口,便不知道楚霁要开出什么条件了。

  是战马,是互市,是奴隶,还是土地……

  大阙王有些失了上位者的风度,他盯住楚霁的脸庞,等待着楚霁开口,又害怕他开口说出残忍的条件。

  受制于人的屈辱,大阙王鲜少有这样的体验,此刻却感受得实实在在。

  楚霁秀眉一挑,一脸的无辜:“既然他们也喜欢,便也分些给他们?”

  “什么?”大阙王的大脑突然懵住,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他总觉得这不是一句什么特别糟糕的话,也不是一句由于楚霁过于天真或惧怕才导致的胡言乱语。

  他心中酝酿的那些子负面情绪尚未来得及积攒,便被这么一句话打乱,无处安放。

  楚霁搁下茶盏,目光在殿中逡巡半晌,终于是啧了一声。

  “有舆图吗?”他问。

  实在是楚霁被自家秦将军惯出胃口来了,没有沙盘总觉得不够清晰,这时候也只好用舆图勉强代替了。

  “有。”大阙王不知道楚霁要做什么,但还是命令内侍抬上来一副极大的舆图。

  楚霁还算满意地点点头,拿起一旁的手杖。

  “我会扩大互市的面积,丰富经营内容,完善准入制度。”说着,楚霁一动手杖,从互市划到大阙。

  “以大阙为中心,连通大渚、大支、大枫和桤木一族,共同贸易,互利互惠,秋毫无犯。”

  楚霁话音落下,大阙王两步走到舆图旁,不可置信地问:“那就是说,大阙是互市的枢纽,贸易往来都要经过大阙?”

  这其中的利益,对于大阙来说,不亚于天上掉馅饼。

  在大阙王自己都不知道的期待目光中,楚霁点了点头。

  “届时,粮食、茶叶、瓷器、丝绸、美酒……都会出现在互市上。”

  大阙王被楚霁说得热血沸腾,都想给楚霁磕一个了

  。

  互市的扩大能带来多少利益,大阙王都数不过来。

  更重要的是,大漠五国能够通过这条互市联合起来,化解世代的仇怨,成为利益的共同体。

  大家都是为了生存才刀尖舔血地打来打去,这要是能解决生存问题,化干戈为玉帛,那么和平稳定的生活比之利益更加诱人。

  不,是十足的诱人。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楚霁绝对还有话没有说完。

  果然,他听见楚霁淡笑着补了一句:“但我并非没有条件。”

  大阙王思忖片刻,郑重道:“还请楚大人明示。”

  他想,只要不是割地这条底线,楚霁要再多的战马金银,他咬咬牙,也能给。

  “我会在互市到大阙的这一段路上兴建新城,派遣驻军,设立都尉府。这一段划归沧州所有。”

  大阙王觉得自己被楚霁玩了一个文字游戏。

  这若说是割地吧,但这一段本就是无主之地,一片荒芜,在互市开通以前,比现在更要荒芜百倍。

  这若说不算是割地吧,但原先大阙能自由畅通的道路,又被楚霁派兵驻守,划归沧州所有。

  “霁并无它意,在此处驻军也只是想要保证贸易畅通罢了。只不过,若是有人想要破坏互市的和谐,都尉府就会出兵征讨,任何势力不得干涉。”

  楚霁的话语郑重,语气有些冷,但笑容太过温和,太具有欺骗性,大阙王几乎就要点头答应了。

  但恰恰是眼前的利益太大,才让大阙王勉强能维持一分理智:“楚大人何必做到如此?莫不是圣人不成?”

  大阙王是三分玩笑的语气,但两人都知道这言下之意。

  大漠本是沧州和大阙之间的天然屏障,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保护大阙不受侵害。

  但楚霁一旦将沿途划归沧州所有,那边与大阙便是接壤的关系。

  若是楚霁反悔,不出半日,新城中的铁骑就能踏入大阙国土。

  楚霁脸上露出几分嗤笑,那笑意看得大阙王心中生出些许惊惧。

  他知道的,此时此刻的大阙其实并没有什么谈判的资本,但身为国君,他必须为自己的子民再多争取一些。

  “不是圣人,我只是不想再有蠢货,做出引狼入室的糊涂事来。再者,我是个商人。”

  楚霁一边说着话,一边顺势收起手杖。

  木质的手杖在他手中也挽出了一个漂亮的花儿,其气势不输于当世任何一柄神兵。

  大阙王却因为这话稍稍放下了心来,若楚霁当真无欲无求,那他才会真的感到害怕。

  并州联合另外四族,可不就是引狼入室嘛。

  即便大阙王清楚自己也是楚霁口中的“狼”之一,也并不感到生气。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大阙王执掌朝政多年,懂得这个道理,也晓得这是上位者的永远的顾虑。

  像大雍皇帝或者并州牧这般的,还真是少数。

  大阙王又不由得想到了秦纵。

  但转念一想,秦纵虽出身南奚,之于楚霁倒不能算是异族。

  都知道南奚原先是大雍的流放之地,只是后来萧彦自立为王,才从奚州改为南奚国的。

  而楚霁的后一句,让并不精通于商业一道的大阙王这时才猛然想起,互市的扩大,贸易的亨通,大阙虽能盈利不少,但最赚的一定是楚霁。

  除了粮食以外,互市的税比之寻常商税稍高,但因着东西在互市上更能买的上价,所以规模很是巨大。

  而这些税,尽数归为楚霁所有。

  这一点,大阙王没有异议,互市设立在楚霁的地盘上,没有楚霁的推动更是无法成立。

  再者,大阙的商人在互市上买到稀奇玩意儿,回到大阙再后卖出高价,同样也要交上一笔商税。

  大阙王依旧有的赚。

  “楚大人,你当真就不想一统天下?”大阙王再上前一步,定定地问着楚霁。

  楚霁唇边突然绽开一抹笑。

  “天下?大雍再加上大漠便是天下了吗?五湖四海,天下何其之大,茫茫大漠中,渺渺汪洋处,便没有王朝国家了吗?”

  “若说一统,那我也只想结束大雍如今的乱世。我要别人家的土地做什么?呵,我没有那个做侵略者的兴趣。”

  “战争只是手段,和平才是目的。”

  大阙王自认身居高位多年,见多识广,却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

  自古以来,在位者皆以疆域的扩大为无上功绩,如今这样的机会就摆在楚霁眼前,几乎唾手可得。

  可楚霁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舍弃了。

  楚霁放下手杖,又悠然地坐回了案几旁,捧着那杯茶。

  那个位子是殿中的下首,并不是最尊贵的。

  “若说野望嘛,自然是有的。”

  大阙王转身看向这个仅仅只有二十四岁的青年,一个好看得不像话的青年,带着点病弱。

  青年说:“我要万国来贺,衣冠拜冕旒。”

  此刻的青年只是一身的常服,没有金龙盘飞的衮服,更没有十二旒依次垂坠的冠冕。

  但大阙王几步上前,右手放在胸口,鞠下一躬。

  *

  果然如秦纵所预计的那般,并州军在城外驻扎着,却没有丝毫进攻的意图。

  直到第四天才派出小股部队偶尔骚扰,做出一副试探军情的模样。

  小股部队自然是被击败了,连并州军都往后撤出了些许。

  只不过众人心里都知道,战争远没有过去,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股部队的试探愈发频繁,城内的氛围愈发紧张。

  城中兵力部署的调整,将这种紧张的氛围再一次加强。

  这得从三日前和晋公主在城墙上巡防开始说起,她心细地发现并州军在转移兵力。

  并州军原先驻扎在南城门外,统共是五千人。

  和晋记得,第二日中午时也是她在城墙上巡逻,百无聊赖时数了一下并州军大营里燃起的炊烟。

  统共是升起了一百股袅袅炊烟,也就是每五十人做一锅饭。

  但那日她再巡逻时,陡然发现远处营地升起的炊烟变少了,细数一下居然只剩下不到半数。

  虽说并州派出的小股兵力试探时有所伤亡,但也绝不会又如此之多。

  如若不是已经在悄悄撤退,那么就只能是将兵力转移到别处去了。

  南城门易守难攻,但别处可不这样。

  只是因为并州将五千兵马都陈列在南城门外,大阙这才也将大部分兵马驻守在南城门。

  和晋立马回到军营,向主帅贯丘珪和表哥鲜于博说明此时。

  两人不敢耽搁,急忙派出斥候,从四个方向出城门,细细打探。

  三日过后,斥候终于全数回来了,身上也没留下什么伤口。

  这是好事,代表并州并没有发现他们。

  只是他们带回来的消息并不十分好,并州军果然没有撤退,反而是将大半兵力转移到了东城门,就连在南城门外后撤都只是障眼法而已。

  听到消息的鲜于博暗骂并州军的狡猾,故意陈兵在南城门,让他们不得不抽取了其他地方的防守兵力。

  要知道,没有任何地形优势的东城门原先才是他们守卫的重点,现如今也不得不是兵力空虚的状态。

  大阙处于大漠之中,其地形防守只有和大阙交战百年的四族才知晓。

  那么并州军从一开始屯兵在南城门便不是巧合,大阙地形,必然是四族给并州先喂去的一点儿好处。

  好在和晋心细,及时发现了这一点。

  贯丘珪和一众将领商议一夜,这才重新制定好防守的兵力部署。

  和晋立了大功,大阙王心里骄傲得不行,就连兵临城下的紧张感都冲淡了许多,高兴得非要拉着楚霁喝酒。

  自那日大阙王给楚霁鞠躬之后,两人的关系倒愈发地不错。

  大阙王已经不想着结亲家的事情了,若是能把楚霁处成忘年交,也实在是不错。

  “和晋这孩子,打小就有主意。”大

  阙王大口喝了碗酒,目光中露出追思,半晌后又转为叹息。

  他偏头看向楚霁:“你都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说服自己,才决定要把和晋嫁给……”

  大阙王虽说喝得有些多了,脑子还算清醒,看见楚霁不善的目光,连忙话锋一转:“才决定把和晋嫁出去。”

  楚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端起酒杯也喝了一口,比起大阙王豪放地对碗吹,实在优雅了不止一个度。

  两人之前虽多有交锋,但总体是友好的,大阙王所言所行也都是为了大阙子民,称得上一位贤明君王。

  最近的闲聊,更是让楚霁对大阙王观感倍升。

  他也是这两日才知道,大阙王的子女不多,只有世子宗政延和女儿和晋。

  宗政延、和晋是一母所生,他们的母亲是已故的大阙王后。

  大阙王倒是个痴情的,只娶了王后一人,在王后诞下世子后,便力排众议遣散了后宫。

  王后也是位女将军,大阙王早年在军营里历练时,对她一见钟情。

  嫁入王室后,王后也时常领兵出征,自有大阙王为她平息议论。

  用大阙王自己的话说,“我怎么忍心把她拘在后宫里?她是大漠上翱翔的鹰。”

  只是王后早年在战场上受了不少暗伤,生下和晋后不过几年,便旧伤复发,撒手人寰了。

  大阙王后来却不曾再娶妻纳妃,可以说是又当爹又当娘地将一双儿女养大。

  现如今看到和晋越来越有她母后当年的模样,真是又欣喜又紧张。

  “我瞧着和晋倒是天生的将军,比她哥哥合适。”

  虽说现在的楚霁不过二十四岁,但毕竟前世活到二十七岁,这辈子又活了六年,心理年龄加起来都三十三了,看着十六岁的和晋,当真是看小辈一样的心态。

  楚霁也知道能及时发现并州军的动向,是多亏了和晋,自然不吝夸赞。

  “那是。”大阙王嘿嘿一笑:“延儿像我,和晋像她娘亲。”

  说到这儿,大阙王突然顿住了:“太像她娘亲也不好……”

  楚霁哪能看不出来大阙王的担忧呢?王后就是因为早年间在战场上受伤,才英年早逝的。

  大阙王害怕女儿也会这样,这战场上刀剑无眼的,和晋贵为公主也免不了要去拼杀。

  但楚霁那里听得了这个?

  自家小将军还在战场上没回来呢,一去便是大半月,也不知传个消息回来。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愁这些个做什么?”

  “是,是,儿女都长大咯。”大阙王又干了一碗酒,和喝水似的。

  反倒是楚霁有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

  “不过,我这儿女双全的,朝上也没人敢说什么。你和秦纵呢?就准备这么着?那帮子老古董老顽固能允许?”

  大阙王忽然问道。

  两人能拒绝一次异族公主的联姻,难不成还能永远拒绝?

  楚霁的目标是那个位子,事成之后是当真有皇位要继承。

  他若是没有后嗣,文武百官的折子能把御书房给淹了。

  但大阙王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两人都是情深之人。

  情深之人,往往也最为决绝。

  若是两人中有任何一人另寻配偶,这段关系可真是从此便断干净了。

  只是心里留下的疤,却永远也平复不了。

  楚霁却觉着,这话怎么那么耳熟呢?

  哦,是卓旬之问过的。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若有一日我能登位,必不会负了阿纵,也不会允许阿纵负我。”

  两年时间,足够卓旬之了解这位新主公的手腕和魄力,对于此,他丝毫不怀疑。

  “那后嗣当如何?”

  卓旬之需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再强盛的王朝,没有继承人,便是动摇了根本。

  楚霁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它不姓楚。我便是在慈安堂里收养一个孤儿,教他治国理政之道,又能如何?

  卓旬之为了这个答案沉默了良久,显然是被吓到了。

  楚霁想了想,为了不再把已经喝醉的大阙王震惊得清醒过来,还是莫要这样讲了。

  他微微一笑,骄傲道:“你家王后是战功赫赫的将军,我家阿纵便不是?只要他手握重兵,谁敢说一个不字?”

  大阙王被这话酸得眉头一紧,但也知道这话说得不错。

  政权初立之时,是武将最为功高之时。

  只是旁人都害怕武将功高震主,也就只有楚霁会这般想了。

  “谁说你不是圣人?我瞧着倒是个情圣!”大阙王又拿起酒坛给自己倒了杯酒,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的少年爱人。

  说话间,他又想给楚霁的酒杯也满上,未曾想,却被拦了下来。

  “你就这酒量?”大阙王疑惑道。

  楚霁施施然搁下酒杯:“我家阿纵不让。”

  酒这东西,小酌怡情,痛饮伤身。

  再者,楚霁的身子本就不十分好,酒水一事上,秦纵管得还是挺严的。

  他这模样让大阙王简直没眼看,挥挥手让楚霁赶紧走。

  楚霁也不在意,只是吩咐内侍多照看着些他们大王,便甩甩袖子离开了。

  楚霁走了,大阙王却已经直接抱着那酒坛了。

  他双目迷离,显然是醉的不轻。

  仰头喝下一口闷酒,大阙王一直呢喃着“卿宁”二字。

  那是王后的闺名。

  *

  入夜,楚霁睡得并不安稳。

  他今日喝了酒,虽不多,但也有些醉意。

  下午和大阙王的谈话,他不免有些揪心。

  卿宁王后是因为在战场上受过伤才早逝的,他不由得想起秦纵。

  秦纵受过的伤,比之卿宁王后,只多不少。

  原书中秦纵不曾入过大漠,就连大阙都没有丝毫着墨。

  脱离剧情的新版图,让楚霁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其实楚霁早就知道,原书的剧情因为他的出现而支离破碎,但秦纵是战神这一点,毋庸置疑。

  大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努力回想原书中的结局,可迷迷糊糊间也只记起来,剧情在天下一统,盛世太平时戛然而止。

  那时的秦纵,好像是三十多岁的样子。

  唯一让楚霁庆幸的是,他当日在角斗场救下了秦纵,没叫他再落下头疼的毛病。

  门忽然开了,“吱呀”的声音显然被人为控制过,很小。

  楚霁却陡然惊醒,黑夜之中,他看不清来人,悄悄摸向袖口。

  被秦纵改造过的暗器更小,杀伤力却更大。

  “还是吵醒你了”

  来人声音熟悉,就连那点子小小的懊恼都十分清晰。

  是这暗器的主人回来了。

  楚霁顿时松了一口气,将来人抱住。

  也许是夜风寒凉,秦纵漏夜而回,身上还带着寒气。

  但这一刻,一切一切的担忧都被驱散到旷野,只余下安心。

  并州兵马未退、四国虎视眈眈、新城还需筹备,秦纵又多日没有消息……

  楚霁今日喝的酒,比之往日已经算多的了。

  带着薄茧的手触碰到脸庞,凉意安抚着楚霁因为醉酒而发烫的脸颊。

  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楚霁的嗅觉很好,秦纵身上没有带着血腥味,让他可以确认眼前的人没有受伤。

  如今秦纵平安归来,便代表危机已解。

  但比之危机的解除,楚霁此时才发现,更重要的是秦纵的安全。

  心在此刻安定,进驻港湾。

  “喝酒了?”

  秦纵轻声问。

  “有酒气吗?”楚霁问。

  秦纵摇摇头,楚霁显然是沐浴洗漱过了,身上只有淡淡皂香和一贯以来的药香。

  让秦纵闻着便全身心地放松。

  只是手掌下的脸颊微微发烫,秦纵略一想便知道了,也明白楚霁喝酒的缘由。

  这大半月来,他也是这般地思念着楚霁,担忧着楚霁。

  炙热的吻在唇瓣上落下,楚霁却伸手推了推压着的人。

  “一身的泥,胡子也没刮?”

  他被秦纵的胡茬扎到了,这对于楚霁来说,是一次新奇的体

  验。

  秦纵长大了,十八岁了,自然该长胡子了。

  只是他往常起床练兵得早,又自己偷偷刮了,楚霁还真是没见过。

  往常秦纵在自己跟前,像是一只开屏的孔雀,哪怕在战场上归来,也要先将自己打理地无一处不精致帅气。

  “你嫌我脏了?”

  语气是十足十的委屈。

  楚霁那力道哪里推得动他?只是被这话“伤”到了,秦纵不可置信地将人放开。

  往常从战场归来,是因为知道楚霁安安稳稳地被保护在沧州里面,他才有心思拾掇自己。

  但现在楚霁孤身一人待在旁人家的王廷里,他哪还顾得了这么多?

  这在人家的地盘上,夜半领兵进城不方便,他连踏雪和双月戟都没带,孤身一人就跑了回来。

  秦纵表示真的受伤了,要主公主动亲他才能好。

  楚霁哪里不知道他?这哪里是什么开屏的花孔雀?还是楚霁最熟悉的小狼犬,惯会这样让他心软的。

  小声地骂了一句“无赖”,楚霁主动将自己的唇瓣送了上去。

  两人吻得动情,唇舌相缠。

  呼吸被掠夺,空气也变得稀薄。

  楚霁只觉得酒气蒸腾,醉人得很。

  他双目失神,就眼睫也沾染上点点水光,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呜咽。

  良久,两人才分开,楚霁大口地喘.息着。

  柔和的月光透过窗棂,窸窸窣窣地洒在楚霁身上。

  他的面颊泛着红,一截细长雪白的脖颈也透着粉意。

  月光仿佛最上成的布纱,笼罩在他的身躯上。

  秦纵紧紧盯着楚霁半敞散乱的领口,变了目光。

  月光下的人不知道自己有多美,或者他就是月亮本身。

  而此刻,楚霁的理智才将将回笼。

  “怎么一个人……唔”回来了?

  楚霁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从脖颈处开始,传来细细密密地吻着。

  带着点胡茬的扎人,让楚霁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肩膀。

  待秦纵吻够了,他才喘着粗气,抬起头,回答了楚霁未问完的话。

  “骑兵营在城外,入夜了,怕把大阙王吓着。”

  楚霁点点头,但到底还是记挂着正事儿,还欲开口再问。

  “嘶——”

  小狼崽子再落下的吻似乎是惩罚性的,带着些许疼痛,逼得他止住话头,又逼出细碎的呜咽。

  作恶的人半晌才终于抬起头,他问:“主公确定要在这种时候,和末将谈论这些?”

  楚霁觉得这人实在是混蛋极了,甚至还不如初见时可爱。

  说是不要谈论政事,却一口一个主公、末将的。

  楚霁当然知道秦纵,若是没有将事情做到尽善尽美,他是不会这样就回来了的。

  他不过是习惯使然,不免要多问几句,小混蛋便这样欺负他。

  缠绵又扎人的吻已经来到腰腹处,那是楚霁最为敏感的所在。

  楚霁的上衣已然散乱,不知是初春夜的风,还是旁的什么,让他裸.露在外的肌肤颤栗起来。

  看着眼前一身戎装的秦纵,他忽然有些不忿。

  秀眉微蹙间,动作快于大脑的思考,楚霁双手用力,两颗扣子咕噜噜地滚落在地。

  楚霁却顾不得这许多,借着月光,他勉强可以看见青年劲瘦的身体。

  秦纵的身材真的很好,说是天工造化也不为过。

  瘦一分则柴,失了战神威严;胖一分则壮,失了青年风度。

  只是这身体上纵横着大大小小的疤痕,月色朦胧,亦难遮掩。

  像是神兵落入凡尘,被打上烙印。

  楚霁温润微凉的唇,轻轻贴住这些伤痕。

  忽的,吻突然变成咬。

  ——秦纵的手伸了进去,握住了他的……

  月光充当帷幔,衣衫散落满地。

  欲.望在彼此的手中释放,如同他们曾共枕而眠许多个夜晚。

  楚霁被秦纵伺候得舒服,窝在他怀里放空自己。

  半晌过后,他又垂下眼眸,轻轻扫了眼秦纵。

  秦纵那儿显然还不曾偃旗息鼓,楚霁以为他要继续。

  秦纵忍得辛苦,他也不好受。

  可就在此时,秦纵却摇了摇头,只是低而轻柔地去吻他桃花眼底的那颗小痣。

  以前是楚霁觉得秦纵还小,不肯和他做到最后,现如今却是秦纵顾着楚霁的身体,再小心不过。

  先前便说过,秦纵向来是个有仪式感的。

  楚霁身子不十分好,现如今又在大阙的驿馆里,他就更不愿意了。

  楚霁见他要鸣金收兵,不满地踹了他一脚。

  他这心理建设做好都大半年了,这人如今倒是学会收敛了。

  力道不大,秦纵笑嘻嘻地受了。

  两人身上都出了些薄汗,却亲密地搂着,彼此平息。

  “互市的事敲定了,没一个说不的。摆在眼前的好处,由不得他们不心动。”

  秦纵知道楚霁还是忧心正事,捡着话儿轻描淡写地说着,其中的刀光剑影倒是尽数隐去。

  楚霁睨了他一眼。

  这会子知道说正事了,方才拿话噎他的时候哪儿去了?

  楚霁原不想理他,却在瞥见秦纵眼底乌青时,难以抑制地心软。

  秦纵话说得轻巧,可若是只有利益,而无实力,就会成为一盏人人都想分上一杯的羹,趋之若鹜,又如跗骨之蛆,甩都甩不掉,最后只能被瓜分蚕食殆尽。

  正如原书中楚家的结局一般,也如楚霁曾学过的史书上数不清的政权王朝。

  但兵马给了楚霁底气,是秦纵训练了这样一只虎狼之师。

  让他即使身处大漠险境,也依旧拥有谈判的权力,甚至是处于上位者的资格。

  大阙王为什么在楚霁几乎无礼地提出要建立新城、派遣驻军时,保持了听下去的耐心?

  便是因为他知道,若是轻易动了楚霁,整个大阙都有倾覆的可能性。

  但楚霁也并非蛮不讲理之人,他拥有让大阙王无法拒绝的好处和实力,但他也给了大阙王足以安心的承诺。

  半月时间,只有八百骑兵,却使得三国一族心悦诚服地退兵,并且转而与自己合作,楚霁知道其中的艰险,即便秦纵不吐露半分。

  再者,今夜秦纵本实在不必赶回来。

  他大可领兵在城外休整一晚,却还是这般做贼一样地溜了进来,连胡茬也来不及刮。

  楚霁知道,这无外乎是他太过担心自己的缘故。

  万一他和大阙王谈不拢,或者是并州军突然发了疯要强行攻城,无论哪一种,楚霁的处境都不会好过。

  楚霁伸手摸了摸秦纵短短的一截青色胡茬:“何必这么赶,我会等你。”

  秦纵最见不得楚霁这般神伤的模样,哪怕是为了他也不可以。

  于是,秦纵笑着去吻他的手指:“可我不想让主公独守空房啊。”

  秦纵果然最了解楚霁,一句话,让楚霁心头那些个悲春伤秋的情绪散了个一干二净。

  他那一双桃花眼此刻正瞪着人,只是还含着水汽,眼尾绽出桃花一般的色彩,没有半点儿主公说一不二的威严。

  “从哪里学来的浑话?起开,我要沐浴。”

  作势,楚霁便要推开秦纵。

  羞恼是真的,要沐浴也是真的。

  虽说方才秦纵拿着里衣给他擦过,但身上不免还是有些黏腻,他不舒服。

  秦纵一把将人按住,低声地哄着:“是我说错话,莫生气了。便罚纵为主公提水擦背,可好?”

  楚霁向来不是个脾气好的,但奈何哄他的人是秦纵。

  半晌过后,浴桶里水汽氤氲,楚霁不可避免地被秦纵拉着胡闹了一回。

  累极了的他被爱人抱回床榻上,睡梦中那些让他不安的因素尽数退却,唯余好梦清甜,槐香为伴。

  ……

  次日一早,楚霁醒来时,身旁已没了秦纵的身影。

  若不是他颈间红痕尚未来得及消散,楚霁几乎会以为昨夜是他思念至极而做的一场梦。

  床榻边是秦纵为他放好的衣物,楚霁拿起一看,是件领子稍高的衣裳。

  还算这个小混蛋有良心。

  穿戴洗漱后,楚霁出了房门,早有留下的骑兵在候着。

  被留下的两百骑兵是秦纵

  特意挑选的,是他的亲兵,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骑兵见楚霁出来,上前两步,回禀道:“将军回城外去了,说是午时再从西门入城。”

  楚霁点点头,知道秦纵的用意。

  若是让大阙王知道,秦纵能视大阙城门守卫如无物,悄无声息地进了王城,又行动自如地进入离王宫最近的驿馆,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忌惮之心。

  秦纵不欲给楚霁多生事端,看到楚霁入眠,借着夜色便又出了城。

  楚大人眼波流转,决定原谅秦将军这一番很容易被误会成“渣男”的行为。

  *

  秦纵领兵归来,八百人的目标并不显眼,更何况他们各个都训练有素,未曾让并州军发现一丝一毫,一如半月前他们出城时那样。

  大阙王也收到了好消息,三国一族的国书被摆在他的桌案前,他还从没有过这么扬眉吐气的一天。

  对于这三国一族,他有没有过恨?

  这是自然的。

  过去的几百年间,大阙每年都会因为与这四家发生冲突而牺牲众多士兵百姓,也曾被掳掠去不少粮食,甚至人口。

  就连他的卿宁,也是因为多次与这三国一族交战,才落下暗伤的。

  可大阙王到底是一国的君主,和平和触手可得的繁荣就摆在他的眼前,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将最后一册国书阖上后,大阙王的眼底带着泪。

  “多谢楚大人,多谢秦将军。”

  心绪久久不能平复,但大阙王不能失礼于二人。

  强自压抑下翻滚的杂陈五味,他对二人诚挚地道了谢。

  “此刻还未到庆贺之时。大王,是该反击的时候了。”楚霁说道。

  反击,之于此刻的大阙,并不是件难事。

  驻守在南城门外的并州军越来越多了,东城门外只余下些老弱病残,每日强装出人马众多的模样。

  转移过后的并州军早就被他们摸透,不止是暗中藏匿的地点,就连换防时间也了如指掌。

  特意挑选了一个黄昏,正是并州军换防之时,又人困马乏,大阙军队倾巢而出。

  大阙王到底还是有私心的,没叫女儿做先锋。

  和晋的武艺才干,做个先锋绰绰有余,更不要说她已然立有军功在身。

  被父王暗箱操作拿走了先锋名头,和晋公主很不高兴。

  她早就恨那群并州军恨得牙痒痒了。

  若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派兵来侵扰,父王怎么会想着让她和秦纵和亲?

  差点害她成为破坏楚大人和秦将军感情的恶人!

  和晋表示,完全不能忍。

  时机选得巧妙,大阙军队又士气高涨,一路势如破竹。

  在楚霁的安排下,秦纵亦领兵出了城,却不是在大阙队伍中。

  他领着兵马,另寻山路,连夜奔波,提前驻守在了大雍边界外。

  并州军节节败退,不出半月功夫,便被打回了家门口。

  再退一步,便是被打到并州界内了。

  最后一场战役打响之前,最为疲累的不是两方的士兵,反而是和晋公主的鹰隼。

  往来书信不断,为的就是软磨硬泡,让她父王同意自己打先锋。

  和晋年纪小,本不应该这么早就获得进入山谷的资格。

  可大阙王原先以为女儿定然是要嫁去沧州了,若是没个方便通信的,那他这个老父亲可该怎么办哦?

  大阙王便大手一挥,特地恩准和晋进入山谷之中,捕来一只有缘的鹰隼。

  却不曾想,和晋不用去沧州了,宝贝女儿的鹰隼却变成了天天来烦扰自己的了。

  大阙王有苦说不出,曾经是怕女儿日后没得信件传来,连日后自己暗自抹泪的场景都幻想过了。

  可现如今,他只要一听见外头的鹰隼叫唤就头疼,连自己的那只也赶得远远的。

  后来的大阙王也不知道是不胜其烦,还是什么旁的原因,和晋公主顺利在最后一战前拿下了先锋名额。

  和晋的怨气积攒已久,各种由来的,此刻尽数发泄到了并州军身上。

  并州军大将李霸领着一群落败之军,丧家之犬一般往并州境内逃窜,还无招架还手之力。

  和晋却不想要放过他,一马当先,纵马向前跃进。

  手中长枪红缨飘飞,将李霸扫落马下。

  和晋看着已经完全丧失战斗能力的人,举起了长枪。

  “铛——”

  长枪被兵器挡住,力道之大,震得和晋差点将武器甩出去。

  和晋心中暗道不好,她没想到并州军中竟还有这样武艺高强的存在。

  可再定睛一看,眼前的哪里是什么并州军中的人?

  “秦将军?你——”

  和晋不解,秦纵怎么会在这儿,又怎么会将她拦下?

  莫不是他……

  可还没等和晋的话问完,已然得救的李霸却不知道哪根筋抽了,认出了秦纵后便开始破口大骂。

  “我说呢,大阙军队怎么会脱胎换骨了似的。秦将军,你怎么在这儿?莫不是沧州待不下去,又投奔大阙去了?不,听说楚霁对你可好得很呢,那是不是说,楚霁他通敌叛国,罪不容诛?”

  “你胡说,楚大人才没有通敌!到底是谁联合了大漠三国一族,是谁想要割地求助?”

  和晋身为公主,知道旁人不知道的内幕。

  此时她心直口快,直接便骂了出来。

  “蠢货。”秦纵一句话骂愣了两个人。

  和晋呆呆地抬头看他,以为秦纵骂的是自己,可是她也没说错啊,本来就是并州先做小人。

  再一看,哦,秦纵是对着那李霸说的,那没事了。

  “秦将军,让我一枪了结了他。”和晋说道。

  秦纵却调转马头,身后出现了上百骑兵,横向延长成一条线。

  “和晋公主,还请带你的人撤出去。再往前,便是中原了。”

  并州牧和并州将领的做法固然可恨,但士兵终究还是汉人。

  他们跑到人家地盘上去侵略,那么造成的死伤秦纵可以不管。

  但现在是中原边界。

  和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领兵进了并州界内,这要不是秦纵认识她,可能就要把她当成侵略者了,被了解的那可就是她自己了。

  可叫和晋就这样放弃她也不甘心,倒不是说要攻占领土,只是这可恶的李霸便杀不得了。

  哪有跑人家地盘上,还杀人家族人的呢?

  再如何,李霸那也是汉人。

  秦纵的话让和晋纠结万分,却叫李霸得意起来,作势便要上马。

  可下一瞬,他就发现自己被拎了起来。

  眼前的景事物模糊起来,直到身体坠地的痛感传来,李霸才发现自己是被人扔了出去。

  动手的,正是秦纵。

  秦纵对着和晋点头:“还有一米,公主请便。”

  和晋眼睛一亮。

  她就知道秦将军一定不会放过说话特别难听的李霸,谁让他刚刚骂了楚大人呢!

  李霸死在了和晋手中,临死时他的眼睛还瞪得老大。

  他想不通,他都已经到了并州界内,怎么还被活生生扔出来了?

  李霸都死了,并州军一时之间作鸟兽散。

  方才的对话有不少人听见了,一传十十传百的,军中人人都知晓了。

  逃回并州就安全了,那个沧州的秦将军会保护他们。

  不一会儿的功夫,战败的并州军在几个校尉的统领下,勉强整顿起队形。

  朝着秦纵的背影行了一礼,几个校尉带着手底下的兵走了。

  和晋自然也早已整兵退回,莫说她没有那个入侵中原的想法,便是有,那谁敢和秦纵碰去?

  贯丘珪敢吗?鲜于博敢吗?她王兄敢吗?

  是的,都不敢。

  此时的秦纵已经转过身,和晋看见的,也是他的背影。

  高大的背影,在大漠黄沙中。

  和晋觉得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譬如战争,譬如和平……

  秦纵转过身来,看到的是远去的并州军。

  以战止戈,是他和楚霁共同的目标。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些并州军,会成为他们收服并州的助力,让楚霁的一统之路,再减少些杀戮流血。

  再减少些。

  *

  战争就这样结束了,但后续还有许多事宜需要处理。

  关于互市和都尉府的具体章程,关于与大漠中的另外三国一族建立邦交……都是需要楚霁出面的事情。

  楚霁一连又忙活了大半个月,秦纵倒变成了闲人,最多也就是挑选挑选都尉府的驻军人选,给楚霁烹饪药膳,顺便再拒绝一下鲜于小侯爷的盛情邀请。

  这一日,终于所有的事宜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楚霁心情颇好。

  他告诉秦纵,再过两日,他们便能回到沧州。

  楚霁原以为秦纵会高兴,没想到秦纵却沉思了片刻。

  摸不着头脑的楚大人很是疑惑,这种疑惑在秦小将军说明日要出门一趟时达到了顶峰,更古怪的是,同行人员竟然是鲜于博。

  “去哪

  儿?”

  楚大人刚刚被按在椅子上亲吻过,明明是气势汹汹的质问,也叫秦纵听出撒娇的意味。

  “明日我回来你便知晓了。”秦纵又凑上去亲了一口。

  “现在不能说?”楚霁眉峰微挑,大有威胁之意。

  但这色厉内荏的模样只会叫秦将军更加欢喜,只是一味的强势对着楚大人可不管用。

  思路瞬间转变,秦小将军又变成了秦小狼犬。

  他将脑袋搁在楚霁肩头,闷声道:“现在说了,还能叫惊喜吗?”

  楚大人为官多年,什么诡计不能识破?

  可他明明知道这人是故意装乖,还是不忍心戳破。

  再者,秦纵又从不曾哄骗过他,说了是惊喜,那便必然是惊喜。

  他只需要安心等着便是。

  楚大人好不容易放下了心思,可第二日一早,秦纵在出发前,却又偏要来招惹他。

  说什么一定要在傍晚去城门口等他。

  楚大人不由得觉得自家小男朋友有些粘人,但谁让人家才十八岁呢?

  这么想着,楚大人一天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和他商议饯别事宜的大阙王都发现了。

  “你今日是怎么了?总是问什么时辰做什么?”大阙王在楚霁不知道第多少次询问内侍时,终于忍无可忍。

  楚霁蹙了蹙眉:“阿纵让我傍晚去城门口等他。”

  “那到时候就去呗?”大阙王觉得自己看不懂年轻人的热恋了。

  想当年,他和卿宁如胶似漆的时候,也没像这样吧。

  楚霁却微微摇了摇头:“我忙起来便会忘了时辰。你不知道,这个小混蛋醋劲儿大得很,要是去晚了,不定怎么闹呢。”

  大阙王:……你要是嘴角的笑意收敛一些,我或许会相信你是真的在抱怨了。

  好不容易忍受楚霁到傍晚,大阙王一刻不停地将人送走。

  他终于承认自己看人的眼光实在是不太好了。

  他原先以为楚霁是个野心家,可那次书房的谈话让大阙王改变了看法。

  他后来以为楚霁是个淡泊君子,最多是有些爱炫耀自家那个小将军罢了。

  到今日他才知晓,哪里是有些?

  就是特别非常十分!

  谁还没有个知心人了!当年他的卿宁,肯定在旁人面前也是这么炫耀他的!

  大阙王的怨念楚霁不知晓,他只知道,此刻的他,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落日余晖,洒下一片金黄。

  大漠扬起黄沙,在踏雪四只雪白的蹄子下溅开。

  少年骑着马,一声黑袍,红色的内衬随着翻飞。

  他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臂上,停留着一只雄壮的鹰隼。

  比楚霁见过的任何一只鹰隼都更加威武。

  爪尖锋利而巨大,紧紧地抓在秦纵的臂膀。

  通体全黑,羽毛油亮,只有一只巨大的钩状喙闪着近乎金色的光。

  少年将军纵马而回,却稳稳停在了楚霁身边。

  秦纵说:“楚楚,喜欢吗?”

  楚霁喜欢极了,却不是说那只鹰隼。

  不待楚霁说话,秦纵微微侧身,手臂环住楚霁的腰身,一共用力便将楚霁也拉到马上。

  鹰隼随之煽动翅膀,飞上半空,给楚霁留出空间。

  将军接到了他的心上人,他们在大漠里纵马,守护大漠的鹰隼此刻守护着他们。

  *

  楚霁和秦纵终于要告辞了,大阙王在城门口送别他们,几乎留下一把老泪。

  不是因为舍不得楚霁二人,而是舍不得那只鹰隼。

  那是他们山谷里鹰隼的王!

  要是知道有人能把这只鹰隼降服,大阙王昨日能比楚霁更着急一万倍。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哦,祖宗在上,他们山谷里的鹰隼之王被一个外人带走了。

  想想他就觉得自己对不起列祖列宗,以后下去了都没脸见了。

  那只鹰隼他馋了好久,从少年时期开始。他原以为这么些年,感情该淡了,没想到只是因为没见上面罢了。

  不愧是山谷里的王者,大阙一族最勇猛的象征。

  没瞧见他们那几只平日里活泼得让人牙痒痒的鹰隼,此刻安静得就和小鸡仔儿似的,还一个劲儿地往后躲。

  你躲什么躲啊你,尽给我丢脸!

  还有鲜于博那个混账小子,亏得自己平日里那么疼他,巴巴儿地领着人去把鹰隼之王带走了。

  鲜于博自己也觉得委屈啊。

  秦纵真是拽得很,孤身一人就进了山谷,一个侍卫兵卒都不带,就单枪匹马的。

  当时秦纵在里面待了好久,吓得鲜于博立马组织士兵准备进入山谷。心里担心着万一秦纵真的出了事,他该怎么给楚霁一个交代。

  可就在他整军待发的时候,他发现秦纵居然没事人一样的,又骑着那匹四蹄皆白的马,悠然从容地出了山谷。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肩膀上站立着一只鹰隼,巨大的鹰隼。

  那只鹰隼,像极了大阙王室千百年来传承的图腾上的那一只,甚至比那一只更加威风凛凛。

  鲜于博刚想走上前去祝贺,就发现自家的小隼吓得连飞都不会了,一个俯冲就降落在了他的肩头,畏畏缩缩的躲在他的身后。

  这是来自血脉和实力的威压,让所有的鹰隼都忍不住臣服。

  但能降服这只鹰隼的秦纵,无疑才是最恐怖的存在。

  鲜于博在他姑父的怒视下,也悄悄地缩了缩脖子,像极了他那只小隼。

  忽地,他又想起了什么,直起脑袋来。

  他姑父也并不比它强多少啊,他可是听和晋说了,大王已经有了向楚霁臣服的念头。

  经过那一场反击之战,鲜于博丝毫不怀疑,这一定是最正确的选择。

  楚霁和秦纵打道回府,却没准备按照原来的路线。

  二人在即将进入沧州时转了个弯,转道去了沧州盐池。

  “蒯息还是没答应回来吗?”秦纵问道。

  楚霁并没有坐马车,反而是骑着玉顶,同秦纵一道儿。

  春天渐渐接近尾声,夏天就要来了,天气也转热了起来。

  楚霁不愿意再闷在马车里,骑着玉顶倒也舒心。

  他听见秦纵的问话,点了点头说道:“是啊,所以这才请小将军出山,替我劝劝他。”

  这两年盐池的生产和经营已经步入正轨,不再需要蒯息时时刻刻的盯着,楚霁便想着将人召回来。

  可不曾想,蒯息居然拒绝了他,一连两年皆是如此。

  盐池距离沧州并不算太远,若是一路纵马,一日之间便可来回。

  但两人都不是特别着急,所以就在路上慢慢悠悠地骑着马,全当是春游了。

  就在两人快要行进到盐池时,忽然听得喊声震天,是短兵相接的声音。

  是敌袭。

  盐池向来有重兵把守,本不需要太过担心,只是此时的喊声不由得让楚齐有些心惊。

  他和秦纵对视一眼,扬起马鞭,急速朝前行进着。

  好在两人尚还未来得及回沧州城,身后近千名骑兵也依旧还是跟着。

  眼瞧这两人骑马越跑越远,一众骑兵也迅速扬鞭跟上。

  楚霁马术终究不及秦纵,他心中担心盐场安危,便让秦纵骑马先走。

  他是无关紧要的了,但只要秦纵能早一刻到达盐池,便有更大的可能能稳定局势,转危为安。

  秦纵知晓楚霁的意思,他毫不拖泥带水,迅速做出决断。

  自己带走了八百骑兵,跟着他全速前进。

  而剩下的两百骑兵,还是像在大阙时一样,保护楚霁的安危。

  那只鹰隼也被留了下来。

  楚霁对此安排并无异议。

  敌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沧州盐池,便也很有可能在这条路上埋伏,以防止援军的抵达。

  他是州牧,若是落入敌手,会让秦纵他们陷入极大的被动。

  看着秦纵领兵而去的背影,楚霁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有秦纵在,没在怕的。

  曾经坚韧决绝的楚大人自己也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间,他逐渐依赖上这位比他小了好几岁的小将军了。

  只是在旁人面前,他依旧还是那个杀伐果断的

  楚大人啊。

  楚霁的身体并不适合太过剧烈的运动,平日里偶尔与秦纵赛赛马便也就罢了,那也只不过是短时间的。

  他本就在日头下骑了将近一日的马,原先秦纵还想着过一会儿就让他回马车里休息。

  可现如今显然是不能了。

  楚霁咬咬牙,扬起马鞭,一刻不敢耽搁的带着身后的骑兵,追逐着秦纵的背影。

  好在一路上并未遇见什么伏击,秦纵的背影虽然很快就消失不见,楚记心中也更多的是放心。

  可当他赶到沧州盐场时,他几乎睚眦欲裂,双目猩红。

  一支箭直直的射向蒯息面门,几乎是一击必中,竟然会要了蒯息的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秦纵从马上跃然起身,推开了蒯息。

  可那支利箭,却穿进了秦纵的左肩,霎时鲜血迸出,染红了一大片。

  “秦纵!”

  楚霁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比之上次在沧州城墙上,他面对那支利箭时,更加惊惧万分。

  射出利箭的人原先被突然出现的秦纵吓了一跳,甚至为了没有能够杀死蒯息而感到懊恼。

  可当他看见秦纵那张脸庞时,剧烈的喜悦涌上他的心头。

  既然是三年前,那个杀了镇南大将军的秦家少帅秦纵。

  这张脸即便是过去了三年,他也一分一毫都不曾忘记,也不敢忘记。

  那时的王宇不过是镇南大将军帐下的一个校尉,那一日正好跟在镇南大将军的身边。

  他自己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竟然亲眼目睹了秦纵在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一柄双月戟便要了镇南大将军的命。

  视万人如无物。

  何等勇猛,何等万人敌。

  今时今日,他因为在那场战役当中活了下来,一路平步青云,取代了郑南大将军原本的位置,掌管整个云州的兵马。

  云州地理位置特殊,因为与南奚相邻,所以州牧只是名义上的最高军政长官,真正掌权的是镇南大将军。

  为了对南溪起到更好的牵制作用,朝廷特意委任了镇南大将军,统领云州兵马。

  但是这天下形势他看得清楚,现如今的朝廷算什么,皇帝又算什么,远不如做个一州州牧,掌一州军政大权,来的逍遥快活,受人尊重。

  他不是没有这个心思独占云州,自立为王,但却被云州牧抢先一步。

  云州牧与益州牧联合起来,一同夺了他的兵权,又美其名曰的给了他一个总兵头衔。

  只不过,他这个总兵,却被云州牧远远调派开去,到这沧州来抢夺盐田了。

  这倒是功劳一件,只不过盐田这种地方想想就知道是重兵把守的,抢夺盐田的功劳不可谓不大,可这份功劳也得有命能吃得下去。

  王宇原先是准备放弃的,干脆便带着手底下的这班兄弟,随便寻个山头,当个山大王也是不错的选择。

  可就在不久前,他遇见了一个裹着黑袍的人。

  那人给了他一包无色无味的毒药,说是只要想办法撒在水源中,就能把所有的守军都晕倒。

  他知道天下没有免费掉馅饼的事情,便问那人想要什么作为回报。

  可那人却只是摆了摆手,发出几声尖锐阴鸷的笑,随即扬长而去。

  这倒是个怪人。

  王宇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还真是让他找到了时机,悄悄地将要下在了井中。

  守军果然被无声无息地药倒了,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扬名立万的机会。

  只要攻占下盐田,回到云州后,他的待遇绝不会逊于原来的镇南大将军。

  可他没有想到,这里的守军竟是这般的训练有素。

  即便是中了药,在遇到敌袭时,还是全凭本能的站起来抵抗。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的那一支秦家军,是所有的云州将领都不愿对上的,可怕到让人敬畏的军队。

  但再如何,这群士兵也都被下了药,不过是在负隅顽抗罢了。

  可就在他即将取得战局的胜利时,不知从何处竟闯出那么一支军队来。

  是最为精锐的铁骑,比之当年的秦家军更加强悍。

  战局在一瞬间被扭转,无奈之下,他只能兵行险招,悄悄地靠近那个叫蒯息的男人。

  他知道,他是这个盐池的首领。

  终于在兵马的掩护下,蒯息进入了他的射程范围之内,搭弓射箭。

  在那个瞬间,他几乎看见了胜利的希望。

  但他没想到,会有人冲出来救了蒯息。

  他更没有想到,这个被他射伤的人,是秦纵,是那个一戟挑云州的秦家少帅。

  可这股狂喜上没有来得及从心头蔓延到脑海,他便被另一道锐利的眼神锁住。

  血红的双目,让他有一瞬间以为如坠冰窟。

  楚霁本就精通箭术,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个罪魁祸首。

  就在他准备发号施令,命令众人将那个男人抓住时,鹰隼突然展翅而去。

  鹰隼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绪,顺着主人目光所指方向,锐利的鹰爪准确无误的抓住了那个射出冷箭的男人。

  主帅被抓,军队自然不攻而破。

  战场上的残局很快被收拾好,秦纵和楚霁带来的骑兵以风卷残云之势,将那些云州军尽数俘虏。

  秦纵中箭并未立刻晕倒,他自己医术不凡,知道并未伤到要害,反而是强撑着安慰了楚霁几句。

  见楚霁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大量失血终于让他眼皮沉重,晕倒在楚霁的怀里。

  *

  秦纵再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楚霁。

  他身边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

  这让他有些不满,还有些伤心。

  楚霁一贯都是很忙的,他知道这一点。

  可现在他重伤未愈,楚霁竟然也不来看他吗?

  门吱呀一声响了,秦纵眼睛一亮,偏头看去。

  可来人却不是他心中所想之人,反而是不怎么愿意看见的蒯息。

  “怎么是你?”秦纵不满地问道。

  他对于蒯息是没有任何的不满的,但显然,此刻他最想看见的人是楚霁。

  秦纵偏过头去看蒯息,他与蒯息也是将近两年的时间,未曾见面了。

  蒯息大约是在海边吹多了海风,整个人倒不像两年前那样温雅如玉,有些黑。

  他知道蒯息为什么不愿意回去,不仅仅是为了他和楚霁的事情。

  盐田的事物的确繁杂,所产生的利润也足够动人。如果不是他亲自看着,他总是不能放心。

  但秦纵却不这样想,蒯息是楚霁最为信赖的伙伴之一。不可能永远让他蜗居在盐田这里,他应该是发挥更大的作用。

  但是也好在,蒯息先前并未离开盐田,所以这一次他才和楚霁亲自到这里来劝他,也才顺利的扭转了这一次的战事。

  蒯息听见秦纵不满的问话,只是笑了笑。

  他将手里的药碗搁下,伸手想要将秦纵扶起来喝药。

  秦纵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可以。

  蒯息无奈,只得放开手,看着倔强不已的秦小将军挣扎着起来。

  这也的确是秦纵会做出来的事情,在这种重伤初愈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会允许楚霁以外的人

  去触碰他?

  更何况还是自己这个曾经的情敌。

  “把药拿来吧。” 秦纵终于坐起了身,不甚在意的伸出了手。

  蒯息从善如流的将药碗端上,又看着秦小将军豪迈的一饮而尽。

  秦纵倒是没说话,反而皱着眉头,思忖半晌。

  “这药的味道似乎不大对?”他疑惑道。

  秦纵在战场上多年不知喝过多少伤药,从战场边随手采集的草药到价值千金的千年山参,他都喝过。

  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个医术高明的。

  这绝不是简单的治疗箭伤的药物。

  蒯息沉重地点了点头:“你身体里有两仪花毒。”

  “是那箭上带的!” 明明是一句疑问,秦纵却无比笃定。

  “是的,射箭的人是云州的镇南大将军。我们已经撬开了他的嘴,他说那是下在井水中的药物,一个穿着黑袍的人给他的。而我们所有的人,体内都有两仪花毒。还是主公从定州招来了姜木,这才调配出解药。那人也说了,是因为见这药似乎有奇效,所以才将它抹在箭矢之上。”

  “周珩他竟然没死。” 秦纵的眼睛微微眯起,在思考着这件事情的始末。

  蒯息点了点头:“目前看来是这样的。那个穿着黑袍的人便是周珩。你昏迷的这几日,姜木翻阅了众多的医书典籍,也亏得他最近在编纂医书,手头的资料丰富。还真是让他找到了。”

  “当日的周珩中了你的箭伤,被伤了心脉,绝对是活不成的。但古书记载,以两仪花混合数十种毒药,浸泡全身,勉强可护住心脉,留得一条性命。只是被这种药水泡过的人,会全身溃烂,面目全非。”

  “所以周珩才裹着黑袍见人?当日的那一场大火,也是他为了逃脱才使出的诡计。”

  秦纵很快想到了问题的关窍,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

  半晌过后,他又迟疑的问道:“楚楚是因为这个在生气吗?人都不来见我。”

  当日是他信誓旦旦地向楚霁承诺,周珩必死无疑,这才让楚霁放下心来。

  可没想到,就是因为他的自大,才差点酿成了沧州盐田的大祸。

  秦纵是了解楚霁的,楚霁应当不是因为这个在生他的气。

  可楚霁又是严厉的,很可能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在这位在战场上几乎就没有吃过亏的秦小将军,长个记性。

  蒯息倒是没想到,秦纵的心思,竟然拐到这里去了。

  他失笑道:“主公心疼你还来不及,昨夜守了你一宿,半个时辰前才将将去睡了。”

  秦纵连忙点头:“那莫要叫人去告诉他我醒了。让他再多睡一会儿。”

  蒯息不由得感叹,这两个人还真是一对儿。

  你说这秦纵怎么就如此笃定地知道,楚霁在去睡觉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只要秦纵醒了,便立马去叫他。

  只不过,这到底该听谁的呢?

  蒯息也有私心,稍一思索便从善如流地听从了秦纵的吩咐。

  “你怎么会去救我?”蒯息突然问道。

  秦纵的伤其实很险,姜木说,只差一寸便伤到了心脉。

  秦纵那样扑出去救他,依照他的本事,不会看不出其中凶险。

  可是蒯息,与秦纵只不过有数面之缘,还是秦纵曾经的情敌,是喜欢过主公的人。

  秦纵的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他勉强咧着嘴笑了一下:“我没那么高尚,但是我知道,你要是为了守护这个盐池死了,在楚霁心里可就永远抹不去了。我才不会允许他的心里,除了我有另外一个人,占据着如此重要的地位。再说了,你死了,楚楚会伤心的,我舍不得。”

  蒯息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他以为,秦纵还和他扯上那么一大通,什么同僚的情谊,什么共同扶持主公大业的道理。

  他想,这或许才是楚霁真正喜欢秦纵的原因,是秦纵这个不过十八岁的毛头小子,就轻易的打败了他们这一帮子人的原因。

  在他心里,楚霁是第一且唯一,旁的都无所谓。

  两人正在说着话,楚霁便急匆匆地推门进来了。

  他在睡梦中也总是不安稳,心里一直记挂着秦纵,倒不如干脆便赶来看看。

  一推门,竟然发现秦纵已经醒来,还和蒯息正在说话。

  蒯息瞧着楚霁进来,无奈地朝着秦纵耸了耸肩。

  这可不是他派人去通知的。

  楚霁几步走上前来,问道:“药喝了吗?还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一连串的问题,实在不像是楚大人平日的作风。

  但亲眼看着爱人倒在血泊之中,靠近心脏的位置渗出汩汩鲜血,楚霁哪里还顾忌得了什么风度温度的?

  秦纵倒没什么意见,知道楚霁是关心他。

  握着楚霁的手,让人顺势坐下,秦纵一一作答:“药喝过了,伤口还有些疼,但没有别处不舒服了。”

  是很诚实的。

  果然,伤口疼的小将军立马得到了主公关切焦急的目光。

  “我再让姜木过来看看。”楚霁连忙道。

  眼看着楚霁要走,这可不是秦纵卖惨的目的,但伤口疼的话是他自己说出口的,这时候当真是覆水难收了。

  还是蒯息看出了秦纵的心思,笑着解围道:“拔箭时是姜木用了麻沸散才不疼的,现在麻药劲儿过去了,自然是疼的。”

  楚霁这时也反应过来,是他紧张过度了,差点都闹出了笑话。

  蒯息尽到了自己的使命职责,便也不愿意再待在这看两人亲密。

  再怎么说,喜欢这种东西不是能轻而易举放下的。

  但秦纵是他的救命恩人,蒯息日后绝不会再对着楚霁抱有下属的忠心以外的任何情感。

  那厢蒯息出去了,秦纵有些羞愧地问楚霁:“是我的错,竟然让周珩逃脱了,差点造成大祸。”

  楚霁眉头一皱:“说什么胡话呢?若是你的错,那岂不是我这个主公更错?分明是那周珩狡猾,贼心不死。但好在咱们已经知道周珩还活着,不至于让他完全躲在暗处,让咱们摸不着头脑。”

  秦纵想了想说道:“周珩现在活命想必离不开两仪花,他先前拿出药物,也需要使用到大量的两仪花。咱们先紧着适合两仪花生长的地方盘查。”

  两人又商议了片刻,秦纵还欲说些什么,楚霁突然站了起来。

  “我都糊涂了,姜木说你醒了要给你换药,竟然叫我忘了。”

  楚霁连忙取来伤药,便要掀开秦纵的衣衫。

  秦纵一把握住楚霁的手:“你别看了,我自己来。”

  他心里清楚,那伤口必然狰狞得很。

  “怕我吓着?”楚霁笑着挣开,动作强势:“我什么伤口没见过?还怕区区箭伤?”

  秦纵明显感到楚霁的情绪不是太对,他将人抱住,楚霁不敢挣扎,怕叫他崩开了伤口。

  “楚楚别怕,我好好的。”

  秦纵轻轻拍着楚霁的背,此刻他们的年纪好像发生的调换,秦纵变成了年长的那一个。

  他恍惚想起,那日他在晕倒前,看见了楚霁猩红的眼,盛满了泪水和血丝。

  楚霁终于软下身子,小心避开秦纵左肩的伤口,伏在他的右肩,哭出了声来

  眼泪有点烫,烫进了秦纵的心里。

  好半晌,楚霁才哭够了,他似乎在为他这个年纪还窝在十八岁少年的肩头哭泣而感到些许羞恼,埋着头不愿意抬起。

  秦纵耐心地哄着他,用没受伤的右手轻抚他瘦削的脊背。

  “秦纵,要是你不在了,我会活不下去的。我是,为了你才来的。”楚霁小声地说。

  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爱意已然弥散至他的四肢百骸。

  秦纵的动作停了一瞬。

  “楚楚放心。”

  第一百一十八章

  “蒯信和薛正已经领兵出征去了, 兵临云州,两面夹击。”

  楚霁和秦纵又温存了一番,在给秦纵的伤口换药时, 楚大人才想起来这么大的事儿好歹得和秦小将军商议一番。

  他和秦纵原先就商议好的,秦纵掌军,而他自己掌政。

  话虽这么说, 但楚霁作为主公,还是可以越过秦纵发起战事的。只是这三年来,他还从没有

  使用过这项特权。

  以秦纵在军事上的敏锐和直觉,他做出的军事决定, 才会是利益最大化的,楚霁又信任他,所以从不干预。

  这还是在秦纵总领两州兵马后, 楚霁第一次发号施令。

  只是看着秦纵昏迷, 久久不醒,楚霁心中的怒火怎么也无法平息。

  除去整顿加强盐场的防范措施,通缉搜捕周珩以外,便是调集了两州兵马,发兵云州。

  三年前的秦家军动不了云州, 不代表他楚霁动不了。

  既然伤了他的人, 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他此时说这话,有些许的心虚。

  倒不是因为战事上出了什么问题, 而是他未曾与秦纵商议,擅自出兵。

  他和秦纵为爱人, 亦为君臣。

  小将军刚刚给了自己永远忠诚, 永远信任的承诺,自己就利用身份越过了他的军权, 实乃是君主与将军相处的大忌。

  更何况秦纵和秦家军是被南奚王深深辜负过忠诚的,对于这种事情的态度和敏感,不言而喻。

  楚霁做这事儿是为了秦纵,可却触及了秦将军心底的伤疤。

  秦纵闻言,果然沉默了一瞬。

  就在楚霁不自觉地停了手上的动作时,秦纵开口了。

  “打到哪儿了?”

  “今日一早传来的战报,已经拿下三座城池,蒯信和薛正在彭越城会合了。”

  秦纵的伤靠近心脉,又中了两仪花毒,这一昏迷便是大半个月才醒来。

  楚霁当时怒不可遏,动作极快地调了兵,又有蒯信和薛正两个大将,短短半个月便已有燎原之势。

  而且不知为何,云州军似乎全然放弃了抵抗,蒯信和薛正都说这仗打得不痛快,行军赶路的时间比攻城略地的时间还要长得多。

  听到这个结果,秦纵也有些许诧异:“他们两人动作倒快。”

  “待会我让人把战报送来……”楚霁刚点点头,突然惊喜道:“阿纵,你不生气?”

  秦纵突然笑得恣意:“有楚大人为我冲冠一怒,我还有什么可生气的?”

  他知道楚霁在想些什么,更是为此心动不已,如有擂鼓。

  笑意突然在楚霁的唇边蔓延,不久前才哭过的淡红眼尾也呈现上扬的弧度。

  楚大人没有出声,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片刻后,秦纵的肩头上又出现了那个幼稚精致的蝴蝶结。

  秦纵伸手出来戳那个蝴蝶结:“在这个蝴蝶结第一次落在我的手背上时,我就知道你不一样。”

  他与楚霁初见的那一天,明明还是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可楚霁却非要逗弄他,这才把纱布扎成了蝴蝶结,

  精致的蝴蝶结沾染了楚霁的药香,或许从那一刻起,就飘进了秦纵的心里。

  *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是秦纵这样靠近心脉的伤口。

  秦纵又被楚霁勒令着休养,在床上一躺便是一个多月。

  知道楚霁是担心他,但楚大人每日亲自为他更换伤药纱布,微凉指尖在肩头胸膛划过,秦纵又不是那劳什子的柳下惠。

  每每他被楚霁撩得心猿意马,罪魁祸首却总是用心疼又严肃的表情看着他,最多是好心地施舍一个亲吻,便怎么都不肯再近一步了。

  小将军憋了一肚子火,各种意义上的。

  好在每日都有战报从前线传来,都是捷报,也算勉强打发了时光。

  这日,蒯信和薛正率领兵马已然军临云州城下,战报再次传来。

  楚霁和秦纵凑在一块儿看着,却不想是一封来自云州牧张舜之的邀请。

  邀请秦纵亲赴云州城。

  若是秦纵赴约,则将云州城拱手奉上;若是不赴约,他就将此事宣扬出去,叫秦将军赫赫威名荡然无存。

  楚霁只瞧了一眼便蹙起眉头。

  秦纵和张舜之的恩怨他也有所了解,再者,秦纵的伤还未全好呢,怎么能叫他一个人去?

  “阿纵,即刻传信叫蒯信他们攻城。死人的嘴是不会说话的。”

  楚大人的话说得残酷冷血,但这副霸道护短的模样,实在是叫秦小将军心花绽放。

  “莫生气,我还偏要去。”

  “怎么说?”楚霁知道秦纵并非意气用事的人,如此这般说来,便是心中早有成算了。

  秦纵的思绪飘回了还在沁叶城做秦家少帅的那几年。

  他曾与张舜之打过几年的交道,知道他不是个好对付的。

  人又坏,嘴又毒,心还狠,在战场上什么阴招损招都能出,没有半分正经可言,曾经也让初出茅庐的秦纵吃过不少苦头。

  南奚与云州、益州皆毗邻,从沁叶城北上则为云州,东进则是益州。

  当年南奚政权稳定之后,萧彦便有了扩大版图的想法。

  柿子自然是要挑软的捏。

  益州自古繁华,兵强马壮,且与沁叶城中有山路断绝,并不适宜行军。

  但云州便好拿捏得多。

  萧彦思量过后,便命秦屹亲赴沁叶城。

  那时候秦纵才十岁,又没了母亲,秦屹不舍得将秦纵留在王都,便将他一起带去了沁叶城。

  也是在那里,秦纵第一次显露出军事上的惊人天赋。

  但云州牧张舜之远远超过了萧彦的预料,在秦家十万兵马的多年攻打之下,还是守卫住了云州。

  直到那一场倾覆了十万秦家军的战役。

  当日是张舜之主动出兵来犯,倾整个云州之力,不要命一样地攻打着沁叶城。

  沁叶城外,秦家军拼尽全力击退了张舜之,却在力竭之时遇见了领重兵而来的阿史那钜。

  他们退守沁叶城中,却被萧彦派来的人打开了城门。

  在这件事里,秦纵并非不恨。

  但他生性通达透彻,时常连楚霁都自愧不如。

  他分得清,这件事是萧彦和赵协共同谋划的,目的就是要逼死十万秦家军。

  无论是阿史那钜还是张舜之,也只不过是为人臣子,忠心其主罢了。

  说起来,张舜之是救过秦纵的。

  秦纵忽然看向自己右腿,那个膝盖下的一圈伤疤,是当初阿史那钜用长刀砍的。

  “是又疼了吗?”

  楚霁看到秦纵的动作,急忙动手就要撩开秦纵衣裳的下摆。

  这个伤口又长又深,还没能得到及时的妥善处理。直到现在,每当秦纵受伤时,还会引发起这个伤口的疼痛,伤疤也会变得又红又肿。

  “欸!”秦纵连忙一把按住楚霁的手,小声嗫嚅道:“你要是旁的时候也这么想扒我的裤子就好了。”

  楚霁眼睛一横,没被按住的手顺势给了秦纵一个脑瓜崩。

  “没个正形。”

  但楚霁也松了一口气,看秦纵这样,便知道他不是因为伤口的缘故。

  秦纵被弹了脑门儿也不生气,反而朝着楚霁大笑起来。

  等他笑够了,也实在怕把人惹恼,这才敛下笑意,从尘封的记忆里挖出那段往事。

  三年前,当楚霁第一次见到秦纵的这个伤口时,便想起了原书的剧情。

  阿史那钜的长刀原是想砍下秦纵的腿,却被秦纵用戟拦下,腿虽然保住了,但却留下了这样的伤口,就连那柄双月戟都折断了。

  只是后来阿史那钜不知为何改了注意,要留着秦纵的双腿和性命,将他带到盛京去。

  原来是张舜之出言阻止了阿史那钜。

  用的是让阿史那钜日后好好折磨秦纵的借口,却私下给了秦纵一瓶伤药。

  否则那日,楚霁看到的伤口,只会更狰狞百倍。

  “我总觉得,他这人性子古怪得很,却并非全然荒唐。”

  楚霁听完默然半晌才道:“他若真是个好的,等他献出了云州城,高官厚禄、金银财宝,只要他想要,都能给他。”

  声音带着些哽咽。

  这些过往,楚霁有时甚至比秦纵还在意。

  秦纵将人揽过,亲了亲他微红的双眼,玩笑道:“善待降将?”

  “且算是谢他救你的恩情。”

  楚霁的感情多数时候是内敛的,他少有这般外放直白的时候,明知秦纵想要听什么羞人的话,他竟也就这般说出了口。

  这些改变,都出现在秦纵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之后。

  叫秦纵如何不喜欢?如何不心动?

  *

  两人甜蜜温存之时,千里之外的益州牧府中却不太平。

  近日来,沧州捷报频传,云州节节败退,益州牧严翕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他原以为,张舜之能抵御秦家军五年之久,必然是不俗之辈。

  未曾想,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要被人打进老家了。

  看来,还真是他看错了人,那么严家二小姐与云州牧的婚约,自然不必再存在。

  正这样想着,突然一个丫鬟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老爷,不好了!小姐晕倒了,求你便允许大夫给小姐治病吧,小姐她知道错了!”

  严翕闻言,眉头紧蹙,狭长的眼睛里闪出晦暗不明的光。

  严家二小姐严毓,端赖柔嘉,盛名远扬

  ,令天下英雄豪杰无不趋之若鹜。

  是他精心培养多年的王牌,如今却因为不肯和云州牧联姻同自己离了心。

  但好在,现下也实在不必同云州牧联姻了。

  那位沧州的楚大人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一如他曾经所想的那样。

  楚家,楚家楚霁,当着不凡。

  即便楚霁那小儿不识好歹,拒绝过严家二小姐又如何?

  他总能想出法子来,叫楚霁无法拒绝。

  但此时,严翕立马做出一副紧张的模样:“我糊涂的女儿啊,快请大夫来为二小姐医治!”

  就在秦纵准备出发前往云州城时,楚霁也收到了来自益州牧的邀请。

  说是多年不见,甚是想念他这个从益州走出去的“青年才俊”。

  楚霁捏着书信嗤笑一声,这个严翕,数月前还和张舜之来往热切,现在眼见着云州将被他收入麾下,便又贴了上来。

  不过,他也的确许久未曾回益州了,此番回去顺道见识一下益州牧的手段,倒也不错。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从定州到云州彭越城的官道上, 一行车队不紧不慢地走着。

  最前头的两匹高头大马上,相携而行的正是楚霁和秦纵。

  身后鹰隼盘旋,巡视领空一般。

  益州与云州相隔并不远, 楚霁接到益州牧的盛情邀请后并未立即动身,反而是等到秦纵的伤口全好了之后,两人才一起出发。

  自然, 在这段时间里,楚霁也没闲着,倒是让他又掌握了不少有利信息。

  两人从定州出发,入云州境内, 一边行路,一边算是视察民情。

  自古以来,城破必然伴随着家亡。

  但在秦纵的统领下, 楚军军纪严明, 不奴役、不掳掠、不烧杀。

  蒯信和薛正二人也践行着这样的准则,每到一处必定会约束好手下的士兵。

  待到楚霁派人前来掌管官府,实施下安抚民生的政策,他们才会继续向前进发。

  这样一来,楚军和楚霁在百姓心中声望极高。

  百姓们原本以为, 城门大开后迎来的会是惨无人道的屠杀, 不曾想确实更加安定美好的生活。

  那么,关于地盘到底是谁的, 寻常百姓并不在意。

  出了彭越城,郊外, 便是云、益两州的交界处, 两人也需在此分别。

  “益州牧没安好心,你定然要前千万小心。”

  秦纵知道楚霁已然做了完全准备, 但还是忍不住担心,恨不得就跟着楚霁一起去益州。

  都是那个张舜之,非要见他。

  待见了他,非要多给他几分颜色瞧瞧,“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楚霁无奈一笑:“我那是回楚家,谁敢动我?”

  说着,他又捏了捏秦纵的耳朵:“倒是你,去那云州城,才要注意。张舜之此人为官倒是不错,但为人如何,尚未可知。”

  秦纵不舍地用脸颊蹭了蹭耳侧的手掌。

  楚霁说得没错,楚家的根基在益州,百年世族,鼎盛至今,益州牧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如今这世道,谁又说得清呢?

  权欲繁华,不知叫多少人迷了眼,盲了心。

  萧彦如此,周珩亦如此……这一路走来,他们遇到过许多这样的人。

  但好在,他们也遇到过磊落之人,如彼此,如卓询之,也或者包括张舜之。

  两人又相互叮嘱了一番,楚霁扬鞭策马而去,身后的骑兵在荒芜的郊外扬起草屑尘土。

  秦纵看着楚霁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云天那头,才不舍地收回视线。

  有杨佑和洪瑞跟着,又有数百骑兵跟着,秦纵本该放心了的。

  但他此刻更担心另外一件事儿,楚霁的大哥二哥都还不知道自己和楚霁的事情呢。

  楚家如今备受益州牧忌惮,不久前甚至把楚霁名下的铁矿收归官府所有了。

  不仅如此,楚家的一举一动都在益州牧的暗中监视之下,这两年莫说是让大哥二哥离开益州了,便是传信都极少。

  这一来二去的,便没机会向两位哥哥坦白此事。

  另一方面嘛 ,自然也是因为秦小将军心虚了。

  楚雩和楚霄疼眼珠子似的疼爱着幼弟,一心想着给楚霁找一个温柔持重端庄大方的女子为妻。现如今,楚霁却被自己这么个和温柔持重端庄大方搭不上一丁点儿边的人,还是个男人给拱了。

  还不知道要发多大的火气呢。

  征战沙场,刀光剑影里也毫不眨眼的秦小将军难得地抖了一下。

  扬起马鞭,秦纵带着几十亲兵全速前进,往云州城方向赶路。

  无论两位大舅哥要发什么脾气,他总得把云州城的事务先解决好了,让楚楚多给他说些好话儿。

  云州城外,军马驻扎处,蒯信和薛正一早便恭恭敬敬地等着秦纵到来。

  二人远远瞧见了秦纵的身影,当即策马,前去相迎。

  秦纵随二人回了营地,翻身下马,几步走入帅帐之中。

  “说说形势如何。”秦纵坐定后,当即说道。

  薛正道:“回将军,我们已经围困了云州城月余,只怕城中所剩粮草无几了。一切只等将军定夺。”

  若是秦纵下令攻城,虽是一场苦战,但应当最多十天便能将云州城拿下。

  但既然秦纵亲赴战场,便是说明他同意了云州牧的要求,想要单刀赴会,兵不血刃拿下云州城。

  “那个云州牧奇怪得很,”蒯信接着说,“每天都坐在那个城墙上弹琴喝茶的,自在得很,一点儿都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秦纵听到此处便知道,张舜之还是一点儿都没变,拿准了自己定然会赴约。

  策马来到云州城下,两军对垒阵前,云州城墙上,张舜之果然一袭白衣地端坐着,悠然自得地品茗抚琴,倒有几分飘飘欲仙的感觉。

  远远的,张舜之瞧见了秦纵的声音,当即放下茶盏,准备放几句话逗弄一番。

  话还没说出口,便瞧见那秦纵跃马而起,拉满弓弦。

  冷汗甚至都来不及流下,箭矢便擦着张舜之耳边,直直没入一旁的柱子里。

  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这是秦纵缔造的传说。

  张舜之听闻过,但还是第一次这般真切地感受到,这不仅仅是一个口口相传的故事。

  秦纵所处的位置距离城墙少说五百米,这是何等臂力能拉开这样的弓箭。

  箭矢又是那样一丝不苟地贴着他面颊而过,又该是怎样的准头。

  张舜之在这一瞬间有些卸力。

  张舜之不是什么圣人,也并非没有野心,否则他何必与那益州牧联合在一起呢?

  现如今的中原,中间被蔡旷占据,再往东是大阙的皇室,他能够图谋的也就是西边的这几个州。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那么早和楚霁对上。

  原先按着张舜之的打算,是想要逼走王宇的,那沧州盐场是什么地方?

  守着盐场就守住了金山,楚霁派再多的兵马把手也不为过。

  张舜之了解王宇那个人,就是借再借他十个豹子胆,他也不敢强攻。最后的结局要么是王宇败退回城,要么是他带着将士出走。

  这无论是哪一种结局,他都能在不得罪沧州的前提下,逼走王宇,独占大权。

  如此一来,有了益州的财政做支撑,便能把云州发展起来。

  在这乱世里头,守着两州,也并非没有一争之力,就如同那楚霁一般。

  张舜之万万没想到,王宇真有那个胆子去进攻沧州盐场,更要命的真是伤了秦纵,让沧州那位找到了发兵的由头。

  从与楚霁的第一战开始,张舜之就知道自己是在螳臂当车。

  张舜之当即就转了个心思,这再有野心,也得把命留着不是?

  再者,以他看来,那蔡旷现在虽说勇猛无匹,但再猛能猛得过秦纵?

  益州牧虽然富可敌国,但现在再富能富得过楚霁?

  不如投敌。

  把那些个城池无风无波地过渡到楚霁手上,也能讨个巧儿。自己再攥着云州城,约着秦纵来商谈商谈,给他

  透点益州牧的老底,保不准还能留着个高官厚禄。

  那个益州牧,做出那档子的腌臜事,张舜之现在倒也并不想和他威武。

  他再怎么千方百计地给自己筹谋,终究也还是有底线的。

  再者,若楚霁真能有成事的一天,自己封侯拜爵也并非没有可能。

  何乐而不为?

  但秦纵只用一箭,就让张舜之认清了现实。

  他手里哪里还攥着云州城?只怕这小命都在人家手里头捏着。

  额间的冷汗终于坠了地,啪嗒一声,倒让张舜之又回过些神来。

  秦纵这不是没杀他嘛。

  张舜之也算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主儿,当即对着秦纵一拱手,意为谢他不杀之恩。

  旋即,转身去拔那柱子上的箭矢,他瞧着那箭羽后头绑了张纸。

  握住箭身,手上用劲,箭矢纹丝不动。

  张舜之的呼吸再次窒了一瞬。

  无法,他不想再自取其辱,干脆给那纸“松了绑”,拿在手里展开。

  “明日午时,三十年陈酿。”

  张舜之眉毛一挑,喜上眉梢,看来自己的投敌大计还有戏?

  要不说是这么多年和秦将军“相爱相杀”呢,想必也是在楚州牧那里给自己说了不少好话。

  不就是三十年陈酿吗,就是要五十年的也得安排上啊。

  这三十年的陈酿,倒是楚霁那头先喝上了。

  楚霁回到益州,还没来得及回家与两位哥哥见面,在城门口便被州牧府的人拦住了。

  说是拦住倒也不恰当,毕竟楚霁不是从前那个商户之子,他是手握两州的楚大人。

  但毕竟是在益州的地盘上,益州牧派人在城门口恭恭敬敬地迎着,一个劲儿地请他往州牧府去。

  规矩礼节上挑不出半点儿错。

  楚霁倒是无所谓,虽想念两位哥哥,但益州牧都这般作态了,他也很想看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宴席依旧是那无趣的老样子,无非就是满盘珍馐,歌舞齐奏。

  倒是这酒还有些意思。

  平日里秦纵管他管得严,因着他身子弱,并不许他贪杯。前次在大阙倒是有机会,但又因为满心担忧着秦纵,楚霁也喝得少。

  反正有姜木提前给他配置的各色药丸,也不怕这酒里添了什么东西。

  楚霁一杯接一杯地品着,心里还在想着益州牧何时动手,眼神自然有些放空地落在前头。

  楚霁的这副模样,落在益州牧眼里,便是满腹愁肠,失意不得志的模样了。

  再瞧楚霁的眼神一错不错地落在歌姬舞姬身上,更是笃定了他的猜想。

  益州牧心中大喜,当即朝着斟酒的侍女使了一个眼色。

  下一秒,侍女打翻了酒壶,馥郁醇香的酒液洒了楚霁满身。

  楚霁暗自啧了一声:就这?

  第一百二十章

  楚霁原以为益州牧要和他玩什么“楚大人醉酒误入小姐闺房”这样的把戏, 他早有会会这位二小姐的心思,便任由这前头的侍女领路,将自己往后院里带。

  却不想, 侍女七绕八拐,竟将自己带到了一处凉亭。

  不知何时,益州牧严翕竟也离了席, 正在凉亭里等着楚霁。

  这厢益州牧瞧见了楚霁,当即热切地将人迎了进来。

  楚霁顺势走进去,凉亭势高,夏夜微风袭来, 倒是有几分凉意,吹散了酒气。

  楚霁鼻尖微动,似乎闻见了什么香气。

  他只做不知, 朝着益州牧行了个礼。

  “这是做什么, 且不说你我现在同朝为官,便是从前,严伯父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何时就这么生分了?”

  严翕将楚霁扶起,顺着话头自然就讲到了严家和楚家几十年的交情。

  一边说自己初到益州为官时, 如何受楚家照拂;又说自己站稳脚跟后是如何地帮衬着楚家。

  仿佛这几年来处处打压监视楚家的人不是他一般。

  楚霁垂着眸, 并不说话,心里却盘算着自己现在应该作何情态。

  那香气里必然是添了些东西的, 但到底是什么楚霁也拿不住。

  但开席前他已经服过了姜木特制的药,十二个时辰内普通的迷香情药一概对他不起作用。

  他摸不清益州牧这是个什么意思, 便难以发挥演技, 干脆将自己的脸隐在阴影里,倒也瞧不出什么。

  严翕瞧着楚霁半晌也不给一个反应, 思索半晌后又恍然大悟一般道:“贤侄,你可是还在为了那铁矿一事和伯父置气?这实在是那蔡旷虎视眈眈,伯父手中又无良将猛士,若是再没些个精良的武器,真是守不住益州这基业啊。你也要知道,你楚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祖宗基业都还在这益州城里呢。”

  这话便是实打实的威胁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楚家百年基业,氏族子孙世代都在益州。

  但这威胁里头又不乏拉拢的意味,什么没有良将猛士?益州没有,但楚霁手底下有啊。

  莫说是秦纵,便是蒯信薛正他们几个,单拎出去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

  楚霁抬起头,愣愣地看向严翕,似乎是在问他所言何意。

  严翕见此颇有些自得,晓得自己是捏住了楚霁的命脉。

  楚霁手底下的兵再厉害,也不可能一夕之间就闯进了益州城。谁人不知,益州自古以来便是易守难攻的所在。

  只要楚霁敢出兵,一夕之间他就能叫楚家血流成河。

  “小女年岁正好,盛名远扬,也不算是辱没了楚大人。”

  这弯弯绕绕的,总算是绕回了正题上。

  和那桌筵席一般的无趣,找不出什么新意来。

  楚霁眼中适时地出现一抹意动,但也不乏挣扎之色。

  毕竟他与秦纵可是一对儿,这事儿只要益州牧有心,随便派些人往益沧州胶州走走便能知晓。

  即便是楚家处于益州牧的监视之下,但严翕终究还不敢做得太过,只限制了楚家主要的几个话事人的出入,寻常的商路往来并不十分受限。

  也就秦纵是个傻的,以为大哥二哥还不知晓二人之事。

  现如今,楚霁拿出了十二分的演技——他陡然要做这负心人,没点儿纠结才不正常呢。

  “我知晓,秦纵那厮果然是乡野蛮荒之地出来的,竟然敢胁迫于贤侄。贤侄如此人才,怎么能郁郁居于人下?你放心,只要你应允了这一桩婚事,益州便是你的后盾,定然叫秦纵不敢再欺辱你半分?”

  楚霁脸上的表情差点维持不住。

  这到底是谁给严翕放出来的消息?秦纵胁迫他?欺辱他?

  虽说“居于人下”是真的,但那也是他心甘情愿的啊。

  楚霁干脆鼻子一抽,做出伤心已极却因为被人戳中痛处而不愿承认的模样,故作坚强道:“伯父可莫要胡说,侄儿乃是州牧,何人敢胁迫与我?”

  这话说得强势,可话音落下的同时,楚霁再也抑制不住地滚下热泪。

  严翕瞧着楚霁这副模样,心中更是笃定。见他这般有交心的打算,当即道:“你可莫要再

  瞒着伯父了。先头秦纵那厮故意支使着你坐那庖厨之事,折辱于你,为了这事儿,你还气病了两日。”

  楚霁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他原先还以为严翕所说的什么胁迫欺辱全然出于猜测,毕竟楚霁身处高位,这么多年却与秦纵在一起,二十四岁都不曾娶妻纳妾,各种猜测说法的不是没有。

  但严翕竟能说出如此私密之事,看来他州牧府中是有家贼啊。

  大阙信奉君子远庖厨,便是一般男子都不会靠近厨房半步,更何况是他们这些掌数万人生杀大权的人?

  楚霁是个例外,只这两年他都因着事务繁忙不曾下过厨。

  只是当时秦纵正在养伤,楚霁舍不得人小将军受这一遭苦楚,才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特意做了一份槐花糕,

  府中这两年陆陆续续放出去不少到了年纪的侍从仆人,楚霁不喜欢捏着人家的身契不放,凡是表现好的,三五年便能自行选择要不要留在府中继续服侍。

  不愿的给一笔钱,消了奴籍便过自家生活去;若是还想留在府里,依旧是消了奴籍,只做是长工,月钱更胜从前。

  有放出去的,自然就有新来的。

  这些个新来的不了解楚霁的秉性,晓得楚霁亲自下厨无不震惊,更是三推四阻地劝着他。

  他当时是怎么说来着?

  “可是秦小将军他就想着这一口呢。”

  当时楚霁不过是无意间带出的宠溺,只怕是被有心人听了去,曲解了他的意思,再回禀了严翕。

  至于被气病了,更是空穴来风。

  他当日在厨房里怕热贪凉,又仗着秦纵伤了管不到他,便用多了些冰酥酪,当日夜里便受不住寒气病倒了。

  如此一桩事件不知转了几手,传到严翕的耳朵里竟成了这个版本。

  虽说现在的消息误导了严翕,对他有利,但无论如何,这等背主之人是留不得了。

  “霁听闻伯父膝下无子,若是幸蒙伯父不弃,愿与严家二小姐缔结秦晋之好。”

  楚霁眼含热泪,对着严翕就要下跪。

  可若是这严家二小姐本不存在,那这可便是一句空话了。

  严翕不知楚霁所想,他一把将人扶住,端的是一副慈父模样:“我儿,去吧。”

  言闭,便有侍女引着楚霁出了凉亭。

  楚霁以为侍女要将他带回筵席,不想侍女领着他继续往内院走去。

  想起凉亭中的香气,楚霁意识到这事儿还不曾结束。

  只是他有些奇怪,他分明已经应下了这桩“婚事”,怎的严翕还要做这事儿?

  按下心中疑惑,楚霁做出迷茫酒醉的模样,任由侍女搀扶着走进房间。

  楚霁静静地躺在床上,听见两声门响。

  第一声是侍女走了出去,第二声又进来一人。

  那人似乎在门口踌躇了半晌,好一会儿才悄悄走过来。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抚上楚霁的领口,下一秒却被楚霁擒住。

  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严二小姐严毓被吓了一跳。

  但楚霁却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单手便将人扣下。

  还不待严毓思考些什么,楚霁突然轻笑一身:“严二小姐,或许,你该是西关镇下刘家村人士?”

  此话一出,严毓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原来,严毓自幼时便被严翕从亲生父母手中抱养过来,养在别院之中。

  不知是她,别院里还有许多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儿。

  严翕命人教她们读书习字、琴棋书画、礼仪规矩……她们原以为自己是幸运的,不想自十四岁起,便陆陆续续有人被带离别院。

  她们或被送入青.楼,成为妓.女;或是被送给达官显贵,称为瘦马。

  只有严毓和另一个姑娘,容貌身段、学问才情无一不顶尖,为了给二人抬身价,严翕对外宣称二人是他与已故夫人的嫡女,因自幼体弱才养在别院。

  二人声名远播,求取之人无数。

  至于后来为什么府中只剩下了二小姐,便是因为大小姐与人私定了终身,双双殉情了。

  这事本不为外人所知,严翕自然对外宣称大小姐是病故的。还是楚霁查到了严毓的身世,顺藤摸瓜之下才查到这些。

  “我只问你,想不想出了这牢笼?”楚霁对着泣不成声的人问道。

  严毓晃了晃神,又连忙点头:“求楚大人救我。”

  “那我问你,严翕何故今日设这一局?竟不顾你清白声誉?”

  楚霁已应允了严翕的联姻,按理说不应当再有此一回事端。

  严毓捂着自己的小腹,闭了闭眼睛,半晌后轻声道:“我腹中已有了萧郎的孩子,只怕严翕此番,是想推到大人头上。”

  这些年来,大姐为了爱情反抗“父亲”的身影一直在严毓脑中徘徊不去,让严毓也越来越不甘于这样被掌控的命运。

  去年,她和自己的侍卫相爱了。他原是严翕派来监视她的,二人却暗生情愫。

  这事儿自然是被严翕发现了,严翕当即便将侍卫拿下,而二小姐却因深得老爷“宠爱”而逃过一劫,只是被勒令不准再踏出房门半步。

  不过半月功夫,严家二小姐与云州牧的婚事便定了下来。

  严毓抵死不从,便以绝食相逼,昏倒之后却被查出身孕。

  到如今,严翕想找楚霁“接手”,但严毓已经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

  严毓下了决心,宁死也不肯打掉孩子。严翕怕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倒也不敢太过逼迫。

  但今日,严翕也言明,只要严毓今日上了楚霁的床,便允准她保住这个孩子。

  虽说楚霁应允了联姻,但他们都是大族人家,走正经的婚配流程少说也有半年,待严毓嫁过去都快生了。

  为了让楚霁安心地做“绿帽王八”,严翕想要让楚霁和严毓今日便生米煮成熟饭,日后这孩子便有了出处。

  严毓断断续续地说完了事情的始末,她以为楚霁会暴怒,任何男人知道自己要做“绿帽王八”都是生气的,所以严毓不敢抬头,拜伏在地,不敢看楚霁的脸色。

  可是不过一瞬,她就听见了楚霁温和的声音:“起来吧,今夜你睡床,我睡地。明日我自会去同严翕说。”

  楚霁心想,这严毓也着实是可怜人,世道艰险,政治和战争云诡波橘,竟要她一人尽数扛在肩上。

  此番益州牧相邀的意图,楚霁清楚,秦纵自然也清楚。

  楚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性命确是在益州牧的掌握之中,暂时应允下严翕的种种要求是不得已之事。

  来时他们便有默契,楚霁并不担心秦纵那里。

  只是小崽子知道事从权宜,也知道自己定能处理得当,并不会不应允,但免不了要干下几坛子陈醋,须得好好安抚一番。

  楚霁躺在冷硬的地板上,虽说夏夜并不寒凉,但终究不太好受。

  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想着事儿。

  一会儿是秦纵委屈吃醋的眉眼,一会儿是府中尚未揪出的间谍,一夜几乎无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瞧着楚霁自进了房间便不曾再出来, 益州牧当即放下了心。

  筵席散时,不见了楚霁的杨佑和洪瑞二人自然要去寻。

  严翕想三言两语把人打发了,只说楚霁醉酒, 已然安置下了,随后便命人将二人请出去。

  按例他们是别州的官员,应当住在驿馆里。严翕自然也不想留着二人。

  杨佑和洪瑞悄悄对视一眼。

  “这可不成, 秦将军有令,要我们看好了楚大人。”

  洪瑞态度傲慢,说话也极为放肆,听着是对楚霁极大的不敬。

  严翕不想着这秦纵竟然对楚霁的掌控欲强烈到如此地步, 就连楚霁赴约也要命人看着。

  到底顾念着还守在城外的几百骑兵,严翕放软了态度,对着洪瑞好言好语地劝着。

  “楚大人的确已经安置下了, 这若是贸然将人吵醒, 一旦他怪罪下来,只怕二位也是难办。”

  洪瑞抿着嘴不说话,倒是杨佑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那依照严大人看,此事该如何办?”

  严翕原先还在因着秦纵的强势, 心里暗暗担心和楚霁联姻风险过大, 可是看这位沧州别驾的态度,楚霁倒也并非没有威势地位。

  一颗心又放回了肚子里, 他笑着道:“二位只管放心,只放出消息说楚大人随你们一起回驿馆便可, 必然不会叫秦将军降罪于二位。”

  见目的达到, 二人也不再与严翕扯皮,故作为难几句便告辞了。

  翌日一早, 楚霁出了房门,便瞧见了脸色铁青的益州牧。

  楚霁连声告罪,只说自己定会给益州牧和严小姐一个交代。

  按照严翕的意思,当然是巴不得楚霁与严毓即刻完婚,那副模样,不知内情的人还真会以为严翕是个

  爱护女儿的老父亲。

  楚霁心下不屑严翕的这般作态,面上却出现了惧怕为难之色,推脱说是现在还不能娶严小姐为妻。

  在严翕的连番追问之下,楚霁终于为难地解释了原因。

  秦纵是不会允许他娶妻的。

  这话是真的,楚霁说起来毫无负担,只是在表情的控制上用尽全力。

  为了看起来愁苦怨恨一些。

  严翕当即心领神会,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中瞬间形成。

  压抑下心头的狂喜,严翕对着楚霁便是一通自认为的忽悠。

  楚霁只做不知,顺着严翕的话,一步一步地“进了圈套”。

  二人终于商讨出一个折中的法子。

  楚霁将严毓带回沧州城,明面上只说严毓好奇西北风光,前去做客游览。

  另外严翕再作为父亲,以一万兵马随侍,保护女儿的安全。

  一万兵马入沧州城,自然不是简单地为了保护严毓,更重要的是,要将秦纵手上的兵权夺下。

  楚霁已然给严翕“透了底”,沧州和胶州加起来虽有五万兵马,但真正为秦纵所用的不过三万人,其余的楚霁说话也还算管用,再如何他也是一州州牧。

  严翕心下一盘算,楚霁能用的两万人,再加上自己的一万人,便能与秦纵持平。

  更何况,他与楚霁里应外合,必能打秦纵一个措手不及。

  到如今,严翕更是觉得楚霁比之张舜之更合适当他的“女婿”,毕竟楚霁软弱,是个好拿捏的。日后要仰仗他这位老泰山的地方还多着呢。

  对于严翕做的美梦,楚霁只觉得是异想天开。

  这种感觉在见到严翕拨出的一万益州军时达到了顶峰。

  这一万人别说是面对楚霁手下的所有士兵了,即便是他此次带过来的不到一千人的骑兵,也不够一盘菜的。

  但益州的地形实在是太好,若是从益州正面进攻,必须先攻下拱卫益州的其他三座城池。

  即便是秦纵的动作再快,攻打和行军也总要月余。

  楚家几百人的性命都在益州城内,现如今严翕是绝不会允许他们离开益州城的,

  楚霁不得不暂且与严翕虚与委蛇着。

  *

  “酒已备好,秦少帅请。”

  张舜之策马立于城门口,亲自迎接秦纵。

  秦纵只一人一马一柄双月戟,来到大开的云州城门前,勒马之时扬起尘土飞扬。

  听到这话,秦纵朝着投下一个眼神,倒是轻飘飘的。

  张舜之心头一跳,他是了解秦纵的,绝不是因为一句“秦少帅”让他想起了曾经被俘的过往,相反,秦纵一直以自己是秦家军的少帅为荣,绝不会改变。

  现如今他这个反应吗,只能是因为,在现在他的心里“楚霁的秦将军”这一身份超越了秦家军的少帅。

  秦纵见张舜之噤了声,也不再多言,打马自城门而入,径自往州牧府去。

  大阙州府的布局都是相似的,州牧府位于一城正中,秦纵此刻倒是轻车熟路。

  仿佛他才是这云州城的主人。

  三十年的陈酿的确醉人,酒过三巡之下,张舜之已然一副和秦纵哥俩好的模样。

  “喝了我的酒,那可得替我和楚大人说些好话。”张舜之端起酒杯,醉醺醺道。

  秦纵也喝了不少,但是他酒量好,此刻并不像张舜之醉得那样厉害。

  “大人这是何意?”

  知道张舜之有服软的意头,秦纵顺着话他的说。

  “这年头,守城难啊。”张舜之忽地一笑:“但攻城也难不是?”

  张舜之说的是实话,秦纵手下的兵虽说个个神勇,但在云州军全力抵抗的第一座城池下,两方也僵持了近十日。

  再往后,张舜之明显放了水,蒯信和薛正的动作才能那么快。

  这倒并不是说云州军对上二人有一战之力,但到底不会像如今这般,两厢阵亡受伤的士兵都减少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张舜之有意为之,秦纵和楚霁都心知肚明,对他的印象倒是不错。

  “条件呢?”

  秦纵没接张舜之的话茬,反而直接将事情挑明。

  昨日他给张舜之漏了一手,张舜之不敢再狮子大开口。

  张舜之撇撇嘴。

  他原先的打算,是继续做这云州牧的。

  虽说是归降了,但依旧保留着他云州牧的地位,总领一州事务。

  楚霁手下已经有了两州,云州再归降之后,便是直接祭天告祖,称王也并非不可。

  手底下的这几州定然是要有州牧管理的。

  张舜之知道,楚霁虽为沧州、胶州两州州牧,但胶州的大小事宜都是由别驾从事杨佑总领,说杨佑是实际意义的胶州牧也不为过。

  他也想这样,还恋着这权势是真的,但云州是他一手发展起来的,故土难离,舍不得也是真的。

  当然,楚霁的地位是超然的,不能简单地以州牧论之。

  可现如今多半是不可能了,是秦纵提不动戟了,还是他张舜之飘了?

  他一个外人,和秦纵曾经又多有龃龉。

  张舜之愁啊,要求都不敢提了。

  但真叫他拱手把云州献上,他又不甘心。

  既然如此,还不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云州的将士都是骁勇善战的,”说着,张舜之苦笑一声:“和你手下的当然不好比,但我也算是用心了。你把他们收编了吧,不用担心他们的忠诚。王宇手下镇南将军派系的,我都已经清洗过了。”

  张舜之知道,胶州初定之时,胶州军被清扫的不在少数。

  这是政权更迭之时必然伴随的,但他终究不忍云州子弟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这话说得秦纵不高兴。

  “主公最是良善。”秦纵皱眉道。

  张舜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管雄踞两州之主叫最是良善?

  当初楚霁是怎么料理了沧州内乱,怎么平定的胶州反叛,是什么很难知道的事情吗?

  就算他张舜之是个消息再不灵通的,楚霁是怎么以他云州之人出兵沧州为由,派出两名大将撵得他云州守军像狗一样,他可是亲历的受害者!

  见张舜之不信,秦纵道:“主公初到沧州时,那些人百般刁难,最后主公只将主犯斩首,祸不及旁人。周珩恶行尽人皆知,主公也只是处置了其亲信随从,反而厚待胶州士兵。”

  张舜之心头不由得生起些许羞愧。

  清算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还以为楚霁定会借机一同清扫。毕竟没有谁不是这样做的。

  他胸膛中不由得生出许多感慨,刚想说些什么。

  “至于这次主公动了大气,多半是伤着了我的缘故。”

  话落,秦纵笑得得意。

  张舜之好不容易聚起的感慨万千像是卡壳儿了一样:

  秦将军,您真不适合这样。 。 。自打他在战场上遇见秦纵开始,他就没见过秦纵这样。

  不过,恋爱脑也有他的好处。

  张舜之脑子一转,痛心疾首道:“那你怎么就没替我吹吹枕边风呢?”

  三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求到秦将军面前,让他朝着主公吹枕边风。

  张舜之这话说得他秦纵好像是什么祸国妖妃来的。

  不过他喜欢,难得地给了一句准话:“吹过,主公也应允了。”

  张舜之陡然燃起了希望,还没待他细问,眼前出现了一只手。纵使他喝得再烂醉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心中暗自诽腹着秦纵的无情,却还得乖乖地交出州牧印信和兵符。

  虽说是老交情了,但秦纵还是仔细查验了两方信物:“既然云州易主,那便迎大军入城吧。”

  这话实在扎心,张舜泽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你说你惹他俩干什么?

  但再后悔,云州也是人家的了。

  云州城门大开,等在外头的蒯信当即就乐了。

  不愧是他们将军,他们围困云州城这么久,云州牧咬死不松口,非要见他们将军。

  蒯信都害怕是将军在外头欠下的什么风流债,那这以后

  还能有安稳日子过?

  若是敢辜负主公,是龙是虎都得趴着挨打。

  还好薛正及时敲了他的脑袋,秦将军被主公救出来时,才刚满十五岁。

  到哪里去欠这风流债?

  昨日将军一出手,就知道这云州城已是囊中之物。

  今日将军单骑赴会,不出两个时辰就大开了云州城门。

  蒯信真是觉得不服不行。

  这厢蒯信和薛正领兵进城,那厢张舜之抱着酒坛哭得难受。

  秦纵嫌弃地看了一眼,好好的三十年陈酿被霍霍成这样。

  实在不忍美酒蒙尘,秦纵随手扔了个东西在张舜之的怀里。

  张舜之正哀嚎着呢,希望以此能激发出秦纵少得可怜的同情心,下一秒就被怀里的东西惊得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是州牧印信,他方才交出去的那个!

  “这,这……”张舜之这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一双手也是进退两难,他想把酒坛子放下,可那印信就不偏不倚地落在因为他抱着酒坛而形成的膀弯里。

  秦纵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伸手将酒坛拿起,顺势又给张舜之倒了杯酒。

  “主公说了,是谢你当日搭救于我。”

  “我何时救的你?”

  张舜之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人家都这么认为了,你可就偷着乐吧,还这么刨根问底的!

  “就在沁叶城破的那一天。”秦纵低低地说了句。

  张舜之这下是真想把自己这张破嘴给割了,还指望靠着人家过活呢,他这怎么还专门往人家伤口戳呢?

  不过被秦纵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来了。

  他当初不过是看不惯阿史那钜的嘴脸罢了,无论南奚如何,秦家如何,那也都是他们自己家的事情。

  哪里有他一个东蛮蛮夷竖子指手画脚的份儿?

  可是他也深知阿史那钜深得皇帝信任,不是他能够抗衡的,这才出言替秦纵说了话。

  哪里想到,秦纵人这么话,还记着这一茬呢。

  此番对比之下,张舜之更觉得自己不是人了。

  不过,他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

  “那你可是得好好谢谢我,要不是有我,哪里有你和你那主公今日呢?为了你一句话,你那主公便把州牧印信给了我呢。”

  张舜之瞧着秦纵只归还了州牧印信,而兵符还自己收着,便知道这是只给行政大权,而不许他再掌兵权了。

  能有这样的结果,实在已经超出张舜之的预料了。

  至于兵权,他倒是想要,也得有那个命啊。

  没瞧见这么尊大佛还在这坐着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张舜之归降之后, 整个云州便被收入楚霁麾下。

  秦纵作为目前云州的最高话事人,一时还真是脱不开身,直到杨佑出了益州, 从彭越城转道而来,秦纵这才松了一口气。

  反倒是楚霁早早地就回了沧州,在和益州牧“商议妥当”后, 他只回家待了一天,便拨冗而回,带着严毓和益州牧派来的一万士兵,浩浩荡荡地回了城。

  楚霁带了一万士兵回来, 众人倒觉得不稀奇。一万士兵算什么?咱们家州牧和将军出去一趟,少不得要带点什么回来的。

  什么大阙的主将啦,叛军的俘虏啦, 又或者是哪里的铁矿, 不足为奇。

  但楚大人还带了一个女子回来,又安顿进了州牧府,一时之间倒是议论纷纷,尤其是沧胶两州不明真相的官员们。

  要知道,楚大人和秦将军这两年感情甚笃, 尽人皆知。

  两人一人执政, 一人掌军,从无嫌隙。

  政治和军事两大因素的平稳, 是沧胶两州能发展得如此迅速的重要原因。

  为此,就连卓询之都亲自上门询问情况。

  楚霁自然相信卓询之, 便直言自己另有计划, 事关能否迅速平定益州。

  卓询之一听更是不得了,这女子便是益州牧的独女, 如何迅速平定?那还不是得娶了人家的女儿?

  秦纵岂不是要闹翻了天去!

  他生怕楚霁因蔡旷势强而出此下策,反而坏了自己势力发展的根基。

  瞧卓询之这般着急,几乎要让这位老大人忘却了平生最注重的一个“礼“字,楚霁心下微暖。

  卓询之并非他原本组建起来的班子里的人,而是被他半路薅过来的,现在也如此敬他爱他,这叫楚霁如何不动容。

  楚霁连忙将卓询之扶了坐下,笑着解释此事秦纵也知,便是他们商议出来的。

  他并非是要娶那严小姐,只是现如今还不方便言明。

  卓询之这才放下心来,也不追问是何计划,只是捋着胡子笑道:“你们二人心中有数便可,一路扶持不易,万不可贪图捷径而坏了彼此缘分。”

  时间转瞬即逝,秦纵整顿好了云州军务,又留下薛正坐镇,辅助杨佑和张舜之推行一系列的政策改革,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沧州。

  沧州景象如旧,楚霁也如同从前每次秦纵出征归来一般,站在城门下亲自迎他入城。

  秦纵入了沧州城,策马入了城中,夹道百姓相迎。

  这场景也是常见,只是今日他却听见几声议论。

  关于他和楚霁的,哦,还有那位严家小姐。

  说是将一万益州军安顿在东郊大营也就罢了,就连那小姐也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州牧府。

  这还得了?

  秦将军剑眉一竖,当即调转马头。行至楚大人的马车旁,一个纵身翻了进去。

  楚霁正坐在里头翻文书簿册,秋收将至,今年又是一个丰年,三年前那些开辟出来的梯田也到了该收税的时候,事情自然又杂又多。

  本也不至于这么忙,但云州刚刚划入他的势力范围,那边的益州又不安生地很。

  这才叫他几乎日日忙得脚不沾地。

  掐算着时间,楚霁将笔墨文书收起。秦纵向来见不得他这般辛苦,若是瞧见少不得又将他手底下的一大帮人臭骂一顿。

  果然,东西刚收拾好,秦纵便进了马车。

  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却在看见楚霁的一瞬间转为笑脸。

  “都听说了?”

  楚霁随手捻起一块糕点,却被眼前的泼皮凑近叼走。

  秦纵拿起巾帕替楚霁擦手,嘴里又吃着糕点,便只点点头,示意楚霁继续说。

  寻常百姓再怎么议论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儿说,这定然是楚霁故意安排的。

  关于严毓的身世遭遇,楚霁知道了,便等于是他也知道。益州牧想的那些个心思,两人也早有预见,只不过是要等楚霁到了益州之后,具体地随机应变着罢了。

  两人并非寻常小儿女,感情一事上向来坦荡,何况又是关乎家国动乱的大事,更不可能扭捏着。

  没有那些个狗血苦情的情非得已的你瞒我瞒,只有最大程度的信任和坦诚。

  关于楚霁接下来的计划,杨佑到了云州后便全然告诉了秦纵,此事还当真需要秦纵配合,除了他以外都不行。

  但现如今还不到他“粉墨登场”的时候啊,怎么楚

  大人还临时给他加戏呢?

  指尖甜点的碎屑被擦拭干净后,秦纵不愿放手,楚霁也不舍得抽开,便任由着秦纵握住把玩。

  “东郊大营那一万人倒是不安分,整日里耀武扬威的。”楚霁反客为主,用指尖摩挲着秦纵掌中的茧。

  那一万益州军是严翕的亲信,楚霁一时之间还真是不好拿他们怎么样。

  但若是叫他再容忍这些蛀虫在他的军营里白吃白喝几个月,楚霁怎么都觉着不爽。

  更何况,东郊大营里还有个火器营,寻常士兵都不得靠近,更何况是让那些益州军整日晃荡在军营里?

  至今楚霁也还不打算让火药正式问世,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这么早便让热武器出现在大众的视野。

  秦纵听到此处,便晓得了楚霁的用意。

  这时候,正是需要他这个“权倾朝野”手握兵权又性子火爆占有欲极强的醋缸来发挥作用。

  楚霁的指尖撩得他心痒,秦纵手上稍稍使劲儿,将楚大人拉入怀中,直勾勾地盯着人。

  楚大人既然要他做这恶人,那可不得先讨些福利?

  楚霁满眼笑意地献上唇瓣,在城门口时,他便想吻他了。

  直到两人之间的空气变得稀薄,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秦纵随手撩起车帘,怒喝道:“蒯信,过来。”

  蒯信正满心疑惑焦虑地坐在马上,同为习武之人,他耳力虽不如秦纵,但那些个议论他也听见了。

  方才秦将军怒气冲冲地就进了大人的马车,蒯信实在是觉得自己为他们二人操碎了心。

  秦纵一声怒吼差点惊得蒯信摔下了马,连忙稳住身形,打马来到马车旁。

  “东郊大营来了些生人,你领兵前去,就地斩杀。”

  蒯信不敢误了军令,当即点了一队人马,全速朝着东郊大营前进。

  马车也很快行驶到州牧府的门口,车帘被仆从掀开,楚霁被秦纵抱在怀中下了马车。

  只是二人之间的氛围却不太对。

  楚霁发丝凌乱,身形狼狈地在秦纵怀中挣扎。他红着眼,双手狠狠地撕扯着秦纵的铠甲,用力到指尖泛白。

  这场景可是吓坏了纪安。

  纪安从今年起已经不再是州牧府的大管家了,而是被楚霁委任了官职。

  楚霁倒是没给他开特别大的特权,只是做了个小官儿,专门分管慈安堂一事,他倒是做得得心应手,没有辜负楚霁的期望。

  他平日里有自己的府邸,就像蒯民蒯信他们一样,都已经搬出了州牧府。

  独秦将军没有搬出去,不仅还住在州牧府里头,更是住在楚大人的房间里。

  纪安从没见过二人之间产生这样的龃龉,即便是秦将军刚到盛京楚宅时,二人也不像今日这般。

  “少爷,将军,你们这是……” 纪安疾步上前,刚刚开口询问,话还没说完,却被秦将军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那眼神既凶狠又残忍,像是狼一样,纪安立时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也就趁着这个功夫,秦纵不顾楚霁的挣扎,将人用力揽住,大步朝着卧房走去。

  两人走出去老远,纪安和周围的一众仆从这才觉得有了喘息的空气。

  “小纪大人,这是,怎么了?”当即就有人过来询问情况。

  纪安抹了一把冷汗,苦笑道:“只怕是严二小姐的事情,将军已经知道了。”

  说完这话,纪安咬咬牙,脚步匆匆地追了上去。

  纪安刚到门口,便听见“砰”的一声从房内传来,似乎是有重物坠地的声音。

  随即,楚大人的一声痛呼显示出,这是他被秦将军摔在床上的声音。

  纪安心下着急,但身为下属,他又不能闯门进去,只好在门口大力地敲门,敲得震天响,只怕府中的人全都听见了。

  “滚出去!全都滚!”房内传来秦纵的暴呵。

  纪安白了脸色,讷讷半晌,却怎么也不敢再动作。

  那可是在战场上尸山火海杀出来的秦将军,谁敢在这个节骨眼触他的眉头。

  万般无奈之下,纪安只得退了下去,顺带着让门前廊下的一干仆从尽数离开。

  房间内,楚霁被秦纵放在床上。秦纵脱下铠甲,重重地扔在地上,几十斤重的铠甲发出巨响,楚霁适时补上一声痛苦的惊呼,保管所有在外头候着的人都能听见。

  “后院里的那个女人,今日我便提刀宰了。”秦纵恶狠狠地说道。

  “放肆!”楚霁声音暗哑地喝止住秦纵的动作,但声线里却是止不住的颤抖。

  “是啊,我向来放肆,无法无天。这一点,楚大人不是最清楚了吗?”

  秦纵将人按倒在床上,说话间便要动手撕扯衣衫。

  楚霁一边朝后躲着,一边泣道:“别这样,秦纵,别这样。”

  秦纵似乎有些心软,动作停了一瞬。

  楚霁顾不得脸上的泪痕,将衣服拉好,又哀求着:“秦纵,我求你,别动她。”

  “她是益州牧的掌上明珠。旁的不论,她若是有一星半点儿的闪失,我楚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祖宗的百年基业,只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秦纵的眉头拧起,他显然不想要考虑这些利害关系,但美人垂泪在前,他又不得不耐下性子来。

  他低声哄着楚霁:“别怕,明日我便领兵,踏平了益州城。”

  楚霁忽然冷笑出声:“秦将军莫不是失心疯了,益州城向来易守难攻,等你闯进了益州城,我哥嫂族人早就在黄泉路上了。”

  秦纵也有些急了,楚霁的话又质疑了他的能力:“那你说待如何?”

  楚霁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直接破罐子破摔:“秦纵,方法就摆在我的眼前,只要我取了严小姐,一切都不是问题。”

  秦纵一把攥住楚霁的衣领:“那我算什么!”

  秦纵这一句差点让楚霁笑出声来,他也没想到让秦纵自由发挥,还整出了一句后世经典咏流传的苦情台词。

  但戏已开场,总得好好演下去。

  “我们这样算什么?”楚霁突然愤怒地嘶吼起来,丝毫顾及不了形象:“我楚霁出生望族,名门之家,身居高位,若不是你趁我不备夺了兵权,我又怎会屈居人下,受尽你的折辱?”

  “严大人说得不错,秦纵,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么想摆脱你的控制!”

  秦纵怒极挥起拳头,却终究是不忍对着楚霁下手。一圈挥出去,打碎了一旁的琉璃花樽,稀稀落落碎了一地琉璃。

  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纵使知道楚霁是在演戏,但听见这些话从楚霁口中说出,他才能知道,自己是有多么后怕。

  好在他和楚霁是相爱的,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像是现在两人所演的这样,为了得到楚霁不择手段,甚至悄悄夺了军权,胁迫于他。

  秦纵顾不得满地碎茬,失神地退后几步。

  “既然如此,你便是铁了心要娶她了?”

  楚霁也痛苦地别过头:“我意已决,秦纵,你走吧。”

  “我走?你叫我走到哪里去?”

  “带着你的三万人走,我这里也不便容你。”楚霁直视着秦纵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好好好,楚大人果然耳聪目明,就连军营里有我三万亲信都知晓。看来不容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楚霁似乎是有些不忍:“去南奚吧,去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秦纵显然是被这句话触动了,他思索片刻,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只是在出门时,将房门摔得震天响。

  守在不远处的纪安见秦纵走远了,当即三步并作两边,推开了楚霁卧房的门。

  房间内自然是凌乱的,秦纵走的又气又急,连铠甲都不曾拾起来穿上,更不用说碎了满地的花樽。

  纪安也没心思管这些,连忙倒了一杯茶端给楚霁润喉。

  方才少爷喊得有多大声,半个府里的人都听见了。

  秦将军也真是的,虽说做细要逼真,但少爷的身子不好,他竟连杯茶都不倒。

  清茶入喉,勉强缓解了那一股撕扯沙哑之感,楚霁道:“好好看着府里的人,抓住那个和外界通信的家贼。”

  纪安知道这事儿的严重性,他虽然已经半年不在府中管事了,但能力和威信还在,又是楚霁最信任的,是调查这事儿的最佳人手,否则楚霁也不会将他召回。

  “少爷放心。我先叫人进来收拾一番。”

  楚霁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把阿纵的铠甲放到我书房去。”

  先头阿纵到云州一去便是两月,这次回去南奚,少说又要两三个月,这大半年来两人光顾着聚少离多了。

  怎么可能不想,但再思念也只能睹物思人了。

  楚霁平日在书房里呆的时日最多,书房又是府中重地,寻常人等不得靠近。秦纵的铠甲放在里头,倒是也免得叫旁人怀疑。

  楚大人和秦将军彻底决裂了,这事儿不出半日功夫便传遍了州牧府。

  州牧府向来规矩极严,有关主子的任何事情,只要楚霁不

  许,一个字儿也不许飘出州牧府的大门。

  为此,沧州众人只以为秦将军又率军出征去了。但总有有心之人,让州牧府里的消息传出了城。

  第一百二十三章

  秦纵率军三万, 自沧州城出,取道云州,一路上畅通无阻。

  大军行进不过半月, 已然到达了云州南部,再往南行进几十里,便出了云州界。

  这次秦纵随行的副将是蒯民而非蒯信。蒯信他正因为擅自处置了益州军而被楚霁压进了暴室, 等着“秋后问斩”呢。

  一想到蒯信被羁押下来之后那个震惊的表情,秦纵便觉得好笑。

  “咱们大军的速度极快。至多三日,便能抵达沁叶城了。”蒯民一边骑马,一边研究着手中舆图。

  “是啊, 就算为了蒯信的脑袋,咱们也得速度快些。”说话的是蒯息,这两位丝毫不担心自家弟弟的性命, 反而开起了玩笑。

  这是蒯息第一次随军, 秦纵便和楚霁商议着,没有让他做什么率军打仗的将军,反而是领了军需官的差,专门负责替秦纵筹集押送粮草辎重等一干军需,又兼职管理军中繁杂的事务。

  蒯息在商场纵横多年, 心思缜密如发又有手段心计, 即便是第一次当军需官也有模有样,大小事□□无巨细, 全都处理得合宜得当。

  秦纵满意极了,觉得这才是蒯息真正该发挥作用的地方。

  眼瞧着时近中午, 秦纵便命令军队就地休整, 待吃过了午饭,下午便全速前进。

  盛夏的骄阳透过树林投下窸窸窣窣的光影, 蒯民倚着树,连他那宝贝舆图都不看了,反而颇为感慨地盯着秦纵一个劲儿地瞧。

  “看什么呢你。”蒯息走过去,给蒯民递了一碗水。

  “我看将军啊,”蒯民喝水斯文,保持着他的儒将风范:“将军才十八岁,这么一瞧,还只是一个翩翩少年郎呢。”

  “但他已然坐镇沧州、镇乱胶州、平定云州,现如今剑指南奚,以图益州,令天下武将士卒不敢向西而望。”

  蒯息接下了蒯民的未尽之言。

  他的感慨并不比蒯民少,甚至他不是第一次惊诧于秦纵的年少。

  明明秦纵的年岁一年不差地在长,但这种从心底升腾起的羡慕和敬佩,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却越发地强烈。

  秦纵察觉到二人的目光,却也并不十分在意。

  趁着休整的当儿,他席地坐在林间,抚摸端详着那枚狼王啸月的玉佩,满心满意地想着沧州城里的心上人。

  世人皆以为他和楚霁决裂,这也是他将蒯信留下的原因。蒯信这两年也是凭着一身神力和战场上的勇猛而声名在外。即便是他走了,有蒯信在,旁人想要动楚霁也需要多加思量观察一番,不敢立时轻举妄动。

  他表面上是带着三万精兵出走,却不知,他身后的粮草辎重,楚霁调派了十足十的量,还派蒯息替他看顾安排着。

  一应的武器装备,汗血宝马、精铁铠甲、弩床车、投石机、攻城梯……应有尽有,就连火器营都让他带走一半,以备不时之需,生怕他在南奚吃了亏。

  楚霁那一句“去夺回属于你的一切”,这一切里头,何尝又不包括他自己?

  秦纵知道,楚霁是叫秦纵把他给夺回来。

  休整的时辰已到,秦纵跃马的动作干脆利落,却在马背上闭起了眼睛。

  下一站便是沁叶城,十万秦家军的长眠埋骨之地。

  压抑良久的仇恨在心底翻涌,当日沁叶城流血漂橹尸横遍野的情景似乎又在眼前重演。

  秦帅带着被自己人出卖的残军退守沁叶城,固守城门对于向来坚毅不拔的秦家军来说并非难事。可他们却在紧要关头再次被出卖,萧彦安插的暗桩趁他们不备,打开了沁叶城本就斑驳残破的城门。

  鲜血染红了沁叶城荒芜的土地,让这座向来贫瘠的城市被迫多了逼人的艳色。

  杀.虐的欲望从四肢百骸中上涌,却在指尖触摸到那枚玉佩时消退。

  秦纵知道自己从不是什么朗月清风之辈,相反,他幼时家中遭变,进入军营后便开始了十步杀一人的生涯。十五岁时,他从尸山火海中幸存,在刀尖上舔着血走过,他心底一直埋藏着狠厉残忍的一面。

  但楚霁不想他这样,秦纵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也尽力掩藏心思,学着如何一派飒爽,少年意气起来。

  倒不是说他如今的模样都是在楚霁面前装出来的,反而是楚霁的信任、包容和爱一直都在安抚着他,让他渐渐变成了楚霁喜欢的模样。

  阴暗藏于深渊,少年的心得以安定。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在秦纵连日行军的日子里,楚霁也没闲着,终于是抓住了府中的细作。

  “宋城,少爷召你前去书房。”

  宋城正坐在房中,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他认得这声音的主人,是纪安,府中现在人人称他为小纪大人,原先也不过就是大人身边的一个仆从,摇身一变就成大人了。

  不过大人待他真是亲厚,这些日子里楚大人因着秦将军的事情伤心动怒,只允许纪安一人陪着。

  知道这人惹不起,宋城按下不屑,略有些心虚地问道:“还请小纪大人指点,大人是何事要召了我去?”

  纪安只笑得亲切:“大人说你近日账目核算准确,毫无错漏,正要赏你呢。”

  听到这儿,宋城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

  楚大人的书房是府中重地,莫说是他,便是他师父,这府中的大账房也从未来过。

  宋城一进了书房,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楚大人的书房占地极大,这事儿大家伙儿都知道,但他从未想到过,真正泼天富贵人家的书房是这般模样的,这里头摆的东西他连名字都说不出。

  书房正中占地最大的一块儿,是一幅铺在地上的图。这么形容并不准确,因为这幅图是立体的,仿佛舆图中的山川河流道路曲折都摆在你面前一般。

  宋城是账房先生的学徒,自然认得字。他瞧见那写着“沧、胶、云”的三处都插着一面小旗,上头写着一个楚字。

  由此宋城推测这是一幅舆图,但到底是权势滔天的楚大人会来事儿,小小的一幅舆图也能做出这许多花样来。

  纪安一领着人进来,便径自关了房门。宋城那厢早就被眼前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连行礼也忘。

  “这药苦得我舌头发麻,不如倒了省事儿。”楚霁放下药碗,朝着纪安抱怨。

  宋城听见楚霁的话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之间跪在了地上请安。

  楚霁也不理他,只顾着同纪安说话。

  纪安见楚霁这般,上前几步无奈道:“但这是秦将军特意交代的,您可不能耍性子不喝。”

  说着,他又抽开食盒下头的小抽屉:“知道少爷怕苦,这不是给您准备了

  蜜饯嘛。秦将军说您近来爱吃兰香居的糖渍杏子,一日吃上三五颗也无大碍。”

  亏得纪安那日还说秦将军不体贴,连杯给少爷润喉的茶也不曾倒。未曾想秦将军回了军营便拟好了少爷这些时日将养身子的药方,又事无巨细地交代了许多,一并写在方子上,特意让亲兵送来。

  楚霁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原先也不过就是体虚气虚进而有了许多并发症而已,只是要格外精细地养着,身子便一日胜过一日了。想要根治几乎是不能,但只要别情绪起伏过大,于寿数上也不算有损。

  那日他同秦纵虽说是演戏,但到底是歇斯底里了一番,有些伤着了。

  论说开些将养方子不是难事儿,任抓一个医师来也开得,但秦纵连姜木都不放心,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假手于人?

  楚霁想起秦纵便笑了出来,也不嫌弃药苦了,一口便闷了下去。

  跪在地上还没起来的宋城彻底慌了神。

  不是说,秦将军和楚大人彻底闹掰了吗?不是说,楚大人实则对秦将军不满已久吗?

  能在楚霁府中做账房,哪怕还只是一个学徒,也是极聪明的。

  楚霁特意将他叫来,又故意透露他和秦纵并无龃龉,这摆明了实在警告他,已经知道了他随意向外人透露府中事务。

  这是府中规矩的第一条,在州牧府里头做事不仅月钱丰厚待遇好,出去也是面上有光的,人人抢破了头想往里头挤,但最要紧的便是嘴巴要严实。

  若有违反,便是先仗责一百再赶出府去,一百棍刑,便是军营中人都不太受得住,更何况他一个文弱书生?不死也得残废。

  想到这里,宋城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如此看来,你是知罪了?”不知何时,楚霁已然来到宋城跟前,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是不是在生气。

  宋城不敢抬起头,只敢悄悄瞥一眼视线中出现的华贵靴子。

  他强自镇定下来,小心地咽了口唾沫,眼里逼出两行泪:“大人,小的知错了,小的不该在外头大嘴巴,求大人绕了奴才,求达人饶了奴才。奴才家中还有八十老母要孝敬。”

  “本官不会杖责你。”

  眼前的靴子移动了两步,宋城的眼里显出了希望。他就知道,楚大人是个心软好骗的。

  “但以叛国罪处,你是株连三族的死罪。”

  “死…死罪?”宋城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下来,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他不过就是在外头寻花问柳时吃醉了夸耀自己的地位,怎么就成了叛国罪犯?

  第一百二十四章

  沧州原不繁盛, 西北边地加上话事人搜刮民脂民膏,百姓并没有什么闲钱闲工夫去花天酒地,连带着的瓦舍勾栏一类都鲜少存在, 仅有的几家也在钱马二人倒台后愈见寥落。

  但随着沧州百姓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后来同属楚霁势力的胶州又本就更富庶一些,一来二去的, 这些寻欢作乐之地便又死灰复燃起来。

  软红醉是沧州老牌的青.楼,钱马二人还掌权时,是专为这两人及其党羽而开的,楚霁成为州牧后, 倒是也曾清缴过其势力,主要是为了防止二人还有党羽线人藏匿于此。

  因着楚霁的清缴,软红醉一度陷入关门倒闭的危机中。

  但三年过去, 软红醉凭借些许暗.娼生意竟神奇地存活了下来。今年, 随着花魁竺听的正式挂牌,不可谓是不红火,浑然是一个纸醉金迷的温柔乡销金窟。

  宋城听闻花魁娘子的盛名,心里头痒痒得很,趁着休假便进了软红醉。

  他家里原是贫寒, 又有年迈母亲需要赡养, 他一介文弱书生也干不来跳河挖沟的重活,家中几亩薄田又为了给母亲治病而尽数卖了。

  宋城无法, 今年初自愿卖身为奴,一纸契约把自己卖去了牙行。

  府中的新管家去挑仆从时, 觉得他孝心可嘉便将他也带了回来。后来他读过书的优势逐渐显露出来, 又对数字格外敏感,楚霁考校过后也很满意, 便让账房先生带着他做学徒,日后若真是可用的,便替他销了奴籍,不拘着是留在府中管账,还是到外头铺子庄子做个管事,也算是熬出了头来。

  真论起来,州牧府的账房先生是受人尊敬的,但宋城到底才刚来做个学徒,又是奴籍出身,在软红醉这种地方真是不够看。

  但平日里州牧府事多但主子少,只有楚霁和秦纵,两人事务繁忙,自宋城进府做事以来,两人统共在府中呆了没有两月时间,宋城连主子的面都少见,但只听说都是待下人极好的。

  账房先生是楚霁从盛京带来的,又管着府中账目,地位并不低。宋城虽说还只是他的学徒,但府中的仆从婢女也都敬着他。时日久了,宋城当着以为自己是主人来的,自觉高人一等,也渐渐学会摆起谱来。

  尤其是真正上手管理起一部分的账目开支来,上头流水一样花出去的银子,又海水倒灌一般进账的银子,几乎让宋城眼珠子都惊得掉进账簿里,更觉自己地位超然,这海一样的银子都要从他手里过呢。

  但府里的人敬着他,可不代表在外头的人也是如此,更何况是面对软红醉这种声名鹊起的青.楼,这迎来送往的谁不是家财万贯?州牧府的待遇再好,宋城的月利银子也不够看。

  软红醉的人对他并不热络,莫说是同人竞拍与竺听一夜风流了,便是寻常姑娘他也消耗不起春风一度的银钱。

  但他抹不开这个面子,也舍不得走,便在大堂里头点了酒,一边吃酒一边看舞姬起舞。

  这酒劲儿上了头,看着旁人美人如云作伴,自己这边鲜有人问津,情绪便一下子上了头。

  他到底还是知道自己什么最拿的出手,勾着旁边的人就说自己是州牧府的账房先生。

  旁人自然不信,他便拿出州牧府里当差的印信,又大着舌头说些州牧府里平日楚霁和秦纵的饮食起居,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旁人倒是不得不信。

  一时之间,众人都对着宋城热络关切起来,毕竟想走州牧府门路的人可多。

  宋城享受这种被吹捧的感觉,更要紧的是,花魁娘子听说他在州牧府里地位超然时,都亲自前来相迎,让自己做了她的入幕之宾。

  宋城到软红醉的次数越来越多,一来二去的竟对竺听动了几分真心。但竺听见他引入房中,每次与他行那是之前,总要先问问州牧府里近日如何,尤其爱问楚霁如何。

  楚霁是何许人也?莫说他的泼天富贵权势,名门令族的出身,便是那仙姿佚貌也使得他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在知晓楚霁和秦纵二人是一对儿后,沧州城中少女放心碎了满地。

  这世间只怕没有女子会不喜欢楚霁,宋城也是这么认为的。

  宋城对楚霁原本是感激的,他卖身为奴,是楚霁给了他安身立命的机会。但自从看到州牧府的账簿后,这种感激便逐渐变了味儿。

  楚霁有那么多的银子,却只肯给他五两的月钱,即便外头寻常人家的账房学徒都是二两银子,但谁让楚霁有钱呢?

  再者,楚霁是地位尊崇的州牧,怎么他就是下人呢?不都是在州牧府里住着吗?平日里楚霁管的事还不如他多呢。

  若说宋城原先对楚霁只是心存不满,那么经过竺听事件后,对楚霁便是极大的怨怼了。

  说是情爱诱人让他迷了眼也好,说是宋城本就天生的坏坯子也罢,他对着竺听极尽诋毁之词。

  宋城本就是这般想的,他愈发觉得楚霁不过是侥幸生在了楚家而已,又生的好看,诱惑着人为他卖命。

  但楚霁同男人搅在一起能是什么好人?

  宋城到州牧府当差的时间短,又不是什么核心人物,寻常也接触不到楚霁和秦纵,便自己一味凭着恶意揣测。

  但宋城哪里知道,那竺听是益州牧派来的细作,也是当初被他培养的那些女孩儿里的一个

  。她潜藏在软红醉里,专等着州牧府的人和一众官员上钩。

  好在州牧府里少有拎不清的,现如今的官员也都是楚霁千挑万选出来的,倒是不曾有逛这些秦楼楚馆的。

  好不容易让竺听逮住了一个州牧府出来的,自然是宋城说什么便信什么。

  听到竺听的身份,宋城知道自己此番是死定了,眼泪鼻涕留了一大把,作势便要抱住楚霁的脚。

  楚霁嫌恶地退后一步,伸腿将人踹翻在地。

  楚霁力道并不大,不像秦纵似的能一脚将人踹出好几米,但他出手狠辣不逊秦纵分毫,一脚正中宋城心窝。

  宋城没想到向来温和宽仁的楚大人会这般不留情面,这一脚踹的他眼冒金星,忍不住便要呕出血来。

  楚霁有些后悔下手这么重了,这是秦纵为他布置的书房,是两年前的新春礼物。

  “脏了我的书房,让你凌迟三千刀。”楚霁说到做到。

  宋城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恐慌,他听说秦将军军规最重,铁面无情,所以也不敢太过编排于他。

  未曾想,这论起凶残来,楚大人竟然不输分毫。

  楚霁最终还是没有凌迟宋城三千刀,也没有诛灭他的三族。宋城的确身世飘零,三族搜刮个遍也只有一个老母亲,楚霁没必要非和一个老妇人过不去。

  再者,宋城到底不是故意向益州传递消息的细作,若是刑罚过重难免人心惶惶。

  只是楚霁放过他的三族,却依旧判处了宋城死罪。单凭他散布谣言动乱人心又倚靠着在州牧府当差便滥用身份谋取私利,楚霁便容不得他。

  听闻了这事儿,州牧府里的账房先生和新管家都来找楚霁请罪,毕竟人是管家选进府的,又是账房先生的学徒。

  楚霁倒是没怪罪他们,他当初也觉得宋城是可用的,这才让人当了账房学徒。若是二人有错,他岂不是更有错?

  只能说是宋城自己心术不正,在州牧府里待上几日便自觉高人一等了,全然没摆正自己的位置,又生了背主的心思。

  两人知道楚霁不曾怪罪他们,心下感激的同时,管理州牧府的大小事务和一干仆从更加尽心尽力,让州牧府上下人心更齐了,楚霁对此十分满意。

  处置了宋城,楚霁倒还有一件事想办,他想要普天之下再无逼良为娼之事。

  不只是因为软红醉里被安插了奸细,也是因为他深深地被无数个“严毓”,还有那些遭遇比严毓更悲惨百倍的女子触动了。

  他必须得做些什么来遏制这股不正之风。

  只是自古以来便有无数文人墨客在青.楼妓.院留下“十年薄幸名”,此事牵扯颇多,现如今秦纵归来一日便再次领兵而走,有心之人间不乏议论之词,若是此时实施下去,只怕会使局势更不安稳。

  但楚霁也不想就这么干等着,当即召来卓询之和簿曹刘为商议此事。

  “回禀大人,下官查过了,光是记录在案的青.楼,沧州有51家,胶州有147家,云州的一干文书簿册属下还没有来得及整理,但三州总数加起来应当不少于300家。”

  这还只是记录在案的,即便是一家青楼按照十人计算,成了□□的姑娘也不少于三千人。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逼良为娼的事情更是不知几何。

  刘为这两年不止是在沧州城衙门里办事,他到过许多地方,也深知,即便是吏治清明如沧州,暗地里也潜藏着不少黑暗之处。

  “大人的意思是要严加整治了?”卓询之是一辈子清正的大儒,对于出入烟花之地很是不屑,也知道那些妓.院娼.馆里头是什么样的藏污纳垢之所。

  这个世道,男子或许尚有出路,女子的命又哪里能由得自己做主呢?明面上瞧着那些个红颜头牌千金买笑,但要是能过正常日子谁又愿意这么过活下去?待到年老色衰了,不仅贫穷困苦,更严重的还染了一身的病,生不如死。

  “不是要严加整治,而是彻底取缔。”楚霁正色道。

  二人并不怀疑楚霁的决心和能力,这位主公有远超俗人之思想,更有非比寻常的手段魄力。

  但青楼已经存在了数百年,要想拔除绝非易事,里头的要处理的环节多着呢。

  “那取缔之后,这一干人等该如何处置呢?”刘为问道,他是簿曹,本就该管理这些事情。

  “这些人也是有不同的,”楚霁也仔细琢磨过一番:“青.楼查封后,没收所有财产充公。所有的老板、邻家和老鸨全要集中审讯,视情节轻重定罪论处,寻常的茶房伙计一律遣散。至于□□,便恢复他们的良籍,该治病的治病,想回家的回家,若是想要购买土地家产,也与普通民众等同。再不济便统一组织起来学习技艺,从事生产。任何人不得歧视和冒犯。”【1】

  刘为听这话便知楚霁是已然深思熟虑过的,拿起笔便飞快地记录起来。

  卓询之捋了捋胡子道:“在将她们恢复良籍之前,还要对其进行思想改造。她们之中大多数幼年便踏进了烟花之地,有的一曲万金,难免会有不劳而获的思想,又有的受尽苦楚,自卑压抑。对于她们,都要采取合适的方法去引导开解。”

  楚霁觉得卓询之不愧是搞教育的,一下子便能看到人的思想层面:“如此便再无不妥了。”

  “只是此事还急不得,得从长计议。”卓询之又提醒了楚霁一句。

  秦纵前些日子领兵出城,必定和益州之事有关。卓询之虽不知全部内情,也知道现在是紧要关头,若是大刀阔斧地改革,只怕会起乱子。

  只是现在还有刘为这个完全不知情的在,卓询之不好直接同楚霁明说。

  楚霁知晓他的意思,也只说此事事关重大,前期要做的准备不少。

  这倒不是来搪塞刘为的借口,青楼取缔后,那些女子安顿在哪里,该对她们怎么进行思想改造,该让她们学习什么样的生产技术……桩桩件件都是细碎又重要的事儿,的确要先仔细规划着。

  楚大人又开始忙碌起来,好歹算是冲淡了些许心头的思念。

  第一百二十五章

  眼前的沁叶城远远超过秦纵的想象。

  他一直都知道的, 楚霁这几年暗中将楚家的工匠旁支一点点地往沁叶城转移,就是为了防止某日益州牧突然发难。若不是楚家嫡系都在严翕的严格监视下,楚雩和楚霄早带着妻子儿女转移过来了, 沁叶城条件再艰苦,也有楚霁派的驻军守着,比呆在益州任人宰割好多了。

  这事儿楚霁征求过秦纵的意见, 虽说在三年前沁叶城便在云州和朝廷的两厢推诿下几乎成了无主之地,但秦家少帅毕竟才是这里曾经的守护者。

  秦纵自然没有什么不应允的,只是担心楚家众人无法习惯沁叶城一贯以来的贫瘠,更不要说自三年前沁叶城中因十万秦家军殒命而传出的可怕流言。

  白骨露於野, 鲜血凝夜紫。

  这个时代的人普遍相信鬼神之说,就连沁叶城的百姓都因为这一场惨烈的战事,宁愿冒着成为流民的风险, 也要弃城而走。整个大雍朝廷更是因为心中有鬼, 竟无一人敢领沁叶太守。

  楚霁便恰好抓住了这一点,将楚家族人和工匠安顿进了沁叶城。

  沁叶城与益州城离得极近,但中间有山脉隔断,若想东进就必须绕道云州。

  可楚霁有火.药啊,遇山开道, 无有不通。只是这事儿得暗中悄悄地做, 进展便也缓慢。也是直到今年初,这才陆陆续续有楚家人转移进来, 连带着的还有一万沧州军。

  至于楚家人和沧州军为什么不怕?当然是因为秦小将军啊。

  正如楚霄当日说过的,他去沁叶城必定安全, 他是秦少帅的二哥啊。秦家军泉下有知, 见了楚家的人,也只会保护他们。

  楚家上下都坚信, 这是楚霁结下的善缘,更是楚霁赋予楚家的绝处逢生。沧州军是秦纵一手训练出来的,更是没什么好怕的。

  秦纵以为,区区一万守军,再加上不到一万人的楚霁旁支和工匠,再怎么也没法儿让沁叶城重焕生机。

  但眼前的一草一木,都告诉这秦纵这个事实。

  初进城是还不觉得,为了不让外人起疑,沁叶城依旧保持着它斑驳的血色城墙,从城墙入城走进几十里,也是昔年荒芜之景,甚至有大火烧过的痕迹,更显破败荒凉。

  但若是再凑近,便会发现里头竟有一座内城,城墙虽不十分高大,却很是坚固。

  内城里便是在沁叶城生活的近两万人,各司其职,毫无怨言地重建着沁叶城。

  “将军,这些房子是我们后来才建的,大人的族人们便住在这里。”

  前来迎接秦纵的沁叶城守将叫郭承安,原是秦纵手底下提拔起来的一个校尉,后来被楚霁指派到这里来的。他正领着秦纵和三万沧州军进入内城。

  秦纵想着,自己该是去拜

  会一番楚霁的族人的,但他又有些心虚自己拐走了楚霁,不知道该到底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叩门。

  沁叶城都没能叫他升起来的“近乡情更怯”,在站在这个不太大的房子前涌上心头。

  正在他犹豫之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精神矍铄的老爷子。

  秦纵一眼便认出这是楚家人。

  楚家人长得都好看,更是以楚霁为最。眼前这人虽说上了年纪,但眉眼之间还是看得出几分楚家人的影子,年轻时必定也是名动益州的美男子。

  还不待秦纵打招呼,郭承安也没来得及介绍,便也老爷子笑呵呵道:“这便是霁小子找的夫婿?果然生得俊俏,和他相配。”

  什…什么夫婿?这,这事儿怎么楚霁的家人也知道啦?

  秦纵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他这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啊?这种感觉还挺怪的,怪叫人害羞的。

  “来来来,第一次见,七叔公给红包。”老爷子拄着拐,走路的速度却不慢,几步来到秦纵跟前,也不计较秦纵不答话,反而从怀中摸出一个红封。

  “七,七叔公?”秦纵双手捧着从老爷子手中接过红包,他的有礼和称呼让老人家更是高兴。

  “瞧瞧,多好,我就说霁小子的眼光错不了。这般人才,楚雩和楚霄还不满意,得亏叫我老头子逮住了一顿训。”

  老爷子对着秦纵打量一番,真是越看越满意。他是楚霁爷爷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算起来是正儿八经的楚家嫡系,是楚霁的正经长辈。

  他这一把年纪了,正是看事情通透,小孙子看上的是男人又有什么关系,真心最要紧。

  秦纵本来被七叔公夸得还有些美,七叔公是家中长辈,又能亲切地叫楚霁为霁小子,想必关系极为亲近。

  但又听七叔公说楚霁的亲大哥二哥对他不满,一颗心又立时吊了起来。

  “七叔公,”秦纵立即将人扶住:“小子不懂家中的规矩,要是日后哪里惹恼了大哥二哥,您还多替晚辈说说话儿?”

  七叔公被秦纵说得开怀大笑:“你放心,叔公替你做主。”

  一偏头,七叔公又看见了立在一旁的郭承安,又猛地意识到这位孙婿还是位大将军,怎的今日到这儿来了?

  “还有事情要忙吧?”七叔公问道。军务上的事情,即便他是楚霁的七叔公也不该随意打听,所以他不问秦纵来意,只问他是否忙碌。

  秦纵是有些事情,但倒不是为了军务,有蒯息蒯民在,他也能放手不少。

  但此处离当年的秦帅府极近,秦纵想去看看。

  将七叔公送回了家,又应允着晚上来陪老人家吃饭,秦纵这才脚步匆匆地去了昔年的秦帅府。

  “这是怎么回事?”秦纵不禁问向随行而来的郭承安。

  秦帅府已经三年不曾有过人迹了,即便是上天再如何怜惜,也少不得要破败几分。但眼前的秦帅府一如昔年旧景,就连推门时都不曾有灰尘落下。

  秦纵心中隐隐猜到几分,果然郭承安的下一句话就印证了他心中猜想。

  “楚大人特意叮嘱了,秦帅府的一草一木都要尽力保留,所以属下等到了沁叶城后至多只是修缮府中已然腐朽的门窗等。每隔一段时间便派人前来打扫,但也只清理灰尘而已,不敢改变原有的布局陈设分毫。”

  看着眼前之景,听着耳边的话,想着心里那人,战神小将军被铁血磨砺得比世间提炼最精纯的钢铁还坚硬的心,此刻也软得像是一汪春水,被春风拂过吹皱,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到楚霁身边。

  秦纵在府中悠游地走着,走过他曾研读兵书的小书房、练习画戟的演武台、随父出征的军令堂……

  “我父亲呢?”他问。

  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从军营归来后,就迫不及待找父亲讨教的秦少帅。那个时候,秦纵在军事上的天赋早就展现了出来,谋篇布局不输秦帅,但在武艺上却还略逊一筹。所以每日从军营归来,找父亲切磋武艺是必行之事。

  秦纵记得,他在将将十五岁时,已经能和父亲打成平手了。现在论起来,他定然比父亲厉害许多了,但却再也没机会切磋。

  郭承安听见秦纵的话一愣:“在东郊。”

  那里曾是秦屹的练兵之地,当年蒯息奉楚霁的命令进入沁叶城为秦帅处理身后事,便将人埋骨在那里。

  郭承安进城后另辟了西郊为军营,而东郊则以秦帅墓地为依托,修建了一座秦帅祠。

  每每楚霁派人住进沁叶城时,这些人入城的第一站便是前往秦帅祠祭拜。

  建立祠堂受人间香火,若是以南奚和大雍的关系,秦屹算是叛将,当不得如此尊崇。但南奚人与中原人士乃是同族,南奚本就是为了反抗大雍的黑暗统治才诞生的政权,至少秦帅初心如此,亦一直如此践行。秦屹是真正为了百姓谋求幸福光明生活的人,为此殚精竭虑,直至付出生命。

  更何况,在大雍为将时,秦屹带领着秦家军,东拒蛮族,守卫着涪州安宁。

  无论怎么论,秦屹都配得上一座祠堂。

  秦帅祠的香火不算鼎盛,毕竟城中人口尚少,不过万余人。

  但此刻却人口攒动,只是人人肃穆,一派庄严。是蒯息蒯民正带着士兵前来祭拜。

  秦纵领兵进城后,便将士卒交由二人领着。二人知道他重临故地,心中必定感慨万千,所以二话不说便接过了责任。

  原先两人都带着士兵们到西郊安顿了下来,但士兵们在大营里听说了来人都会先到秦帅祠祭拜时,便也都想着前来给秦帅上一炷香。

  秦帅的故事他们不知听说过多少次,那是保家卫国,带领人民反抗的大英雄,更何况还是他们秦将军的父亲。

  蒯息和蒯民一合计,觉得此事当行。于是便有了秦纵眼前所看到的场景。

  秦纵难得鼻子一酸,他强自压抑几番,走到二人跟前。

  “多谢。”秦纵说。

  蒯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秦纵这是谢他当年孤身入沁叶城,安葬了秦帅,也处理好了十万秦家军的尸骨,既让他们魂有归处,也避免了因为大面积的尸体可能引发的灾疫。

  蒯息受了这一声谢:“进去瞧瞧吧。”他看得出,秦纵的情绪已经有些难以控制。

  没让任何人跟着,秦纵进了秦帅祠的深处,这里安葬着他的父亲,还有一座与之紧挨着的空冢,是他母亲的墓。

  秦纵的母亲在秦氏一族被流放南奚的途中殒命,秦家父子二人甚至来不及将她埋葬。待秦屹起势后,能够再去寻她的尸骨时,哪里还找得到?早就化作一抔黄土。

  楚霁有心,知道秦屹死时怀中还揣着亡妻的一缕发丝,便也命蒯息一同为秦母修建一座坟冢,将秦帅的墓变成合葬墓。虽说既无尸骨也无衣冠,但有秦屹珍藏在胸口的发丝,也便足够了。

  秦纵看着眼前的合葬墓,难以自抑地跪倒在地,滚下了眼泪。

  他不说话,甚至痛哭也是无声的。

  不知过了多久,微风轻抚,耳畔传来树叶摩挲作响。

  秦纵抬起头,这才发现秦帅祠中种满了槐树,是涪州传说中能联通生人与死者的桥梁。

  他知道,这定然是楚霁命人栽种的,槐树都还只是幼苗的状态,却已然可见其郁郁葱葱。

  一颗心涌上无数滋味,他恨不得把心捧上,任由楚霁揉捻。

  这一天,秦纵待到日暮西山才回去,他跪在父母墓前,说了很多话。

  他与父亲讨论兵书军事,分析时局动态。他说自己投靠了沧州牧楚霁,是他救出了身陷角斗场的自己。他说父亲别担心,楚霁不是萧彦那等虚伪做作之人,他更不是因为楚霁的救命之恩才效忠于他的。他说楚霁可为天下明主,安抚民生,发展经济,最得民心。他说秦家训练骑兵之法被他传承下去,训练出来的沧州军比之往日的秦家军更为强悍……

  面对母亲,秦纵说自己现如今身量多少,相貌如何,自己又爱吃何种吃食,不过到底最爱的还是槐花糕。母亲做得槐花糕最是美味,但现在有人做得和母亲一样好了。

  眼见着太阳都要落山了,秦纵又端正起了跪姿:“父亲,母亲,我有心上人了。”

  头顶槐叶轻响,秦纵微微一笑。

  “我若是说出来,父亲可不要怪我悖逆,母亲也切莫生气。我的心上人便是我的主公,从我被他救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在我的世界里不一样。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既危险又可爱,既果决又仁慈。即便父亲骂我是欺君罔上之臣,要拿家法惩治我,我也还是心仪于他。您知道的,他有多好。”

  楚霁为秦屹修建了秦帅祠,便是给秦屹正名。秦屹不是赵协以大雍皇帝之名宣布的乱臣贼子,而是心系天下苍生的英雄。

  此间之人最重生前身后名,待他日楚霁若是登上帝位,秦帅祠公诸于世,秦屹的声望会是可想而知的高。

  所以秦纵想,秦屹知道楚霁有多好。

  “母亲别忧心,他也是心系我的。我知道您并不在意我是否能为秦家延续香火,只是怕我受单恋相思之苦。您得相信您的儿子,我脸皮多厚啊,主公再矜贵我也敢死皮赖脸地凑上去。总算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郑重地在父母墓前磕头:“如今这局势您二老也是知道,楚楚这次不能来看二老,他让我代他向您二老叩头问好。”

  秦纵抬起头,一片槐叶正巧落在他面前。

  他捡起叶片,珍重地收入怀中,笑了:“我就知道,喜欢楚楚是全天下最理所当然的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严毓就这样在州牧府里安顿下来, 虽说因着楚大人的吩咐暂时只能在州牧府后院活动,但她却觉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快活自由过。

  尤其是在楚霁渐渐地将她从益州带来的丫鬟仆从都看管起来之后。严翕不是个没有脑子的,严毓心中对他多有不满, 他不可能让人就这样鱼入大海一般地进了沧州。

  除却一万益州军以外,严毓的一干随侍婢女全都是严翕的人,甚至连医师都配了两位。

  只不过嘛, 这进了沧州,连一万益州军都被楚霁干脆利落地解决,更何况是这些人?

  楚霁将他们朝着益州发出的消息尽数拦截,审讯过后又掌握了这些人的底细来路。

  这几年杨佑培养了一些能和他一样模仿他人笔迹的人, 楚霁便命他们给益州牧传递他想让严翕知道的消息。

  杨佑为人谨慎细致,他培养的人也不差,就连语气习惯都模仿地惟妙惟肖, 由不得严翕不相信。

  严翕虽心痛震怒于一万益州军的损失, 但也知道这无可奈何,楚霁碰上秦纵都要低头,更何况是旁人?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秦纵的亲兵竟有如此实力,他的一万益州军毫无抵抗之力。

  但此事也并非全无好处, 也不知是秦纵当真痴心一片, 还是权衡之下更看重那三万精兵,还真是领兵出走了, 不曾同楚霁闹起来。

  虽说这样会让楚霁手中的势力有所削弱,可严翕本就不想让楚霁太过强盛。

  他这一生穷尽方法也没能有个亲生儿子, 甚至连女儿都没有, 楚霁这个名义上的女婿,他自然是要好好想法子操控的。

  如今万事皆备, 严翕给楚霁去了信,意在问他何日同自家小女成婚。

  这种事情楚霁自然是能拖就拖,只做是未曾收到讯息,反正这年头天高路远的,谁也不敢保证信息一定送达。

  严毓现在每天的生活很简单,每日看书抚琴莳花品茗,但最多的还是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缝制衣衫裤袜。按照时间来算,孩子应该会在明年初春降生,她想孩子一出世便暖和和的。

  每每做针线活儿时,她心里虽有对未来的无尽期待,但只要一想到孩子的父亲还不知所踪生死未卜,她就忍不住有要落下泪来。

  好在,楚大人已经在帮她设法营救萧覃了,条件是日后她要为楚霁揭穿严翕的恶行。

  这算是什么条件呢?

  她并非贪图名利之人,虽然此事一出,她便不再是锦衣玉食的益州牧家的小姐,但她本就不是啊,她本就只不过是个农户家的女儿,被严翕抓来成为联姻的工具。当严二小姐的日子她何尝有过一日喘息的机会?不过是身如浮萍一般地任人操控罢了。

  与其这般,不如与萧郎做一对儿自由的贫贱夫妻,至少还能知道自己是谁。

  这样想着,严毓又忍不住落下眼泪。她连忙用帕子擦拭,上次姜先生说了,孕中不可频繁落泪。

  “严小姐,我扶您到院子里坐坐吧,正好这些针线布料也都拿到院子里,日头已经不那么毒辣了,您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做多好啊。”小丫鬟如霜一见严毓落泪,连忙劝道。

  如霜是新指过来伺候严毓的,约莫知道些许弯绕,但却是个嘴巴严的。

  严毓被她说动,主仆二人便相携着来到院中,坐在桌子旁。

  刚坐下,便听到三声叩门。

  “楚大人,您怎么来了?”严毓赶忙让如霜将人迎进来,却瞧见他身后还跟着纪安,手里还拿着什么。

  楚霁这月余和严毓也是熟悉了,看她和看自家小妹似的。但二人进来后却没关上院门,也是显示清白尊重之意。

  “严小姐,我是拜师来了。”楚霁笑着坐下,一旁的纪安将手中的东西放下。

  在严毓疑惑的目光中,楚霁将盒子打开,里头满是不同粗细的红色绳子,还有许多一眼便知价值连城的玉石珠串。

  “这是?”严毓问道。

  楚霁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曾答应过阿纵,日后要亲自给他串一红绳。只是……”

  当日秦纵告白不成,却还是黏黏糊糊地撒娇,说是想把腰间那个玉佩上的绳结换成红的。

  “幸蓝桥玉杵先投,信月书赤绳难换。”红绳定情,楚霁一语便点破了小孩儿的心思。

  但终究不忍他太过伤心,于是便许下了未来二人若是心意相通,他便亲手打络,替他换一赤绳的承诺。

  心意自然早就相通了,但楚霁尚还未来得及兑现承诺,正好趁着此次闲暇,秦纵出征,楚霁便想着给他一个惊喜。

  奈何叫楚霁的这双手策马搭弓可以,捣鼓些酒精肥皂也在行,偏偏打络编绳难住了他,半天也不得章法。

  还是纪安提醒,说是严小姐是个中高手,他这才忙不迭地拜师来了。

  严毓听完楚霁的讲述也笑了。

  进入沧州后她便知晓,楚大人和秦将军是沧州城中人尽皆知的一对儿。两个男子就这样光明正大地相爱相许,还是这样两个身居高位的男子,这实在是让严毓不得不震撼,震撼于二人的感情。

  后来得知秦将军因为她而和楚大人闹得不愉快时,严毓万分自责,还是后来楚大人说这是他与秦将军在做戏,严毓才发现是她自己狭隘了。

  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又怎么会因为她而有所不虞呢?

  “楚大人和秦将军是至情至性之人。”严毓说。

  楚霁摆摆手:“实在是阿纵

  年纪小爱闹腾,让严小姐看笑话了。”

  知道楚大人这是不好意思了,严毓也不戳破,反而细想了一下道:“那我便教大人编同心结如何?简单,寓意又好。”

  “画得春山眉样好,百年有结是同心。”【1】同心结寓意恩爱情深,永结同心,楚霁也觉得很好。

  严毓稍稍迟疑了一瞬,又道:“若是,大人不介意,可以将头发以三股结的方式编入红绳,再用红色编同心结。这三股结也寓意着缘定三生。”

  这个词楚霁喜欢,当即便命纪安拿剪刀来。反倒是纪安也迟疑下动作。

  “无妨,拿来便是。”楚霁知道为何两人都心存顾虑,此间之人都极为看重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甚至把头发减掉的髡刑都被视为五大刑罚之一。寻常人等如此,对于楚霁这样身居高位的,头发更是不可冒犯。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那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头发也被视为代表坚贞和深情的最高信物。

  更何况,缘定三生这个词,楚霁喜欢极了。

  严毓并未去拿楚霁盒中的红绳,反而命如霜另去取了一些绳子来,灵巧的手在绳子上翻飞,不一会儿就打出了一个漂亮的同心结。

  楚霁一开始虽不得章法,但也渐渐掌握了技巧,在太阳落山之前,终于是学会了。

  将自己亲手编制藏了头发的同心结收好,楚霁道:“不日,楚霁将有谢礼送上。”

  严毓哪里还能收楚霁的礼,连忙拒绝:“大人实在不必如此多礼,大人的恩情严毓此生无以为报。”

  楚霁摇摇头:“我救姑娘,不是为了姑娘,而是为了楚家。这谢礼姑娘必定喜欢,还请勿再推脱。”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严毓哪里还能拒绝得了,只得再次谢过了楚霁。

  这在这时,方才出去的纪安匆匆赶回:“少爷,杨大人请您前去议事。”

  楚霁见纪安神情严肃,像是有什么事,也不耽搁,辞别了严毓便出了门。

  杨佑鲜有着急的时候,却又不是全然的焦虑,反而隐隐带着喜色。

  “大人,收到盛京密报,皇帝要不行了。”

  楚霁眉峰一挑,轻声一笑,又转头吩咐纪安:“你亲自去请卓大人,到州牧府议事。”

  *

  大军在沁叶城休整,秦纵召来诸位将领议事。

  除了蒯息和蒯民以外,还包括郭承安和来自云州的一位守将白鑫。

  明面上秦纵是领三万精兵出城,但楚霁哪里舍得只给他这些人手?

  当日两人不过初识,剑拔弩张地相互防备着的时候,楚霁尚且能大气地承诺出三万精兵,更何况如今?

  除却整齐划一的三万精兵,另有六万云州军,跟着他们的大将云锋自云州城出,一同跟随秦纵,此外还有沁叶城的一万守军,也听从秦纵的调遣。这样一算,便是十万人。

  十万人想要拿下南奚,兵力并不算多。但论起对南奚的熟悉,尤其是关于兵力的部署和对地形的把握,无人能出秦纵之右。

  虽然他不在南奚已有三年之久,但南奚的军防是他父亲亲手建立起来的,以萧彦的能力不足以进行修改,哪怕是改了,也只会漏洞百出。

  “我计划先从沁叶城西行,十万大军先夺棘阳关。随后兵分两路,一路南下夺渔阳城,截断南奚大军的退路。”

  秦纵将眼前的舆图铺展开:“还有一路北上,夺取田阳、洳阳,歼灭其主力部队。”

  自萧彦放弃沁叶城后,南奚大军便退守棘阳关。只要夺下了棘阳关,便能成瓮中捉鳖之势。而后兵分两路,虽然有兵力分散之险,却是拿下南奚最快的法子。

  不过十万军马,不仅要夺下南奚,还要力求速胜。这是只有秦将军才能有的自信和野望。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夏秋之交, 黑云压城,孤烟冲云霄。

  秦纵亲率十万兵马,至棘阳关外。

  棘阳关的守将荣泰宁是他父亲的旧部, 能够在秦家军覆灭之后依旧成为把守南奚入口的主将,其心机算计不可小觑,秦纵自然要去会会。

  大军行进, 如一把利剑直插,棘阳关也同样收到了敌军来犯的消息。

  棘阳关下,十万南奚兵列队成阵,整齐划一, 与秦纵所率之军遥相对峙,瞧着还真是有几分万夫莫开的架势。

  秦纵一身玄色铠甲,张扬的红色长袍在风中飘扬。他遥看着眼前的南奚列队, 眼中划过嘲讽。

  这方阵, 还是他父亲在世时所创,就连那些骑兵秦纵都觉得隐隐有些许眼熟,分明是他父亲所训练出来的。三年了,南奚的布防没有一丝一毫的进步。萧彦在军事上能力不足,却独断专横得很, 想必也是不允许守将擅自更该一丝一毫的。

  自己父亲当年, 不就是一边背着萧彦的糊涂军令抵御下大阙的进攻,一边被萧彦暗暗记恨的吗?

  眼前的方阵的确与棘阳关地形结合得很好, 将棘阳关现有的兵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秦纵并不着急进攻,反而兀自欣赏了一番。

  战鼓声忽然擂起, 是棘阳关一万步兵的先锋号角, 他们率先行动起来,试图先发制人。关口之上, 又有三队弓兵轮流替换,以漫天箭矢为他们的步兵开道。

  秦纵不慌不忙地施号发令。

  一万重甲盾兵抵御在前,他们的盾牌皆为精铁所制,寻常箭矢很难穿透。他们掩护着身后的枪步兵紧随其后。待南奚步兵行进到跟前,便冷不丁地从盾牌后插出长枪,收割其性命。

  与其同时,秦纵亲率三万骑兵也动了起来,分开两股,从两翼包抄过去。

  他们的目标是南奚的骑兵,因着棘阳关重要的军事地位,十万南奚军里头骑兵就占据了半数。

  但秦纵手下的骑兵丝毫不惧敌多我少的情况,手持陌.刀,所到之处南奚骑兵人马俱碎。红袍黑甲的秦将军更是勇猛无匹,无人敢近其身。

  一万重甲盾兵,两万枪步兵,三万骑兵在前进攻,四万步兵紧随其后,秦纵所率之部,以快速而坚定的步伐逼近棘阳关。

  “将军,对方就要打到关隘之下了!”有一士兵急忙回去将战况报告给棘阳关守将荣泰宁。

  “什么!”秦帅留下的阵法怎么会被攻破?还是以如此之快的速度?

  荣泰宁不敢相信,他焦急地在帐中踱步,却猛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近乎是抖着唇在问:“对方的主帅是谁?”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隔得太远,瞧了并不真切,只知他一身红袍黑甲。”

  红袍黑甲,不是他记忆里的少帅,荣泰宁有些许失望。可他仍旧不死心地问:“可曾瞧见他使的是什么武器?”

  那所到之处便要人性命的武器显然给士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一柄画戟,双月弯耳!”

  “快!传我军令,收兵!”

  荣泰宁因震颤激动而浑身发抖,是秦纵回来了,他就知道,少帅终有回来的一天。

  南奚鸣金收兵,秦纵也没有穷追不舍。

  收兵的原因他大抵能够猜到,来南奚前,楚霁便凭借着记忆将那些日后会归顺于他的父亲旧部尽数告知。

  秦纵对于楚霁所言自然不存疑虑,但楚霁却忍不住叮嘱他还是要好好甄别。这个世界因为楚霁的到来早就变了模样,所说对南奚的波及极小,但那些原书中的昔年旧臣还得试探一番。

  棘阳关收兵,便是通过了秦纵的第一个考验。

  入夜,秦纵还在帅帐中,和蒯民几人一同研究舆图。

  “将军,棘阳关派使臣来求和。”帐外传来士兵的禀报之声。

  秦纵敛起神情,将舆图卷起收好,示意蒯民几人先退下。

  旁人不解,蒯民蒯息却大致知晓秦纵的意图,二话不说就退下了,见二人退下,郭承安自然跟着,倒是云州来的大将白鑫还有话说。

  “将军,那棘阳关的守将可是秦帅的叛将,您……”

  白鑫虽为云州城守将,但是对秦屹和秦家军却是颇为佩服,只是当初碍于立场不同,这才不得不兵戎相见。

  当初那场覆灭秦家军的行动他并未参与,但得知结果后痛心疾首。他祈盼的是和秦帅在战场上正面相对,而不是使用这些下作的手段。

  白鑫只知现如今的棘阳关守将是当初秦帅的旧部,却在事发之前离开沁叶城回南奚王廷去了,实乃是叛徒行径。

  秦纵算是知道为什么张舜之特意举荐了白鑫过来,白鑫倒是真有几分武将纯臣的气概,近来与他手下原先的将领士卒也相处甚好。他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人。

  “放心,我心中有数。”秦纵言语温和,却倏而话锋一转:“若荣泰宁当真是背信弃义之徒,我今日可顾不上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白鑫这才放下心来,退出了帅帐。只是在回到自己营帐的途中预见了已经被带进来的棘阳关来使。

  来便来呗,这人还藏头露尾的,一点儿也

  不见诚意。这样想着,白鑫不由得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这一眼让本来还算镇定的来人瞬间就没了底,该不会少帅今日要宰了他吧?

  怀着这样惴惴不安的心绪,他进了帅帐之中。

  眼前的少年将军逐渐与他记忆里的形象重合,荣泰宁一下子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秦纵淡淡扫了一眼来人:“将军既夜访秦纵,何不敞亮一些?”

  荣泰宁抬手揭下伪装,苦笑道:“末将如何当得起少帅这一声将军?”

  “哦?”秦纵嗤笑一声:“将军唤我为少帅?秦纵寥寥白衣,何来少帅之称?”

  见秦纵如此,荣泰宁更是心痛万分。

  也不知少帅被俘到盛京去,是怎么样历经千辛万苦,怀着怎么样复仇的决心才活下来的。虽说后来跟了那沧州牧,但不知又是怎么样寄人篱下,为了沧州牧的野心出生入死,这才换来了今日。

  都是萧彦和大雍皇帝造出来的罪孽!

  来之前荣泰宁便想好了,无论少帅要如何折辱于他,他都认了。可是少帅他,没对着他说一句喊杀喊打的话,却仿佛是血淋淋的刀子在剜他的血肉。

  “少帅,您何苦这般折辱你自己!只要您一声令下,不只是我,还有渔阳的老焦、鑫阳的老吕,咱们都等着给秦帅报仇雪恨呢!”荣泰宁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如此情态是万万伪装不来的。

  秦纵似乎想起了什么,态度也软和下来,但还是问:“你叫我如何相信你?”

  荣泰宁听这话便知道少帅对他的话信了三分,抖着手从怀中拿出一封陈旧的书信,纸页上泛着黄。

  “少帅请过目,秦帅的字迹末将等是万万不敢作假的。”

  当年荣泰宁并非因为和秦帅不和才离开沁叶城回到王廷的,而是因为收到了秦帅的密信。

  秦屹并非愚忠之人,也并非未曾察觉到萧彦的不耐。他从军多年,太知道功高震主的下场,也寻求够手段最大程度地保全自身。就像当年赵恒意图以谋逆之罪处死整个秦氏一族,秦屹尚且能够背水一战,直捣东蛮王室,这才立下莫大功劳。万民请命,虽还是被流放南奚,但终究保住了秦家众人的性命。

  沁叶城一事秦屹早有预料,但此时的他已经退无可退,还不如牺牲他和秦家军,让并非秦家出身的将领避退回王廷,只说是与他不和,这样至少还能保住一部分有能力的将领。

  否则,若是南奚再无大将,那么等待着南奚的只有大雍军队的长驱直入。

  若是只有张舜之率领的云州军也就罢了,至少张舜之为官有道,比之萧彦还强上不少。但大雍派遣而来的主将是阿史那钜,何等残忍嗜.杀之人,若是让他破了棘阳关,那么整个南奚百姓都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到时候流血漂橹的可就不只是秦家军了。

  秦屹并非不想保全秦家和秦家军,但身后的百姓还需要他来守护。

  秦纵从来不知自己的父亲竟然是提前做好了安排的,手中薄薄的一张信纸,此刻竟重若千钧。

  “自从知道少帅还活着,末将等无一日不盼着这一天啊。”荣泰宁跪在秦纵跟前,似是怀念又似是释怀。

  秦纵郑重地将信纸收起,又几步上前将荣泰宁扶起:“是我错怪将军了,还请原谅秦纵不懂事。”

  荣泰宁被秦纵这一扶彻底感动了,更何况又说了那样的话。他只觉自家少帅实在是一片玉壶似的冰心,即便受尽千难万苦,也不改其风度和纯白的本心。

  “少帅只要还肯接纳末将,末将万死不辞。”

  秦纵却摇了摇头:“莫要再叫我少帅了,应当唤我秦将军。”

  荣泰宁此时怎一个心痛了得?自己好好的一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少帅,现在却不得不屈居人下当一个将军,也不知那沧州牧待少帅好不好?

  无法,他也只得顺着秦纵的意思改了口,但还是忍不住心疼地看向秦纵。

  荣泰宁眼神里是什么意思,秦纵一眼就看得出。

  至于沧州牧待他好不好嘛,只怕日后会惊掉这位老将军的眼睛。

  “那后来,将军又是怎么坐上棘阳关守将之位的呢?”二人闲话叙旧一番,秦纵问出了心中疑惑。

  棘阳关乃是南奚门户,在当初事发之前,虽然荣泰宁已经与秦家撇清了关系,但终究是和秦家有过故交的人,萧彦怎么会允许他当上棘阳关主将?

  说到这里,荣泰宁倒是默然良久,半晌后,他才沉声道:“我对不住我的妻儿。若不是将她们留在王廷为质,萧彦,是万万不会信任我的。”

  自古以来,将在外,必以家人为质。

  当日真是因为秦屹带着秦纵和秦家人一同上了战场,一个个都和孤狼似的,无妻无子的,了无牵挂。奈何萧彦又实在需要这些人打天下,又不得不放任人上了战场。

  只是后来,南奚局势稍稍稳定,萧彦的猜忌就忍不住都冒了出来,这才造成之后的悲剧。

  忠义难两全,若是可以,荣泰宁又何想如此?

  更何况他若是不做这个棘阳关主将,当年阿史那钜夺下沁叶城之时,便已长驱直入,从棘阳关进入南奚,肆意残害南奚百姓了,到那时,他的家人也不会幸免于难。

  如今秦纵归来,他觉得若是由秦纵来做这个南奚之主,比萧彦好上上万倍,百姓也就不至于过得这么苦了。

  只是这般,只怕他的妻儿不保。想到这里,荣泰宁痛苦地闭上眼睛。

  荣泰宁的痛苦秦纵尽收眼底,秦纵忽然神色一变,厉声道:“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秦纵一声令下,帐外冲进来两个亲兵,也不问缘由,当即将荣泰宁一左一右缚住,速度之快荣泰宁都无从反应。

  “少,秦将军这是?”

  秦纵向荣泰宁点了点头,随即大步走出帅帐。

  “棘阳关主将被俘,即刻整军,随本将拿下棘阳关。”

  荣泰宁被绳索绑在帐中,却懂了秦纵的意思。

  他若是降将,妻儿必定被萧彦斩首,以震慑人心。可自己若是被俘却不降,便是南奚的功臣纯臣。秦纵率军而来,势如破竹,萧彦为了安抚和激励其他将领,只会待他的妻儿更好。

  少帅瞧着冷心冷情,实则比谁都心软。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夜幕低垂, 月色晦暗,偶有鸦雀惊疾掠过。

  一道身影翻入了沧州州牧府内,直冲后院而去。

  来人显然功夫了得, 雁过尚且留痕,他却悄无声息地穿梭自如。

  州牧府占地极大,哪怕仅仅是后院在夜色之中也宛如迷宫。

  萧覃只知严毓此刻在沧州牧府中, 却不知具体在哪个院落之中,他只得一个院落一个院落地去寻。

  萧覃本是益州牧的心腹侍卫,功夫了得,在州牧府的院落之间小心穿梭, 未曾引起府中侍卫的丝毫察觉。

  忽的,萧覃痛苦地皱起眉头,一声闷哼又被他生生止

  住。

  恰在此时, 一声犬吠响起, 萧覃的心提了起来,立在原地不敢动作。但随之,犬吠声却久久没有再出现。

  他不由得暗自庆幸,好在自己来之前把伤口都狠狠地裹上了几层,不至于让鲜血渗出来, 否则血腥味一定会引起那只大黄狗的注意。

  终于, 萧覃看到一处院子亮着灯,透过屋内的烛火, 窗上的剪影映出他心上人的模样。即使隔着窗看得并不真切,萧覃就是知道, 那是严毓。

  萧覃心中大定, 就这么趴在房顶上,看着对面窗子里映出来的人。

  知晓严毓安好便好。

  今日萧覃的目的并不是要带走严毓, 他再自认武功高强也没有把握贸然从州牧府带走严毓。况且他身上还有伤,此时并非全盛状态。当务之急是先把伤养好,再看看能不能寻到法子再带走严毓。

  只是他实在是太想她了,也顾不得满身重伤,夜探州牧府,只为悄悄看她一眼。

  但悄悄看一眼就好,不必见面,日后若是事发,有什么罪责都是他一人的。

  萧覃不知在房顶趴了多久,直到那院中的烛火熄灭,他才起身准备离去。

  今日看过便行了,日后在完全安顿下来之前,萧覃决定不会再来,免得给严毓招惹上麻烦。

  忽的,他脚下的房舍门吱呀一声打开。

  “哪里来的毛贼,竟敢夜探我州牧府?”一声极清越的男声从身后传来,若不是这话点破了他的隐藏,萧覃一定会真心感叹这声音极为好听。

  萧覃眉头一皱,脚下准备运力,想要逃离州牧府。

  倏然,整个院落灯火通明,暗处潜藏数百弓箭手尽数显出身形。

  萧覃呼吸一窒,僵硬着身子转过来,看见院子正中站着三个男子,为首的那人通体的尊贵,正是方才说话的人,也不难看出,此人便是楚霁楚州牧。

  “壮士不准备到院中一叙吗?”楚霁语含笑意,不知情的只怕还真的以为楚州牧诚意相邀。

  但即便楚州牧并非真的热情好客,萧覃此刻也不得不下去。

  到院中周旋或许尚有活路,哪怕是被羁押下去也有若是逃走必死无疑,这点判断萧覃还是有的。

  谁料,楚霁并不按照萧覃的想法行事,反而道:“请严二小姐出来吧。府中竟出了让毛贼靠近严小姐院子这等事,本官当亲自赔罪。”

  话音落下,侍从领命而去,楚霁意料之中地发现萧覃面色有异,只是隐藏得不错,寻常人发觉不出。但偏偏碰上楚霁这个知道内情的。

  他故作兴味十足道:“我瞧着壮士神色激动,莫不是此行与严小姐有关?”

  萧覃的面色发冷,冷声道:“草民不过一介下民,如何得知严小姐是何许人也?”

  “哦?”楚霁嗤笑一声:“一介下民竟也敢夜探州牧府?老实交代你的目的,本官或许可放你一条生路。否则,若是有半句不实,刺探一州军政重地,是五马分尸的死罪。”

  萧覃虽不知楚州牧素日为人如何,却也熟知此间男子的秉性。若是真让他知道自己和严毓有关,只怕严毓要受到的牵连比他严重百倍。

  此刻,萧覃已经后悔下来院中,方才便让州牧府的侍卫乱箭射死也就罢了。

  “我听闻楚大人富可敌国,府中有稀世之珍宝,故而日思、夜想。”

  这理由倒是成立,毕竟人为财死,富贵险中求,普天之下觊觎楚州牧之财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不可胜数。夜来探财的又不是头一遭。

  可这话楚霁怎么听着怎么牙酸。

  什么府中有稀世之珍宝,他府中确实集天下之珍,要什么样的宝贝都有。

  但这话从萧覃口中说出,以楚霁的耳朵听来,摆明了是说严毓是稀世珍宝,叫他日思夜想。就连站在楚霁身后的姜木和杨佑也听出来了,两人对视一眼,互相偷笑着。

  楚霁正要再说什么,忽的他眸光一闪,抬起左手射出一针暗器。

  兵刃相撞之处迸溅出银光,萧覃显然没想到楚霁竟反应如此之快,阻止了他自杀的动作。

  那是秦纵亲自为楚霁改造的暗器,其力道大得出奇,萧覃原本横在自己脖颈间的短匕脱手便飞了出去。

  萧覃被州牧府中的侍卫彻底缚住,楚霁摇着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另吩咐了侍从:“现下去请严小姐吧,便说是故人到访。”

  楚霁此话一出,萧覃立刻意识到,楚霁从始至终都知道他和严毓的关系。那方才的一切是为了什么?若是因为愤怒,方才何必阻止他自杀?若是想成全,又何必……萧覃想不通。

  楚霁并不再说话,只是随意地在院中石凳上坐下,又吩咐侍从放开萧覃。

  不多时,严毓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她原先还想着楚大人的话是何意,现下却愣在了门口,久久也挪动不出一步。

  此时的萧覃虽尚未从惊惧疑惑中缓过来,但已经全凭本能地看向门打开的方向。

  灯火阑珊之处,严毓还是那般的温婉动人,但只要萧覃知道她柔婉的外表下有着怎么样一颗坚毅的心。

  “怎么愣住了?”楚霁笑问道。

  严毓第一时间却没去到萧覃身边,反而朝着楚霁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感谢楚霁,楚大人竟这样快地便将萧郎带回了她身边,便也顾不上自己六个多月的身孕,在如霜的搀扶下快步走到楚霁身旁,跪下感谢。

  楚霁哪里能让孕妇给自己行跪拜大礼,连忙将已经泣不成声的人扶起。

  萧覃这才看清严毓的身形,小腹隆起,显然已有了身孕。一时之间,只有一个想法涌出脑海,是楚霁强迫了严毓!

  萧覃无法压抑心中怒火,作势便要暴起,连身旁的侍卫都控不住他,被打伤十数人。

  不远处的弓箭手看萧覃杀意大甚,纷纷搭弓拉弦,只待楚霁一声令下。

  “萧郎,你怎么了?”严毓带着哭腔的声音,终于是换唤回了萧覃的理智。

  萧覃愣怔在原地,直直地看着严毓,更准确来说,他在看严毓的肚子。

  “他竟是不知道你已有身孕的吗?”

  楚霁一直以为自己明白得很,怎么现在搞得他和萧覃一样迷糊呢?

  楚霁一开始是不喜萧覃的,尤其是知道严毓有了身孕之后。

  萧覃是严翕派过去监视严毓的人,他自然知道严毓的身份和处境。诚然,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爱情是这个世界最无解的东西。萧覃在日夜监视严毓后,对她暗生情愫也由不得他自己控制。

  但他至少应该管住自己。

  纵使严毓与他两情相悦,但以二人当时的身份,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善果的。

  若是萧覃是个有担当的,他便应当舍了他益州牧府侍卫的身份,另谋出路。凭他的武艺,无论是投靠哪一方势力,都未必没有出头之日。到那时,他想求娶严毓,便名正言顺。

  即便他没能想到如此,那也应该控制好自己,不该在严毓那等处境之下还同她发生关系,日后事发只会将他们二人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也果不其然,严翕知道了严毓怀孕之事,若不是现在局势复杂,楚霁又故意想引严翕入局,严毓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再退一万步讲,这个时代对女子极为严苛,哪怕二人是寻常人家相恋的一对儿,二人尚未成婚便有了孩子,那叫无媒苟合,传出去被万人耻笑的也只会是严毓。

  楚霁本人朗月清风,于严毓本也有利用她入局的愧疚,所以对着这么一个不负责任又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实在没有好感,也不认为他是严毓的良人,只不过碍于严毓所求,这才出手营救。

  但在他的人救出萧覃后,楚霁想着严毓对萧覃的用心,所以也准备给萧覃一个小考验。

  在萧覃利索地准备自杀时,楚霁便已经对他产生了改观,还不算无可救药,所以他才命人将严毓带出来。

  严毓听完楚霁的一番话,便知道这其

  中有误会了,但果然楚大人是顶顶好的人。

  她笑着解释道:“楚大人的用心,严毓很感动。但是大人误会萧郎了,那日,是我给他的茶中下了药。算起来,是我强迫了他。”

  楚霁万万没想到事实的发展竟然是这样:“严小姐果然女中豪杰。”

  面对楚霁的感慨,严毓坦然笑道:“我喜欢他,也知他喜欢我。只是他碍于身份,总是一味退缩。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楚霁越发觉得这位严小姐实在妙人:“小姐坦荡,亦通透。”

  这时,萧覃也反应过来,狂喜过后尚且还记得感谢楚霁的恩情。

  楚霁摆摆手:“是我误会于你,该是我向你道歉。”

  严毓却道:“不,若不是大人这一出,我还不知他竟对我已如此情深。”说着,严毓对着萧覃轻哼一声:“我只当那日,全是因为药物的缘故呢。”

  这话萧覃实在冤得慌,也顾不上其他,连忙低声哄着严毓。

  楚霁瞧着眼前的二人,眉峰一挑。过程虽然曲折了些,但他也算是做了一回月老?

  但是谁要在这里看人家谈甜甜的恋爱啊!

  “姜木留下给萧覃看看伤,杨佑随我去议事。”

  哼,谁都别想谈。楚霁不由分说地做了安排,反正这里他最大。

  “楚霁,你过分!”

  姜木在他们身后气得跳脚,杨佑不得不安抚姜木几句,这才哄得姜木允许他去书房议事。

  第一百二十九章

  楚霁召杨佑议事, 还真是因为今日有八百里加急的密信传回。

  杨佑双手接过两封密信看了起来。

  从皇帝现在所在的蜀州传回的密信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贴身照顾皇帝的孙常侍,因着需要“解药”的缘故, 他已然和楚霁安排在太医院的太医精密联系在一起;另一个便是潜在大司农贾业成身边的谋士宦汲,向楚霁报告贾业成以及阿史那钜的动向。

  近来楚霁命人给皇帝体内的慢性毒喂了点解药,看着倒是又好了不少, 贾业成和阿史那钜便越来越坐不住了。因此,孙常侍和宦汲两人的密信几乎一日都未曾间断过。

  “贾业成给皇帝下毒了?这对于主公来说倒是好事,日后不论做什么都师出有名了。”杨佑一目十行,速度极快地看完密信, 又给出了分析。

  “自然,贾业成和阿史那钜狼子野心,竟敢毒害陛下。楚霁身为人臣, 怎能不为吾皇尽忠, 挥师东进,以清君侧?”楚霁话里满篇的忠君,面上却是戏谑。

  杨佑显然也是这个意思,只是“现如今益州未定那个,秦将军还未回来, 皇帝若此时没了, 只怕要起大乱子。”

  “放心,”楚霁摩挲着腰间的虎牙珮:“我已命太医院的人手, 无论如何吊着皇帝的命,让他死在该死的时候。”

  楚霁神色温柔, 语气淡然, 可说话的内容却足够残忍。无论如何吊住皇帝的命,那便是不管不顾赵协如何痛苦不堪, 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喘着便是。

  但杨佑却不觉得楚霁太过狠辣,若是想为人君者,没有这份狠心决绝又如何成事?更何况,赵协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本就不值得同情。

  至于楚霁要的师出有名,不仅是要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更要紧的是列土称王,形成强有力的政权领导。

  按照楚霁的想法,便定国号为楚,称楚王,划定沧、胶、云、益和奚五州为大楚国土。

  楚霁本不想另外再修建王宫,省得劳民伤财,卓询之却不同意。在某种意义上,王宫作为礼法的外在表现形式,必定得修建,而且还得修得巍峨耸立,不可侵犯。

  卓询之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楚霁考虑过后,准备把原本沧州境内的大雍皇帝行宫改制为楚王宫,如此倒也方便些。

  从赵协的祖父起,便是处处搜刮民脂民膏的糊涂皇帝,下令在大雍十六州各处修建行宫,以便皇帝出巡游玩起居,即便沧州西北苦寒,皇帝从不曾巡幸至此,但也不得不依照皇命修建行宫。

  楚霁自到沧州赴任后,因着这是皇帝留下的,以他身份立场倒是拆不得。

  现如今,这座行宫反而便宜了他,只要稍加改制,便能作为楚王宫使用。

  只是楚霁也言明,不必太过奢华,合乎规制即可。卓询之这下倒是没有反对,他有预感,楚霁不会在这沧州的楚王宫里久留,终归是要到盛京去的,现下也不必太过铺张。

  百官的任命名单杨佑也正在筹备罗列着。

  这其中的复杂之处,便是楚霁要改原本的三公九卿制改为三省六部制,设立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其最高长官分别为中书令、侍中、尚书令,同为宰相,分管起草、审议和执行君王的诏令,现有的秘书处也并入三省之中,三省官员相互制约,也与皇权形成制约。

  六部分为吏、户、礼、兵、刑、工,每部辖四司,共分为二十四司。

  按照楚霁的意思,再将大小官员分为九品,每品又有正从之分,一改大雍以俸禄评定官职的旧俗。

  一品文官为虚衔,再往下的尚书令为正二品,为百官之首,楚霁有意让杨佑领受此职。

  一品武官只设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元帅人选,楚霁不做他想,唯有自家现在还远在南奚的秦小将军。

  其余的文武官职各有品级,亦设立公侯伯子男各级爵位,但爵位只得降级承袭,直至最后收回。也就是说,男爵不可承袭,公爵在第五代时也要被收回。除此以为,无论是何爵位,均不享食邑封地,只是虚爵而已,如此也能大大地减少土地兼并和独占一方的情况。

  杨佑听到此也不由得一愣:“主公的两位哥哥和秦将军也是如此吗?”

  楚霁点点头,楚家众人和秦纵也不例外。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们是楚霁最亲近的人,必须要以身作则。两位哥哥楚霁会予以公爵,同样是承袭四代,子孙后代若是再想封爵荫荣,便也只能自己建功立业。

  至于秦纵,他会是楚霁钦点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唯一的实权一品官,凌驾于百官公爵之上。天下兵马大元帅楚霁只设这一朝,未来无论何人,最高只能官至骠骑大将军。

  天下兵马大元帅是楚霁对秦纵的偏爱和补偿,但往后不设此职,是因为此职地位超然,为了防止武官兵权太甚。

  “卓大人说,他不想领礼部尚书,他年纪大了,”杨佑又想起这个颇为头疼的问题,干脆抛给楚霁。

  礼部掌管一国典制、祭祀和外交,最主要的是楚霁要推行科举,此事也要由礼部负责。卓询之是当世大儒,冲着他名头来的学子不少。

  楚霁倒是能理解卓询之,他从大雍的官场斗争上好不容易保全自己,此时想急流勇退也是常理:“那便由他的儿子卓范担任亦可。”

  这不是什么难事,但这个答案显然没叫杨佑松一口气:“主公,卓大人说他想担任太子太傅,等着日后为主公好好培养继承人呢。”

  楚霁这下才懂了杨佑的为难,他和秦纵哪里生的出什么太子来?

  杨佑今日的用意,也是叫他必须要好好考虑这个问题。

  说实话,在见到秦纵之初,楚霁有想过,要是秦纵能归顺于他,待日后事成,自己干脆便封他为太子,叫他继承皇位。

  楚霁暗自挑眉,现在这想法只怕是行不通了。

  “莫说太子太傅,太傅卓先生也当得。日后,总有继承人给老先生练手的。”楚霁笑眯眯地结束了话题,又命人将杨佑好好地送出去。

  杨佑也理解楚霁,他自己和姜木便是这样,这辈子注定是没有子嗣的,只是他们二人比起楚霁和秦纵要自在多了,毕竟未来,这么多兄弟拼杀换来的安稳王朝,需要有一个能让他们心服口服的继承者。

  但杨佑始终相信,二人能处理好这个问题,否则也是太小看这两位了。

  自己实属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杨佑摇摇头,寻自家爱人去了。

  *

  秦纵领兵入棘阳关后,除却战死的南奚士兵,共有七万人降了秦纵。南奚士卒几乎所有人自从军起便听说着秦帅的传说,又见识了秦少帅远胜于秦帅的能力,早就不满南奚王室压迫的他们,几乎没有迟疑地就选择了归降。

  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很多。

  按照他一开始定下的行军路线,蒯民领兵五万南下去夺渔阳城,截住南奚军队的退路,白鑫领八万兵马北上,与南奚的主力部队交战,而秦纵亲率四万兵马,取最近路,直往南奚王廷而去。

  如此安排众人皆无异议,但白鑫却显得有些受宠若惊。

  “将军,我乃是云州降将!”直到军令下达到白鑫手中,他依旧有些不敢置信。

  将军一共领兵十七万,却将近半数的兵马交付于他,还是最重要的和南

  奚主力交战的任务,这叫白鑫如何敢当。

  秦纵却摇摇头:“云州已属主公,你便也是主公帐下大将。你与南奚交战多年,对其北部的了解甚至在我之上,你是最佳的人选。”

  其实,秦纵从一开始便是信任白鑫的,张舜之既然能将人亲自推荐过来,必然不会自己找死。但若是没有荣泰宁来降那一晚,白鑫的肺腑之言,秦纵也不会将八万大军尽数交到他手上。

  白鑫凭借着自己的赤忱耿直获得了秦纵百分百的信任,也为自己的未来铺上了锦绣青云路。

  对于秦纵的话,白鑫感动万分:“末将一定誓死拿下南奚,必定不负主公和将军所托。”

  拿下南奚并不是什么难事,南奚虽还有近二十万兵马,但萧彦早就尽失民心,若不是因为他们的祖祖辈辈都是被大雍流放至此的“罪人”,在大雍的待遇只会更差,他们才不会为了萧彦卖命。

  现如今是秦帅的儿子回来了,他们就知道,南奚真正的救星回来了。有秦少帅在,那么就不会让萧彦再继续对他们实行惨无人道的统治,也定不会让大雍再欺辱压榨他们。

  所以秦纵一路打过去,一路便有人归降。待他打开南奚王廷的大门时,手下兵马已有三十万之众。

  荣泰宁已经被秦纵放了出来,他口中渔阳的老焦、鑫阳的老吕此刻都策马立于秦纵身侧,随秦纵一同来到萧彦王宫外,蒯民他们几个知道将军此刻心绪驳杂,没有跟着秦纵一起过来,主动捉拿萧氏王族,处理起城中的事务。

  眼前的王宫早就变了模样,比秦纵曾经见到的更大上数倍不止,尽管战火已经让他破败颓唐,但在颓墙处依稀可见其曾金粉为饰,极尽奢华。

  宫中早已空无一人,太监宫女听说王廷被破的消息,早就卷起金银跑路,连地砖缝隙里镶嵌的宝石也不曾放过。萧彦被婉仪公主下了药,没有生育的能力,自然也就没有子嗣,至于他的那些后妃们,在萧彦得知城破的一瞬间,便被他尽数杀了,大约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便提前让人给他陪葬。

  “少帅,我们去把萧彦捉出来!”荣泰宁憋屈了许久,此时也是憋着一口气要发泄。

  “不必。”秦纵轻拉缰绳,踏雪似有所感,站在了王宫的中轴线上。

  秦纵望向坐落在中轴线上的承运殿,那里是文武百官议事之所。萧彦是从庶出的位子一步步爬上来的,此生最放不下的便是他君王的权势地位,此刻必定坐在那张龙椅上。

  秦纵没再说话,踏雪带着他沿着中轴线,向着承运殿飞驰而去。

  三年了,该做个了结了。

  第一百三十章

  萧彦一身衮服端坐在龙椅之上, 昔日辉煌盛大的承运殿风采不再,反倒叫萧彦那明黄的一身显得格格不入。

  听见脚步声,萧彦抬起头, 殿门处走进来一个身影,恍惚之间,萧彦竟觉得是故人魂归, 但秦纵像他的父亲,却比他父亲更狠心更隐忍。

  “纵儿回来了,都长这么大了。”

  萧彦笑着向来人打招呼,似乎一切还是昔年旧景, 年少的秦家少帅随父得胜归来,踌躇满志的君王在群臣议事的承运殿亲自为他们接风洗尘。

  萧彦和秦屹着实是有过一段君臣相宜的时光,他们一同起兵, 召集乡勇, 赶走了鱼肉百姓穷凶极恶的大雍驻军,建立了南奚王朝。

  王朝初立之时,大雍日日派兵前来平乱征讨,秦屹便带着南奚一群几乎没有经过训练的士兵远赴了沁叶城。为了尽快建立起强有力的军队,秦屹带着整个秦家亲自上阵, 就连当时才十岁的秦纵也不例外。

  而那时候的萧彦也称得上一句守成之主, 虽能力不显,但兢兢业业, 安抚民心,颁布利民的政策, 努力地做好一个君主, 名声很是不错。

  但随着秦家在边关屡立战功,秦屹的赫赫威名人人传颂, 萧彦那些猜忌多疑统统冒了出来。

  再后来,萧彦因为一直无子,便动了广纳后宫的心思,最终沉溺进去,一发不可收拾。秦屹自然要规劝萧彦,却引起了萧彦更大的不满。

  事情便一步一步地发展到今天。

  秦纵看着眼前这位全然被酒色掏空身体的君王,军靴踩在地上,一边走近龙椅,一边笑道:“承蒙国主惦念,秦纵回来了。带着三十万大军,国主可满意?”

  秦纵一步步走上玉阶,来到萧彦眼前,军靴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时间倒数的滴漏。

  承运殿采光极好,哪怕今日黑云压城,但回廊和窗户的巧妙设计还是让萧彦所坐的龙椅处极为光亮。

  萧彦这才看清秦纵的眼睛,一双意气风发中带着点点嗤笑的眼睛。

  不,不应该是这样!十万秦家军被屠戮致死,秦屹战死,秦纵被俘,一个当过俘虏满心仇恨的丧家之犬怎么会是这般模样?

  和他第一眼见到秦屹时一样的讨厌。明明是个流放之人,还是一个快要病死的人,满脸的傲气·。

  而他萧家在南奚经营多年,他虽是庶出,却已经是萧家唯一的继承人了,竟然要对着这么一个罪臣礼贤下士忍气吞声极尽拉拢。

  即便他一路领兵攻入王宫,但整个秦家军曾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秦纵是来复仇的,他应该双目猩红,他应该满身狼狈,他应该有大仇得报的近乎癫狂。

  萧彦之所以能收拾好自己,坐在龙椅上和秦纵那般对话,是因为他以为这样会刺激到秦纵,会让这位重新拾起秦屹威名的秦家少帅失态。秦少帅失态癫狂,他便也是看到了曾经的秦屹失态癫狂,这让萧彦畅快。

  他一直为没能看到秦屹死前的狼狈模样而感到惋惜,在知道秦纵回来寻仇而南奚大军节节败退投降时,萧彦知道回天无力,反而是想看秦纵的反应压过了亡国的恐惧。

  但秦纵的表现,却将萧彦彻底打入谷底。原来,一直以来的小丑,竟然都是他自己。

  其实从两年前起,秦纵的名字便再次出现在世人的耳中,是那个沧州牧楚霁说秦纵为他心腹大将,是平定胶州之乱的首功。若有质疑者,便是亦有叛乱之心,一句话堵住了众口悠悠。

  那个时候,远在蜀州的大雍皇帝已然不理世事,终日沉迷享乐,以致于某天马上风晕倒在了后妃的宫殿里。大雍皇帝无法再对于秦纵的再次扬名做出任何反应,也便只得任由楚霁颠倒黑白,但萧彦却因为这个消息惶惶不可终日。秦纵不光没有死在盛京,居然又投靠了一位主公,又成为了大将。

  萧彦突然桀桀地笑了起来,他从龙椅上站起:“秦纵,你以为你的新主公便当真全然信任你吗?我们都是当主公的人,我了解他的心思。正所谓鸟尽弓藏,你今日手握重兵,战功赫赫,来日楚霁当真能容你?”

  主公的猜忌,一定是秦纵的心病。萧彦不知道

  秦纵为什么今日能这般如常地前来,但他知道,一个人心中生出的梦魇是不会被轻易消除的,沁叶城的覆灭之战,就是秦纵永远的心魔。

  萧彦以为自己的话会像一把尖刀插进秦纵的胸膛,不想少年将军嗤笑一声:“你比我更了解,我的爱人?”

  萧彦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秦纵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深,直到透着温柔:“初入沧州,他只带一百士卒闯匪山,却命我相随,将全部身家托付;周珩兵临城下,他却只留五千人守城,其余兵马随我平定胶州;今日他信我攻下南奚后,即便手握三十万兵马,也定会去解救他在益州的家人。”

  论起来,楚霁是首先交付信任的人,并且这样的信任在两人的相处中愈发深厚。

  萧彦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秦纵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反倒是国主,不知近年来旧人可曾入梦?”

  萧彦忽然倒地,君王的冠冕摔落在地上,发出金玉碰撞的碎响,可萧彦的一只手还牢牢地扒住龙椅的一角。

  秦纵的军靴踩在萧彦的脖颈下方,稍稍用力便踩断了一根锁骨。

  “不,秦纵你不能杀我,我是南奚君主,按例哪怕是楚霁也不能杀我,杀了我,他会受到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这是萧彦仅剩的底气,当今讲究善待降将,更何况是萧彦这个一国之主。即便他是亡国之君,大雍也得给他封侯进爵,更何况是楚霁这个小小州牧。

  秦纵俯下身:“可我与楚楚商议过,要将你枭首示众,挂在城门口十年。”

  “秦纵你敢!”死得不留全尸,死后还被悬挂首级,这对于奴隶来说都是莫大的羞辱,更何况是对于萧彦。

  “我是不会如此。”

  秦纵踩碎了萧彦的另一根锁骨,刚想叫嚣的萧彦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萧彦说的没错,若是杀了他,难免会对楚楚的名声造成影响。

  想到这里,秦纵便觉得心口发软。

  这么多年,楚楚苦心经营着名声,从不曾踏错一步,无论是在文人政客还是平民百姓中都享有极高的声望。但当日的楚霁,哪怕还未对他有情,却也尽主公之义,愿意为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承诺允他日后杀了萧彦报仇。

  如此深情厚谊,秦纵心中感动,却不会真的置楚霁的名声于不顾。

  “我不会杀你,但是会永远囚禁你,命人每日从你的身上割下一块肉,用最薄的刀片下肉来,直到露出骨头,需要一万刀,三十年。”

  秦纵言语温和,倒有几分楚霁的样子:“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用最好的药,保住你的性命,让你寿、终、正、寝。”

  可即便他的语气再温和,此刻的他在萧彦眼中也如同魔鬼一般,这时的萧彦才意识到,从尸山火海里爬出来的秦纵,到底有多可怕。

  秦纵一声令下,等在外头的荣泰宁等人带着手下走了进来。

  “末将这就捆了他,让他受今日的第一刀。”荣泰宁只觉得少帅这法子好,削下萧彦一万块肉,才勉强对得起死在沁叶城的秦帅和十万兄弟。

  萧彦浑身发抖,被拖拽着往殿外去:“秦纵,霁还当着是能屈能伸,为了让你尽忠,竟愿意委身于你!但你别忘了,狡兔死走狗烹,你现在给他那么大的屈辱,日后你也是千刀万剐的下场!”

  萧彦已经疯了,每日在绝望中等到刀片的来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何其可怕。

  荣泰宁几人也没想到自家少帅和那沧胶云三州之主是这关系,萧彦所说也并非没有道理,几人霎时都愣在了原地。

  “很好,”秦纵走到瘫软在地的萧彦跟前:“第一刀,先挑了他的舌头。”

  少帅下令,荣泰宁必须执行,他压下心中情绪,抽出腰间短刀,一人便制住萧彦,又捏住他的下巴。

  不过眨眼间,血光四溅,只余下萧彦喉间痛苦的挣扎,只不过没了舌头,他再也嘶吼不出了。

  萧彦很快被拖下去止血,可不能让人死了,荣泰宁三人却站在秦纵身旁,欲言又止。

  “少帅……”

  话还没说,便被秦纵制止:“你们也都知道了,那便应该也知晓,我不会再做你们的少帅,只会做楚霁的将军。”

  “少……”荣泰宁被秦纵的一个眼神钉住,只好改了口:“将军,这南奚是您父亲的心血,您又将它从奸人手中夺回,您当真要将他再拱手旁人吗?”

  “那个萧彦脑子虽不清楚,但话有几分道理。咱们现在有三十万大军,您登基称王,才叫弟兄们心服口服。至于楚霁,您要是真喜欢,咱们就去抢回来给您做王后。”

  焦虎也连忙说道,却被站在他一旁的吕战用胳膊肘捅了一个孤拐:没瞧见少帅脸都黑了!

  秦纵虽不高兴他们将楚霁当做萧彦一流防备,但也知道他们实在是被三年前的事情搞怕了,生怕又来一个萧彦这样的人,那以后他们几十万人的性命和这些年的隐忍就全部付之东流了。

  “诸位请放心,主公与萧彦决然不同。”秦纵朝着三位老将行了一礼:“日后你们见了他,便知晓他是何等为人。”

  “既然将军都这样说,那么我们便相信将军。俺老吕跟定将军,将军认谁做主公,俺就认谁。”

  秦纵却微微皱眉,他自己于军中的威信固然重要,但楚霁身为主公,他才是所有人该真正信任臣服的那一个。

  但他也知道,这几人是父亲旧部,又亲眼见秦帅被主公背刺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难怪如此。

  秦纵干脆放出大招:“主公已然重建了沁叶城,还为父亲修建了秦帅祠。”

  果然,此话一出,三人瞬间寂静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狂喜:“我还真是有些相信这位楚州牧了。”

  秦纵走出承运殿,已是黑夜,但外头却被月光照得亮如白昼。

  “今儿倒是稀奇,白天那么阴沉,晚上月亮却好。”荣泰宁也跟着秦纵出来,却不由得感慨。

  秦纵淡然一笑,笑意直达眼底。

  楚霁就是这永远皎洁的月,高悬天上,平等地将每一个人照亮。

  从今以后,南奚也会沐浴在月华之下。

  而此刻,秦纵要去给月亮写一封撒娇的信。

  第一百三十一章

  蒯息、蒯民和白鑫三人动作极快, 趁着秦纵去找萧彦时,便将萧氏一族的其他人等,王族亲眷和亲信党羽下了大狱。是生是死, 全看秦纵的决断。

  对于旁人都好说,萧彦没有孩子,萧氏嫡系到他这里便彻底断了, 其余的人不过是萧氏旁支。萧彦大权独揽,又因没有后嗣而满心猜忌不准旁支掌权,真论起来,这些人不过空有虚名而无实权罢了, 只需将他们都贬为庶民,再看管起来,按照在南奚时的作恶程度不同, 拉到矿山或是旁的地方做几年劳改也就是了。

  但婉仪公主却不同, 她虽未女子,确实萧氏嫡系嫡长女,又终身未婚,经营多年,其影响力并不比萧彦差多少, 却不知这几年为何突然出家为尼, 带发修行,不再理会世俗中事。

  还有婉仪公主的那个弟弟, 萧家嫡幼子萧译,秦纵原以为萧译已经被她寻回护在府中, 不想此番清算倒是未得见。

  秦纵倒是去大狱中见过婉仪公主一回, 跪坐在牢狱之中的女子褪去了满头珠翠华贵,反而一身素服。也是了, 蒯民他们是在公主府的小佛堂里找到这位公主的。

  平心而论,若不是当初这位婉仪公主执意要嫁给他的父亲,秦纵对她是并无恶感的。想反,婉仪公主比萧彦清醒,也比萧彦有手段。只是偏偏,这位过于有手段的公主直接断了萧彦的生育能力,也算得上是萧彦变得暴虐荒淫的导火索。

  秦纵来时,婉仪正跪在地上念佛经,不曾睁开眼瞧上秦纵一眼。秦纵也不在意,反而他觉得,这位前朝公主面色灰败,似有心灰意冷

  的轻生之像。

  这副模样出现在婉仪身上,实在违和,秦纵隐隐觉得这事儿和那位消失多年的萧家幼子有关。

  也不知这人到底被婉仪找到没有,不知他是否知晓自己身世,更不知他是否心存复国之念。

  所以为了防止后患无穷,秦纵倒是不得不弄清楚其中发生了何事。

  “去查查这几年萧婉仪都发生了什么,必须事无巨细。”秦纵对着蒯息吩咐道。

  蒯息刚准备领命,忽然进来一个士兵:“将军,外面有一人自称是无患子,想求见将军。”

  无患子?那不是他师父嘛,秦纵找他许久,却都不曾得见踪迹。

  秦纵眼睛一亮:“快请。”

  蒯息不知无患子的身份,但看秦纵的反应便知此人与秦纵关系深厚,于是拱手道:“末将这就去查。”

  “不必查了,我知道。”无患子还是那般仙风道骨,一身鹤衣大氅。

  他快步走进来,只听得蒯息说了这一句,便知道秦纵是让人查什么。

  秦纵原本的欣喜消散掉大半:“师父是为了萧婉仪而来的?”

  无患子叹了一口气:“纵儿,你既然称我一声师父,那便是定然还记得,我曾说过,你若要谢我,便在日后答应我一件事。”

  秦纵自然记得,便是因为记得才警觉。萧婉仪身份特殊,秦纵不可能说放便放了,更何况,她身上还牵扯着萧氏王族的最后一个嫡子。但他秦纵也并非背信弃义之人,更何况这还是传授他医术的师父。

  无患子看出秦纵的心思,说道:“且听我说完这段往事烂账,你自会有所决断,不必为难。”

  蒯息知道后面的密辛他再听倒是不合适,看了秦纵一眼,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营帐内只余下秦纵与无患子两人,秦纵请师父上座,又亲自奉了茶。

  “纵儿可知四百年前的河东崔氏?”无患子喝了一口茶,在茶香袅袅中终于开了口。

  河东崔氏,即便秦纵并不通晓史书也听闻过一二,前朝大齐时最富盛名的家族,族中尽出天下能人异士。据说他们当中有人能推演天象,知晓天地玄机;又有人极善岐黄之术,能活死人,肉白骨。

  无患子笑着摇了摇头:“先祖到底如何我也不能得知,只是传到我这一代,便也只是略通医术,懂得些观天法门罢了。”

  秦纵也是真的没想到,无患子竟然是河东崔氏的后人,不过想到他那一身医术,秦纵倒觉得此事并非无迹可寻。

  只是无患子突然提起河东崔氏,这让秦纵不得不想起了已经灭亡的大齐,四百年前,河东崔氏随着大齐王朝的覆灭一同消散,只给世人留下了无数传说。

  无患子见秦纵的反应,长舒一口气,讲起了他口中的往事烂账。

  前朝大齐皇帝虽一代一代地昏聩下去,以致于王朝覆灭如大厦之倾,不过一瞬之间。但齐后主在亡国之前却突然醒悟,自知无可逃避,便将尚在襁褓的太子托付给崔家和一众齐氏家臣,请求他们悉心教导,将太子改姓为复,以图日后的复国大业。

  大齐皇室于崔氏先祖有恩,崔家不得不接过重担。齐氏家臣也都忠心耿耿,舍弃了家业带着小太子隐姓埋名,甚至洛家把刚刚出生的长房嫡孙留在皇宫里,就是为了代替小太子,掩人耳目。

  这往事还真是够往的,时间一拨就是四百年前。

  秦纵皱着眉问道:“师父,您该不会说萧婉仪是大齐皇室后裔吧?若如此,徒儿便更不能放了她。可是她怎么会姓萧?萧彦和大齐皇室又有何关联?”

  这便是秦纵觉得古怪之处,若是无患子想承先祖遗志,保大齐皇帝后嗣,那前几日便该来了,毕竟现在的萧彦已经不成样子,连话都不能说。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萧婉仪是嫡出,和萧彦并非一母所生,那么早已亡故的萧老夫人便是大齐皇帝后裔了。

  无患子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秦纵:“自大齐亡国后,不知为何,后人皆子嗣单薄,崔家先祖穷尽医术也不得医治。至第十代时,先主公复衍只得两女。因这几百年的苦心经营,复家门风

  鼎盛,有隐世大族之态,于是复家长女便嫁入当时的萧州牧家为嫡妻,又生下一子一女。”

  秦纵大约懂了这些齐家旧臣的心思,当日大雍初立之时,真是民心所向,他们无法寻得机会复国,但却也在暗中积蓄力量。这些人出身士族,各个都是不凡的,几代经营下来复家自然鼎盛。后来大雍皇室昏懦,又恰逢复家无子,继承了祖先遗志的新齐家旧臣们便另寻了出路,将小姐嫁与权贵,再悉心辅佐其后代,便也勉强算是大齐皇室之后。

  其实几百年过去了,若是说对大齐皇帝有多忠心嘛,或许刚开始的那一辈的确忠心,但数百年过去了,这些人还在坚持着,无非是因为当初为了光复齐朝,整个家族都已经交付进去了,想要再抽身又如何舍得祖宗的百年心血付出?

  “所以萧译并不是在流放途中走失的,而是被他们带走的?”秦纵漠然问道,甚至有几分嗤笑的意味。

  这些昔日忠心耿耿的齐家旧臣,已然变成了一群疯子赌徒。萧译还未长成,萧家却已然获罪流放,甚至牵连复家,一蹶不振。

  可他们已经在这场托孤里付出太多,无论如何都要捞回本的,所以秦纵只觉得讽刺。

  但这份嘲讽并不是对着无患子,且不说无患子是秦纵的师父,单凭秦纵对无患子的了解,以及今日他主动来找自己袒露旧事,秦纵便知道他定然是不赞成此事的。

  “所以萧译现在何处?姜木便是萧译?不,姜木不知自己来历……”

  秦纵记得萧译走失时已经大约有了七八岁,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已经有了记忆,若姜木是萧译,他不会对自己的来历全然不知。然且,姜木与楚霁年岁相当,可萧译至少三十有五了。

  “不,不是姜木。”

  提起姜木,无患子的情绪显然更波动了些,毕竟姜木尚在襁褓时就是无患子一手养大的。说完这话,无患子闭上眼睛,良久才颓唐道:“萧译,便是周珩。”

  周珩在桐昌城所做这事,无患子是知晓的,甚至在听说了桐昌城时疫时,无患子心里便有了猜测。只是当他赶到桐昌城,姜木已然将时疫控制住了。

  无患子自觉周珩变成这副模样也有他一份错失,所以羞愧之下不敢露面,这才又暗自离开。

  “当年复家荣光不在,他们将萧译带回后,又凭借仅剩的积蓄疏通关系,给他买了一个良籍,改姓为周。萧译一开始是极尽反抗的,我舍不得那孩子,便想着将他送走,可不想却被他们发现。最终他们对萧译实施了更残忍的手段,他们叫他主公,告诉他是百年复国的希望,却无时无刻不在控制他的一言一行,不允许任何外人靠近,要求他杀死自己的宠物……如此种种,不可胜数。”

  无患子那时候是心疼周珩的,他想着总有一日要把这孩子救出去,可崔家到他这里也只剩下他一人,他一人之力如何抵抗其他几大氏族的联合?

  直到姜木的到来,无患子发现周珩真的变了,变得比那些人想要的模样更可怕。

  因为担心周珩也如他外祖父一般子息单薄,那些人便又去四处寻找复衍的二女儿所生之子。当年的二小姐不满家族为她安排的婚事竟逃婚去了,最后和一山野之人相爱,生下姜木。这些人寻到姜木之后,由于害怕二小姐泄露秘密,竟将二小姐和她的夫婿一同杀了,将尚在襁褓的姜木带回抚养。

  周珩是最不能适应姜木到来的人,他那个时候已经被洗脑成功,他自认肩负使命,是大齐皇室唯一的遗脉,是以后唯一的天子,他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他的地位。

  于是,十二岁的周珩举起平日练武的剑,趁人不备便要杀了姜木。

  危急时刻,是无患子将姜木救下,同时也下定了要离开的决心。周珩的悲剧已经造成,他不能做再让一个无辜的孩子被折磨成这副模样。

  “后来,周珩当上了州牧,权势愈盛,竟渐渐找到了我和木儿的藏身之处。”

  秦纵听到这儿已经理清了思路,无患子所言虽让他震惊,倒也并非全然在意料之外。

  周珩虽然可恨,不想却也有可怜之处。只是再可怜,也无法抵消他在桐昌城做下的恶。

  而无患子将姜木救出,秦纵便知自己没有拜错师父,于众人癫狂之际清醒抽身,又尽力保全了无辜之人,当得起德高二字。

  “那为何你还会离开师兄身边,反而到南奚来?”

  姜木只习得了医术,却不通武艺。若无无患子在身旁保护,只怕更危险。

  按照秦纵的推测,若是在楚霁所知晓的历史中有姜木存在的话,那么楚霁不

  会对于无患子是他师父这件事如此震惊。

  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情,这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许是无患子没有到南奚去,也许是无患子还未同他相见便提前离开,而能让他离开的原因只有一样,那便是姜木出事了。

  可偏偏楚霁与姜木相遇是偶然,他并不知道姜木此人的存在。那么在原来的轨迹中,姜木被周珩抓住了,使得无患子不得不提前离开。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秦纵不敢想。

  “崔家人有推算演化之能,我当年隐约推算出天下明主在南方,又花了几年功夫确定了此人是你,但也推定你日后必有劫难。所以我来到南奚,授你医术,希望关键时候能保你性命。但我又存了私心,希望你日后能庇护姜木,便又提了要求,所以不敢以师父自居。”

  秦纵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无患子是特意为了他才到南奚的,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若是没有无患子传授的医术,他在沁叶城一战中定会落下病根。

  结合楚霁初见他的反应,生怕他哪里有什么毛病命姜木格外小心照看。秦纵知道,在原本的时间线中,无患子没来得及教他医术,让他落下了很严重的毛病。

  “师父,您即便不认徒儿,可我已然唤了姜木两年的师兄。”秦纵的态度比之方才更为敬重,朝着无患子单膝跪下。

  无患子一时泪流满面,又连忙将秦纵扶起。

  “好徒儿,师父是怕你不肯认我。”无患子抹了一把眼泪,到底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婉仪也实在是可怜。四年前,她便全然知晓了真相,从此心灰意冷,不再理会俗世。”

  秦纵与萧婉仪是有恩怨的,当年的宴会上,萧婉仪极为强势地提出要嫁与秦屹做续弦,还与萧彦一唱一和,惹得秦纵当场掀了桌子。

  可当时的萧婉仪却并非出于本心要强嫁秦屹,而是她收到了一封信,关于萧译的下落。

  婉仪公主全力寻找走失的弟弟多年谁人不知,所以寻常婉仪也并不会相信,但偏偏随信而来的是萧译的贴身玉佩,婉仪也有一块,是萧家嫡系嫡出才有的,连萧彦都没有。

  婉仪抓住了唯一的希望,但对方的要求却是只有婉仪嫁与秦屹,想办法获得秦屹信任,拿到兵权,然后才会告诉她弟弟的下落。

  于是这才有了当日宫宴之事,但秦屹不愿,秦纵强势,此事又不得不作罢。婉仪悲痛万分,却被知晓真相又恰在南奚的无患子撞见。

  给婉仪写信的不是旁人,正是周珩设计的。他知道自己的姐姐是南奚公主,也知道姐姐如何寻找思念他,可是那时他刚当上州牧,正是缺钱缺兵马的时候,所以便将主意打到了自己亲姐姐的头上。

  婉仪这么多年在南奚与萧彦明争暗斗,甚至为了帮萧译守住地位不嫁,也愿意为了萧译的一点儿消息全然奉献自己,到头来竟然全部都是亲弟弟的算计。

  她得知实情之后,万千亲情,连同她的俗世之念一起斩断。

  秦纵听完默然良久,半晌才道:“我会给主公写信,商议萧婉仪一事。”

  其实不用商议秦纵也知道,楚楚最心软,知晓此事后必定不会再追究这么一个可怜人。

  只是主公的君权不可逾越,在这一点上,秦纵一直做得很好。私底下他们怎么亲昵都没关系,明面上必须一切以楚霁的意愿为准绳,这是他们作为最高掌权者相爱相守的相处默契。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二合一)

  楚霁和秦纵养的那只鹰隼, 取名叫做同风。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1】

  楚霁觉得,这只鹰隼神勇非常, 又是自家小将军费心抓来的,即便不是传说中的大鹏神鸟,也丝毫不逊, 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这两三个月来,同风可是累坏了,来回给它的两位主人来往书信。即便它比一般鹰隼更擅长飞行,更不用说寻常信鸽了, 但从沧州和南奚往返也需十日。

  同风从南奚带着秦纵的书信飞回时,楚霁却不在府中。

  今日是沧州最后一座百业学堂落成开学的时候,楚霁听课去了。

  这百业学堂和曙霁书院不同, 曙霁书院培养的是想要考取功名的学子, 授课的夫子都有功名在身,但百业学堂却面向普通的群众,尤其是村子里的农民。

  百工学堂也教人认字写字,但却不是教天地炎黄、经史子集,反而更落在实处, 比如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去富户家里上工的契书怎么认,受骗了该找谁主持公道, 再教一些简单的算术,让他们能在务工时免受坑蒙拐骗。

  毕竟农民是按照天时吃饭的, 农忙时他们在田地里头忙碌, 但农闲时他们却不会真的选择闲着,反而会去富人地主家做短工或是做跟着人盖房子一类的活计。

  楚霁再怎么管理, 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事无巨细,往常也经常发生被奸商坑了的农民,但是他们不识字,契书上写的什么都看不懂,拿到了衙门一看,白纸黑字都是对他们不利的内容,却还明晃晃地按着红手印。

  所以楚霁便想着建扫盲性质的学堂,不用他们学多高深的文化,但至少叫他们识得一些常用的字,这样也便是够用了。现在和楚霁当初生活的地方不同,商终究是商,也是平民百姓,不敢随便去钻法律的空子,玩什么文字游戏,至多也就是仗着农民不识字坑骗他们。

  他先是在五柳村进行了试点,在两年前就建好了百工学堂进行授课,成效很是不错,他便在今年初进行了推广。

  当然也不能光教授识文断字这类,毕竟学习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既然事情办了,楚霁总是想着要更落到实处地发挥作用。

  因此,百工学堂还会不定时地请村子里庄稼种得特别好的、家畜养得特别肥的、针线活特别好的……只要是有长处又是农民生活所需的,都有可能成为百工学堂的老师,由官府给予他们奖章和薪水,请他们给村民传授传授经验。

  楚霁不是没想过将这些法子直接登报,但是这些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又哪里是会去买报的呢?买了也看不懂啊。

  蒋老三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人头,基本上都是村里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不由得紧张地搓了搓手。

  “老三啊,你就大胆地讲,楚大人说不怕讲错,就怕不讲。”村长见蒋老三紧张,便出言鼓励他。

  这里是蒋家村,村长算起来也是蒋老三的族叔,自家后辈这么有出息被选中当着学堂的老师,他面子上不知道多有光呢,逢人就夸自家这个侄子有本事。

  不过蒋老三的确有本事,他家里兄弟多,分家出去的时候一共就得了二亩水田三亩旱地,但每年这五亩地的产量抵人家七八亩,今日便是请他来分享经验的。

  蒋老三哪里会不讲,他早得了官府的奖励,那奖章是能别在衣服上带出去炫耀的,那十两银子更是实打实的。

  要说他怕不怕被别人学去自己增产的法子?蒋老三是不怕的,他自己就是蒋家村里的人,村里大部分人都是他的族亲,他也想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再者说了,现在他们的粮食可不是由城里那些粮行商户来收,往年收成好的时候,因为卖的粮多,那些人反而会故意压他们的价。现在是由官府统一定价来收,价格不知公道上多少倍。而且就算谁家急着用钱,卖了大量的粮食也不用担心,现在粮食的售价也是官府统一定的,除了贡米珍珠米这些名贵品种,寻常地里长的粮食也不像从前那么贵了,倒也能叫人一天至少吃上一碗干米饭。

  这以前也不是他想藏着掖着,他都没想到还能通过讲课的方式把他的想法告诉给大家。

  清了清嗓子,蒋老三抑制住心里的激动,大声问:“大家都是种地的,咱们最恨地里有什么?”

  底下本就不算安静的教室顿时又更热闹起来,大家都相互讨论起来。

  楚霁看得也是稀奇又满意,想不到这个蒋

  老三上起课来还有模有样的,还知道先来个提问,设置悬念啊。

  他自然知道蒋老三今天要讲什么,事实上这种关乎民生的大事楚霁也不可能任由着瞎折腾,有的人家的确是庄稼长得好,但那是因为土地本身肥沃,而不是因为精心侍弄的功劳。所以每次选出来授课的人都是分管农业的大小属官遴选出来的,又和西郊农场里的人进行过交流,认为是切实可行的才将他们选来学堂讲课的。

  至于有些人家的确是让贫瘠土地长出奇迹的,楚霁也不想放过。这些人要是有想法,楚霁便拨一块田给他实验,只不过这在旁人看来像是瞎折腾罢了。若是没有想法,楚霁便商量着让农场的人帮主人家干一季农活,看看人家是怎么干的,也许能有些门道。

  所以楚霁有心培养,想着说不定日后就能出些个伟大的农学家呢?

  农业是国之基础,现如今哪怕是沧州境内也还有吃不上饭的人家,更不要说全国了。但这却是客官原因造成的,人口年年增长,但土地就那么多,再不在亩产量上下功夫,吃不上饭的人只会更多。

  楚霁记得后世水稻亩产最高记录是1052公斤,这里头有超级杂交水稻的莫大功劳,这楚霁是万万不敢想的,但好歹也不能像如今这样大部分人家亩产只有一百来公斤的。

  反正楚霁有钱,搞科研求进步嘛,就是得舍得银子让人家折腾。

  “诶,小兄弟,老师提问你呢。”楚霁忽然被旁边的人用胳膊捅了一下,顿时回过神来。

  大约是楚霁看着眼生,不是蒋家村的人,所以方才课上的第一个问题,蒋老三喊了他来回答。

  但蒋老三倒不是因为针对楚霁是外乡人,反而是蒋老三记得楚大人说过,要一视同仁地接纳其他村来听课的人,别村的人都想来听他的课,这只能说明他粮食真的种得好啊。

  所以为了让这个外乡人感受到他们蒋家村的热情,蒋老三第一个就喊了他回答问题。当然啦,这也又他的私心,这外乡人实在也长得忒俊了,十里八乡他都没见过第二个,一看就让人想跟他说话。

  “小兄弟,你家里也有田地吧?”蒋老三见楚霁愣愣的不说话,还当是自己太凶了,连忙更和蔼了一些:“平日里你们最恨田里有什么?”

  楚霁这下也彻底回神,站起来笑着道:“家中是有些田地。若是说平日里最恨什么,自然是田里的害虫了。”

  楚霁的回答当然是对的,毕竟他可是手里握着标准答案的。

  果不其然,蒋老三笑眯眯地点着头让人坐下:“不错,这位小兄弟答得很好。快坐下吧。

  楚霁坐下后,蒋老三又继续道“这些虫子,不仅会吃掉我们辛苦种下去的种子,在水稻麦子长大之后,又会吃到叶子和谷子,实在可恶。”

  此话一出,都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是啊,每年我们家的水稻,叶子上都是虫眼。”

  “还有不少没发芽就被吃了,根本长不出来。”

  “要是有什么办法治一治这些该死的虫子就好了。”

  ……

  “大家稍安勿躁,”蒋老三摆摆手:“我要说啊,我们家的田里的害虫比你们家的都要少!”

  一语激起千层浪,怪不得蒋老三家只有五亩地,每年粮食产得还那么多,原来是有法子治这些虫子!

  眼见着自己成功地调动起乡亲们的好奇心,蒋老三也觉得很是满足:“那是啊,因为我和我媳妇儿特别勤快!”

  “放屁,咱们庄户人家,哪家不勤快!”

  这话立刻就引起了大家的不满,蒋老三说得好像他们不勤快一样。但大家都知道,种地辛苦,都是力气活儿,人人都得勤快才能把庄稼种好。

  “大家别急,别急,”蒋老三也不是故意嘚瑟的人,事实也确实是这样:“每年秋天,大家伙儿收了水稻,是不是就把田放在哪儿不管?等到来年春天再去耕地?”

  村里向来是这样的,冬天太冷,家家户户都是猫冬的时候。可以说,秋收过后便是难得的清闲了,谁还去地里?

  哪怕是收成特别不好的年份,为了能有银钱粮食过冬过年,大家也是到镇上县里去找短工做。这时候还往田里跑什么?寒冬腊月的,还能长出大米来不成?

  “每年收完水稻之后,我和我媳妇儿俩人就会把地里和田埂上的杂草全部清理掉,然后再引水进来,把水田全部浸漫,这样很多害虫还要它们留在地里的卵就全都死了,要么淹死要么冻死了。你们想啊,虫卵都没了,来年哪里还有那么多的害虫!”

  底下的人都是种了多年庄稼的人,一听这话把大腿拍得直响。

  一些人恨自己怎么没早想到这个法子,但更后悔的是那些曾经看见过蒋老三两口子往水田里灌水的,当时他们看两人累得大喘气,还问了两人在干嘛。

  那时候人家也没藏着掖着,说是感觉这样能让虫害少一点。可那时候他们也没相信啊,但现在人家不仅庄稼长得好,更是得了官府的表彰。官府的表彰还能有假?这法子肯定管用。

  “现在最快也只能等明年了,眼下稻谷都要熟了,咱们家里老老小小的都在地里守着,一看见虫子就掐死。但密密麻麻的,哪里忙得过来!”

  一时之间,长吁短叹之声不绝,方才提醒楚霁答题的小伙子更是懊恼地和楚霁诉苦:“我家里今天特地派我来和蒋老三学学怎么能叫粮食多产,不然我还在地里抓虫子呢!”

  楚霁看他实在可怜,现下正是蚊虫多的时候,他想必是家中的主劳动力,今日白天不在,晚上肯定也要在水田里捉虫子外加喂蚊子。

  “别着急,说不定蒋老三还有旁的法子呢?要不你问问他?”楚霁好心提醒。

  “也对啊。”小伙子一拍脑门儿,也是个放得开的,当即站起来问:“蒋老…蒋夫子,你有没有法子能让现在的虫子也少一些?实在是再多一些,我怕把我一起给吃了。”

  大家一听都笑了起来,但这虫子不吃人,地里的蚊子可是要吃人的,白天也就算了,夜里还要呆在田里,实在是要命地折腾人,所以也都关切地看向蒋老三。

  哦不,是蒋夫子。蒋成才那小子就是机灵,还知道改称呼呢。

  蒋老三还真是有法子,就是用菟丝子捣出汁来,混在水里,再喷在庄稼叶子上,这法子不光能用在水稻上,麦子也能用。

  当初他是发现自家有一块地里长了菟丝子,但他们家就俩人,实在忙不过来了,虽说经过冬天浸水那一招,地里的虫害减少了,但也不是没有了,两人也忙着捉虫子呢。那块地又不肥沃,便没去除这地里的杂草。

  但没想到,这块地里的收成意外的好,虫害比旁的精心侍弄的田地都少。蒋老三左思右想,觉得是菟丝子的功劳。第二年再种

  庄稼时,便特意将菟丝子捣碎混在水里,喷洒在田里,效果果然不错。

  今年年初县里负责农收这一块的大人找到他,说是要请他在百业学堂教教大家怎么增产,问他愿不愿意。蒋老三二话没说就把自己的两个法子贡献了出来,自从知道他们村子也要建百业学堂之后,蒋老三就一直想去自荐来着。

  后来那位大人把他带到了楚大人的农场,农场里的大人们又和他一起试验了菟丝子的那个法子,最后还搞出了改良版,效果更好。

  将菟丝子煮熟之后,再和水还有盐混合在一起,开火熬煮,变成绿色的药液,再洒在庄稼上,就能使虫害大大减少。【2】

  菟丝子本身就是一味药材,虽然随处可见不值钱,但却肯定对人体无害,所以这法子用起来也放心。

  蒋老三没有藏私,更是没有独吞功劳,说这是楚大人农场里的人和他一起改良出来的方子。

  一听见楚大人三个字,这个方子立马就被众人认可了。

  不仅是村民们激动,村长更是激动。这个法子推广下去,蒋家村产粮能翻番,对于他这个村长来说,那可是极大的功绩。

  看众人还在七嘴八舌激动地说着话,又恨不得立刻回家去试试,村长终于一拍板:“散课,大家回去都试试这个法子,拿不准的多去问问老三。”

  接着,村长又嘱咐蒋老三:“他们要是不懂的,你多帮衬着。”

  蒋老三当然没什么不答应的,农场里的大人们也说了,希望这法子能帮助到更多的农民,能种出更多的粮食,让大家都能吃饱肚子。

  众人这便要散了,当然也有意犹未尽还在继续讨论的,楚霁的“同桌”,那个叫蒋有才的小伙子就是这样。

  “你见过楚大人不?”蒋有才问着楚霁。

  楚霁也不能对着人家撒谎吧,便点了点头。在镜子里见过,应该也叫见过吧?

  蒋有才顿时更加兴奋了:“你说,楚大人怎么就那么好呢?对咱们这么掏心掏肺的,楚大人果然是仙人下凡,专门救苦救难来了。我听人家说,楚大人长得还特别好看,是不是比你还好看啊?我真想也见见楚大人。”

  蒋有才自觉和人家做了同桌,又是自来熟的性子,说话也没什么拘束。他觉得自己这同桌已经够俊的了,要是比他这同桌还好看,他还真是想象不出来。

  忽然间,他想起自己还不知同桌姓名呢,这样也好下次来听课还坐在一起。他这同桌不仅俊俏,而且脑子也活络,既能回答出蒋夫子的问题,还能提醒他问蒋夫子问题。

  他正准备说话,天上突然疾风袭来,一声长啸鸣于半空。

  在场的所有人都仰起头,看见了一只双翼展开的鹰隼,威势非常。

  压迫感让蒋有才呆愣在了原地,偏偏那鹰隼还直直地朝他俯冲过来!蒋有才想逃,想喊娘,但他害怕地腿都要抖了。

  可下一秒,他就看见那鹰隼乖巧地落在了他那同桌的手臂上!

  楚霁原先见同风寻来是高兴的,这意味着阿纵又给他写信了。但很快他意识到同风吓到了这些村民,便赶紧让同风收敛起来。所以除了蒋有才因为离楚霁太近,直面同风才吓得腿都,旁人这时候都满眼稀奇地看着这极为罕见的鹰隼。

  “抱歉,同风吓到你了。这是我的宠物,并不伤人。”楚霁将蒋有才扶好,又朝着他道歉。

  蒋有才这才勉强回神,又觉得自己方才的表现实在丢脸,尴尬地笑了两声道:“小兄弟好兴致啊,养的宠物,这般…神勇。”

  他也实在找不出旁的词来形容了,这满沧州哪有人把如此猛禽当做宠物的啊!

  还真有。人群中好像有人认出了同风:“我看着,怎么那么像是楚大人带回来的那只鹰隼呢?”

  “是了,之前楚大人回城,我正巧在城里做工,是看见了的,那只鹰隼也像这么大。”

  “我听说,楚大人那只鹰隼是秦将军特地打大阙那边弄来的呢。”

  ……

  众人议论中,楚霁倒是不好就这么走了。此时村长也听到议论,连忙从前头赶过来。

  旁人不认得楚霁,但村长认得啊!村长虽不算是朝廷官员,但因为蒋家村离沧州城近,村长到城里办事时见过几次楚霁。

  “楚大人!草民竟不知您也来了!”村长此话一出,惊呆了一大片。

  竟然真的是楚大人,他们和楚大人呆在同一个课堂里听了一堂课!

  最震惊的当属蒋老三和蒋有才了,蒋老三是因为方才课堂上居然提了楚大人来回答问题,蒋有才更是觉得自己简直大逆不道了!

  他刚刚干了什么!他给了楚大人一胳膊肘,上课和楚大人说小话,居然还问楚大人见没见过楚大人。

  蒋有才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旁人见此,连忙哗啦啦跪了满地。

  楚霁无奈地摇摇头,他本就是仗着村子里的人几乎不认识他才来的,村长虽见过他几面,但这次村长在前头主持课堂纪律,楚霁特地躲在了后排,果然也没引起村长的注意。

  这下倒好,被同风的出现破坏了。

  楚霁让跪了满地的人都起来,又对蒋有才笑着道:“这下你也见着啦,也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不是什么仙人。”

  蒋有才连连点头:“是,是,是,见着了,我也见着楚大人了!”说完这话,竟然还有些哽咽。

  楚霁知道自己身份暴露,再在这里他们都要拘着礼,便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离开了。

  他没叫村民跟着,但远远地听见村长也鼓励了大家几句,又说明日会有沧州城的大夫来教大家一些简单的急救知识,让大家都来听课,别辜负了楚大人的心意。

  楚霁的唇角不由得弯了起来,又伸手摸了摸同风的羽毛。

  同风茫然地看过来,楚霁抱着它,笑得温柔:“和你主人一样,小混蛋,总是搞破坏。”

  第一百三十三章

  秦纵的来信很频繁, 正经的却少。

  比如说上次攻入南奚王廷,秦纵下令割了萧彦的舌头,这么大的事居然也只是在信上几笔带过, 余下的满篇都是黏黏糊糊的。

  楚霁以为这次也是的,进了马车后便随手打开同风送来的信件。

  不想却关乎着这么多人的身世,

  对于周珩的来历他早有怀疑, 一个小士族出来的官员,怎么会有两仪花这种前朝禁物,用的还如此纯熟?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位竟然还有个双重“皇子”的身份呢。

  周珩的确可怜,被那么一群疯子教导, 任谁都有可能变得心智失常。

  楚霁同情他的幼年的遭遇,但悲惨的童年不应该成为杀害他人的借口和屠刀。若是真论起幼年的悲惨,楚霁的遭遇也并不比周珩好多少, 甚至楚霁才是真正在流血和死亡中长大的人。

  周珩年仅十岁就能因为担心姜木影响他将来的地位, 就对襁褓中的姜木痛下杀手;会因为想要秦屹手中的兵权,逼迫唯一对他真心实意的亲姐姐嫁人;能因为他所谓的复国大业,就残害桐昌城数万百姓的性命……楚霁实在没有办法仅仅因为他的悲惨童年就理解他的种种行径。

  倒是萧婉仪,楚霁对她倒是非常同情。她被亲情束缚了一生,被亲弟弟吸血利用, 实在是可怜。他也曾听说, 婉仪公主是很厉害的存在,即便是秦纵不喜萧婉仪曾威逼着要与他父亲联姻, 秦纵也不得不承认,萧婉仪是比萧彦更适合也更有手段当好统治者的。

  秦纵师父想要带走萧婉仪一事, 楚霁自然同意。萧婉仪已经没有了东山再起的可能, 又有无患子看着,不会再对楚霁产生任何的威胁。

  至于姜木, 楚霁不打算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姜木的性子他了解,他被无患子保护得很好,还和小孩子似的,杨佑曾经对感情的回避已经是他遭遇的最大困境了。姜木一定不愿意知道自己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身世,还是让他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神医吧。

  秦纵也赞同楚霁的决定,现在他已经可以确定姜木的年岁和楚霁相同,但他的这位师兄啊,最是“没心没肺”了,

  这早就过去几百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不可能再死灰复燃,又何必叫他徒增烦恼?

  收到楚霁回信的当天,秦纵便将“主公同意释放萧婉仪”的决定告诉了无患子,同时他也邀请无患子到沧州常住,带着萧婉仪也无妨,主公不会将她视作罪人。

  无患子却不愿意,只说日后有缘定会再相见。秦纵无法,又不能将人强留着,便也只能任由无患子再度云游。

  也不知无患子是怎么同萧婉仪说的,萧婉仪出了牢狱之后整个人瞧着倒是好了不少,至少不像是之前四大皆空的模样,身上的海青大袍也换了下来,只是款式朴素,再不复往日华丽之姿。

  临行前,萧婉仪特意去辞别秦纵,态度倒十分恭敬,秦纵按照楚霁所说,劝她放下往日之事,开启新的生活。

  萧婉仪很是赞同这话,她说决定跟着无患子一同云游,即便她年纪大了,此时再学医术已经太晚,但也能够稍尽绵薄之力。也能离开这几乎困住她一生的南奚,到处走走看看。

  说这话时,萧婉仪好像又多了些鲜活的气息。

  *

  在这十日里,秦纵也已经厘清了南奚内部的事务,任命了一位清正廉洁的官员暂领奚州牧,又将三十万大军重新整编,秦纵留下五万人作为奚州守军后,带着其余二十五万人自棘阳关出,从沁叶城轻装简行,通过已经被打通的长云山脉来到了山脚下。

  再往前不过五十里,便是益州城。

  固若金汤的益州城唯有此处是破绽,秦纵就要给严翕来一个出其不意,瓮中捉鳖。

  “蒯民、 白鑫、荣泰宁听令。”帅帐中,秦纵铺展开舆图,发号施令。

  “末将在。”三人一同保全答话。

  “本将命你们三人各领八万人马,分别至郁南、何川和樊城,五日后卯时(凌晨五点)一同攻城。”

  “末将领命。”

  这三座城池是拱卫着益州城的,严翕这个老狐狸,将手中的益州军尽数分布在这三座城中。秦纵要打益州城,也得防着这三座城池的益州军回援过来。

  但也真是如此,益州城中守军人数不足,秦纵只留一万人攻城,足矣。

  “蒯民,你去联系西城门守军,想办法给楚家主传信。”秦纵从怀中拿出信件,交到蒯息手上。这是楚霁给楚家大哥的亲笔信。

  西城门便是靠近长云山脉的一处城门口,因着背靠山脉天险,自带屏障。若非山脉早被楚家打通,此处是无非容纳大部队行军的。所以此处的守卫向来松散,也不受严翕重视,倒是让楚家安插进不少人手。

  几人各自领命而去,秦纵带着剩余的一万人手原地休整。

  蒯息办事极为靠谱,顺利同楚家联系上了,又与其里应外合,安排了楚家的人手在第四日夜间值守城门。

  夜间正值宵禁,秦纵带着一千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进了城门,随后又速度极快地控制了整个西城门,引一万军马悉数入城。

  命洪瑞领兵五千前往控制益州城的军营,点了三个校尉各领一千人去控制剩下的东、南、北三处城门,秦纵又命蒯息带着一千人前往楚家,保护楚家的安全,以防益州牧狗急跳墙。

  秦纵倒是想自己去保护楚家,也好叫两位舅哥知道他的英武,是配得上楚霁的男人。但秦纵又怕两位哥哥把他给打出去,听七叔公说,两位哥哥可反对他俩这桩姻缘了,这个想法只得作罢。

  看着剩下的一千人,秦纵眸光一转变得狠厉,他要去宰了严翕,害他和楚楚又分别了三个月!

  严府被攻破的时候,严翕正在床上做着美梦,府中的叫喊和刀甲相撞之声将他吵醒,严翕只觉得火大。

  可还不等他发作,下一秒房门就被人踹开,两个他不认识的高大男人走了进来。

  两人皆着劲装,腰间佩刀,一看便是军旅中人,但显然不是益州军。

  严翕这才意识到今夜有敌袭,可敌军都闯到他府中来了,他竟然没有受到一点儿消息!

  这不可能,益州城向来易守难攻,绝没有人能够在一夜之内攻进来。

  严翕疯狂地思考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两名沧州校尉可等不了,将军有令,一定要活捉严翕。

  严翕被两个校尉绑起来押解到院子里的时候,其余人已经将整个州牧府控制了起来,秦纵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

  严翕不认得此人,但依照他的猜测,应当是蔡旷手底下的人。眼前这位话事人又年纪极小,怕是哪家放出来历练的少爷。

  还真把他益州当做软柿子来捏了?严翕大致猜测这位小将军想要冒进领功,带着千余人从小道而来,妄图来一个擒贼先擒王。也只有这样,才能勉强避过郁南、何川和樊城的搜查。

  不过这怕这位小将军的主意打错了,益州自古繁荣富庶,人口繁盛,严翕又筹谋多年,州府境内所辖兵力不下十万,哪怕益州城守军不多,也万人有余。

  待城中守军反应过来,便是攻守易型之时。

  严翕正默不作声地思考如何拖延时间,却听得忽有一人疾步走进府中,对坐着的人道:“将军,益州城守军尽数拿下。”

  秦纵点点头,笑看着已经因为震惊而抬起头的严翕:“严大人,久闻大名。”

  严翕此时不得不对眼前之人重视起来,但他只是稍有些震惊,很快恢复了气定神闲:“既然阁下对益州如此了解,应该知道,益州真正的防守并不在益州城内。”

  秦纵看他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所谓益州城真正的防守,不就是拱卫着益州的郁南、何川和樊城三座城池吗?三座城池加起来约有守军十万,且距离益州城极近,若是知道益州城破,必定会全城戒严,发兵回援,秦纵所率的一万人便变成了被瓮中捉鳖的那一个。

  这可惜,严大人此时还不知这三座城池发生了什么,自以为手里握着莫大的筹码,竟然敢和秦纵谈判。

  严翕看秦纵一脸的无畏,更是坚信了自己的猜测,这只怕是蔡旷帐下大将家养尊处优的少爷,空有立功之心,却无统兵之能。

  但形势比人强,现在的事实就是他落在了人家手上,只得先小心斡旋着:“益州城背靠长云山脉,东、南、北三城成犄角之势,若益州城有失,大军不过半日便到,那是小将军该如何自处?”

  “严大人这是威胁本将?”秦纵眉峰一挑,压着严翕的士兵当即将匕首横在了他脖间,锋利的刀刃当即划出血痕。

  “不敢,”见了血,严翕的态度明显恭敬下来:“三城守军只由我号令,我愿率益州七城归降洵州王。”

  秦纵甚至还疑惑了一瞬谁是洵州王,然后才恍然大悟,那不是蔡旷吗?严翕竟然以为他是蔡旷的手下。

  秦纵嗤笑一声,也不打算和他再打什么哑谜,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便有一身穿益州守军军服的小卒匆匆跑了进来,背上还背着一面赤色旗帜。

  是八百里加急的标志,秦纵一个示意,他的手下将人放了进来。

  小卒一进州牧府便懵了,这是什么情况?因为背着赤旗,一路上无人敢拦着他,就连在城门口也照旧放行,可州牧府里这情况,显然是连益州都失守了!

  小卒不知道的是,秦纵特意吩咐了,三人夺下城门后一切照旧,不得阻挡百姓正常往来行走。

  这也不知是谁的恶趣味,竟连这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都放了进来。

  此时,严翕的眼睛里只余下惊恐,秦纵淡笑:“说吧。”

  小卒不敢不说,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何川城外有敌袭,少说有五万人。”

  秦纵点点头:“看来是白鑫动作最快。”

  此话一出,严翕难以置信地问:“白鑫不是云州大将吗?你是楚霁派来的!”

  这怎么可能?楚霁不是已经答应同自己联姻了吗?而且,听这话的意思,是三城外都有不下五万人马,即便是吞了云州,楚霁手下也不可能分得出这么多人来攻城,他就不怕万一失手,楚家不保吗?

  “呵,原来大人不认得我,那先前是哪里来的言之凿凿?”

  秦纵一想到就是这个人害得他不得不和楚楚做戏吵架分开三月,心里就火大。

  严翕这才仔细观察着眼前的少年将军,理出了一条思路。楚霁手底下没有这么多兵马,但南奚发展多年,别说十五万兵马,三十万也凑得出。

  所以,“你是秦纵!”严翕几乎要呕出血来,他被这两个人耍了!

  秦纵也不欲再与他废话,挥手让人将严翕押入地牢。

  严翕突然爆发出力量,朝着秦纵扑过来,他实在是恨,筹谋多年,竟然被两个加起来还没有他年纪大的人耍得团团转,他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两人。

  秦纵一个转身,长腿扫过去,严翕被踹翻在地。

  “回去各领二十军棍。”秦纵没有理会严翕,反而对押解着严翕的两个士卒道。

  “是。”两人低着头,满心羞愧地应声。的确是他们疏忽了,一时不察才让严翕挣脱束缚。

  “秦纵,你以为你会有好下场?楚霁是什么身份的人,能真心对着

  你伏低做小?我且在底下等着你的下场,绝不会好过我!”

  秦纵眉头一皱,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相信他和楚楚是真爱?

  严翕辱骂之语还在喋喋不休,秦纵上前一脚踩住他的脖子,压得严翕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知道上一个这么说的人是什么下场吗?”秦纵倏而一笑,明明是张俊朗不凡的脸,却只让严翕觉得可怖。

  “回将军,萧彦每日被剜肉一块,距今已四十二天,右小臂仅余白骨。”方才回来的洪瑞领会到将军的意思,大声回答。

  “别让人死了,这才到哪儿?”

  秦纵这才抬起脚,挥手让人将严翕拖走,一转头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眼前的男子与楚霁长得很像,但比楚霁面部的线条更棱角分明些。

  秦纵是认得二哥楚霄的,那这便只能是大哥楚雩。

  秦纵顿时慌了,明明想好了要在大哥二哥面前展现他是个温柔体贴稳重可靠的人,即便是个男人,也绝不比两位哥哥理想中的弟媳差。

  但他刚刚干了什么?易怒、残暴、杀人不眨眼……秦纵眼前一黑,狠狠地瞪了一眼洪瑞。

  洪瑞:……将军的心思真难猜。

  “大哥,我……”平时不这样的。

  秦纵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楚雩的脸色更冷了半分,当即闭了嘴。

  楚雩一甩袖子:“叫什么大哥?你同阿霁还未成亲,这成何体统。”

  秦纵脑袋一垂:“楚家主,我……”

  不对,刚刚大哥说什么?成亲!

  “大哥,我叫秦纵,涪州人士,现居沧州,是楚楚帐下上将军。大哥,我爱慕楚楚已久,是为两情相悦。大哥,不知益州风俗,这成亲……”

  楚家大哥已经甩袖走出了州牧府,秦纵不依不饶地跟在后面,一点儿脸面也不要,誓要问清楚成亲一事。

  第一百三十四章

  秦纵终究没有在益州逗留太久, 他收到了楚霁传令,命他速回沧州。

  大雍皇帝赵协死了,比原书中的时间线提早一年有余。此时消息尚未传遍十六州, 但阿史那钜和贾业成已经在密谋着,召楚霁去蜀州为皇帝服丧,其中用心, 昭然若揭。

  楚霁在沧州,两人奈何不了他。但他若是回蜀州,州牧入朝,需卸甲不得带兵, 到那时还不是任由阿史那钜和贾业成说了算?

  好在,接下这个任务的是孙常侍。两人都知道孙常侍曾到沧州宣旨,与楚霁十分地不睦。

  两人想要借题发挥, 楚霁却提前知晓, 便可早做打算,反将一军。

  月色如洗,沧州城坚毅的钢铁城门外,秦纵领兵漏夜而回。

  18岁的少年将军红袍黑甲,手持银戟, 单膝跪地。

  城楼上灯火通明, 暖光之处站着他此生所衷之人。

  他说过的,愿我的楚楚高居明堂, 便可抚绥万方。纵,将悬旌万里, 使万里亦同风。

  “末将领兵而回, 献上西南两州十三城。”

  收服南奚,攻下益州, 他的楚楚便是执掌整个西地五州的王,足以和这天下任何人一试锋芒。

  依照礼制,臣下不得直视主公,但此时,二人目光灼灼相成。

  “开城门,迎小将军回家。”

  这一刻,楚霁不想天下,只想眼前人。

  身后的三十万大军无暇顾及,也不愿去思考明日该如何揭露严翕的罪行,更分不出心神去筹谋已经在路上的宣旨队伍,秦纵放肆大胆堂而皇之地将州牧大人从城门处掳走。

  夜间正值宵禁,街上空旷无人,马背上的两人彼此拥吻,踏雪四蹄飞奔,踩碎夜色,勉强能看到秦将军飘扬在身后的赤色披风。

  精铁制的铠甲和香云纱的长衫一同坠地,温软和金戈缠绵。

  将楚霁拥到州牧府的沉香木床上时,残风饮霜惯了秦小将军竟在一瞬间满心安慰。

  层层叠叠的喘息从唇瓣相接处溢出,楚霁即便在床榻上也不是被主导的那一个,一双素手直接撕破了秦纵的里衣。

  旷久的分别才更知道相思的滋味,唇瓣分开时,银丝从嘴角滑落,楚霁却无暇顾及。

  向来苍白的唇此刻染上殷红的色:“占有我。”

  秦纵眸色一暗,却轻轻摇了摇头。

  这下轮到楚霁迷糊了,脑袋都清醒了几分:这是不爱了,还是不行啊?

  秦纵被他看得脸红,红色一直蔓延到耳廓。

  他低下头,附在楚霁耳边,泛着热意的耳朵贴着楚霁的面颊:“我想在你穿龙袍的时候……”

  楚霁向来冷淡自持,如月色高华,若是一身龙袍衮服,则更添矜贵神圣,不可冒犯。而这样的人,只为他面染桃花,青丝散乱,该是何等人间绮丽绝色?

  楚霁实在没想到,小将军年纪不大,竟满脑子的黄色废料。他羞愤难当,一把捧起小将军还在他颈间作乱的脑袋,狠狠地揉搓了两把小狗耳朵:“小混蛋!”

  秦纵抓住楚霁的手,露出个泼皮的笑来:“我就是!”紧接着,吻从指尖而下。

  距离楚霁正式穿上龙袍还需等些时日,但并不妨碍他现在要干些别的。

  *

  孙常侍看着不远处城门口浩浩荡荡的人群,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楚大人什么时候是这么听话的人了?

  先帝驾崩,并没有留下后嗣,大将军阿史那钜从赵家的旮旯犄角里找了个三岁的娃娃,扶持着登上的皇帝之位。

  三岁的娃娃能懂什么?于是大将军便自立为摄政王,统领天下,言行排场,一如皇帝。

  此次孙常侍正是带着摄政王旨意来的,传召楚大人赴蜀州为先帝奔丧,随行的还有两千兵马,由大将军,不,现在应该叫摄政王了。其亲信徐用为统领,为的就是一定要将楚大人平安地护送到蜀州。

  但孙常侍心知肚明,名为护送,实为押解,摄政王在还做大将军的时候,就和楚大人积怨已久。

  徐用为人倨傲,又深谙阿史那钜的用意,所以传信命楚霁率百官臣民,至沧州城门接旨。

  这样的要求,孙常侍原以为楚霁定然会拒绝。

  从秦纵声名鹊起的那一天起,孙常侍就知道先前在沧州时,他被楚霁给耍了。

  可那又怎么样?皇帝已经不理世事,醉生梦死,他偏偏又上了楚霁这条“贼船”。

  所以这次摄政王一提出命人前往沧州宣旨,孙常侍便忙不迭地主动请缨,尽数他在沧州时楚霁对他的欺辱。阿史那钜对此求之不得,当即命孙常侍出发宣旨。

  但孙常侍再如何不明事理,也知道阿史那钜是蛮人,非我族类,怎能叫他擅自专权,改换江山?所以他在出发前,便已命人快马加鞭地给楚霁送去消息,叫他早做打算,小心为上。

  可这就是楚霁的早做打算?

  孙常侍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押错了宝。这楚霁怕不是个傻的吧?他身后百官列队,万民相随,待到徐用行至沧州城门口,圣旨一宣,这君臣的大义压下来,楚霁可就进退两难了。

  接旨,便要回蜀中,那是死路一条

  ;抗旨,便是上万双眼睛都看到了,楚霁是大逆不道,他能被天下酸腐文人一人一口唾沫骂死,就像是如今的蔡旷一样,再手握重兵,也是乱臣贼子。

  哪怕大雍王朝再丑陋不堪,也从不缺乏自诩正义的卫道士,他们才不在意谁的死活,只要那龙椅上坐的是赵家皇族便可,哪管什么真正的掌权人是谁。

  而这些人却往往具有极大的煽动性,轻易得罪不得。不是所有人都有卓询之那样的眼光和胸怀,是真正心系苍生的大儒。

  “见过楚州牧。”

  再如何不想,孙常侍一行也很快来到了沧州城门处,他有意投靠楚霁为新主,态度自然恭敬。

  可徐用就傲慢多了,楚霁位及三公,他非但不行礼,甚至高坐马上:“楚大人,接旨吧。”

  楚霁倒是神色淡然,只作揖行礼:“楚霁接旨。”

  这个反应可不能让徐用满意,他突然喝道:“大胆楚霁,竟敢不跪接圣旨。”

  楚霁抬起头,定定道:“先帝已逝,新主年幼,乃是摄政王监国。霁为两州州牧,只可贵天地君亲,如何能跪摄政王!”

  这话很好理解,楚霁就差指着徐用的鼻子骂,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实在是窃国小人。

  “你!”徐用刚要发怒,却又突然大笑:“楚大人果然是忠君之士,难怪深得先帝喜爱。”

  “楚霁接旨,命你速速回朝,为先帝奔丧守孝。”徐用神情傲慢地将圣旨垂下,示意楚霁接过。

  这可是楚霁自己说的,他只忠于先帝,那么这道圣旨他不接也得接。

  楚霁淡淡一笑,伸手便要接过,孙常侍在一旁急得简直要跺脚!这圣旨一接,还有活路吗?

  就在楚霁的指尖触摸到那抹明黄时,身后突然传来战马嘶吼,他身后百官万民自动散出一条路来,秦纵领兵而来,双月戟的锋刃割破明黄的布帛。

  徐用不知发生何事,拔出剑来便要御敌。

  “秦纵,放肆!”楚霁大惊,回头发现是秦纵,当即呵斥出声。

  秦纵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末将收到消息,阿史那钜联合贾业成谋害先帝。”

  都等不及徐用说话,楚霁比他更急:“你说什么?此事事关重大,不可信口雌黄!”

  秦纵一挥手,士兵压来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男人:“大人应当认得,这是先帝身边的李御医。末将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在被阿史那钜的人追杀。大人一问便知。”

  楚霁还未说话,那人就仿佛看见什么救星似的,快速膝行着到楚霁脚边:“楚大人,救命!是大将军让我给陛下下毒的,我也是……”

  话未说完,李御医的胸口就插了一把剑,他不可置信地望过去,竟发现了动手的是阿史那钜身边的徐用。

  徐用下手突然,秦纵也“来不及去救”,楚霁显然愤怒极了:“徐用,你为何不让他把话说完!是否因为他所言皆属实,你这才迫不及待地杀了他!”

  徐用也没想到,他并未动手,但刚刚他手中剑柄却受了外力,脱手便飞了出去,还正好刺进了李御医的胸膛。

  这下子他才是浑身是嘴都讲不清呢,原先他是想借着人多逼楚霁接旨回朝,不曾想却被楚霁反将一军,被众人口舌架起来烤的人竟变成了他。

  没看见文武官员和一众百姓都议论开了。

  “徐用显然也参与了谋害先帝一事,拿下!”楚霁一声令下,秦纵领兵而动,埋伏在城外的士兵一拥而上,不过瞬息就将徐用及他的一干手下尽数拿下,就连孙常侍也不例外。

  若不是孙常侍被堵了嘴,他这时候一定要大骂楚霁。他真是吃力不讨好,千里迢迢地给他传消息,竟然用完就扔!他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一辈子也没跟上一个好主子。

  心里的悲愤更甚,但就在孙常侍挣扎时,却瞧见楚霁朝他眨了下眼。孙常侍立刻不做声了,楚霁简直是个黑心汤圆,他先前都是白担心。但总算是好不容易攒了点好感,还是别作死了。

  确如孙常侍所想,那李御医当然不是凭空被秦纵遇见的,他替阿史那钜做了事,阿史那钜却要杀他灭口。关键时候,是宦汲出手将他救下,还示意他往沧州方向逃命,又一路派人暗中跟着,这才叫他在逃了出来。刚刚那一剑,自然也是秦纵动的手,只有在话说到最高.潮时戛然而止,才能达到最佳的效果。

  徐用一干人等被押住,楚霁正准备将人带回去审问,秦纵突然双膝跪地,这是从未有过的大礼。

  楚霁伸手要去扶,未想秦纵身后的士兵也尽数跪了下来。

  “先帝蒙害,贼子窃国,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大人本为先帝纯臣,内匡社稷,外御贼寇,平战乱、收失地。末将斗胆,请大人进位为王,以清君侧。”

  “请大人进位为王!”万千士兵跪地脱帽,齐声大喊。

  百官万民看着,也都有所意动。只是这样的大事,他们一时被惊住了,倒是都还未做出反应。

  楚霁一甩袖子:“秦纵,本官愈发纵了你。”

  话落,楚霁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秦纵还领着军营的兄弟跪着,大喊:“请大人进位为王!”

  喊声之大,楚霁都有些心疼秦纵的嗓子。但三辞三让是礼制规矩,卓询之为着楚霁的名声考虑一定坚持,楚霁知道其中利害关系,自然领情。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人, 卓先生领着门生官员跪在了衙门口,您快去看看吧。”

  一大早,楚霁正在衙门里同几位大人议事, 衙役突然跑进来,打断了众人。

  门外,卓询之双膝跪地, 双手高举着一张纸,身侧跪着孙常侍,再往后头还跪着他一众门生,百姓亦纷纷围观, 将衙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一见到楚霁出来,卓询之见那纸捧得更高,大声道:“大人, 徐用审过了, 阿史那钜和贾业成谋害先帝,意图篡国,桩桩件件皆属实。”

  楚霁接过那纸,一目十行地看起来,随后不可置信地退了两步, 若不是身后的官员扶着, 楚霁几欲摔倒。

  “他,狼子野心, 竟敢如此!”

  “先帝一向身子强健,又有大人仙丹相佐, 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一病不起呢?奴才如今细细想来, 才发现其中蹊跷。”孙常侍接过话茬,声泪俱下。

  孙常侍此话一出, 众人皆哗然,若是徐用一人的招供还不足,那孙常侍可是陛下的宠宦,说话更加可信。

  卓询之抬起头,继续道:“我本为陛下之师,既有君臣之义,也有师生之谊。如今陛下蒙害,奸佞当朝。老臣恳请大人进位为王,率领我等清君侧,靖国难。”

  话落,卓询之向着楚霁行叩拜大礼,楚霁身后的几位官员见此,也跪在卓询之身后,大小官员书生皆叩拜行礼,满目悲怆。

  楚霁却摆摆手,正色道:“卓大人不必如此。楚霁为大雍之臣,食君之禄,即便不做王上,也一定会为陛下报仇。大人请回吧。”

  卓询之执意不肯起来:“还请大人为百姓考虑。大人一日不列土称王,西地五州便还是归阿史那钜的伪朝廷所有。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哪日一声令下,五州百姓就又要过从前水深火热的日子了!”

  从前是什么日子?苛捐杂税,巧立名目,徭役不止,兵役不休,饥寒交迫,狗官当道。

  卓询之此话一出,原本围在衙门外头的百姓炸开了锅。

  “求楚大人垂怜百姓!”百官叩首号呼。

  百姓也纷纷下跪:“恳请楚大人称王!”

  正在楚霁左右为难之际,秦纵大步而来。他手中拿着玄金龙袍,不由分说地披在楚霁肩上。

  “纵死罪,请大人进位为王。”

  龙袍加身,楚霁辞无可辞,将秦纵扶起,并肩而立。

  *

  既然要列土称王,便要先划定国界。北至沧州景门县,也就是与大阙的互市所在;南至奚州渔洋关;

  西至云州,东至胶州益州之接,国土囊括沧、胶、云、益、奚五州。

  卓询之亲自选了吉日,定在九月十五,秋收已过,五谷丰登之时,便是楚国的建国大典和楚霁的登基大典。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杨佑的新官员名录已经拟好,文武官员的官服形制也都定了下来,正在赶制着。

  最特殊的当为楚霁的龙袍,大楚定下以玄色为尊,不同于秦纵的玄衣红底,楚霁的龙袍以玄色为底,金龙盘飞,交织成玄金之色,尊贵无匹。

  龙袍的制作复杂,还需要楚霁时常试穿以保证各个方面合适,楚霁便“只好”穿着龙袍整日地在秦纵眼前晃悠,看得秦纵眼睛都直了。

  但秦将军,未来的秦元帅是个仪式感十足的,非要等到登基大典的那一天,楚霁实在是享受这种乐趣,每天都吊着胃口。

  只是楚大人,未来的楚王殿下此刻还不知道,憋了太久的狼会有多么可怕。

  孙常侍在这次事件中立了功,他又有意投诚,楚霁思虑一番还是接纳了他。到底不是无恶不作之人,从前宫里也的确是吃人的地方,他若是不心狠手辣些,只怕早就变成了黄土随风散去

  而且难得的是,国家危亡之时他能有气节,知道阿史那钜是东蛮异族,不愿为其所用,不知比那些朝堂上自认读了多年圣贤书的官员强上多少倍。

  孙常侍正式留了下来,还是做自己的老本行。他是太监嘛,楚王即将登基,又怎么能身边没有称手的内侍呢?

  以后宫里若是添了什么贵人娘娘,这样也方便些不是?于是孙常侍自告奋勇,要为楚霁训练宫侍。未料此话一出,那本来看着就火气很大的秦将军霎时间就黑了脸。

  孙常侍吓了个一哆嗦,在宫里训练出来多年求生的本能让他立刻跪地请罪,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楚霁眨眨眼,笑着说:“阿纵,这龙袍领口的盘扣好像有些紧,快帮我解下来。”

  秦纵脸不黑了,只是眸色更暗,舞戟破阵的手轻柔地落在楚霁颈侧。

  孙常侍被二人这一通惊呆了,这是搞什么!没看见我这么大一个活人还跪在这儿吗?太监的命也是命!

  “往后楚王宫里没有太监,只有丫鬟和侍从。”楚霁的颈间终于松快了些,也给了孙常侍回答。

  他又不是那些个心理变.态的人,非要把好好的人弄得残缺了再来伺候自己。

  “可是,若没有太监,侍从进出后宫总是不便。”孙常侍道。

  楚霁和秦纵两个大男人,有什么不方便的?再者,寻常官宦富贵人家都是使的侍从和丫鬟,也少有用上太监的。说到底,还是皇权太甚,生杀予夺,总要寻摸些和旁人不一样的。

  “本王却只有一位王后,无甚不便。然且,从本朝起,楚国国君只娶妻,不纳妾,二人同吃同住,并不分开。”

  孙常侍从不知这世上还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他惊愕地抬起头,却发现楚霁满脸正色,才知道这位王上是来真的。

  一时间,孙常侍脑子短路,闷声问:“敢问王后是何人?王上何时迎王后入宫?”

  此时恰有府中侍从来报:“楚大少和二少一家都来沧州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楚霁拉过秦纵,头也不回去接哥哥嫂嫂们了,只留下孙常侍细细琢磨这话,却在看见二人牵着的手时突然梗住。

  楚雩和楚霄一收到楚霁要他们去沧州的消息,家里的大小事宜都顾不上,连夜交代几句便带着一家子北上沧州。

  沿途守军自然知道这二位的身份,不敢有丝毫怠慢地一路护送着几人,路上又听说了楚霁要称王的消息,两位哥哥不知是喜是忧,只得更加快了脚步。终于也算是顺顺利利地到了沧州。

  楚霁和秦纵赶到时,二哥楚霄正得意地显摆着。

  “大哥,这路比益州的青石路还平坦吧,水泥路!”

  “这城墙,没见过吧,这叫钢筋水泥!”

  “瞧瞧这护城河,两面通闸,绝不会倒灌进城!”

  ……

  楚雩难得没有端着家主的架子,也不似本来那般要保持大哥的稳重,哪怕楚霄的嘚瑟劲儿都要漫出来了,楚雩也高兴。

  这是他弟弟搞出来的,造福万民,富国强邦。

  “是小叔叔!”一个被楚雩的夫人抱在手里的小男孩儿突然惊喜出声,肉嘟嘟的小手指朝来人的方向指过去。

  楚霁走上前,接过大嫂手中的小男孩:“勋儿真乖,还认得小叔叔。”

  楚勋今年才不满三岁,第一次见楚霁还是上回楚霁回益州的时候,但他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和他父亲长得很像,又比父亲好看温柔的小叔叔。

  “小叔叔好看,勋儿喜欢。”

  楚霁抱着他晃悠,又引着他看秦纵:“认不认识这个叔叔。”看勋儿点头,楚霁将小家伙递到秦纵怀里。

  可怜秦小将军铁血戎马,怀里突然被塞了一个肉墩墩,还是楚霁心爱的小侄儿,一双手进退两难,不知是抱紧些好还是抱松些好。

  楚霁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上前帮着他一起抱住小楚勋,小勋儿的视野一下子变高,心中欣喜不已,对着秦纵露出大大的笑容。

  “注意分寸,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楚大哥终于绷不住了,对着二人严肃开口,端的是一副大家长的模样。

  他的儿子,他的弟弟,都对着别的男人笑得那么灿烂,算怎么回事!

  “大哥,还没认清现实呐?”楚霄扇子一打,案首阔步:“阿霁,阿纵,带着哥哥好好逛逛。”

  楚霁摇头笑笑,领着一大家子进了沧州城。

  九月十五,大吉,诸事皆宜。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建国大典如期举行,卓询之亲自担任司仪。

  殿宇巍峨,延王宫的中轴线位于丹凤门上,穿过龙首渠的御桥走到广场尽头,是楚王宫的主殿,太和殿。

  太和殿左右两侧的坡道宛如金龙垂尾,盛大辉煌。此时的坡道上楚字旗飘得张扬,文武百官按照品阶在坡道上次第排列。

  他们有的从一开始就是楚霁的拥趸,是他的挚友亲朋,杨佑、姜木、蒯息、蒯民、蒯信、薛正、洪瑞……

  他们有的半路追随楚霁,一直走到今天,也获得了楚霁的信任和器重,卓范、万鲁、黄钧、刘为、赵恒,甚至是张舜之、白鑫……

  但最多的,其实是科举取士,可称为楚霁门生的官员们,他们从会试中脱颖而出,怀揣着经世济民的理想,成为了楚霁扶绥万方不可或缺的人才。

  “乐奏始平之章,迎苍天!”

  吉时一到,卓询之出列,主持大典。

  礼乐声起,楚霁身着冕服,从楚王宫昭享门出,步入圜丘坛,手持玉圭,一步步地步入上层,跪拜苍天排位,为祭天告祖之意。

  礼毕,楚霁转身,背对祭坛,面朝群臣。

  “吾王楚霁,惟汉中之君。北定大阙,南归奚州,使海内土疆,免于分崩。文武百司、众庶黎民,合辞劝进,尊尔为王。今祭告天地,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楚!”

  在卓询之抑扬顿挫的宣告中,百官众臣行三跪九叩之礼。

  “吾王万岁!”

  楚霁立于玉阶之上,耳边听得山呼万岁,心中五味难以言说。

  近十年夙愿得成,楚霁紧握着手中玉圭,秋日的暖阳斜射下一道光,照耀在楚霁的指节与玉圭交界处。

  我要给这天下海晏河清,万里同风。

  祭天礼毕,便是封赏功臣。

  楚雩和楚霄分别被封为成国公和安国公,为从一品公爵。卓询之为天下文枢,又曾为大雍帝师,楚霁任命其为从一品太子太傅,只是现如今楚霁膝下无子,他便兼理科举之事。

  杨佑为尚书省主官尚书令,官居正二品,黄钧为中书令,另有一人是上届科举状元,被任命为侍中,分别为门下省、中书省主官,与杨佑互为制衡。

  设六部尚书,卓范为礼部尚书、蒯息为户部尚书、王超为工部尚书、赵恒为吏部尚书,其余两位尚书和二十四司官员亦早有安排。最值得一提的是,当年被楚霁任命为军器署官员的班如,也是楚霁任下的第一位女官,成为了兵部库部司的郎中,掌兵器。

  封赏蒯信为镇国大将军,薛正为怀化大将军、蒯民为云麾将军、万里为归德将军、白鑫为忠武将军。秦纵父亲的旧部,他从南奚带回来的几人,楚霁也没有忘了,封赏了三品或四品将军,倒让他们倍感惊喜。

  一干人等皆有封赏,众人无不拜谢。可一长串的名字封号念到最后,愣是没有听到秦纵的名字。

  秦纵是在楚霁心中是何等尊崇,在场众人无一不晓,单看他位列百官之首,甚至在两位国公之前,也知道其地位超然。

  按理说,对一个封赏的便该是秦纵了,众人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就连一贯没给秦纵好脸色的“大舅哥”

  楚雩都忍不住蹙眉,关切地看了看秦纵的脸色。

  只一眼,楚雩就觉得牙酸得很,他何必自讨苦吃!

  今日是新王登基,即便是身为楚霁的哥哥,楚雩心中也天然地浮现出敬畏,并不直视楚霁。

  但秦纵却全然不同,在一众敛眉低目的新贵旧臣里,唯有他一人面上含笑,遥望高台之上的楚霁,仰慕的,爱恋的,炽热的,就是没有一点点的担忧和畏惧。

  “阿纵”礼官宣读完毕,高台上年轻的君王伸出一只手。

  秦纵像是收到神明的指引,快步向高台上走去。

  不同于楚霁的威严端正,秦纵脚步轻快,满是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走向他的爱人,他的君王。

  今日之事,楚霁没有事先和秦纵商议过,就连两个哥哥都不知道。唯一知情的也许只有主持大典的卓询之。

  但这丝毫不妨碍秦纵此刻的健步如飞,他可不舍得让楚霁一个人在孤寒高处等太久。

  秦纵握住楚霁的手,当微凉的指尖染上热度,楚霁让秦纵更上一步,与他并肩而立。

  太和殿上,霎时间鸿雁齐飞,盘旋吭鸣。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乐官唱喏着这首古老而神圣的诗歌。

  两人对视一眼,秦纵知道,这是楚霁给他的回应。

  当年来沧州的路上,一条无名的山间小溪旁,秦纵给楚霁猎了两只大雁。

  少年人不知在打猎时是否想到了大雁求亲的寓意,但他想到了楚霁苍白的脸色,大雁味美滋补,勉强可用。

  但正是这两只大雁,射在了楚大人的心里。

  乐官唱罢,卓询之高声宣告:“兹有秦家秦纵,笃生望族,少随我主。拓土开疆,石勒燕然。冠绝三军,威震九天。特封为正一品天下兵马大元帅,一切军事用兵,皆尊秦帅知令。位列三公之上,见君王而不跪!”

  圣旨宣读完毕,秦纵欲跪谢君恩,却被楚霁一把拉住。

  借二人相对而立的姿势,楚霁放下玉圭,拿出了那枚狼王啸月的墨玉佩。

  这枚玉佩前几日便被楚霁要了来,秦纵也没问,但心中早隐隐有所猜测。

  玉佩上的豆绿绳结被卸下,换成了一枚赤绳所系的同心结。

  “我手艺不精,你勉强收下。”话落,楚霁方才给天地祭拜焚香的手落在秦纵腰间,将赤绳与玉佩系上。

  秦纵握住将要抽离的手,楚霁这才发现,向来生死也无畏的秦小将军,哦不,应该叫秦帅了,手心微微沁出汗湿,灿黑的眸子紧紧盯住楚霁,片刻不肯移开。

  “赤绳系定,天地为媒,山河为鉴。今楚王楚霁与元帅秦纵,遂定良缘,嘉礼初成。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此证!”

  卓询之唱礼完毕,缘定礼成。

  楚霁与秦纵一同面向群臣,接受叩拜祝福。

  从今日起,生同眠,死同穴。同临高山之巅,共俯沟壑溪流。

  *

  楚霁为开国之主,大典极为隆重。白日的礼仪流程走完之后,晚间还得鸣钟击鼓,赐宴群臣。

  大殿里头觥筹交错,举杯畅饮,可秦纵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头。他是楚国的兵马大元帅,也是和楚霁拜了天地的大楚“王后”,此刻正与楚霁同坐主位。

  因为要登基祭天,楚霁提前三日便斋戒焚香。他不喜欢龙涎香的气味,反而是命人调了槐叶香气,又掺进去几味好闻安神的药材,本该是肃穆庄严的,可秦纵怎么闻着怎么勾人。

  瞥了秦纵一眼,楚霁在桌案下悄悄捏了捏秦纵的手。

  恰逢此时烟花放起,天空绽开火树银花千重,吸引了众人目光。

  秦纵借此机会,对着孙常侍说了几句,当即将楚霁打横抱起,往后宫中走去,只留下孙常侍欲哭无泪,他待会儿该如何向群臣交代!

  沿着步道更能看清空中的烟花,在皎洁月色的映衬下美不胜收。

  秦纵脚步不停,楚霁主动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微颤的眼睫含着笑意:“不忍了?”

  秦纵一脚踹开寝殿大门,却发现里头已经被布置成了新房的模样。王上登基,寝宫自是焕然一新,但是也绝无这样处处红锦,鹣鲽鸳鸯的新法儿。这定然是楚霁特意安排的。

  一想到白日里的那场盛典,腰间系着的楚霁亲手结成的赤绳,秦纵将人轻柔地放在床上,指腹摩挲着楚霁领口盘飞的金龙:“天下是你的,但你是我的。”

  所以不必觉得你是抢了我的,不必心怀亏欠补偿。能拥有你,比坐拥天下更幸运。

  楚霁听懂了秦纵的未尽之言,主动吻上那坚毅的唇瓣。

  红烛帐影,灯火被隔在窗幔之外,给内里留下的只有旖旎。

  玄色的衮服更衬得楚霁肤白胜雪,但又很快因为秦纵的动作泛起樱红。

  庄严神圣的君王青丝散落身后,甚至有几缕随着动作遮住来了他的脸庞。桃花眼尾染上红晕,鸦羽似的长睫颤出几滴泪珠。

  但秦纵此刻也没好到哪里去,身上的袍子早就不成样子,露出精壮的胸膛和纵横斑驳的伤疤。

  秦纵动作霸道,但真到临门一脚却十足温柔。楚霁感受到轻微的疼痛,不自觉地微微蹙眉,秦纵便立刻停下动作:“可以吗?”

  楚霁睁开眼睛,故作倨傲地不满:“别扫本王的兴。”

  秦纵得了圣旨,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沉,大开大合地动作起来,任凭王上再如何下旨,也依旧尽心尽职地让王上尽兴,欺君罔上。

  被翻红浪之间,天狗食月之象陡生。

  狼犬的身躯笼罩着月亮,轻柔地舔舐着明月纯净的光辉,知道月亮渐渐呈现出带热意的红。月亮终究纵容着这只小狼犬,让他以近乎放肆的动作侵入月亮。

  二者终于融为一体,半是月明半是晦。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光已然大亮, 但透过帷幔,日光也显得分外柔和。

  秦纵抱着怀里的软玉温香醒来,不由得微微侧身, 瞧着还在安睡的楚霁。

  楚霁在外人看来是无上君王,救万民于水火的神明,上位者之尊尽显, 但在秦纵面前向来是个娇气的。

  就好比昨夜吧,慢了要闹,快了要哄,楚霁颈边的吻痕和秦纵胸膛的抓痕都昭示着昨夜的疯狂和欢愉。

  刚伸手拨开楚霁耳鬓濡湿的青丝, 楚霁却在此刻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还没等秦纵说话,楚霁忽地凑上前去, 在眼前的唇瓣上咬了一口。

  “嘶—”其实并不很疼, 但秦纵还是夸张地皱起眉,委屈道:“殿下真过分,吃完便不认了?”

  这话实在不讲理,楚霁身上现在没有一块儿好肉,大大小小的指痕吻痕遍布在白玉瓷瓶一样的身子上, 到底是谁比较过分?

  方才楚霁发狠咬他, 也不过是羞恼这人,昨夜自己都让他停下了

  , 他还说什么一定要让王上尽兴的话,不肯放过他。

  读出了楚霁眼底的控诉, 秦纵轻轻在泛红的指痕上落下一个吻:“末将给殿下赔不是了。”

  可吻着吻着, 秦纵便不再是赔罪的意味了。

  “唔——”楚霁推开秦纵,想要说些什么, 却被秦纵撩拨得不得不住口。

  “殿下,您有三天婚假,便可怜则个吧。”

  秦纵知道楚霁想说什么,楚国的朝政、大雍的怒火、洵州王的窥探、民生的安顿、军营的重整、新兵的入伍、亟待加强的边防……只要一下了床,有数不清的事务等着楚霁和秦纵。

  但楚霁在内宵衣旰食、秦纵在外戎马征战的日子两人过了太久,只有在帷幔之内才是两人的桃花源。

  天下未定,三日一过,两人又要过聚少离多的日子,楚霁知道,所以纵容。

  三天婚假,楚王殿下几乎是被自家元帅大人按在床上度过的,知道上朝那日的清晨,楚霁的双腿还在发软大颤。

  秦纵殷勤地地上衣衫龙袍,楚霁这才笑着施舍了一个吻。

  太和殿终于迎来了第一次大朝会,楚霁高坐上头,冕旒遮住神色,孙常侍领命宣读圣旨。

  “其一,楚国境内皆以科举取士。明年春特开恩科,无论世家庶民,不论士农工商,皆可依律参加科举。”

  “其二,全国皆行摊丁入亩,不再收受人头税。商税依律例征收,不得巧立名目。”

  “其三,责令刑部修订法典,名为《楚律》,大小事宜,皆要做到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其四,责令礼部修撰史册,以史为鉴,以警后人。”

  楚霁的四条政令都是利国利民的,即便科举一事对其他州府来说有些惊世骇俗,但因着在沧州和胶州实行过三年,反对之声倒并不很大。

  即便有世家想要保全地位,恨不能极尽谩骂之词抨击楚霁离经叛道,但再离经叛道的事情楚霁也做了,他能在登基大典上与兵马大元帅成婚,还有何事做不得?如此一来,这些人的笔杆子倒不敢随意挥洒了。

  对于此,楚霁乐见其成。他要好名声不错,但空有名声只会叫人觉得你软弱可欺。反而这好名声里再掺杂着些许违背世俗的强硬,偏你还有这个手段实力去强硬,这样才会人人对你心悦诚服。

  楚霁的这几条政令对于商人来说极为有利,但因为楚霁本就是皇商出身,商税所带来的巨大利益有目共睹,所以向来自视甚高的士族倒也不敢大唱反调。

  除此以外,楚霁还实行大力发展,加强基建的政策,将楚国境内的消费和生产都拉动起来。

  就在楚国内的发展建设搞得如火如荼之时,楚国初立的消息也终于传到蜀中。

  “楚霁,楚霁终究还是反了!”相较于阿史那钜的愤怒,贾业成更多的是恐惧。

  当日他瞧不起的,他手底下的买官小吏,摇身一变已然成了一国之君,这叫他如何不后怕。

  “放肆!”阿史那钜怒喝一声,将手中报纸用力地砸到贾业成头上。

  一张报纸并无多重,但贾业成还是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铺陈在他眼前的报纸上的文章文才斐然,洋洋洒洒,满篇都写着阿史那钜如何毒害先帝,奸贼窃国。

  “都是废物,连一个御医都抓不住,本王还要你们何用?”阿史那钜几乎是咬着牙说话。

  本想着将楚霁召回朝中,或杀或囚都好,只要楚霁离了沧州,那西边五州还能归他所有,不至于被蔡旷那厮逼迫至此。

  可谁料,楚霁竟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立为王!但他毒害先帝叫人拿住了实证,再经由卓询之的笔墨润色,楚霁登基称王竟成了民心所向,占尽天意民心。

  “王爷,不若招安蔡旷,给他个名正言顺的王位封地,让他出兵征讨楚霁。”贾业成突然道。

  “名正言顺?”阿史那钜细细琢磨着这话,又看了一眼龙椅上蜷缩着身子的小皇帝,忽而大笑:“好一个名正言顺。”

  楚霁再师出有名,皇帝在他手里,天理正道就自然而然地在他手里。蔡旷野心不小,却也不似楚霁手握重兵又国库充盈这般难缠。

  蔡旷这个洵州王当得受尽唾骂,说到底是觉得他得位不正,那么大雍皇帝就给他一个异姓王的封号,再将他手中州府赐为封地。

  一来,蔡旷为天子所封,他便能挽回些许颜面;二来,两虎相争,他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阿史那钜算盘打得叮当响,但蔡旷却也不是个傻的。楚霁立国一事,他大有文章可做。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楚霁占着道义,阿史那钜占着正统,他想要夹缝取利,便要先叫着二人斗起来。

  阿史那钜的招安旨意送到洵州不几日,便收到了蔡旷递回来的国书。同他所想的一样,蔡旷被文人口诛笔伐之下焦头烂额,又因连年征战大失民心,若是大雍皇帝能正式地封他为异姓王,他愿意去征讨楚霁。

  只是那时他为大雍之臣,一应军费粮饷皆当由大雍朝廷承担,他粗略一算,约莫是军费百万两,粮饷数万石。

  蔡旷已然算准,此时无论阿史那钜允与不允,他都不亏。反正无论如何,阿史那钜是不会从出兵洵州的,他是被自己从盛京城赶出去的,没有那个胆量自取其辱。

  事实也如同蔡旷猜想的一般,此时的蜀州小朝廷正为了这一封国书吵得不可开交。

  “王爷,蔡旷这是狮子大开口,竖子不知天高地厚,万不能答应!”

  “抚远将军这话说得好轻松,若是不允,难不成你去平乱吗?”

  ……

  “放肆!”阿史那钜被一群人吵得头疼,国书一摔,朝堂上倒是安静片刻。

  阿史那钜不想与蔡旷发生正面冲突,他知道蔡旷打起仗来有多疯。

  若是早上个十年,阿史那钜会与蔡旷一争,但如今他已经不是那个东蛮质子,而是手握大权的摄政王。

  他不想出现任何意外。

  “蔡旷那里,还需要稳住他,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王爷,楚国初立,楚霁虽富,兵力却不足。不如先取楚国,尽得其财,再以此养兵,北上伐洵。”忽有人提议道,并且这个意见得到了越来越多的附和。

  阿史那钜几经思量,终究还是点头同意发兵楚国。

  柿子都要先捡软的捏,楚霁出身巨富又身为州牧,盘算多年,却也不过另得了四州;蔡旷却是白手起家,三年时间得占七州,怎么看都是楚霁更好对付。

  楚霁近来依旧是忙,但由于三省六部各司其职,处理事务的效率倒是高了不少。

  时近寒冬,沧州地处北方,冷得很,好在御书房里有暖阁。若是不召见大臣,楚霁便独自窝在暖阁里批奏折。

  冬日里军营的训练却不曾减少,每日天未亮,楚霁上朝之时,秦纵也前往军营练兵,直到天黑才回。

  “王上,益州急报!”兵部尚书辽通亲自来报,孙常侍不敢耽搁,连忙禀报。

  “命他在正殿候着。”楚霁面色一冷,也快步出了暖阁。

  楚霁一目十行地看完军报,上头的内容倒是不出他所料,阿史那钜果然出兵了。但动作却比他想的更快,而且居然是往益州逼近,倒是意外。

  “秦帅可曾知道了?”楚霁正问着,秦纵便从外头进来,看样子也是收到了消息。

  辽通连忙给秦纵行礼,又道:“伪朝廷几乎全军尽出,四十万大军很是棘手。”

  楚王军加起来也不过四十万有余,其中精兵也就只有十多万,更多的是刚刚从益州和奚州收编的降军,战斗力良莠不齐,还需训练。

  “阿史那钜发兵益州倒是好事。”秦纵忽然道。

  “阿纵,你说什么?”不知是楚霁疑惑,兵部尚书也一脸疑惑地看着秦纵。

  秦纵牵着楚霁来到沙盘旁,这个秦纵制作的沙盘也被原封不动地搬进了御书房,现如今已经有五个州府上插着玄色楚字旗。

  这个沙盘是秦纵制作的,却不仅起到了讨楚霁欢心的作用。将舆图变成实体,也让他对各处地形了如指掌。

  辽尚书也跟着二人来到沙盘旁,只见秦纵将脚步停在了最南边,益州边境。

  “益州以南是南海!海域广袤,遍及整个伪朝的东南之境。”楚霁忽然出声。

  楚家也在海上行商,以外虽只是往西行船,但楚霁显然比旁人更了解此处。

  秦纵笑着点头:“阿史那钜的大军若想从蜀州前往益州,必须要从东南沿海行军。四十万人,沿途少说也要走四月之久。若是我们从益州行船背上,便可以在他们行军途中登陆,攻其不备。”

  此话一出,辽通倒吸一口凉气。

  但他本就是

  胶州将领出身,受伤退了二线才被任命为兵部尚书的,又很快看出了不妥之处。

  “海上行军不是易事,何人通晓水性能训练水军尚且不论,便是这足以乘风破浪的大船,又改何处去寻?”

  胶州临江,他也是见过水师训练的,可即便是最大的船,在江中尚可,到了汪洋里实在不够看。

  秦纵却是看向楚霁,满眼含笑。

  楚霁读出了他等夸的意图,从善如流道:“楚家有船,秦帅善水。”

  楚家出海行商的船,是楚霁亲自画图纸设计的,称为宝船,以钢铁为龙骨,最大的长四十四丈,宽足有十八丈,可以容纳上千人,破浪乘风,跨浪渡海如履平地。【1】

  秦纵更是不用说,他出身涪州,也属沿海一带,在原书中更是数次描写他领军海战的英勇身姿,只是这些年来,秦纵的主战场都在内陆,以至于楚霁几乎都忘了此事。

  敲定了要从东南沿海登陆的方针,二人就又得分别了。

  秦纵需得前往益州组建海军,虽说还需要从益州征召水性好的新兵入伍,好在胶州曾有过水军,这些人在秦纵帐下三年,可堪大用,倒是省下不少功夫。

  第一百三十七章

  时逢阳春三月, 南海之滨晴空万里,海面风平。

  忽的,海面泛起巨浪, 浪花汹涌地拍打着岸上礁石,海天相接之处陆续出现了一艘艘巨船,巍峨耸立, 踏浪而来。

  蔚蓝色的大海忽然风起云涌,卷起的浪花大力冲刷着大船的木板,也不能撼动他分毫。

  此时的一艘宝船上,一众士兵正围着甲板欢呼。他们看着海面上的动静, 丝毫不惧,反而目露兴奋。

  “将军怎么还不上来?”

  “是啊,咱们都还等着将军加餐呢!”

  “再不上来, 咱们可要下去捞将军啦!”

  “小兔崽子, 胡说什么呢!”一个壮硕的声音冒出海面,手里举着一条巨大的海鱼,正是蒯信。

  蒯信原先是怕水的,但秦纵实在不想浪费了这么好的战力,直接将人提溜到海边, 一脚踹了下去。

  几次挣扎之下, 现如今的镇国大将军已经不需要再劳动秦帅大驾了,俨然是游水的好手。

  他仗着神力, 一手将鱼扔上甲板,随后利索地爬上甲板。

  众人正围着大鱼欢呼, 蒯民走了出来, 无奈摇头。这几年他们的性子都稳重了些,唯独蒯信还是莽撞直率, 自从熟识了水性,在岸上一天也待不住。但也正是因此,蒯信和他手下的兵关系更好,打成一片。秦纵见他有自己的带兵章法,倒也不拘束着他。

  “元帅喊咱们去议事,你快去换身衣裳,别耽误正事。”

  蒯信接过下属递来的毛巾,一边擦着一边答应,临走前还不忘交代:“拿去瞧瞧这鱼能不能吃,能吃的话给元帅也尝尝鲜。”

  “将军您放心,少了谁的,也不能少了元帅和您几位的啊!”

  蒯民实在服了这个弟弟,这时候也忘不了吃的,催着人赶紧走。

  “今日一早的消息,大雍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益州卢阳关外,约有十万人。”见几人都来了,秦纵率先开口。

  蒯民倒是松了一口气:“还好元帅早有准备,早就派了荣将军前去,应当无甚变故。”

  卢阳关是进入益州的必经之地,早就重兵把手,坐镇的又是老将荣泰宁,并不足为虑。反倒是眼前更为重要。

  “传我军令,兵分四路,蒯信、蒯民、薛正,分别领军五万北上,从任州、宗州、用州沿岸登陆,合围蜀州。”

  蜀州作为大雍陪都所在,便是占据着易守难攻的地形,但只要攻下了其外围的四州,便能形成合围之势,瓮中捉鳖。

  这最后一座州府嘛,自然是涪州,秦纵阔别十余年的家乡。

  二十万大军尽数而出,秦纵带着其中五万人从涪州海岸打了涪州守军措手不及。阿史那钜从没想过有人能够从海上行军,所有沿海的守卫极其薄弱。

  但也仅限于沿海而已,秦纵率领军队很快赢得了海上的胜利,并顺利占领了涪州沿海的三座城池。

  但陆上战争却并不十分顺利。秦纵带来的士兵只有五万人,而这些士兵都是更善海战的海军,在陆地上远不像楚国陆军那样战力强悍。

  而且,阿史那钜的反应也不慢,在发现秦纵等人从沿岸登陆,卢阳关又无法占到好处之后,不仅立刻命十万大军回援,更是让还在行军途中的大雍军转为就地作战。

  蒯信三人还好,他们遭遇的大雍军已然行军了至少两个月,距离蜀州也距离较远,后援补给不能十分及时送达,所以三人攻占城池虽艰难,却也十分强硬。

  倒是秦纵那里,涪州离蜀中最近,却离益州最远,所以大雍军队补给充足,秦纵反而难得地打了一个不富裕的仗——涪州这些年真的太穷了,流民饿殍遍地,让秦纵连就地补给都做不到。

  这也是涪州必须由秦纵亲自领兵攻打的原因,就在阿史那钜以为秦纵会继续往涪州城方向进攻时,秦纵线路一转,调转方向,攻向了与涪州相邻的东蛮。

  东蛮这些年在阿史那钜的扶持下,可谓是过得风生水起,又不时掠夺涪州的资源,这才更进一步地导致了涪州的贫穷。

  要想在草原上孤军深入,就必须要有骑兵,秦纵的目标不大,只需一万骑兵,他就能拿下整个东蛮。

  所以第一战,不过打在了东蛮的边陲小城,羊坳城。这座小城是东蛮人游牧之时春夏之交所处之地,并不强大。

  “洪瑞,你率领一万人围困羊坳城,分成两股,士兵轮班倒,每隔两个时辰发动一次小规模的进攻。莫要恋战,扰敌即可。”

  秦纵一身玄色劲装,端坐在帅帐之中发号施令。

  突如此来的敌袭让羊坳城的守军措手不及,但好在羊坳城的城墙是新整修加高过的,坚固非常,倒是给了他们反应的时机。

  “不过区区五千人,也敢来攻我城池?”

  城墙上,一个满身横肉的高大男人哈哈大笑,他是这羊坳城的城主,每年这个时候,是牧民们将羊群赶来吃草的时节,也是他一年之中油水最丰的时候,绝不允许有人来破坏。

  “传我军令,把这些竹竿一样的中原人打得跪下叫爷爷!”

  城主一声令下,羊坳城守军大开城门,倾巢而出。

  洪瑞谨记秦纵军令,边打边退,羊坳城城主见这些人泥鳅似的抓不住,害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追出不过数十里远便又率军回城。

  如此这般,过了三日,羊坳城守军只觉筋疲力尽,在白日追击之时,洪瑞已然觉出他们的颓势。

  当日夜间,秦纵终于又下达了一道军令:“全军而动,夜间攻城。”

  子夜十分,草原上夜色如墨,一片漆黑。

  五万大军尽数而出,攻城所用的投石机和战甲车陈列在羊坳城外,可此时的羊坳城守军已经完全没

  有了防守的机敏和精力。

  草原上点起的火把将半边天空照亮,投石机将压实密封在铁罐中的火药点燃,火药雷在空中划出弧线时,引线燃烧殆尽,在被投进城墙内时轰然爆.炸。

  这种火药雷制作不易,一旦质量不合格便会在军中自行爆炸,反而伤了自己人。因此,秦纵此行也不过带了五百枚。

  但这个数量也已绰绰有余,东蛮人何时见过这种动静,一时间还以为是上天降下神罚,恍然不知所措。

  羊坳城守军本就人困马乏,现下被这火药雷吓得军心尽散,毫无抵御之力,就连城主阵前斩杀十数人也没能威慑住。

  军心涣散的羊坳城守军在楚王军的攻势下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勉强组织起弓箭手向下射击。

  但重甲盾兵组成的方阵将所有箭矢抵御在外,掩护着攻城兵攻城撞门,战鼓之声越擂越激烈,天边也渐渐泛起鱼肚白。

  一夜过去,羊坳城城门大开,全城守军尽数溃散。秦纵策马横戟,活捉了羊坳城城主。

  在看见秦纵之时,那城主仿佛见了鬼一般。这张脸,叫他想起了十数年前整个东蛮的噩梦,他可以肯定,这是秦家的人,让每一个东蛮人闻之丧胆!果然,他听见旁人称之为“秦帅。”

  攻入城池后,秦纵并没有屠戮普通的东蛮百姓,但却狠狠将城主府和一众城中高官的财产搜刮了一番。

  这本就是个游牧途中的城池,并无什么完备的设施,此时大军席地而坐,烹羊宰牛。

  “这草原上的羊,是香啊,我要吃一整只!”洪瑞此次领兵立了大功,也是所有将领中承受压力最大的,此刻正坐在篝火旁,等着好兄弟给他烤羊。

  “是啊,兄弟们都多长时间没吃上新鲜荤肉了?海里的家伙事儿乍吃着是香,就是不抗饿啊。”说着,樊川将羊腿掰下,递给了大功臣洪瑞。

  洪瑞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油,香得他眯起眼睛:“还好有这些羊,兄弟们都能吃好喝好了。”

  秦纵一人独坐篝火旁,没叫亲兵动手,自己就烤了羊肉,心中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其实很简单,有羊群,有草场,有战马,更有秦纵,那么就有了一支难以战胜的骑兵。

  攻入东蛮王城的时间没有用了太久,秦纵一面率军攻破草原上的各个城池,一面又不断壮大着自己的队伍。

  东蛮王城里的小王爷不过是阿史那钜的傀儡,他年纪太小,出生不久后秦家已然获罪流放,但在听见“秦帅”二字时,便已心如死灰,主动褪下龙袍归降求饶。

  秦纵一戟劈碎了那龙袍,也就意味着从此刻起,东蛮不再拥有自己的王,而将被楚国收归所有。

  东蛮有沃野千里,秦纵想着楚霁定然喜欢,忙不迭地写了信,让同风给送回去,也好早日派人前来接受行政管辖,他是万万做不来这个的。

  而后,便是秦纵对于涪州的全面进攻。他此时兵强马壮,手下的士兵经过此次历练也更加老道成熟,在战场上更加应对自如。

  任凭阿史那钜如何痛心疾首气急败坏,也无法阻挡秦纵破竹般的攻势。

  在罕见的大雪降临涪州城时,涪州城终于又迎回了他阔别十数年的统帅,秦家的元帅。

  城中一木一景已与当年大不相同,那时满城垂槐,此时只剩矮枝残桩;那时虽边境袭扰,城中百姓却安居乐业,此时满城飘雪,流民遍野。

  秦纵回忆着楚霁初到沧州时的所言所行,学着他的样子,命令士卒帮忙休整房屋,安顿百姓,赈济灾民。

  他独自一人走在涪州城疮痍的大街上,脚步不自觉地来到当年的将军府。

  当年秦家获罪流放,将军费府是何景象他也不知,但无论怎样,结局总不会好。

  事实也的确如此,秦家流放奚州,将军府便被下旨烧毁,现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即使在大雪之下,也能依稀看出当年火烧的痕迹。

  忽然,他听见有儿童嬉笑之声,掩藏好身形探查过去,这才发现当初的将军府虽付之一炬,但因规模巨大,倒也有几间房屋残存。

  现如今在这里的人,秦纵并不认得,但从他们的衣着上可以辨认,也都是被逼无奈的穷苦人家,大人孩子身上的衣服都是大大小小的补丁。

  他们显然不止有一家人,而是许许多多的难民,将军府当年建得气派,即便屋舍仅存,也能勉强给他们提供躲避风雪之所。

  秦纵微微一笑,如此,便也很好了。

  他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极为局促的汉子,他见秦纵一身戎装,紧张得搓着衣摆。

  秦纵没有说明身份,只告诉他们,楚王军进了城,正在布施冬衣和粮食,莫要忘记去领。

  那汉子这时才松了一口气,对着秦纵千恩万谢,又向他细细询问了到何处去领,如何能领。

  再冒着风雪而归时,秦纵心境已与来时不同,再看街道上已然组织起来,布施的、修葺房屋的、维持秩序的,井井有条,他脚步轻快地回了军营。

  刚到军营口,亲兵便火急火燎地来报:“您可算是回来了。”

  秦纵眉头一皱:“何事?”

  若只是寻常小事,亲兵不会这般失态。

  谁知亲兵嘿嘿一笑:“您自个儿回帐中一看便知。”

  不需回帐中看了,秦纵心中所思所念之人,一手拨开帅帐的门帘,倚门而笑。

  秦纵快步走上前去,将人拥住:“外头风雪大,别冻着。”

  尊贵的楚王殿下被拥入炽热的怀抱,只觉着一月来风雪兼程,皆有归处。

  第一百三十八章

  行军途中条件简陋, 莫说是和楚王宫相较,便是东郊大营也不能相比,即便是秦纵的中军帐中也同样如此。

  但楚霁一来, 秦纵便觉得整个营帐中大不相同了,看哪里都觉得美好稀罕。

  在外是号令三军的统帅,可一进了营帐, 秦纵便将楚霁扑倒在榻上,毛茸茸的脑袋埋在颈间,标记领地似的嗅着。

  “楚楚,你怎么来了?”秦纵嗡声问道。

  楚霁揉了揉作乱的脑袋, 故意道:“东蛮沃野千里,我自然要来亲自主持大局。”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秦帅满意,但东蛮一事是正事, 秦纵抬起头, 神色倒少见地认真:“东蛮王室已灭,但还剩下十数万平民,应该如何?”

  若是全杀了,并非秦纵所愿,楚霁也不会同意。但东蛮又与大阙不同, 东蛮人曾经对着涪州烧杀掳掠, 无恶不作。若是任由他们继续发展,待他们再壮大起来, 涪州又无宁日。

  “这也不难,东蛮既然被你打下, 那就归入楚国国土, 定为靖州,大小官员皆有朝廷认命。另外再重新划分州府、城池和牧区, 不可依照东蛮旧制。所有东蛮人皆改称靖州人士,入大楚户籍,学汉话,着汉服,与我朝通婚。如此下来,几代过后,便不足为虑。”

  楚霁显然是细想过的,就连新任的靖州牧都认命好了。

  秦纵突然笑起来,定定地看着楚霁。

  这几年,他一直觉得楚霁心软良善,却差点忘了初见时楚霁的强硬手腕。

  美丽危险,异常动人。从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开始,这颗心就只为眼前人跳动。

  “怎么这样看我?”楚霁问。

  秦纵一把将他重新扑倒:“殿下安顿完苍生黎民,便也安顿安顿我吧。”

  楚霁任由他的手作乱,忽然又变了声调,唔地一口咬在肩膀:“小混蛋,都不说想我。”

  ……害得我亲自来寻。

  *

  楚王亲赴战场,给予了全军将士莫大的鼓舞。

  拿下涪州全境之后,很快向蜀州发动进攻。不仅秦纵这里势如破竹,另外三个战场也同样捷报频传。

  蜀州阿史那钜统帅的军营,也是大雍仅存的兵力,此刻中军帐中,惶惶然跪了一地谋士将领。

  “三十万大军压境,谁来告诉本王,何至于此

  !”阿史那钜神情阴鸷,透过中军帐子昏沉的光打在脸上,更显可怖。

  他从没有想过,出兵楚国,换来的是如此惨痛的代价。

  若是早知如此,不如就向着洵国进献百万军饷也就罢了,也好过今日被人兵临城下。

  “王爷,蜀州城易守难攻,城中粮草富足,我等死守即可。楚军远到而来,补给不足。待其粮草尽绝,定会退兵。”

  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唯有仗着蜀中地形与楚军耗着,才能勉强获得喘息之机。但只要楚军退了,他们便还有后路可寻。

  阿史那钜此刻也称得上黔驴技穷,若是他手中尚有五十万大军,若敌方主帅并非秦纵,他都认为自己有一战之力。

  但他这名声实在难听。若是骂他挟持幼主,奸佞窃国,他倒并不在意,毕竟他向来认为高位能者居之,他筹谋多年,忍气吞声,不就是为了登上那至高之位吗?只有温吞没本事的烂好人,才不招骂名呢。

  但不知何时起,城中的报纸童谣,处处都在传他是个缩头乌龟,只敢躲在这城墙只内,却不敢与楚军一战,实在窝囊。

  若他此次当真龟缩在城中,靠楚军自己断粮退军,岂不坐实了传言?他身处万人之上,又怎能被如此折辱?

  就在阿史那钜举棋不定之时,突然宦汲出声嘲讽:“楚军补给不足?楚国国君不日前亲至涪州城,押送粮草辎重无数,与咱们耗上一年不成问题。王将军,您的情报也太落后了。”

  “宦汲,你!”王将军早就看这个白脸是书生不爽了,此时被他这一通嘲讽,老脸哪里还挂得住。

  宦汲可不怕他:“你不信?那楚王可就在涪州大营里住着呢!”

  “都住嘴!”阿史那钜将大刀拍在桌上,这才勉强止住了争吵。他直直地看着宦汲,忽然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旁人皆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宦汲也扑通跪倒在地,小心翼翼道:“微臣是说,楚王,不,楚霁那厮正在涪州大营里。”

  阿史那钜忽然笑得阴狠:“不错,是楚王,楚王此刻,正在涪州大营。”他兀自大笑了一会儿,下令道:“宦汲留下,其余人等退下。”

  楚霁留在涪州军营和众人一起过了年,刚开春,二月初三,大军开拔,秦纵亲征蜀州城,楚霁却还未离开涪州。

  楚霁一直待在涪州城不出,秦纵又留了不少兵马守城,这让一心想要“擒贼先擒王”的阿史那钜心急如焚。

  但一个年节都等下来了,不差这几日。阿史那钜穷途末路,趁着这几月功夫,已经和蔡旷谈妥了条件。

  待到蔡旷向着胶州发兵,边境告急,楚霁这个王是一定要回到楚国主持大局的。只要楚霁出了涪州城,他便有的是法子擒住楚霁。

  终于在二月底,收到胶州急报的楚霁,带着一万人马,乘船离开了涪州城。

  初春的天气较为晴朗,海面风平,再有一日便要出了涪州地界,楚霁难得站在甲板上放松。湛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叫人心胸开阔。

  “王上,刚磨的豆浆,您尝尝。”洪瑞此次被秦纵安排来保护楚霁安全,他本就是当年楚宅的人,楚霁用起来也比旁人都更顺手。

  这豆浆是楚霁特意吩咐人磨的,不仅是豆浆,船上还会发豆芽和磨豆腐,为的就是补充维生素。海上航行的时日长,新鲜的蔬菜难以供应,维生素也就得不到补充,很容易得坏血病。

  原先那些个海军中还有人不在意,但是在口角生疮、视力下降之后,也全都乖乖地每天喝一杯豆浆,午饭晚饭也都不再挑食,专捡那些荤肉来吃了。

  楚霁刚喝完放下杯子,忽然察觉到不对劲。他眸色一敛,洪瑞随即也发现了问题,当即传令全军戒严。

  那些船不像他们所乘的宝船那么大,船上也未曾扬着楚字旗,显然不是自己人。船虽不大,但数量极多,洪瑞一打眼看去,少说有近百艘大船,用铁索相连,才使得它们能在海面行驶。

  “靠岸,保护王上离开!”洪瑞立刻命人升起桅杆,调转船只方向。

  但那些船只的速度显然更快,它们数量众多,将楚霁和部下所乘的三只宝船团团围住。

  “盾兵在前,掩护弓箭手进攻。枪步兵压阵,以防有人登船。”楚霁见敌军来势汹汹,自知避无可避,当即发号施令,不见一丝慌乱。

  楚霁所带的人手虽少,但各个都是精兵,楚霁一声令下,立刻组织起了抵抗。

  盾牌相接,在甲板上形成屏障,保护着后方的士兵;弓箭手分成三轮,轮流搭弓射箭,抵御着敌军。

  但从天边驶来的船只源源不断,至少是楚军的五倍有余。更是出现了一只由十数只小船拱卫的大船,甲板上观战的正是阿史那钜

  看着他手下的船只一步步逼近楚霁的宝船,阿史那钜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得意。只要拿住了楚霁,答应给蔡旷的割地和白银还叫事儿吗?到那时,这个楚国都是他的,要什么没有?

  知晓此计已成,阿史那钜大步回到船舱,痛饮美酒。

  天色渐暗,两方的交战愈发激烈,大雍军虽还不足以登上楚军的甲板,但海面之上箭矢纷飞地更厉害了,夜色涌动之下,海水渐渐被染成猩红之色。

  “王上,小船已备好。若有不侧,末将等殿后,您乘小船回涪州去。”洪瑞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神色沉重。

  楚霁却不答话,只是静静站着,望向不远处阿史那钜的船只。

  海风忽起,拂过他的发丝,带来海水和血水的腥咸。在船帆和旌旗被吹得猎猎作响时,楚霁下达了第二道命令,掷地有声:“枪步兵退下,弓箭手皆换火矢,向远处船只投掷火.药雷”

  “遵命!”

  漫天流火在被射出,投掷到敌船上,霎时点燃船只,烧起了一片火海,又因着船只铁索相连,一只烧着便连带着下一只,避无可避,大雍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船被点燃,全员打捞海水救火也无济于事,最后只能引火烧身。

  “王爷,不好了,楚军用了火攻!”士兵仓皇来报。

  阿史那钜只以为楚霁疯了:“如此更好,入夜海上北风正劲,楚霁引火自焚!”

  士兵痛心疾首:“王爷,方才风向变了,此刻刮的是东南风!”

  阿史那钜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冲到甲板上,看到的就是自己的船只被烧成一片的场景。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砍断铁索,给我突围!”

  但他的命令终究是无人执行了,楚军备好的小船并没有用来逃命,反而轻舟疾行,此刻楚军已经登上了阿史那钜的大船。

  直到被擒,阿史那钜依旧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被五花大绑跪在甲板上,却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和他一同饮酒的功臣站到了楚霁身后。

  “宦汲!你卑鄙小人,临阵叛变!”阿史那钜青筋暴起,眼神几欲吃人。

  宦汲嗤笑一声:“我本就是楚王谋士,尚书令杨佑门生,何来临阵叛变?”

  “你潜伏数年,为的就是将我引入如此境地?”

  都到了此刻,宦汲不介意再给阿史那钜戳上一刀:“你看似勇猛无匹,实则贪恋富贵权势。若不是让你觉得尚有翻盘之机,又怎能引你出盛京?若不是在这茫茫海上,你便是穷尽方法也要苟活,岂不是个无穷无尽的麻烦?”

  楚霁不欲与阿史那钜废话,直截了当道:“打断他的双腿,废去手筋,扔进地牢,严加看管。”

  “是!”洪瑞亲自上前将人架住,心里不由得感叹还是王上想得周到。阿史那钜虽然现在还不能杀,但断了腿断了手,人也就彻底废了。

  其实楚霁却没想到这个,他只想着秦纵双腿膝盖骨下骇人的伤,那是阿史那钜用长刀留下的。

  第一次见到那个伤口时,楚霁便下定过决心,这笔账总是要找阿史那钜细细算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宝船再次扬帆, 不过却是原路折返。

  阿史那钜所作所为皆是楚霁安排宦汲引导的,不仅是今日的海上一役,就连阿史那钜北联蔡旷也在意料之中。

  楚国内政有杨佑把握大的方向, 楚霁自然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万鲁和白鑫也早就领兵去了胶州,严阵以待洵军的到来。

  本该高坐明堂的楚王大胜归来,迈步走下甲板时满目意气风发。

  原在前线统军的秦帅站在岸边, 面色不虞,扭头不看来人,却被刚刚踏上海岸的楚王殿下走过去抱住。

  秦纵严肃的表情霎时久绷不住了,楚楚还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主动抱过他。

  更要命的是, 楚霁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回来了,怎么还生气呐?”

  以身涉险诱敌,是楚霁最惯用的计策, 也最具成效。此番有机会一举拿下阿史那钜, 且兵力损失最少,楚霁岂能错过?

  但秦纵却不同意。理智上知道这是绝佳的法子,但情感上他无法接受。

  若楚霁只是寻常主公,秦纵只会叹服于他的魄力和决断,更加忠心征战。但身为爱人, 他又怎能眼睁

  睁地看着楚霁涉险?

  两人为此闹得很是不愉快, 一个是王上,一个是元帅, 谁也不低头,只苦了军营里的人, 每日氛围骇人不说, 训练更比往日强了数倍。

  但秦纵哪里能倔得过楚霁?正月一过,秦纵虽不吭声, 但还是依照楚霁的计划领兵出城。只是在出城前,将身边亲兵精锐尽数留下,又下了军令,不许他们离开王上半步。

  “不是生你的气。”秦纵将人搂紧,只觉得自己真不可理喻,明明就是因为这样才爱上楚霁的,却想要以爱为名将他束缚。

  他若是真生什么气,那也只能是气他自己不够强大,竟还要楚霁去以身犯险。

  楚霁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角:“我的小将军,不必自责。是我贪功,时机不够,偏要赌这一把。”

  他也只是仗着前世学过的那点子微末知识,判断出晚上海域必起东南风,这才大胆走了这步棋。好在,他走对了。

  阿史那钜被擒,仅剩的大雍军军心涣散,丝毫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御,陪都蜀州的沦陷不过一瞬之间。

  不,这不叫沦陷,应该是忠诚于大雍皇帝的楚王殿下,领兵得胜而来,清君侧,除奸佞,一肃朝堂。

  数年战乱,政治昏暗,蜀中早不复往日繁华,但今日却格外不同,一群几日前还在痛骂楚霁窃国的大臣,此刻毕恭毕敬地列队在城门口,等待楚王的到来。就连小皇帝和他的母亲淑太后的仪仗也一同等着。

  楚霁名义上说自己是回朝拜见陛下,可任谁都知道,蜀州大门是被楚军用攻城木撞开的。

  恭候着楚霁回朝的人里,不乏心思活络的,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想看楚王会如何对待那仪仗里的小皇帝,会不会命他的秦帅直将小皇帝从龙座上扯下来。

  小皇帝赵璁还是个五岁的娃娃,全然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但肃穆的氛围还是让他下意识地寻求母亲庇护。

  淑太后将儿子搂在怀中,一瞬不瞬地盯着城门口的方向,眼中滚下两行泪。她什么都不要,什么至高皇权,什么荣华富贵,都比不过她的孩子。

  千呼万唤始出来,楚王的仪仗终于出现在了城门口。

  与众人所想不同,楚王仪仗并没有超出普通异姓王的规格,甚至连当初的摄政王阿史那钜都不如,更不要说比肩帝王仪仗了。可眼前的队伍,却比城内小皇帝的仪仗更加让人忍不住拜伏。

  从仪仗中原本承担礼仪职责的仪卫,到队尾簇拥王驾的队伍,皆被换成楚王的精兵,一等一的楚国骑兵。

  骑的不是白马而是战马,执的不是礼器而是陌刀,个个神情肃穆,只有战场才能磨砺出这样的队伍。

  两厢对比之下,大雍皇帝的仪仗队花哨有余,而底气不足。

  玄色的楚字旗在烈日里肆意张扬,猎猎作响,车驾终于停在了众人面前。

  “恭迎楚王殿下!”

  在场之人,无论心中所思所想,面对着这样的一只队伍,唯一的选择只有臣服。

  随侍在车驾旁放下凳子,秦纵率先掀帘而出,走下车驾,面向群臣。

  在场大多数人是大雍在盛京时的旧臣,大多是认识楚霁的,毕竟楚霁那张脸,见之难忘。

  眼前之人他们却不大认得,但此人容貌俊朗,是不在楚霁之下的另一种好看,又身长九尺,身形甚伟,通身威严之气,逼得人不敢抬头。能和楚王同乘车驾,除了那位楚国的兵马大元帅不做他想。

  谁也不曾想到,当日在斗兽场里求生的战俘,此刻已经是他们所有人都要俯首仰望的存在。

  视线扫过跪地的众人,又将视线落在小皇帝和淑太后身上一瞬,秦纵转过身,掀开车帘,将车驾中人迎了出来。

  楚霁一身玄色衮服,眸子微挑,视线却不落在任何跪地之人的身上,端的是满身金昭玉粹,比之小皇帝更显天家威仪。

  众人跪拜在地还未被准许平身,忽然淑太后牵着赵璁来到楚霁身旁,跪倒在地。

  楚霁伸手要去扶,淑太后却行了一个大礼:“臣妇有罪,楚王殿下容禀。”

  话落,淑太后身旁的宦汲也跪倒在地,他双手高举着托盘,那托盘上是一方玉玺,正是从前朝大一统皇帝传承而来的传国玉玺。

  “当年,先帝驾崩却未有后嗣,阿史那钜为挟天子以令诸侯,选了我儿赵璁登基为帝。可我夫家与皇室并非同宗,而是出自范城赵家。一切皆因阿史那钜贪心不足,生怕选皇室之子日后长大会生出反抗之心,才选了非皇室血统的我儿。我儿本非天家子,又如何能恬居皇位?罪妇只盼国本归正,今将传国玉玺奉上。”

  所有人都以为今日会是一场逼宫的大戏,不想其中竟有如此荒唐又巧合之事。

  现如今去哪里找什么国本归正?当日赵璁登位,赵氏宗亲不满者甚多,对阿史那钜的态度自然也不恭敬。他们本就是宗亲,也不需对谁恭敬。所以在这些年阿史那钜的授意下,死伤不少,再加之夭折、内乱、战事,这满朝之中想找一个赵氏皇族,还真是个难事儿。

  这楚霁的运势也未免太好离开些,莫不是天命所归?

  但也有政治嗅觉灵敏的意识到,如果这一切都不是巧合呢?

  要知道,赵璁能被阿史那钜选为傀儡,就是因为他这一脉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一对孤儿寡母,这才便于拿捏。因此仅凭淑太后一张嘴,她说赵璁非皇室之子,那便只能如此。

  只是,既然他们能敏锐地发现其中的关窍,也自然知晓,还是不要多生事端惹怒楚霁为好,否则那楚军的铁骑可全然不介意在今日刀锋饮血。

  所以只能有一个真相,赵璁非皇室后裔。

  众人心思流转间,楚霁已命人将赵璁和淑太后扶起。

  “淑夫人高义,楚霁敬佩。还请夫人放心,楚霁定当竭尽全力,寻找皇室遗孤,以使国本归正。”

  楚霁此话一出,众人无不附和,高呼叔夫人高义。

  方才楚霁的话算是一锤定音,他称淑太后为淑夫人,那便是不再承认赵璁的皇帝之位,但也理解他们是被阿史那钜所胁迫的,亦不曾降罪。

  “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楚王殿下不辞辛劳,代执国玺,主持朝政。”

  宦汲复又跪下,将传国玉玺捧在楚霁眼前。

  在场官员无一不认得宦汲,这是从前的摄政王和太傅贾业成身边的那个谋士,也是唯一从楚王与阿史那钜的那一场战役里活着回来的大雍高官,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

  回到蜀中后,他又迅速夺权,将贾业成和他的一众党羽发落,自己登上了太傅之位,拥有了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地位。

  众人都以为楚霁是要通过宦汲操控皇帝,不料他更狠,直接釜底抽薪,让淑太后否认了小皇帝的血统。

  此时宦汲连传国玉玺都捧出来了,赵家皇室无后,楚霁手握重兵,又是扫除奸佞的至功之人,礼法道义和形势所迫,都站在了楚霁那一边。

  不只是谁率先做出附和,请楚王主持朝政。

  霎时之间,宦汲交上玉玺,秦纵亲自捧着玉玺站在楚霁身后,赵璁被脱了皇帝服制,换上了寻常衣衫。

  蜀州陪都的金銮殿里仿佛什么都没变,至高处的龙椅,龙椅旁的王座,还是像往常一样摆着。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椅上不再坐着年幼无知的小皇帝,皇位空悬,国无主君,只有一方传国玉玺摆在龙椅上,王座上掌生杀大权的人从摄政王阿史那钜变成了楚王楚霁,朝堂上分列的文武官员,最前头的变成了秦纵和杨佑。

  楚王殿下似乎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以雷霆之势将满朝文武换了个便。王朝不过是还披着一个大雍的壳子,内里却只有一个声音,大楚的声音,言楚语,行楚制,用楚官。

  楚霁暂时还没有称帝的打算,蔡旷未平,战事未休,百姓贫苦,并不是称帝的好时机。

  主持朝政之后,楚霁首先要将在沧州的楚国小朝廷和现如今的大雍朝

  廷合并,沧州官员不能都变成京官,大雍旧臣也不能全部罢免,大小官职该如何分配,都全等着他安排。

  如同在楚国时同样,楚霁废除三公九卿制,设立三省六部,权力制衡,职责明确,又精简人员,将原先大雍官僚体系里冗余繁杂的部分全部剪除。至于世袭爵位,不好意思,楚王治下没有这种东西。

  又实行摊丁入亩,重新丈量土地,将土地分给百姓平民,鼓励农耕生产,减免税收,朝廷控制粮食买卖,决不允许有打压或哄抬粮价的行为。

  世族豪绅一个个都黑了脸,但百姓却高兴极了。忍不住嚎呼,要是楚王早几年来就好了。

  楚霁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却很畅快。他宁愿趁着自己新主入朝,先将这三把火烧得旺起来,从一开始就让朝政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也好过现在图省事儿,却为以后埋下无尽隐患。

  早朝时分,楚霁又和满殿的新官旧臣几经辩论,终于将科举一事完完全全地推行下去。现在不比在楚国,每一处土地都是楚霁用心经营来的,政令推行自然畅通。短短两年时间,楚军的锋刀就接连拿下了五座州府,各座州府里世家林立,楚霁手段再狠也不能将反对者全都一刀切了,但他不愿妥协,那便只能恩威并施,缓缓图之。

  下了朝,楚霁不愿回那空落落的寝宫,干脆脚步一转,又去了御书房,今日该有战报传回了。

  秦纵出征三月有余,翻过寒冬又是春天了。北边每半月都有战报传来,几乎都是捷报,若是未有战事,秦纵也会传信回来,从北边天寒怀念家中温床到春寒料峭不及蜀中花开烂漫,总是黏糊得很。

  楚霁不喜人伺候,御书房里除却来往运送奏折的宫人,再无旁人。今天时日尚早,北边的战报还没送到,楚霁叹了一口气,百无聊赖地走到沙盘旁。

  秦纵送他的新年礼物,哪怕他身处战场,这些年也从没断过。这些礼物倒并非各个金贵,毕竟楚王殿下要什么金贵物件儿没有,只是秦纵心意难得,全部都是他亲手制作,楚霁每一个都视若珍宝。

  但其中他最喜欢的却还是眼前的这个沙盘,从沧州的州牧府,搬到楚王宫,再到如今的蜀州皇宫,全都摆在他每日处理政务的地方。

  此时这大气磅礴的沙盘上,有大半州府插着玄色楚字旗。

  三个月的时间,蔡旷的军队节节败退,蔡旷的属地也从原本的七座州府缩减为四座。秦纵正率军一步步向盛京逼近。

  只要平定了蔡旷,楚霁便能完成大一统,结束自南奚立国以来的割据局面。只要大阙不作妖,在都护府的监督之下,他和秦纵也就不必再像如今这般聚少离多了。

  “殿下,北疆战报,秦帅又下一城!”孙常侍一路小跑,捧着军报,满脸喜气。

  楚霁急忙将军报展开,战事吃紧,秦纵也无暇多言,只写了一句:燕州大定,剑指盛京。

  楚霁捧着军报走到桌案前,御笔朱批:吾爱战无不胜,惟愿早日凯旋。

  第一百四十章

  “殿下, 折子是怎么也批不完的,您先把药喝了吧。”御书房中,孙常侍端着一碗药, 小声地劝着楚霁。

  楚霁这两日夜不安枕,总是在半夜惊醒,宫中御医瞧了, 说是思虑过度的缘故,开了安神的方子。

  被孙常侍打断思路,楚霁反而松了一口气。不知怎么的,他这两日总觉得心烦意乱, 御医开了多少药都不见好。

  楚霁接过药,刚喝了一口,就听见拂尘掉在地上的声音, 一转头, 侍从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奴才死罪,殿下饶命。”

  那侍从是在打扫御书房中的沙盘,楚霁眉头一蹙走了过去,发现是沙盘上盛京城门处被碰掉了一个角,一个小石块滚了下来。

  “怎么做事这么不当心?”孙常侍赶紧呵斥, 他知道这个沙盘是秦帅所送, 楚王视若珍宝。

  楚霁俯身将那个被碰掉的石块捡起,摩挲着, 暗自叹了一口气,也就只有等阿纵回来再修了。

  侍从还在求饶, 楚霁不欲苛责:“下去吧, 罚一个月月俸。”

  听到只是罚俸,侍从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却在出门时和一人撞到一起,来人风尘仆仆,是楚霁的传信兵,八百里加急而来。

  顾不得被他撞倒的侍从,来人跪地痛哭:“殿下,元帅中箭,昏迷不醒,性命垂危!”

  楚霁懵了一瞬,孙常侍愣愣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御书房一片死寂,楚霁只觉得眼前发黑,耳边轰鸣被拉得无限远。

  “殿下!”楚霁吐出一口血,差点摔倒,孙常侍赶紧过来扶住他。

  掌中石块尖利的角戳痛了楚霁,他方才还说,要等阿纵回来修沙盘。

  三日前,同风还带回消息,秦纵说已经兵临盛京城下,军队驻扎在一片槐花林中。

  五月又到了,楚霁回信说,待到进了盛京城,再给他做槐花糕吃。

  “备马……”楚霁咽下口中腥甜,推开了扶住他的孙常侍,再睁开眼时,眼睑处的泪痣都逼出了血色。

  “殿下…”孙常侍还欲再劝,楚王方才吐了血,再怎么也得先看了御医啊。

  “牵我的马来!”楚霁怒喝一声,双目遍布血丝,泪珠在眼眶里倔强地不肯掉下,他的马术都还是秦纵教的。

  孙常侍不敢不从,但他好歹是宫里长大的,随大雍皇帝经历过几次大变,趁着备马的功夫赶紧命人通知了杨相国和驻守蜀中的薛将军。

  楚霁不由分说地命传信兵领路,策马北上,宫门口杨佑和薛正也及时赶到。

  “薛正,你带着人随殿下前去,朝中有我。”杨佑最先反应过来。

  薛正也顾不得其他,点了三千骑兵就追着楚霁去了。

  从蜀中到盛京城外的这一段路,楚霁只觉得格外漫长。玉顶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绪,不用楚霁扬鞭,也全力地奔跑着。

  原书中没有这一遭的,秦纵从没受过什么致命的箭伤。他的出现早就打乱了一切,是他……

  楚霁入了军营,下马直冲营帐。

  随军的军医跪了一地,就连姜木也在其中,他哭着走上前:‘’楚霁,我没用,我救不了他……”

  楚霁无暇顾及,踉跄着脚步来到秦纵榻边。

  秦纵面色惨白,嘴唇干裂,双眼紧闭,胸中还插着一把箭,暗红的血色洇透大半胸膛的衣衫。

  这把箭是特制的,箭上的两仪花提纯了十足十的量,又正中胸膛,封住了心脉。若是不拔,便会因为两仪花的药效让人暂且活着,但血却无法止住,人就会在一日一日的失血中渐渐死去;若是拔了,心脉震动,霎时便会血涌如柱,扁鹊再世也救不回来。

  楚霁握住秦纵的手,闭上眼睛,两行泪却还是掉了下来。

  秦纵的手向来是暖的,楚霁总是喜欢让秦纵给他捂手取暖。可现在,因为

  失血,秦纵的手比楚霁的还要凉,只有被楚霁捂住的时候,才会染上一点点温度。

  “实话告诉本王,你们有几分把握?”强行忍住脑中的眩晕,楚霁睁开眼。

  一众军医又跪在了地上,低着头,一个也不敢说话。

  “若是救不了元帅,本王杀……”楚霁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却被手上的力道止住。

  “阿纵,你醒了!”楚霁回过头,空着的手抚上秦纵的脸。

  秦纵眉头一蹙,勉强发出声音,却十分严肃:“是谁泄露军机?竟敢将此事告诉你?”

  楚霁知道秦纵的意思,他有气虚血溢之症,心平气和地将养着,并不是什么致命的毛病,甚至这几年他已经有足够的精力去处理繁杂的朝政,也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的损伤。但这个毛病最忌情绪波动,所以他才会在听见秦纵负伤时吐血。

  哪怕到了此刻,秦纵最先想到的,也是他的身体。

  秦纵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用握住的右手回握住楚霁,秦纵道:“师兄,给我熬一副补血的药,带着他们都出去吧。”

  一声师兄叫得姜木眼泪更止不住了,但也知道秦纵这是要和楚霁私下说话,他赶紧带着那群满头冷汗的军医出去。

  等人都走了,楚霁才放任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他俯身附在秦纵肩头,滚烫的泪滴落。

  “我不该来的,我不该要这皇位,我…是我害你这般。”

  秦纵轻轻摇了摇头:“你若不来,谁救百姓于水火?是我自大,惹你伤心。”

  在沧州城外逃生的周珩跑到了蔡旷的地盘上,蔡旷眼见就要兵败,也顾不得什么名声,竟听从了周珩的计策,以百姓性命威胁秦纵退兵。

  从当日楚霁冒险救下胶州军家眷,周珩便知道楚霁是个爱护百姓的。这种事情,在他看来是十足的弱点。他倒是很想看看,面对这象征正统的盛京城,楚霁会如何选。

  他们将城中百姓押到城墙上,只要楚军向前一步便杀一人。那日两军僵持不下之时,一个孩童突然大喊:“能得楚军进城,我甘愿赴死。”说着,他便自己跳下城墙。

  秦纵被那孩童的话震撼,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摔死,当即一跃而起将那孩子接下,不料这时却中了蔡旷射出的冷箭。

  蔡旷此人也是万夫莫开之勇,箭术极佳,竟正中秦纵心脉,当时若非踏雪是一匹神驹,否则只怕秦纵就回不来了。

  秦纵有心给楚霁擦一擦眼泪,但他是手却已经抬不起来了,他沉默半晌,郑重道:“一个月后,殿下于阵前诱敌,可派蒯信绕道西城门……”

  “闭嘴,别再让我听见一句不想听的。”

  楚霁抬起头,血红的桃花眼定定地看着他。他问过姜木了,若是不拔箭,秦纵至多还有一个月。那他就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去找无患子,掀翻了整个大楚,楚霁也要把人找出来。现在秦纵一副交代后事的模样,开口就是一个月后,叫楚霁怎么冷静?”

  “阿纵,”楚霁把秦纵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单配偶制的法令已经拟好了,只有衙门盖了章的婚书才是唯一承认的配偶。你还没有给我婚书呢,你说回去要同我一起盖章的。”

  秦纵用指腹轻轻地摩挲他的脸,却不正面回答:“让蒯民给我送药进来吧,楚楚,我想吃槐花糕了。”

  是他思虑不周,竟还想着这时候让楚霁冷静下来听他讲攻城之策。但盛京城象征着正统地位,一日不拿下盛京,楚霁就一日无法名正言顺地称帝。他能清醒的时候不多了,总得将一切交代好。

  楚霁怎会不懂秦纵,但这是他第一次不想懂。站起身,楚霁仿佛又是楚王殿下了,他的爱人年纪比他小,他自然要处处纵容着,他轻点了下秦纵的额头:“这么馋的呀。”

  话落,楚霁擦掉眼泪,给秦纵掖好被角,转身出了营帐。

  槐花糕的做法楚霁早了然于胸,再不需要像六年前在盛京时那样对着本涪州《风物志》边学便做离开。这六年来,每逢槐花开时,他便会做上一些。只是这一次,他身边没了那个帮他和面的人。

  匆匆做好了槐花糕,楚霁正端着盘子快步走向中军营帐,姜木便脚步匆匆地跑来。楚霁以为是秦纵情况不好,赶紧也加快脚步。

  “你别跑,我……”姜木累得气喘吁吁,却还是向楚霁跑来,楚霁那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姜木怕他再跑动起来晕过去。

  “没事,呼……”姜木躬身双手扶着膝盖,一边大喘气:“我,我师父,来了!”

  手中盘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糕点滚落满地,楚霁却也无暇顾及,阿纵有救了!

  营帐内,秦纵已经又昏迷了过去,无患子三指按在秦纵左手寸关尺,双目微闭。在场几人皆屏气凝神,生怕干扰了无患子的判断。

  半晌过后,无患子睁开眼:“婉仪,拿我的保心丹来。”

  萧婉仪如今做药童已经得心应手,听见无患子的吩咐赶忙从药箱最下层拿出一个想小盒,盒子里是一颗黑褐色的药丸。

  无患子将药丸放入秦纵口中,姜木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对着楚霁小声说:“你放心,师父的意思便是还有救。”

  楚霁心神一震,对着无患子鞠躬行礼:“还望您救一救阿纵。”

  无患子摇了摇头:“殿下无须多礼,纵儿是我的徒弟,又是因我之罪孽才遭此横祸,无论如何我也要救他。”

  姜木见师父来了,心里已经有了底。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即用胳膊肘捅了捅楚霁:“放心,师父一定能把师弟救回来。论起来,你也应该叫师父啊。”

  楚霁知道姜木有心怄自己笑一笑,也随着他的意思,唤了无患子一声师父。

  拔箭一事宜早不宜迟,无患子将军营里的一众军医叫去商议了方法,又给各人安排了相应的工作,便准备动手了。

  这下楚霁倒成了个碍事的,一来他不通医术,帮不上一点儿忙,二来他身份在这里,无患子和姜木还好,但寻常军医难免会束手束脚。

  “无论发生什么,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楚霁被姜木赶出了营帐,这时候也就只有姜木敢这么做了,楚霁知道他的用意,方才自己不过皱了下眉,就叫一个军医打翻了药瓶。

  “你放心,有师父在,一定没事的。”姜木宽慰他:“你现在这么憔悴,叫师弟醒来见到多难受啊,先去休息,结束后第一时间叫你。”

  话虽如此,但楚霁此时哪里还有那个休息的心思,只是他也不愿就这么干等着。

  楚霁召来蒯民,细细问了那日秦纵交代了什么。

  那日他耍性子,秦纵竟也就让他意气用事了,只是在事后将一干事宜交代给了蒯民。现在知道秦纵有救,楚霁心里对蔡旷和周珩恨意滔天,自然是决意要攻下盛京,用两人祭旗。

  听完蒯民的讲述,楚霁眼中闪过危险的光:“命蒯信领两万步兵,即刻去办。”

  蒯民蒯信领命而去,楚霁又坐在原地,脑中什么也没想,就那样看着天色从大亮变成泛着黯淡的蓝。

  “殿下,元帅救回来了!”

  亲兵的声音将楚霁的思绪拉回,楚霁顾不上旁的,起身大步就往帅帐走去,甚至在起身时摔了个踉跄。

  帐中的军医散去大半,只有无患子开着药方,姜木收拾着药箱。

  秦纵依旧是面无血色地躺在那里,眼睛闭着,胸膛的起伏也十分微弱。

  “姜木……”楚霁看着姜木,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祈求。

  “没事没事,失血过多晕过去了。等夜间发了烧,挺过去便无碍了。”姜木扶住楚霁的肩膀,也说出了让楚霁心安的话。

  “谢谢。”直到这一刻,楚霁才觉得自己喘过了一口气,拥有了呼吸的权力。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看着眼前的秦纵, 楚霁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六年前,在盛京楚宅的那个晚上。

  那天是他们初见,他将秦纵从斗兽场中带出, 两人还是各怀心事地相互提防着。那夜秦纵也是因为伤口发了高烧,自己在想些什么呢?

  他一边研究着涪州的《风物志》,一边回忆着原书剧情, 想着该如何和这位原书男主斗智斗勇,将他收入麾下,叫他替自己出生入死,封狼居胥。

  现在的楚霁不想他出生入死了, 只想他平安醒来,回皇宫去做他的爱人。

  秦纵身体一向很好,六年前因为医治及时并没有落下什么病根, 所以极少生病, 更莫说是像今日这样了。

  楚霁记得六年前,发烧的秦纵很喜欢自己将手放在他的额头,因为他的手带着凉意,能缓解他的痛苦。

  秦纵的眉头果然舒展下来,楚霁轻声一笑, 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

  借着暖黄的烛光, 楚霁端详起二十一的秦纵,满脸稚气褪去, 是楚霁曾预想过的俊朗深邃。

  那一双曾经凌厉疏离的丹凤眼,楚霁总以为要紧闭时才能显出几分温和, 现如今却是只要一看着他, 便什么寒冰都融散了。

  秦纵好似又在呓语,楚霁记得他上一次发烧时还是个会在梦里喊“娘

  ”的“小娃娃”, 这一次他再俯身时,毫不意外地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小混蛋,楚楚就在眼前,也不醒过来。”楚霁悄悄搓了一把秦纵的耳朵,手感还是那么好。

  那一年,还是楚大人的楚王殿下因为这一声呓语心软,留下来照顾了人大半夜,临了还被抓住了身上最值钱的玉佩,那枚狼王啸月。

  今夜的楚王殿下不心软,只心疼,被抓住的是一颗全然鲜活跳动的心。

  *

  清晨,秦纵睁开眼睛,身旁的楚霁还在安睡,仿佛无数个他们相拥而眠的日子。

  楚霁没有傻乎乎地守秦纵一整夜,秦纵也舍不得。等姜木确认秦纵烧退了,楚霁便沐浴更衣躺在了秦纵身边。

  军营里没有楚霁的衣裳,他干脆穿了秦纵的里衣,蜷缩在秦纵身旁。

  他的睡相一直很好,往日里若不是秦纵非要抱着,他是绝不会挪动分毫的,所以并不担心压着秦纵的伤口。

  无论如何,他都要让秦纵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他。

  上一次秦纵受伤醒来没见着他,可是生了好大的委屈呢。

  秦纵能感受到胸膛上插着的箭已被拔出,身体里逐渐涌现出力量。师父和楚楚的对话他其实都听到了,只是那个时候他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拔箭的过程凶险万分,秦纵一心只想着楚霁说的那句,他们还没有婚书,这才逼着自己保持意识。

  好在师父将楚楚赶了出去,否则一定会吓着他。

  军营里的条件不比宫中,楚霁的床幔都是上好的软烟罗,日光再刺眼也会变得柔和。但此刻初夏的阳光直白地洒在他脸上,楚霁却没有醒来,显然是累极了。

  秦纵有心替他遮一遮刺目的日光,不想他刚一动,楚霁便醒了。

  “阿纵,你醒了!”四目相对时,楚霁的眼睛里突然绽出神采,他急忙起身要下床:“阿纵,要不要喝水?有没有哪里难受?还疼不疼?我去请师父来。”

  秦纵声音沙哑却不让楚霁下去:“我很好,只是很想你。”

  说完,他张开手臂,楚霁小心避开他的伤口,搂住他宽厚的肩膀,眼泪自眼角滑落。

  若秦纵这次活不成了,楚霁不敢想他会变成什么样。

  近乎生离死别过后,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相拥,任光影交错斑驳。

  *

  秦纵身体底子好,伤口一日一日地渐渐愈合,人也愈发精神,楚霁的身体却日渐颓败下去。

  那日心悸吐血,让楚霁好不容易维持的健康表象彻底崩溃。原先他心里记挂着秦纵,一时倒显不出来,现下秦纵无事,他心头松懈下来,竟病得比往常都厉害。

  “这半个月熬过去,以后就能跑能跳了。”无患子拔下楚霁后背上的最后一根针,今日的治疗

  便算是结束了。

  “多谢师父。”此刻楚霁已经疼晕了过去,秦纵心疼地握住楚霁的手,撑起身子对无患子道谢。

  无患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让秦纵赶紧躺下。这一个伤员一个病号,没一个省心的。

  楚霁的体弱,秦纵当年在南奚时就和无患子商量过,只是这病症若想根治,讲究的是一个不破不立,需得在心绪振动之下,先将身体里的瘀血吐出来,而后才能施针。

  只是寻常人吐血都是对身体极大的损失,就更不要说楚霁了,必定是凶险万分。所以无患子的意思是不若就好好养着,虽说身体弱些,但调养得当,于寿数也无损,何必再去吃这样的苦。

  不想此番事件,靖无意间交楚霁完成了破而后立。好在有无患子在,否则姜木一人实在无法顾全这一对儿。

  无患子走后不久,楚霁也醒了过来,看见秦纵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看,不由得噗嗤一笑。

  “笑什么?”秦纵问。

  “我笑咱们两个,一个只能躺着,一个只能趴着,还偏要看对方。”说着,楚霁伸手去镍秦纵的耳朵:“好丑哦,我的大元帅。”

  秦纵任由楚霁对着手作乱:“可我的殿下还是特别好看。”

  养病的日子过得漫长,前方也一直未有战事。他们都知道,蔡旷是在积蓄最后的力量,等到秦纵身死的那一天,他就要进行全面的反扑。

  只可惜,他的算盘必然是要落空了。

  有秦纵和一众将领在,楚霁全然不需要操心这些,养病养得他实在无聊,倒琢磨起旁的事情来。

  “你觉得你那日救回来的孩子怎么样?”楚霁刚喝完药,秦纵拿帕子给他擦嘴,末了却听得楚霁问了这么一句。

  “小小年纪,既有气节,又有胆量,很好。”秦纵回想起当日情景,难得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对吧,我也这么觉得。”楚霁来了兴致,拉着秦纵讨论起来。

  当日那孩子被一同带回军营,只是当时秦纵受伤,军营里乱作一团,没人顾得上他。他倒好,自己跑去后勤兵里帮忙,择菜洗衣扫地,样样都干。秦纵是为了救他而受伤的,众人难免迁怒于他,他也不悲不恼,只是更卖力的干活,儿了。

  楚霁觉得自家的侄儿侄女已经是难得的好孩子了,不想却被这孩子给比了下去,心思转了几转,命人去调查这孩子。

  就在今日,调查的结果出来了,小孩儿竟是忠烈之后。当年盛京城被蔡旷攻破,唯有一将领死守不降。蔡旷入城后,便下令屠尽他满门,其中唯有一个三岁小少爷被仆人护着,趁乱逃了出去。只可惜那仆人一年后也病死了,只剩下小少爷一人。

  “楚楚是想?”秦纵懂了楚霁的意思,大费周章地去调查一个八岁孩童,还能是为了什么。

  “我把他领回去,也就省得太子太傅卓大人成日忧心忡忡地念叨了。”楚霁朝着秦纵挑眉,两人都想到了卓询之揪着白须叹气的模样,不由相视一笑。

  不一会儿,小孩儿被亲兵领进帅帐,看见楚霁和秦纵的瞬间,吓得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参见王上,参见元帅。”

  说到底,这些日子在军营里再怎么强装镇定,也不过就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他知道是自己害了秦帅,处处都小心谨慎着。

  “起来说话吧,秦帅的伤已经快好了。”楚霁见他诚惶诚恐,又安慰了一句。

  小孩儿果然很快爬起来,悄悄地看秦纵。

  “看来这孩子还是和你亲哦?”楚霁对着秦纵咬耳朵。

  秦纵轻笑一声:“我和你亲。”

  没个正形!楚霁暗自翻了个白眼,又正色问:“那日在城墙上,为什么那么说?”

  “蔡旷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但元帅却因为我们被挟持到城墙就不再行军,说明楚军爱护百姓。

  如果我死了,楚军就能进城,那我愿意。“

  小孩儿显然没读过什么书,但说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是个卓询之会喜欢的学生。

  楚霁招手让他上前来,小孩儿还穿着破烂衣衫,脸上满是细小的伤口。

  “有名字吗?”楚霁问。

  小孩儿难过地摇了摇头,他依稀记得自己以前是有名字的,但后来养他的人去世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了。

  “你若是愿意,便叫我一声父王,叫他一声父帅。”楚霁指了指秦纵又继续道:“以后便是我们的孩子。楚家这一辈从力,劼者,谨也,勉也。楚劼是大楚太子的名字,你要吗?”

  小孩儿不知怎么了,豆大的泪珠淌下来,啪嗒啪嗒地砸着地面。

  “我与元帅太吓人了?”楚霁揽着小孩儿笑问。

  小孩儿胡乱擦了把眼泪:“那我以后有名字了?”

  楚霁点点头。

  “我以后就叫楚劼了?”

  楚霁又点头。

  “我以后就有爹爹娘亲了?”

  楚霁纠正道:“是父帅和父王。”

  秦纵却赶忙补了一句:“也可以是爹爹和娘亲。”随后成功收获了楚王殿下的一个白眼 。

  第一百四十二章

  “禀报大王, 成了!那大楚军营满是缟素,白幡遍地,那大楚元帅命丧黄

  泉了!”

  “果真吗?”探子来报完, 还不待蔡旷说话,周珩便率先一步发问,戴着面具的脸上也是显而易见的疯狂。

  “回军师的话, 千真万确!”

  蔡旷不悦地看了一眼周珩,但念及他在此事中的功劳,终究不曾发作。秦纵乃是他的心腹大患,用兵如神又勇猛无匹, 自己不知在他手上吃了多少亏。

  如今大楚没了秦纵,那便是猛虎被拔了獠牙,不足为惧。

  “军师, 你说下一步当如何?”蔡旷摸着腰间长刀, 凶狠的眼眸中露出野兽般的残忍。

  “屈居于这盛京城自然是不行的,咱们得找机会突围出去,收复城池。”周珩看着蔡旷,藏于面具下残破的脸上却是不屑。

  蔡旷以百姓性命胁迫楚军,这辈子他是别想成为正统了, 至多做个流寇。待寻到机会, 他不介意取而代之。

  “整军待发,听我号令。”蔡旷只觉胸中舒出一口浊气, 这一年来被楚军压着打,终于要等到反击的时候了。

  楚军逐渐组织起攻城行动, 但其章法凌乱, 胡来一气,全然不复秦纵在时的整齐划一, 儿戏得简直让蔡旷忍不住发笑。若不是那些士兵心中憋着一口气要给元帅报仇,疯起来不要命,蔡旷几乎都不想理会。

  “再去探来,如今是何人坐镇楚军军营。”今日又将楚军逼退了二十里,蔡旷心中正得意。他一边捧着酒盏,语气中尽是嘲弄。他心中已有成算,再将楚军逼退五十里,他便能率大军出城,一举反攻。

  很快,蔡旷就得到了一个几乎要惊喜到将他砸晕的消息,楚军中如今指挥的竟是楚王楚霁。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若是能拿下楚霁,他便能扭转乾坤,一步登天,成为天下之主。

  只是他心中还残存着一些警惕:“楚霁如何会亲至?”

  “大王容禀,属下或知晓一二。”一人站起身恭敬行礼,此人真是埋伏在蔡旷身边的霁月钱庄管事朱延,若不是他里应外合,秦纵也不会如此迅速地就接连攻破了蔡旷的数座城池。

  自周珩到来,朱延在蔡旷身边的地位大不如从前,二人又时常背地里密谋,朱延这才没能提前知晓两仪花一事。但进来朱延却发现,周珩为人傲慢轻狂,蔡旷对其渐生不满,这才让他又重新抓住了机会。

  蔡旷看朱延态度如此恭敬,又想他这些年来对自己在财力上的帮助,对他更是满意,随意一点头让他说下去。

  “这楚王和秦纵乃是拜过天地的,说是恩爱非常。此番秦纵身死,楚王自然是昏了头。”

  蔡旷听罢,哈哈大笑,满脸嘲弄: “若不是有秦纵在,楚霁一个商户之子哪里镇得住满朝文武?他也是没了倚靠,干脆出昏招,指望着挣个军功回去,还能震慑得住朝堂。”

  朱延自然附和,心下却满是不屑。

  蔡旷鼠目寸光,坐井观天,认为自己是靠一身武力当上洵州王的,便也如此揣度旁人。

  殊不知,楚王殿下施行仁政,励精图治,使无数百姓吃饱穿暖,不再饱受饥寒;又开办科举,兴办学堂,让寒门学子也能鱼跃龙门;改革税收制度,扫除苛捐杂税,使百姓身有余粮,人口也极大增长。论起功绩,楚王和秦帅一文一武,不相上下,但若论民心,楚王殿下无人能及。

  蔡旷兀自沉浸在美梦中,楚霁在军事天赋上的匮乏他已充分瞧见,秋节将至,中原又是丰收的时候了,怎么能没有他的一份儿?

  “王上,元帅,蔡旷领兵而来,向我军逼近!”

  楚霁霍然起身,握住了身侧秦纵的手。不枉他漏洞百出地演了这么多日,终于将蔡旷诱出了盛京城。

  这盛京城他出来容易,想再回去可就难了。

  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势在必得。此为最后一役,拿下蔡旷,楚霁便能稳坐朝堂,一统山河。

  九月的盛京城天空一碧如洗,晴空万里无云。

  楚霁领兵立于阵前,左右两侧分别是蒯民和薛正,在他们三人的身后,是整齐列阵的四十万楚军。

  楚字旗迎风猎猎,将士手中武器在日光下折射出寒光,与他们身上的铠甲交相呼应。骑兵高举各色旗帜,在队伍中有序跑动,及时准确地传达着军令。

  遥远空旷的沃野上忽然扬起尘土滚滚,耳边是急促的马蹄阵阵。

  蔡旷领兵几乎是倾巢而出,五十万大军带着决意而来。

  盛京被围困半年有余,城中余粮所剩无几,他们唯一的出路便是今日大退楚军,五十万洵军鬣狗一般凶狠地盯住前方,像是在看冒着油花的肥肉。

  两军阵前,两王对峙,两面王旗在风中作响。

  蔡旷看着楚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贪婪:“谁能擒得楚霁,本王以王爵待之,共享天下!“

  此话一出,蔡旷手下的人看楚霁的目光更加疯狂。

  话楚霁听到了,不仅丝毫不惧,更是嗤笑一声。若不是蔡旷挟持百姓一事,楚霁还能勉强称蔡旷一声乱世枭雄。但现在,他只为那洵字王旗蒙羞。

  楚霁勒马,傲然立于军前:“此役过后,世间再无屠戮,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你们的亲人不再担惊受怕,你们的儿女自由出入学堂,你们的名字,永载大楚史册!”

  话落,楚霁纵马,亲手敲响了第一声战鼓。

  天地之间风云突变,秋日爽朗尽数褪去,天地之间反而显出凝滞之感。

  “杀——”

  大楚士兵率先冲锋,盾兵的步伐整齐划一,保护着重步兵冲入敌方阵营。

  洵军亦领命而动,挥舞着手中武器,与楚军厮杀。

  凝滞的空气被划破了,随着楚军的鼓声愈发密集浓烈,楚军的攻势也愈加勇猛。

  这一场以百万人计的旷世之战,愈发激烈。嘶吼声不绝于耳,铁器相撞,皮肉绽开,血流汩汩。

  两军交战处拼杀不断,楚军押后的连.弩营推出几百架十发连.弩,漫天的箭矢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冲进洵军阵营,力道之大能一箭穿透数个士兵。

  待连弩营扫射过三轮,两军交战之处已被向洵军阵营逼近了数百米。

  洵军方向更多的士兵投入战场,楚军中的轻骑兵也从两翼杀出,向战场中心横扫过去。他们手持红缨枪,精铁所制的枪头轻易洞穿了洵军的铠甲,精湛的马术帮助他们成功避开来自四面八方的伤害。

  楚霁被一众将士保护其中,时刻观察着战场中的局势。

  楚军之中忽然旗帜变动,玄色旗迎风飞舞,重骑兵手持陌刀加入战场,神色冷峻,无悲无喜。

  这是楚军精锐中的精锐,每一员重骑兵都是秦纵亲自挑选,亲手操练。身上马匹上的铠甲皆是最上乘的精铁,绝非蔡旷军中武器能轻易攻破的。

  重骑兵在战场中出入自如,难以捉摸。各自行动

  时,他们是锋芒毕露的利器,神出鬼没地收割洵军性命。但他们又不止是善于单兵行动,每当楚军之中鼓点变幻时,他们便组成阵型,或是掩护楚军进攻,坚不可摧;或是粉碎洵军攻势,锐不可当。

  他们是秦家骑兵的最强形态,是另一种意义上,秦纵为楚霁平定天下的镇军之戟。

  随着重骑兵的加入,洵军愈发难以抵挡,节节败退。蔡旷瞧着局势大变,心中已然觉得不妙。今日楚军用兵极有章法,全然不似月前那般,反而隐隐有秦纵的风格。

  但今日必须一战,不到山穷水尽之时,他不会选择退守盛京城。今日若是回去,日后再想重整旗鼓可就难了。

  洵军之中号角陡起,蔡旷看着被大军拱卫的楚霁,终于带着身边最后的十万精兵冲入战场。

  只要抓住楚霁,一切都会改变!

  蔡旷视楚霁为救命稻草,拼尽全力也要抓住,殊不知楚霁也在步步盘算,该怎么要了蔡旷的脑袋。

  在王爵的诱惑下,蔡旷身边的精兵叫嚣着,怒吼着,杀红了眼地跟着蔡旷拼杀,就连马匹扬起的尘土都染着血红之色。

  天下是否定局,皆在此一役。

  楚霁身边的护卫被撕开一个口子,楚霁只得一手持弓射箭,一边驱马后退。

  见楚霁有退意,蔡旷更加兴奋。他长刀一挥,终于将楚霁身边最后一个护卫斩于马下。

  他离楚霁更近了,皇位、天下、生杀予夺之权他唾手可得,蔡旷的眼中几近癫狂。

  毫不犹豫地再次挥动长刀,在蔡旷的全力一击之中,他忽然看见楚霁的脸色露出一抹极美艳极嗜血的笑容。

  “铛——”长刀被挡住,力道之大,震得蔡旷虎口发麻,但这不是让蔡旷最震惊的,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眼前出现的人,是他以为早死了几个月的人。

  “秦纵!竟使计诈我!”蔡旷睚眦欲裂。

  秦纵手中双月戟带着锐意横斩而出,将蔡旷逼退几步。他眉峰一挑,回头对楚霁笑得温柔:“接下来,便交给我吧。”

  话落,秦纵亲兵尽出,将楚霁重新保护地滴水不漏。而秦纵跃马向前,与蔡旷战在一起。

  一统乱世的王,只会是他的楚楚。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结局)

  盛京入秋多雨, 雨幕忽然从天而降。

  秋雨寒潮,在战场上扬起一阵阵血雾,大地之上一片泥泞。马蹄声碎, 仿佛要踏平这破碎山河。

  两军的交战并没有因为大雨滂沱儿停下,反而愈加激烈,两军皆是精锐尽出, 个个杀红了眼,誓要杀出个高下,谁主沉浮。

  秦纵单手持戟,策马向前, 划破雨幕,与蔡旷交战。

  蔡旷堪堪躲闪过身形,猛然回头间才发现自己中了连环计。他竟然已经深入楚军腹地, 与其他的洵军分隔开来, 孤立无援,只能他一人带着十数亲兵与秦纵交手。

  秦纵的恐怖他领教过,当日在洵州,他折损了手下数名大将才勉强逃生。心中惧意陡生,蔡旷且战且退, 想要与大军亲兵会合。

  秦纵敏锐地发现了他的意图, 一戟横扫过去,拦截了蔡旷的退路。

  忽然盛京城内燃起狼烟, 雨天之中,黑色浓烟愈发明显, 直冲云霄。

  楚霁亦没有打伞, 他走向高台,抬手一挥, 楚军的鼓声忽然一转,像胜利的凯歌。

  如此变化,蔡旷和洵军自然有所察觉。

  此时,护着楚霁的亲兵齐声大喊:“盛京城破,缴械不杀!”

  “盛京城破,缴械不杀——”

  “一派胡言!若有逃兵,杀无赦!”

  蔡旷抓起长刀全力砍出,再一次挡住了秦纵的攻击,他大声呼喊,希望能以此稳定军心。但他一人的声音又哪里抵得过千军万马,再者,盛京城上燃起的狼烟可算是铁证。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蔡旷挡不住秦纵的攻势,手臂被双月戟划开,深可见骨。

  但他无暇顾及伤势,他还是不敢相信,千年帝京,又怎会如此轻易被攻破?就连他当日杀进盛京城,也是有内应开城门的缘故,莫不是,他军中也有楚军的内应?

  洵军之中确实有楚霁的内应,但朱延更多的是担任谋士的角色,他若是贸然去开城门,只怕还未接近,便已被洵军当场拿下。

  数月前,蒯信领兵而去便是为了今日。

  当日秦纵中箭昏迷,却在昏睡中陡然想起了他曾经待过的斗兽场。

  斗兽场是赵恒敛财之所,声色犬马之地,修建得极为辉煌,一跃成为了盛京城中最高大的建筑。

  如此建筑,自然要大兴土木,开采无数巨石。赵恒为了迅速落成,命人开采石块运至盛京的同时,竟暗中直接拆了西城门城墙的一小段,从中间错开地抽取石块,又偷工减料地将城墙补上。

  那时候秦纵被俘虏,正是从西城门被押解进京的。他所有的残存的精力全部都放在了寻找出路上,无意间发现斗兽场的部分石块与西城门处相同。

  楚霁初听到时只觉得醍醐灌顶,原书中有提到过,秦纵在斗兽场中挣扎三年,终于趁着皇帝身死蔡旷叛乱,逃出了盛京城。那时候他走的便是西城墙的破洞。

  原来在一开始,秦纵敏锐的洞察力就已经将一切都奠定。

  只是这一世的秦纵早早被楚霁带出来斗兽场,也就没有三年时间摸清具体情况,所以一开始也未曾想到这一点。

  蒯信便是被派去探查此事的。不仅如此,楚霁当机立断,命蒯信在找到西城墙弱点后,使用火攻。

  盛京秋日多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楚霁命蒯信在城墙下悄悄挖一条地道。千年帝京的城墙下凿极深,当然不是能轻易挖通的,楚霁也不用它被挖通。

  只要在靠近城墙的底下,天降大雨时,支起木杆,燃起火焰,石头在热胀冷缩的作用下,自然坍塌。

  楚霁为秦纵的计策补上了最后一环,也是最关键的一环。若是不在今日夺下盛京,蔡旷便永远有退路。

  摩挲着腰间的虎牙珮,大局已定,楚霁竟还有心思想着,沙盘上那一段被碰掉的盛京城墙,暂时是不用补了。

  战局已定,楚军势不可挡,洵军退意渐生,十不存一。两队大楚骑兵将仅存的骑兵包抄,里头是放下武器只求生存的洵军。

  蔡旷眼见如此,带着最后的愤怒将长刀挥得虎虎生风,困兽犹斗,仗着一寸长一寸强,瞄准了楚霁方向,扬起手,准备将长刀掷出。

  电闪雷鸣之间,秦纵双月戟脱手,戟侧锋利的月牙横过长刀锋利的刀刃,迸出火光四溅。

  长刀俱碎,秦纵从马背上跃起,握住长戟,双月戟尖精准地刺入蔡旷咽喉,双月戟侧割下了他的头颅。

  云销雨霁。

  秦纵来不及抹去脸上的血水,他单膝跪地,面向高台:“吾皇万岁,功炳千秋!”

  在场将士,无论是楚军,还是投降的洵军皆跪倒在地,三跪九叩,高声呼喊。

  “吾皇万岁,功炳千秋!!!”

  楚霁长舒一口气,握紧了腰间的虎牙珮,稳步走下高台。

  靴子踏过满地血水,楚霁走到秦纵身前,素手拨开秦纵额前发丝,擦拭掉眉眼间的血水。

  “朕的秦帅,同垂不朽。”

  秦纵却还是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那双凤眼一瞬不瞬地看着楚霁,盛满了楚霁最熟悉的深情:“末将还有一事请求陛下。”

  楚霁挑眉:“嗯?”

  秦纵从怀中拿出一张纸,薄薄的纸被他护在心口,不曾被雨水淋湿半点。

  “陛下,你和末将的婚书,末将私自盖了帅印,该您盖玉玺了。”

  楚霁俯身,吻住说话的唇:“准奏。”

  ——(全文完)——

  后记:

  “陛下,这厮可算是抓住了,竟然还想着逃跑!”

  大军刚进城,蒯信就压着一个身穿黑袍的人过来。那人不愿下跪,被蒯信一脚踹了跪在地上。

  此人正是容貌尽毁的周珩,即便被蒯信压着跪倒在地,周珩看楚霁的眼神也满是恶毒

  。

  就是这个人,坏了他的复国大计,让他功亏一篑,又害他变成了现在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陛下,您一声令下,我立马一刀劈了他!”蒯信大马金刀地站着,心里也是觉得千刀万剐周珩都不解气。

  “楚霁,”周珩终于开口了,声音像是被火燎过的粗粝:“你不过商户之子,那是卑贱之躯。更是和你身旁的这个男人苟合,更是恬不知耻。天下人又怎么会允许你这样的人登上皇位!”

  “你!”蒯信气极便要抽刀,却被秦纵一个眼神止住。

  “周珩,或者萧译?”在周珩震惊的目光中,楚霁继续不紧不慢道:“南奚亡了,大雍也亡了,至于大齐,五百年前就亡了。你又算哪门子的出身高贵?”

  “你知道了?”周珩目露凶光。

  楚霁却不回答:“在本王治下,万民平等,爱而自由,无论贵贱。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他们拥我为主,不因朕是否出身高贵,不看朕与谁偕老,只为了本王能给他们天下太平,繁荣富强。”

  一字一句,掷地铿锵。

  楚霁牵起秦纵的手。他的天下,是他的秦帅一寸一土替他打下来的,他的民心,却是他楚霁自己一点一滴的心血浇筑起来的。忧百姓之忧,乐百姓之乐,而后才得天下真心拜服。

  “拖下去吧,给他一个痛快。”楚霁不欲与周珩再多言,抬手施令。

  “是!”蒯信来了精神,一把拎起周珩。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来:“将军且慢!”

  蒯信回头,认出了来人是无患子。

  他知道这是元帅的师父,但他只听陛下和元帅的,所以一根筋的蒯信并没有停下动作。反而楚霁看到无患子被姜木和萧婉仪扶下马,让蒯信先放下周珩。

  无患子见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不待气息平复,无患子走到楚霁身前,躬身行礼:“陛下,我,还请陛下看在老朽的份上,饶恕周珩吧。只要留他一口气喘着,您要如何都行。我日后,定好生管教于他。”

  秦纵伸手将无患子扶起,但在接收到无患子的眼神后并不回应。此事楚霁心中自有决断,他不会干预。

  周珩见有人起来,下意识抬起头,却见到了两个他恨之入骨的人。

  “崔贺,姜木!你们竟然是躲到楚霁帐下,难怪我怎么也找不到你们!”

  姜木眉头一皱,崔贺谁是他不知道,但周珩怎么会认识他呢?还说这些奇怪的话。

  “老家伙竟然没告诉你?”见姜木一脸茫然,周珩冷笑一声,今日他的死已成定局,但死之前无论如何也要再恶心楚霁一番。

  “姜木,你我本我前朝皇子,生来尊贵,又怎可曲奉他人?”

  姜木满脸惊恐,这个周珩在胡言乱语什么呀?他每天当大楚军营的神医,当大楚元帅的师兄,当宰相的“小祖宗”,不知道有多快活!这周珩和他有仇吧!

  他看向楚霁,指了指自己:“我?”

  姜木的反应在楚霁意料之中,楚霁被逗笑了,安抚道:“不是大雍,是大齐。”

  姜木长舒了一口气,吓死他了,忽然他又反应过来,嫌弃道:“大齐都亡国五百年了,算哪门子的皇子?”

  他语出率性,却给了周珩极大的打击。

  楚霁勾唇一笑:“对,不是皇子,是大楚小神医。”话落,他又看向无患子:““师父认为周珩罪有可恕吗?”

  无患子痛苦地闭上眼睛,当年周珩被一群老家伙虏来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是他没能及时规劝,才让周珩误入歧途,一发不可收拾。

  但周珩残害百姓,挑拨战事,当真还有可恕吗?可若是他不救周珩,崔家先祖百年的遗训,又当如何呢?

  楚霁转头又看向萧婉仪,萧婉仪虽陪着无患子一同来了,可从方才下马便不曾看过周珩一眼。

  “萧小姐,你可要为他求情?”

  楚霁问完这话,原本垂着头的周珩忽然看向萧婉仪,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萧婉仪瞥了一眼周珩,自嘲一笑:“他何曾把我当做亲姐姐?”

  萧婉仪果然是个难得通透的人,楚霁勾唇一笑,又随手抽出身旁亲兵的佩剑。

  “师父,周珩罪孽深重,我定不能饶他。”说着,楚霁将佩剑放在无患子手中:“大齐后主的嘱托本就是天方夜谭,大齐亡于暴.政,又有何脸面光复?”

  无患子握着剑,颤抖着手,定定地看着周珩。

  秦纵走到他身边:“师父,世代的枷锁,您也该卸下了,何必自苦?”

  无患子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已带着决意,在周珩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干脆利落的一剑,结束了他可怜可恨又荒唐的一生。

  剑从手中脱落,无患子不再看周珩的尸体,反而对着楚霁请辞,他又改去云游行医,赎尽此生罪孽。

  “我命姜木将他所学医术编纂成书,传播讲授,造福百姓。但姜木被您宠得顽劣,总是静不下心来,不知您可愿留在京中,为我管教一二?”楚霁并不答应,反而发出邀请。

  他的确有意将编纂医术,能够让中医形成体系,流转千古,倒并非随意找到借口。

  无患子的名字是一味中药,也表达了他自己的愿望:但愿世间人无患,宁可架上药生尘。

  楚霁所言,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他愿意穷尽毕生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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