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四月十五,是宝玉的生日,晨起他便拉着贾环出了园子往相国寺敬香。

  “二哥哥,今儿给你拜寿的人都要踩破怡红院的门槛子了,你怎么反倒出来了?”

  宝玉骑着马与贾环并排而行,“就是应付那些人太累了,你还不知道么,咱们出来躲一躲,等晚上才好顽。”

  原来是袭人麝月等几个大丫鬟凑了银子私底下给他过生日,又央园内小厨房管事的柳嫂子入了夜悄悄递几匣糕点酒菜来,“到时候把林妹妹、宝姐姐、二姐姐她们都请了来,好好乐一乐,那才自在。”

  贾环如何不知道,袭人他们商量的时候自己还添了二两银子进去给凑整。

  每逢初一十五都是相国寺做法事的大日子,今日的人尤其多,无论官宦子弟或世家小姐们,都会选在今日敬香拜佛。

  更何况听闻相国寺的主持云游回来了,今日正是他来开坛讲经,所以香客众多。

  二人下马一路进了大雄宝殿,先跪在蒲团上对着佛祖金身拜了三炷香,又各自许下愿景,便往道场上去了。

  这边正是佛音阵阵,经声吟吟。

  那坐在高台之上的年轻僧人,想必便是这相国寺的主持了,宝玉十分惊奇,“竟如此清秀,我还以为是上了年纪的老和尚。”

  主持身边围坐一百零八僧众,皆是闭目垂首念经,十分庄严。

  此景也是少见,于是两人便站在树下静看了一会儿,宝玉轻轻推他的胳膊,凑近了道,“哎……那边的大娘小姐们都在看你。”

  贾环略有些不自在,他也是头一次来相国寺,“你怎么不说是看你呢?”

  “那可不一样,每次跟你出门……”宝玉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惊喜的呼唤打断了。

  “环儿!你也在这儿!”

  贾环闻声看去,却是张显,他旁边还有几个世家子弟,想是结伴而来。

  宝玉靠近贾环小声道,“怎么又是他……每次一见你都像狗儿见了骨头,摇着尾巴就过来了,你看。”

  张显绕过人群跑了过来,满面笑意,“今儿果真是好日子,你也来了。”

  “二哥哥生辰,我陪他来的,你怎么在这儿?”贾环兴致缺缺,觉得没什么意趣,心里想着早些回去。

  张显是帮母亲求平安符来的,正好才出了殿门就见贾环宝玉远远站在树下,于是赶紧过来。

  “这儿的护身符特别灵验,我前两年有段时候霉得不行,大病小灾不断,还时常梦魇不宁,带了就好了。”

  他拿出明黄色的平安符,“这不,给我母亲也求一个。”

  贾环听了这话,也想给赵姨娘求一个带回去,“二哥哥,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张显忙说自己可以给他带路,便护着人挤出嘈杂人群往侧殿求签的地方去了。

  俗话说正是冤家路窄,今日陈丕也来了相国寺,三人在殿门口迎面遇上。

  贾环不认得陈丕,陈丕却认得他,又见张显对他殷勤至极,想起前年在阜临围场被打被罚之事,终究怨恨难消。

  张显当时那样言语不堪,今日竟然又与他相好,可见贾环此人心机深沉,极会笼络人心。

  今日他得知未婚妻来相国寺求签,故而来此制造偶遇想说几句话,不想竟然遇上张显这个蠢物。

  殿内礼部侍郎之女杜清梓正求出个中上,签文曰:德者本也,财者未也。

  正准备去找师父解签,转身就见贾环迎面走了进来。

  真真是眉目如画,绝色出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晃得她一时有些失神。

  身旁侍女烟儿见她忽地停住,便问,“怎么了姑娘?”

  此时贾环已经进殿求签去了,杜清梓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只得见他清隽的背影。

  张显皱着眉头围在贾环身边,“好晦气,怎么遇见陈丕那个小心眼了,我等会儿还要去上两柱香才行。”

  贾环疑惑地嗯了一声,“谁?”

  “陈丕啊,他这人最小心眼了。”还怕贾环不信似的,忙说“从前我们同在国子监念书,我养的狗不小心把他的袍子踩脏了,他自己不出头,却恶意挑唆旁人去作弄我的狗。”

  张显如今想来还愤愤不平,虽然当时打了陈丕一顿,但是小狗也回不来了,实在不解恨。

  贾环往殿外看了一眼,他自己也养有两条笨狗,闻言便有些不喜,“怎么有这样计较的人。”

  张显听贾环也说陈丕的不好,立刻便像得了圣旨一般,忙忙地点头,“就是就是,他这个人阴狠在骨子里,小时候就那样。这两年没见,听说他快要成婚了,不知道心性改了没有。”

  “后来他父亲醉酒误事被降了官职,便将罪都怪到我们家头上了。”张显又絮絮叨叨说起来,也不知和陈丕吵了多少次,反正每次见面都针尖对麦芒。

  贾环对他们两家的事不感兴趣,也没作评价,给赵姨娘求了平安符便回去找宝玉了。

  却不想有人就此会因为他而彻夜难眠。

  ………………………………

  杜清梓始终难以忘记那日在相国寺见到的少年。

  和陈丕的婚事是从前父母做主定下的,长大后她明显感到自己对陈丕并无男女之情。

  少女怀春的心思总是有的,她也曾与家中姐妹并头夜话,羞涩谈起理想中未来夫君的模样。

  结论……却不是陈丕那样的,与他天差地别。

  她不是死板自拘的女子,也曾为自己争取过,与母亲提出解除婚约,另觅佳偶,母亲同意了。

  只是在要去陈家的前一日,陈丕的父亲被贬官了……

  如若陈家一落魄,杜家便去解除婚约,当时是要被京中人戳脊梁骨骂的,恐怕未嫁的姐姐名声都要受连累。

  所以虽然家中都支持,但杜清梓再也没提过退婚的事。

  但那是没有遇到贾环之前,当你幼时便曾放肆构想描画过的少年,就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时候,她就再也没办法劝服自己半分了。

  去年姐姐已经嫁人,夫婿也是通情达理的良善人家,顾虑已经少了大半。

  何况今日在相国寺遇到陈丕,虽是身有婚约,却也该在心中彼此尊重才是。

  哪有趁外出时冒冒然就赶来相见的,想到他如此轻浮心内便愈发无法忍受。

  “我要退婚。”

  即便是无缘嫁给心中所思之人,她也不要嫁给不愿嫁之人将就一生。

  自订婚之时陈丕便已在心中把杜清梓当作私有物,忽闻得杜家要退婚,如何能答应。

  他想去问个清楚却被杜家门房拒之门外,只说过两日家中老爷夫人会亲自上府商谈事宜。

  如此他便知道了七八分,立刻拿了银钱托后门上相熟的嬷嬷去叫杜清梓的侍女烟儿出来一见。

  那烟儿早年便和陈丕有了些首尾,也常与他来往回禀一些杜清梓的行踪。

  如今他一传话就知是问退婚的事,便将藏了两日的画递了出去,“小姐这几日一直在画此人的像,旁的我问也不说。”

  陈丕将画展开一看,果真是眉眼清艳,世无其二,好一副神仙皮囊。

  想是经过作画人细细勾勒,所以一颦一笑十分灵动。

  他的手将画纸都攥皱了,“贾环……”

  回到家中,陈丕便立刻去到了母亲房中,这月才过十五,果然那马道婆又来骗香供了。

  等到人出来了陈丕才使眼色让她到后门说话。

  “哎呦我的哥儿,几日不见越发进益了,方才你母亲还跟我赞你呢。”

  马道婆是专往京中富贵人家推崇与各处庙庵添香油供奉的,十分会殷勤奉承,一直与陈丕的母亲常有来往,也是陈丕的寄名干妈。

  陈丕不耐烦她这一套,开门见山地问,“从前那法子可还有厉害些的?”

  马道婆转转眼珠子,立刻哎呦一声,“那怎么没有……只是如今上了年纪,倒也有些忌讳作呢。”

  “比从前加一倍,二百两。”

  马道婆连忙满心满口的答应,从裤腰里拿出五个青面鬼和一个纸人,“只管把生辰八字写在鬼面上,放在罐子里封好了埋在五行处,再把这纸人上头洇了那人的血泡在猫尿里。”

  “届时我在家中作法,保管将人绝了。”

  陈丕接过五个青面鬼,生辰八字不过多费些银子还可打听了来,血……却是不好弄了。

  张显那个蠢货,不过挑唆几句便要打要杀,他的血来得容易。

  只是贾环此人,听闻他如今长住在大观园内,且不常出门,里头也都是些家里丫头伺候,如何来呢。

  “没有血行不行?你再想想法子。”

  马道婆跺了跺脚,“那效验可没那么狠了,且还得费些时候呢。”

  陈丕想了想道,“无妨,那人是出了名的病秧子,即使作得不狠,说不得大病几场也是熬不过去的。”

  ……………………………………

  月蜃楼位于大观园的最深处,在凹晶溪馆和凸碧山庄中间,进了园门一路绕过怡红院和几处林中道观便能见到那翠巧辉煌二层楼的一角。

  贾蓉这几月在省外办差事,昨儿一回来今日便往园内来寻贾环。

  因为去月蜃楼的路不经过潇湘馆、秋爽斋等几处姑娘们的住所,所以贾蓉贾蔷几个也常会入园来顽。

  如今四五月里已经穿上了轻薄的春衫,贾环午后正躺在蔷薇花架下的秋千上小憩。

  满院落红花香,暖阳轻泄,最是好躲懒的时候。

  贾蓉一进院门便见贾环躺在那儿摇摇晃晃的,也不知他是怎么想来的,非要作器具的木匠给他打了这个秋千。

  旁的秋千顶多磨块舒坦些的板子,他的这个做得像个小床,又大得很,不过放在花架下也很合适就是了。

  想是午后才洗了头发如今正晾着,所以也没见束起,青丝只是散着,落了满架秋千。

  “虽是正阳的日子,也不见盖件披风,着凉了可怎么好呢?”

  贾环其实并没睡着,只是身上没力也懒得动弹,听他说话便睁开了眼睛,“今儿学里旬假,只是没什么事作躺一会儿罢了。”

  “你总算回来了。”贾蓉不在,他常日里玩的乐的趣味也少许多。

  贾蓉将带来的玉蓉糕和茉莉蜜酪拿出来放在石桌上,“这都是春日里才有的,等过了时节也做不出好的来了,尝尝吧。”

  “还没拿出来我就闻到茉莉花香了。”

  他因为睡在蔷薇架下,发间也落了些粉红花瓣,贾蓉便拿了桌上镜盒内的木梳给他梳了梳,“几月不见,好似又长高了些。”

  贾环抬腿踢了他一脚,“每次都拿这个话哄我。”

  他年纪小,但是转眼贾蓉也快弱冠了,和贾蔷薛蟠几个人这两年猛地窜了身量。

  原本就是比不过他们的,如今更是了。

  “我哄你作甚。”贾蔷笑了笑,又认认真真说道,“等过了十五就好了,身量会长的尤其快,到时候你的衣裳每三月就要作新的,不然都穿不了。”

  “真的?”反正下个月他就要过十五岁的生辰了,想着长高之日近在眼前,于是也稍微高兴了点。

  正说着话宝玉和薛蟠来了,原来明日五月初三是薛蟠的生日,今日提前来请贾环说一起出去吃饭。

  “我就不去了,这两日不知怎么的,身上有些不大好。”他也说不清怎么不好,就是不舒坦。

  王太医来把脉也说没什么,可能是这几日多梦没睡好的缘故,或许等到了夏日里就好了,也未可知。

  他放下盛着茉莉蜜酪的莲纹碗,随手将长发拢起束在脑后,“既然今日来了,我先把寿礼给你,也算是提前贺寿了。”

  院子里的小丫头们带着乌云和雪球,都被他放出去顽了。

  还有些近身伺候的大丫鬟见贾蓉几人来了也都进了屋作针线,于是贾环便自己往屋内去找前两日备下的寿礼。

  外面薛蟠坐着给自己和宝玉顺手倒了茶,低声说,“不是前儿太医还说他身子比往年强健了么,连药方子都换了个遍,怎么又不好了。”

  宝玉也正奇怪呢,“也真真怪了,上月我们说起这事儿,都说环儿今年春日里没有害什么时节之症,不同往年。”

  “老太太还喜得跟什么似的,连带着伺候他的丫头们都赏了钱下去。”

  贾蓉看着拿了寿礼从二楼下来的人影,“嘘,先别说了。”

  二人当即停了话头,说起明日摆宴的打算。

  看贾环恹恹地没精神,便净捡热闹的说来听,想哄他高兴一会儿。

  聊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贾环便说有点累了,“倦得很,先去睡了,你们往别处逛逛去吧。”于是便上楼歇下了。

  几人也只好走了。

  ………………………………

  薛玄这两月在为皇帝忙科举的事,一直等到六月初放榜后才得空稍微歇歇,后又接连两三日被传召到东宫用膳。

  一直到六月初八,贾环生辰前一日才算彻底闲下来。

  薛蟠早就开始张罗给贾环备生辰礼了,这几年什么好的都送了个遍,他一时想不出有新意的来,此刻在家中抓耳挠腮的。

  “再在我眼前晃悠,就滚出去。”

  他立刻停下脚步,乖乖坐到椅子上,“哥哥,你的礼已经备好了?你送的什么?也给我看看。”

  “盒子已经锁上了,不到时候,哪有打开的道理。”薛玄放下手中的笔,“明日不要想着乱跑,随我一同去贺寿。”

  薛蟠哎了一声应下,也有些惊讶,“哥哥今年亲自去?”

  虽然自来他便见薛玄待贾环与旁人有所不同,但往年每逢寿辰也是让管家或薛蟠一同将礼带了去,并不曾亲自去过,“我知道了!”

  他忽然心灵福至般地一下想通了,“因为环儿要十五岁了,将要迈过大坎儿了,意义不同,所以哥哥才亲自去的,对不对?”

  没想到他这脑袋近来还果真有点子长进,薛玄笑了笑,没有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