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局势动荡, 却不影响自然天气如常。
只一点,较往日秋时的天高云淡、枫叶飒飒,今季豫州以北更显闷热。
东海国, 京都开平。
一架颇端肃厚重的马车缓缓驶到护国寺前。
几个刚出来的香客瞧了马车一眼,正偏转目光时,不远处打马而来一个温润如玉的少男,他单手勒马,敲了敲车窗扉,笑着说了什么。
不多时, 车帘被掀开,有少女的侧影一闪而现,少男将手中油纸包递了进去, 俊秀的脸微微泛红。
香客们互相看看, 彼此会心一笑。
少年慕艾啊。
这厢,宋昭华让侍女收好桥北徐家的糕点,戴了帷帽, 提裙下车。
王时忱早立在一边, 见她下来便唤:“公...十娘子。”
宋昭华浅浅颔首,语气柔和,“多谢公子陪我前来。”
王时忱虽脸色微红,言行却仍稳重,彬彬有礼挑不出错, 温言道:“是忱分内之事。”
两人已被赐婚半余载, 若不是时局忽地动荡, 原本还有一月就当完婚。可现下...思及最近的风声, 少男轻快的心情沉下去几分。
北国那群蛮人,当真没有教化礼数, 真耻于与他们同世而存!
王时忱心下愤懑,不过当目光扫到身侧的人时,还是不自觉柔了下来。
听侍女说,公主此次就是想私下为国祈福,所以前来。由此可见,虽在某些地方天真了些,但她当真是位极好的女子。
两人并肩而行,几个侍女与小厮跟在他们身后,一路拾阶而上。进到寺里,便见从大殿出来的香客络绎不绝,香烛燃烧汇成的白烟甚至拢住了殿前一片,让其中的人影模模糊糊。
这般一看便知会耗费不少钱财的大手笔,也就只会出现在护国寺了。
宋昭华秀眉微蹙。
有轻纱遮挡,无人看得见她的神情,只有稍稍落在她后方的贴身侍女顾颂注意到了自家主子微顿一瞬的身形。
瞥见殿前白烟,顾颂心下明晰。
国家正值内忧外患之际,赈灾款拨不出来,可贵人们该花的钱却还是一分不少。求神拜佛用了心思,却不见自去做点实事。
贴身侍女所想,正切宋昭华内心。
她略略望过去,往来的人多是锦裙华裳、穿金带银,身后少都有三四仆从跟随。为数不多的格格不入者,粗布短褐,想来是住在附近的平民,脸上莫不愁苦。
作为已成人的公主,宋昭华自然知道原因。
正因知道,她心下不禁发苦。
北国前些日子毁了原本签好的条约,言那点东西不够塞牙缝。话里话外都让加码,不然照样挥兵南下。
具体加到多少?对方没给数额。可又对东海国这边报上去的,往往今日态度模糊,明日就嚷着不够。
谁都看得出他们贪心难填。
可东海国今年北边遭了灾,流民日多,各地土匪层出不穷,如今能拿出的已经是不可承受之负累,和谈就此僵持不下。
依宋昭华看,仅开平都有七万兵力,边关亦驻扎着大军。何不把这些粮食锦缎给了这些兵士,让他们吃好穿好,狠狠和那蛮人打上一仗,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呢。
可她什么也决定不了。
十天前,她的皇帝兄长和一众大臣总算商量出了个“很不错”的对策,即——挑一位公主去和亲,以岁币百万、绢四十万匹、粟米五十万斤作为嫁妆。
说着好听的嫁妆,实则就是奉与蛮人让他们收手的供品罢了。
但不提这,又有哪位公主会愿意?
她已订亲,这桩事自然落不到她头上。但听母妃说,各宫宫嫔使出了千种手段,就为了不让这桩倒霉婚事落到自己女儿身上——
若是往年,嫁予北国和亲或许还能做个王子妃,可现下这光景,指不定谈不拢便要打起来,首先被祭旗的没准就是这和亲的公主。
各方势力角逐,最后还是父皇开了口,指了十五妹妹去。
十五妹妹母亲早逝,养在皇后膝下,又刚好满15,岁数身份都正合适。
合适个...什么。
帷帽下,宋昭华红了眼睛,心头闷痛不已。
虽年龄相仿,但因姐妹太多,素日里她与十五的关系并不是很亲近。可当得知了这个消息,她就止不住的失神。
为什么呢?
这就是这些饱读诗书的士人们、她自幼崇拜的君父、亲近信赖的大兄思虑良久做出的决定么?
宋昭华跪到了蒲团上。
她双手合十,面容虔诚。
可金身佛像之前,女子仍旧心乱如麻。
她想起了皇后娘娘劝慰后宫诸女,说她们既受国朝供养,那为国朝牺牲也是理所应当。
又想起了和未婚夫隐隐谈起一点自己的不解后,对方神色复杂,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东海乃礼仪之邦,当然不可能学蛮人那套,况且武将污浊,担不起大任。
当真...如此吗?
侍立在一旁的顾颂见着自家主子插完了香,忙将帷帽替她戴好,护着人出去。
守在门口的一个小厮走几步近前,垂首道:“禀女郎,我家公子见侧殿有人讲学,兴起前往旁观,小的这就去告知公子,片刻回来。”
“不必。”宋昭华拦住了他,“莫扰王公子雅兴,我先随处转转。”
“这...”小厮略有些迟疑。
宋昭华淡淡:“听闻寺里菊花开了,便于那处相见吧。”
护国寺的菊花在后殿人尽皆知,不会怕撞不见人。小厮又是王时忱身边最得用的几个人之一,知晓眼前这位贵人的身份,听她如此口气,不敢再犹豫,恭谨应下。
宋昭华便带着自己的人往后殿走。
这里是皇家寺院,许多大典曾经都在此举办,她自然熟悉路段,没多久就绕过禅房小院,看见了不远处金黄一片、摇曳在风中的菊花。
周遭很静。
假山上的流水潺潺声微弱,十月,道旁的林中已没有蝉鸣鸟啼。
宋昭华径自往那边去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不对。
不对劲。
后知后觉的警惕刚攀升上心头,她的意识骤然一停。
林中悄无声息跃出的身影接住了即将倒下的少女。
......
不知走了多长的路,车厢的颠簸缓了下来。
夏商再次紧绷,瑟缩的身体掩饰不了她的惶恐,但瞪圆的眼睛极力展示着无畏。
顾颂拍了拍她的手,“别害怕,估计又是和之前一样。”
“我没害怕!”夏商脱口而出,差点咬到舌头。
但经此一下,她也确实放松了两分。
顾颂疲惫的眼眸里掠过点笑意,转瞬即逝。
侍女偏头看向主子,眉宇间再次染上心疼,“女郎...”
宋昭华冲她微微笑了下,轻道:“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
不过半个月就明显瘦了许多,脸色嘴唇都是白的,缠着一股病气,感觉只要小小一用力,人就会碎成块儿。
有这样的变化......顾颂心若明镜,并不是吃食行路的问题。
这伙绑了她们的人不知目的为何,但待遇还算周全。一日行五个时辰,除了最开始三四日快了些,后面速度便逐渐慢了下来,不会叫人难受得紧。而吃食方面,供的细粮,也有肉菜,虽比不上宫中,但跟在自家勤俭节约的主子身边日久,顾颂觉得已经很不错。
主子并非体质虚弱到赶半个月路就会如此这般,勾得她神思不守日益憔悴的,是沿途所看见的景象。
黄土道上,四肢瘦骨嶙峋却腹大如盆的流民群穿着不蔽体的单衣,看到她们的车架时追着求一口吃食;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的孩子小小的脸上嵌了双极大的、没有神色的眼睛,唇动了动,没叫出一声;草地里女子被压着,好几个男人站在旁边迫不及待的脱着裤腰带......
顾颂从未见过这些。
令她都难以接受的事情,对于心极善的公主而言,会是百倍千倍的难以接受。
他们想做什么?
顾颂几乎笃定,是绑架她们的人,刻意让她们看到这些。
马车彻底停了下来。
顾颂的手被轻握了握,她的主子自己理了理鬓边发,神情自若:“走吧。”
只有顾颂感受到了那离去指尖的颤抖。
她默不作声,低头和夏商一起跟在主子身后掀开帘子下车。
三人刚站好,便定在了原地。
无他,这次停下的地点和往常不太一样,是一座破败的村庄,看不见一个流民。
戴着银色面具的黑袍男人略一欠身,扬手道:“十公主,我家主人有请。”
宋昭华心神一震。
半个月,绑架国朝公主......
这些日子都是这个男人安排着一切,但他从不多发一言,不回答任何除了必须之外的问题。宋昭华想过其上肯定有人,猜了许多庙宇江湖势力,可都被一一排除。
自问从未得罪过任何人,她不解亦不懂为什么要绑架她。
很快按捺下浮出的情绪,宋昭华跟在男人身后,往村子里行,没走多远,到一扇木门前停下。
男人抬手轻叩门扉三声,听得一声“进”后,推开了门。
宋昭华眸光落到了屋中坐在桌前的两人身上。
是女子。
是极其漂亮的女子。
左侧玉面星眸,戴了顶小冠,一身越过了时节的褐色羽氅,通身清贵。而右侧...素裙青簪,却姝容绝色,眼波流转间曳曳生辉。
心底掀起了轩然大波。
宋昭华已经无法理清自己心下的千般想法,只知勉强稳住面上神情,依那清贵女子的意,坐到桌旁。
女子提过茶杯,执壶斟了一杯,推到她面前,语含歉意,“我姓沈,名映光。以此种方式将殿下带到这里,实在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