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堂从未想过他会和贺聿洲这样的人产生联系。
两年前,当时的男朋友不肯分手,在夏知堂帮林教授跑腿时,追到A大美院门口纠缠。
六月初,期末,来来往往都是年龄相仿的学生。窥探的视线交织成一张收割尊严的网,夏知堂护着资料,只想赶快离开,却在推搡中重重摔倒。
贺聿洲就是这时候嚷嚷着冲过来,完全不知道低调两个字怎么写,一边叫学校保安,一边挡在夏知堂身前,威胁对方再动手就报警;而在扶起夏知堂时看到他领口下的瘀青后,110直接就拨出去了。
夏知堂当时立刻抢过贺聿洲的手机,赶忙挂断,竟然比跟男朋友争吵时还要慌乱,脱口而出:“干什么啊你!”
在一起后,贺聿洲提起当时的情形,很是不解:“我看你唯唯诺诺不敢反抗才多管闲事的,没想到你挺凶,结果不是对你那混蛋男朋友,反而吼我。”
夏知堂不好意思:“你突然报警,吓我一跳。”
“我是吓唬他。私底下是个暴力狂,公共场合也不收敛,这种人,不动真格的怎么行。”
贺聿洲说得理所当然,夏知堂就只是听着。他知道,贺聿洲没法理解他对警察的畏惧;就像他无法理解贺聿洲对警察天然的信任。
刚来到A市时,夏知堂还不到十八岁,身上的钱,就只够在城中村找到可以月付的隔间。
那里鱼龙混杂,拉帮结派,每天都有人打架生事;到了夜里,又是另一种让人无法安眠的暧昧与混乱。夏知堂最初以为不过是年轻气盛的情侣,警察来过几次后,他才意识到那些挂着按摩与洗浴牌子的店铺是什么。
夏知堂免不了被警察查问,那种无意流露的猜测与轻蔑,让他难堪极了。
贺聿洲却能不顾任何视线“多管闲事”。只从头到尾看他一眼,夏知堂就知道,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贺聿洲是从出生起就稳稳扎在这座繁华的城市,无忧无虑地成长,游刃有余地生活;而他拼尽全力,只为在A市体面地活着。
后来,在知道夏知堂暂时没有能力搬离和当时男友合住的房子后,贺聿洲主动提出他租的房子可以借夏知堂救急,房租再议,唯一的条件就是帮他照顾猫。
那个房子,就是两人正在住的地方;而那只猫,就是十九。
夏知堂当然会喜欢贺聿洲,他的一切都是自己向往的、追求的;只是夏知堂没想到,贺聿洲也会对他有好感。
夏知堂起初根本不信。出身、家庭、经历,每一处自卑背后都是不堪的往事,让他在自信从容的贺聿洲面前自惭形秽。
然而贺聿洲却笑眯眯地称赞:这说明你变得越来越好了啊,夏知堂。这有多吸引人,你肯定不知道。
夏知堂的确不知道。他还没完全摆脱过去,贺聿洲的攻势就热情地扑面而来。
有暧昧的暗示:“这有什么不信啊,你是我喜欢的类型,就算是见色起意也是真的心意啊。”
也有胡搅蛮缠:“你给我的猫起名字了,夏知堂,你就得负责,知道吗?”
那十几天像做梦一样,明明是给他借住,可夏知堂很快就习惯早起一推开卧室门,就看到贺聿洲别扭窝在沙发里蒙头大睡的场景。
贺聿洲就这样闯进夏知堂的单一谨慎世界,连带着他精彩随性的生活。
认识的第十九天,六月二十一号,贺聿洲过24岁生日,他邀请夏知堂一起,那是夏知堂第一次走进M酒店。
夏知堂起初并不知道是贺聿洲的生日,他正为贺聿洲穿T恤短裤走进酒店而捏一把汗。
“……贺聿洲,你穿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
电梯里,夏知堂小声问。从进门到进电梯,好几个服务生都在看贺聿洲。
“有什么不合适的。”用餐区在五楼,贺聿洲一边盯着变换数字的屏幕,一边说,“他们看我是因为我帅,你想多了。”
夏知堂还要说什么,电梯正好停下,只能先作罢。
“我这不也是因为你吗。”
夏知堂还没反应过来,贺聿洲就微微低头,小声道:“我要穿得正式,你呢?你不是更不自在。”
夏知堂不禁抬头,对上一双微笑的眼睛。贺聿洲搭上夏知堂的肩膀:“……再说,你看,其实大部分人穿得都很普通啊。”
夏知堂心里一暖,还没来得及反应,侧腰就被戳了一下,贺聿洲得逞地坏笑:“是不是感动了,嗯?”
的确很好吃,有一道红酒炖牛肉,贺聿洲很喜欢吃,他啰啰嗦嗦、东拉西扯地讲A市里哪些店做得好吃、哪些店让他恨不得打消协电话维权。
直到服务员端上提前准备好的蛋糕,夏知堂知道他那时的表情一定很傻:“……可是,我没有准备礼物。”
“现在准备也来得及。”贺聿洲把蛋糕简单地一分为二,看着夏知堂的眼睛,轻声说,“你就送给我一个试试的机会,好不好,夏知堂?”
“就算你不喜欢,我肯定不会打你,也不会纠缠你。”
夏知堂一直记得那时的感受,他从没有在这样的事上被像模像样地征求意见。他无所适从,惯性的逃避让他恨不得这一刻赶快过去;可这又是无比奇妙和美好的时刻,他希望能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夏知堂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一点蛋糕半天才咽下去,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其实……问这个,也没必要来这么贵的地方。”
贺聿洲笑了,眼里有惊喜和毫不掩饰的快乐。他明白夏知堂的意思。
两年过去,夏知堂早就褪去初进工作室的那点怯意。
工作需要,他也会出入高档场所,只是正好都绕开了M酒店;生活里,他讲究性价比,有意义的日子,他更喜欢跟贺聿洲在家里过。
仔细想想,这还是几年间第二次来M酒店。
夏知堂没能回忆太久,高跟鞋敲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实在太有存在感,颜赫扶了扶墨镜,在大厅空着沙发上坐下。
夏知堂一边回谢萌的消息,一边问:“颜姐,就这么坐在大门口,一百米以外就能看到你。”
“谁偷情走正门啊,只是在这等一下。”
颜赫看表,差十分钟四点。
夏知堂没空多问,颜赫猜得不错,他们明确表态,吴总反倒不再为难,考虑了两三天,还是要夏知堂来做。
能多拿一单钱当然好,只是也就更忙了。夏知堂捧着手机敲敲打打,最后长吁了一口气,活动了下脖子,看向颜赫:
“颜姐,和你那个师弟的饭局,我就不去了。”
“嗯?为什么。”
“吴总在玄山,非要我过去确认最终效果图。”夏知堂无奈地摁了摁鼻梁,“不过要是能把合同签了,也就能消停几天。”
玄山在A市相邻的城市,吴总在山脚下有一个度假村。倒是不远,但一来一回加上谈正事,怎么也得三天。
“知道了。师弟嘛,半个自己人,不要紧。”颜赫想到约定的时间,“明天就去?这么急?”
“吴总不急,咱们急啊。他现在就在玄山,而且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赶紧把他的事儿定了,回来也就该准备给别墅量房了。”
“就爱这种劳模员工。”颜赫摘下墨镜,笑眯眯地说,“你这马上又忙起来,你家那位——”
“无所谓。他最近也一样,经常加班。”
夏知堂想了想,点开跟贺聿洲的对话框。
——明天临时出差,估计要三四天。今天不忙的话早点回来,给你炖牛肉?
工作日都是抽空回消息,所以贺聿洲没回复,夏知堂也没放在心上。
没一会儿,颜赫忽然站起来,报了一个房间号。夏知堂把手机揣进兜里,跟着起身。
电梯间人不多,正好有一趟从地下上来,颜赫和夏知堂最先进去,等着其他人上。
这时大概是隔间从楼上下来,电梯间下了一批人。
夏知堂出神地看着,忽然瞳孔聚焦,往前迈了一步,电梯门却正好关上,他躲了一下,愣了几秒,才想起去按开门键,但电梯已经上行了。
“怎么了?”
颜赫注意到夏知堂的异常,小声问。她碰了碰夏知堂,他如梦初醒,在身上摸了摸,松了口气:“……哦,没事,以为手机忘在大厅了,没事。”
电梯在十八层停了下来,开门的提示音一响,夏知堂紧张起来,什么都顾不上想了——这一刻他才对即将做的事有实感,觉得尴尬,或许还有危险,心生退意。
但颜赫格外平静。拐了个弯,一个服务生推着餐车等在不远处,他看到颜赫就站直了些。
颜赫冲那个服务生点点头,两人很快走近。她掏出手机,那个服务生按响服务铃。
“先生,您的餐点到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可以说非常混乱,但很迅速。
房间里的人显然毫无防备,房门很快就打开一条缝,颜赫用力推了一把,里面传出惊慌的男声:“你干什么……小赫?!”
那男人吃痛地叫了一声,应该是被颜赫打了,夏知堂急着要跟进去,门却被摔上了。
夏知堂心跳得很快,催促那个服务生:“快开门!”
那服务生显然更紧张,开始或许是怕担更多责任,犹犹豫豫地不肯掏出房卡。
就耽误了这么十几秒,隐约的争吵让夏知堂心急如焚,生怕颜赫一个人吃亏;结果没想到,他本来是替颜赫撑场子的,却变成拉架的了——单方面制止颜赫殴打。
窗边墙角站了个低声哭泣的女孩,只穿着吊带,夏知堂扫了一眼,很快移开视线,他抓着颜赫的手臂:“……颜姐,你先冷静一下,冷静一下……”
接着夏知堂眼睁睁看着被谢萌评价为“够我买辆车”的手提包,被颜赫毫不犹豫地砸到那个男人身上。
颜赫攥着手机:“我不管你怎么说,你爸妈,或者我爸妈,任何一个人再给我提‘结婚’两个字,照片第二天都会上头条。赵擎方,你可别以为我是吓唬你。”
赵擎方的脸色很难看,他的眉梢和肩膀都有伤口,却只是沉默着穿好衣服,扭头就走。
墙角的女孩追出来,拉住赵擎的手,眼睛通红,忍着泪意:“方哥,那我说的事——”
赵擎方猛地甩开她:“滚!”
女孩看着门口的方向,呜咽着又哭起来。
“哭屁啊,这时候还不死心。这种脑子,以后你就等着哭个没完。”颜赫皱眉,声音还带着狠劲儿,但这态度怎么都不像对第三者。
夏知堂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个圈。
颜赫拢了拢长长的卷发:“我的包。”
夏知堂往前迈了一步,颜赫加重了语气:“让她捡。”
那女孩擦了擦脸,已经蹲下去。这时一个人影擦着颜赫跑进屋内,恼怒又心疼地喊了声“曼曼”,似乎嫌她对颜赫言听计从,要去抢她手里的包。
是个挺高挑的女孩儿,短发,看起来干净利落,显然是曼曼的朋友。夏知堂看着她,总觉得眼熟,似乎刚才在大厅就见过……
曼曼躲了一下,还是亲手把包递给颜赫:“颜赫姐,谢谢——”
“别。”颜赫毫不客气地打断,“你可别叫我姐。我跟你没关系,我给你钱,你帮我忙。”
曼曼难堪地垂下眼:“其实……不用那么多。”
颜赫嗤笑:“我当行善积德,省得你两三天花光了,又去动这种歪主意。不过你可别以为谁都跟我一样,遇到难搞的,一指头就按死你了。”
尖锐的话让曼曼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身边的女生似乎听不下去,想要开口理论。
“溪溪……”曼曼拉住了她朋友,轻轻摇了摇头。
颜赫冷漠地对上溪溪带火的眼睛。
“我真的不知道……颜小姐,他说他是单身……”
“我不在乎,他现在已经跟我没关系了。”颜赫检查了包里的东西,“如果用照片,我会遮住你的脸。谢谢配合。”
穿过走廊,直到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夏知堂才开口。
“为什么……不让曼曼直接把照片给你呢。”
“她要是有那个本事,还能看不出赵擎方是什么玩意儿?”颜赫不屑道,“狗东西精着呢,从来不拍照。再说,我也想出气啊,敢背着我搞三搞四,真把自己当太子。”
颜赫虽然很少说,但谢萌和他八卦过,赵擎方是从省委大院出来的子弟。又和颜赫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想必双亲也很熟络,难怪忌惮这样的照片。
“颜姐。”夏知堂顿了一下,“除了生气,你就没有……”
“什么?”颜赫瞥了眼夏知堂,“肯定有啊,养条狗都有感情了。但是过了为爱要死要活的年纪。而且我都知道很久了,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既然决定分开,面上做就是另一回事了。再说,更好的肯定在后面。”
夏知堂点点头。
颜赫叹了口气,又问:“是不是男的都这样啊,喜欢小姑娘?你知道吗,那个曼曼才大二。真信了赵擎方的鬼话,半辈子就搭进去了。”
夏知堂还没说什么,颜赫“啧”了一声:“忘了,不该问你。你就算喜欢年轻的,那也得是小男孩儿。”
夏知堂笑了笑:“别人不好说,那个溪溪,她喜欢曼曼。”
“什么?”颜赫瞪大眼睛,“她朋友啊?真的假的?”
“真的,挺明显的。你看不出来也正常。”
“什么啊……那她瞪我干吗,她应该去跟赵擎方拼命啊,神经病。”颜赫搓了搓胳膊,“哎,走,不是还说请你吃饭吗,正好,你再给我讲讲,怎么看出来她喜欢曼曼的啊……”
“不吃了,明天要去玄山,临时买票,只剩一大早的了。我得先去工作室拿点东西,赶紧回家收拾箱子。”
“哎——真没劲啊你——”
夏知堂到家,贺聿洲还没回来。他熟练地喂猫,铲猫砂,陪十九玩了一会儿,接着处理牛腩。
九点了,炖锅发出细微的咕嘟声,厨房里漂浮着热气和香味。
夏知堂掏出手机,点开和贺聿洲的聊天界面。
18:43,白色的对话框。
——临时要加班,操。回家估计太晚,别等我了。
再往上,小熊哭泣的表情包,还是白色的对话框。
——但是怎么又突然出差。
——牛肉!馋好久了!
小熊流口水的表情包,16:17。
夏知堂笑了笑,点开输入框,对话自动跳回到最新。
——还要很久才到家吗。
作者有话说:
开坑更三章,存稿花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