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如琢【完结番外】>第60章 落笔丹青惊鸿客

  我是被昭戎叫醒的。

  醒时正在桌前坐着,想来是练字时偷懒被他抓了包,不由有些心虚,忙端端正正地坐好,尽力做得乖巧些。

  今天也是枯燥费力的一天,没有其他的活动,只是两个人一起坐着。

  不过好在有昭戎在,我多少还是能寻些乐趣。有时会偷偷看他一会儿,悄悄叫来穆青说小话。

  昭戎对我没有太严苛,夜里尚还好生安抚我了一番,叫我觉得……倒有些为难他。咳。

  他睡时看起来很累了,但我却精神得很,揽着他看一会儿亲一会儿,惹得他不胜其烦,最后赖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确实有些激动。明日便是曲水宴,不知会有什么事情在宴会上等着我们,昭戎会像在折花楼上一般大展风采。我还能见到沈桑和梅先生,他们应当都会去的。

  曲水宴和折花楼上不太一样,他们绕着潺潺流水设了席位,有专来玩乐的规定。

  比如将盛了酒的杯子放在溪中,如今天气还冷,水流缓慢,便由上游浮水徐徐而下,经过弯弯曲曲的溪流,杯子在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下,谁便即兴赋诗并饮酒。

  昭戎说我们不必去得太早,容易生是非。

  我深以为然。毕竟淳于家一日之内失了许多粮铺,又遭“贼人”掳去了家中小儿……昭戎本意当是想叫那个爱喝花酒的淳于晏,巧遇一下被拐卖的三公子,然后借机解了拐卖人口的事情。但想来家里那么乱,他也不会再专跑去喝酒了。

  所以淳于三公子应该还是没能找到,我想,大约昭戎没能想到这一层,还是单纯想叫那位三公子吃些苦头?

  我记得,他说淳于三公子尚在读书年纪,大约没有经过大风浪。

  昭戎怕我坐在外面时候长了会冷,特地备了厚厚的裘衣,穿衣时也找了尤其挡风的料子,走起来有些笨重。

  还是他先下去,然后把我接下去,规规矩矩地拉开距离。

  我们到时天气已经很晴朗了,许多所谓贤才已经差不多都在。我瞧里头年纪多有参差,但都是层次不一的文人气质,像一大群梅先生在那里坐着,场面颇为壮观。

  周遭一片枯林,凉风阵阵,清澈的溪水环绕过一个亭子,四面垂着纱,影影绰绰透出些倩影,想必是长孙容姒在里面。

  大概还有别的比较厉害的女子。

  我瞧见沈桑在不远处同人说笑,身边陪着一个娇俏的小姑娘,比沈桑矮了半个头,我想了想,大概是长孙家那个喜好练武的小公子。

  我本是想看看那姑娘比起沈桑如何,但余光瞥见昭戎在旁边,便生生忍住了。我想左右……也无人及他貌美的。

  不过我没有看到梅先生,倒有些疑虑。

  料峭的岭石间夹着苍翠泛黄的细杆,叶形修长纤细,尖端有些干枯,但大体上是绿色的。昭戎说那叫竹子,君子好竹。

  我同他一道朝沈桑那边过去,问:“你也喜欢?”

  昭戎似愣了一下,眸底的笑意微微撩动,反问道:“原来上神心里,君子之言与我有关?”

  我心思动了一下,没能接住话。

  后知后觉才道他借此撩拨我,却还是顺着此话生出些柔软的心情。

  说不上来,有些细密,有一点淡淡的愁绪和绵长的温柔,便如……前面的流水,叮叮咚咚,不够清脆,只在水下面有暗流的声音,然后把手伸进去,水从指尖划过去般的柔软。

  恰逢近处有人吟句,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便想,为何昭戎取字时不依照这句话呢?断为切,磨与磋同义,而琢为细细修之,便如陆昭戎带有伤痛的仪态,优雅精致,剔透勾人。

  可我又一想,磋琢到底残酷些,想来不必时时提醒他一直这般过着,任人雕刻而无人疼惜……我心底刺了一下。

  “——拜见上神。”

  我回过神,见沈桑带着标标准准的君子礼,低眉顺目,仿若半分不认得我。

  我默了默,“起吧。”

  “谢上神。”她转而向昭戎,“陆公子。”

  长孙家三公子跟着她行礼,有样学样的,一副小娃娃姿态。

  我不由得对她柔和了些,“小丫头,你叫什么?”

  “阿妩。”她抬头看着我,眼神干净透彻,“我是长孙家三公子,叫长孙容妩,上神叫我阿妩便好。”

  长孙容妩。

  我默默念了一遍,“今岁几何?”

  小姑娘又福了福身,“回上神,今年十岁。”

  我朝亭子里看了一眼,道,长孙家很会教养孩子。

  “陆公子坐这边。”流水席里款步来了一位婀娜女子,一双眼睛笑时如弯月,着墨绿色贴身衣裳,尤显身段和风情,“宓儿失迎了。”

  这姑娘满身带着锋利的气息。

  想来便是那位精于算计的二公子,长孙……容宓。

  长孙容宓走到近前才恍然发觉,娉娉袅袅地福身,嗓音千回百转,“见过上神。”

  我被她顾步生情的模样惊得不轻,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想、想来妖娆妩媚这词用在昭戎身上不太合适,倒像为眼前这位量身打造的。

  我僵着身子愣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挪过视线瞧了昭戎一眼,心底才总算安静了,“起吧。”

  “谢上神。”

  我跟着长孙容宓,昭戎跟着我,沈桑跟着昭戎,后面再有一个小尾巴……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各路才子身前身后路过,瞩目的视线交汇错杂,好不热闹。

  长孙容宓殷勤地替昭戎斟酒,妙语连珠,布菜时手法极快极准,又不失优雅风度,眼睛从昭戎脸上一瞥一瞥的,很快把人哄得眼眸带笑,回应也积极起来。

  我瞥了一眼,碟子里大多是昭戎平常吃的。

  这姑娘,倒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

  能说会道,妩媚天成,气质不俗,善与人亲近。

  沈桑也在一旁替我盛汤,小阿妩在她的指挥下略显笨拙地倒茶,我接过桑儿递过来的甜粥,又朝旁边瞥了一眼。

  长孙容宓搁下筷子倒酒,尚有半杯,陆昭戎抬手在她手腕上压了一下。

  那姑娘手指一勾便停住酒水倾倒的趋势,抬眼看他。

  继而收到了陆昭戎温和的笑容。

  我静默着收回视线,勺子不经意间碰到碗底,异常清脆地“叮”了一声。

  我动作一顿,愣了一下。

  长孙容宓转头看着我,沈桑瞬间低下头跪坐在一旁,我余光里尚能瞥到她一副惨不忍睹表情地挤弄眉眼,仿佛不忍直视。

  陆昭戎好似僵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收回手,侧目瞧我。似有沉吟,他斟酌着开口:“勺子不趁手吗?”

  长孙容宓迅速接过去,“阿妩,去叫人再拿只勺子来。”

  “是。”

  陆昭戎笑着接回去,“许是勺子不够精美,上神见惯了好物什,多有挑剔。”

  沈桑福身起来,“宓姐姐,我瞧着上神喜欢清净,咱们就回去吧?”

  长孙容宓愣了一下,然后笑盈盈地点了点头,躬身而退。

  我瞧她去不远的地方叫了小童,一番耳语,那小童匆匆而去。

  “长玉?”陆昭戎轻声询问。

  我默了默,“嗯。”

  “……”

  没了后话。

  不多时便见几个人抬了一大只圆滚滚的事物,搁在不是太远的地方,几个小童匆匆在席间穿过,俯身同座位上的人说了些什么,席位便开始四散,三两个人一簇坐着。

  我静静地看着,听昭戎笑了一下,夸道:“很伶俐。”

  我指尖不由自主攥了一下,侧耳听周边的声音。

  “怎么突然挪位置了?”

  “击鼓传花,鼓声停便取令飞花,三人或两人一组,接不上便每人自罚三杯。”

  “那流觞该如何?”

  “换上长孙家窖藏的好酒,停在谁跟前记上一笔,宴后把作诗送去亭子里,长孙姑娘觉得好的,便赏酒一壶。”

  每人跟前新置了窖藏的酒水,先叫人尝尝鲜,没多久我和昭戎身边就没有旁人了,生怕分不清楚组别。

  “淳于剡。”昭戎忽然出声。

  我顺着他的目光过去,瞧见淳于剡拒绝了旁人组队,一个人坐着,心不在焉。

  这种场合西陵家肯定是不会来的,不然就不符合他们的风格了;淳于家想必也是抽不开身,只来了一个,倒是刚好把长孙家空了出来。

  我沉默了片刻,想必也是昭戎早有预料的。

  勺子也很快送过来,我盯着勺心里的雕花纹样,道,长孙容宓是挺伶俐的。

  我头一回听说飞花令,也新奇地看了一会儿,只觉什么诗文词赋甚是麻烦,偶尔也听不懂——叫我看的话还好,只听是没什么感觉的。

  但飞花令很快传到这边,我反应迅速地接过扔来的球,正要递给昭戎,鼓声忽然停住——我愣愣地拿着手里的彩色绣球,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我连方才他们接了什么都不知道。

  我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安静了一会儿,沉默着放下手里的球,拿起桌上的酒壶倒满了三杯,犹豫了一下,抬手朝其中一杯拿去。

  其实大家看我们的目光都挺敏感的,叫我感觉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一遭,所以这个酒是不能不喝的。

  除非,昭戎替我挡了。

  我没喝过酒,昭戎也好像不想我尝试,我指尖停顿了一下,沉默片刻,轻轻推向了昭戎附近——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意思。

  按照上次他给我树的形象,和我们表露出来的阶层,我应当是如此做的。

  昭戎仿佛松了口气,抬手同周边承让了一下,然后替他们接了那句诗文,解释道:“上神不问凡事。”

  我眼看着他一连喝了六杯,饮落停起都非常得体,落座时垂着视线,若非我瞧见他微颤的指尖,便险些以为他当真安然无恙。

  任谁猛地喝那么多,也多少会不舒服。

  其实这个时候我们应该也可以借口回去了,但他还安坐着,想来……是在等梅先生。

  我没忍住朝入口处看了两眼——还没来。

  冬末逃不开落梅,长孙容姒听着飞花令来了兴致,冷不防抛了题出来,“诸位,眼看便入春,不若再吟一次落梅,也当是送送它,取令便作落梅罢。”

  有人朝亭子方向探头,“长孙姑娘,此令即兴还是背诵呢?”

  长孙容姒温温柔柔的声音传出:“皆可。”

  我又朝入口处看了一眼,控制着风往他耳朵里传声音,“还撑得住吗?”

  他愣了一下,侧目看了我一眼,似没想到还能这样说话,便温柔地笑了笑,倒了杯茶,“还好。”

  我觉得梅先生不像会迟到的人,除非有意安排。

  我环视了一遍四周,瞧见亭子纱幔下隐约有沈桑的影子,想来……落梅那一出是她的主意。

  那么落梅……便是梅先生要到了的意思吗?

  我便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什么疏影横斜檐流未滴,一种清孤万芳落尽……瞧昭戎这会儿脸色虽还好,我却也没什么心情琢磨。

  正等得不耐烦,远处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低呼,仿若有人接了什么独具一格的文章,各队伍交接相传——我没在意,只顾着梅先生有没有来。

  亭子里遣了人出来,细细地问了传诗的小童,脸色微变,回头去禀报了。

  我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听亭子周边惊呼了一片,便见沈桑挽着纱幔,一女子正姿态优雅地低着头,欲往外走。

  长孙容姒着素淡的桃色衣裳,带着面纱,目光自附近席位上扫过,嗓音微有起伏,“方是谁作的诗?”

  周围安静了一瞬。

  传诗小童的声音细小却清晰:“……说是叫梅函君,入宴来迟了,带了幅丹青做赔礼。”

  长孙容姒眸色微有波动,“呈上来。”

  小童匆匆而去便又匆匆而归,两个人左右两边拉开卷轴,徐徐一展,长孙容姒视线定定地放在上面,沉默少许,抬手示意向外展示——

  一幅水墨山河。

  小童高唱出那句诗:

  “朱笔落时雨微雪,梅与河山两凋零。”

  一时满堂寂静。

  我听此句心底轻轻撞了一下。

  他画上简简单单,因而显得有些枯败,一半是秀丽热闹的亭台楼阁,一半是静谧安然的村庄。

  那是个寒冬,拉车的老翁从村庄走向楼阁,衣衫单薄,画面大气,山间隐隐约约有雾气缭绕的感觉,画得很模糊。

  昭戎把手里的茶喝完,起身招来婢女,直言身体不适先行告退,然后带着我悄然离去。

  等上了马车人就往我怀里钻,哼哼唧唧着腹里烧得慌,埋怨我读书少,各种折腾。

  我自知理亏,便叫他在怀里翻来覆去,犹豫了一下,抬手在他腹部轻轻揉着,承诺道:“我今后多读些书。”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眯眯地趴在我身上,“长玉。”

  我看着他,“嗯。”

  “长孙容宓在的时候……”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你是不是醋了?”

  我僵了一下,没出声。

  但下意识抿了下唇。

  陆昭戎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底有些失望,“不能叫我高兴一下吗?”

  也许是方才的撒娇劲头还没过去,他语气里委委屈屈,眸底深处透着丝丝缕缕的期待和小心,便忽然叫我回忆起那份闷痛来,回绝的语调骤然一转——“是。”

  我脱口而出,连自己也愣了一下。

  陆昭戎脸上空白了一瞬,继而眼眸微向上抬,眼睛缓慢而细微地睁大,嘴唇动了动,“你,再说一遍。”

  ……比起他小心翼翼的神态,此番动静其实更叫我难过。

  我默了默,抬手按住他后脑,不容置疑地在他唇上吮了一下,“她比我更合你心意,我不喜欢。”

  ——陆昭戎怔怔地望着我。

  我垂着视线任他看,忽一抬眼,便见他眸中泛着星星点点的笑意,眼睛里闪着明动的光泽,我竟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词汇来形容他的模样……我想,这可能是一种心境。

  也许在将来很久,我和他越走越近的时候,回想起这个瞬间,我还是会被他惊艳到。

  我花费多少时间了解到的,有关昭戎的事情,那个姑娘几句话就知道了,她比我更解人,比我更会巧言令色,比我胆子大比我聪明——而且,离他那么近。

  我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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