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漆黑的夜色吞噬了地面,江泓才终于走出了帝国大厦。
议会上关于是否支持宋烬回国的事情争论不休,双方持续的针锋相对最后又变成了狼藉满地的大打出手。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局势迫在眉睫。
将帝国十二区重新划分,把隔绝了百年的贫民窟重新接纳。
赋予所有人同等的权力和地位,是眼下平息动乱最好的选择。
然而被腐蚀了百年的僵木,哪里能有破釜沉舟改天换地的决断,更不会接受焕然一新挑战利益的选择。
江泓静静眺望着头顶的天空,听着远处依旧不停歇的喧嚣声。
他并没有搭理下属催促尽快上车离开的声音,反而觉得眼前的形势还远远不够急促。
教廷的夜晚像是是属于死寂和安宁的。
无数的烛火跳动着,照耀着江泓俊美冷峻的脸庞。
然而今晚,帝国注定不得安宁。
伪装成神侍的莱斯特看着跪地祷告的江泓。
他悄悄来到对方身侧,低声耳语着说:“现在就建立营地,平息暴乱安抚民众会不会是太早了。”
“我们好不容易让自己人把局势搅浑。”
“您不是说,混乱才能带来重生。”
“那些议员肯定不会轻易同意将军回国的。”
江泓面无表情地翻阅着手里的教义。
他看着手里那本厚重的书籍,首先引入眼帘的便是那句深入人心的,几乎刻在教廷骨血里的话。
贱民罪不可赦,卑贱即为救赎。
贫民窟无数的血泪和屈辱,都葬送在这斩钉截铁的一句话里。
“不用等他们同意。”
“等到明天太阳降临的时候,宋烬回国的消息就会先斩后奏地传播整个帝国。”
“他们就不想同意,局势所迫,到时候也要咬碎后槽牙同意。
莱斯特抬眼看向眼前的江泓。
他觉得。
如果要比大逆不道胆大包天。
应该没有任何人都比得过现在的江泓。
满殿的烛火照耀着江泓波澜不惊的面容。
他的脸庞在此时此刻带着朦胧般的俊美,像是救世的天使雕像般无悲无喜。
在教廷神殿里,在供奉神明前,跪地祷告的江泓手里甚至还拿着教廷的教义。
却若无其事地把所有的规矩都践踏踩碎,做着无比悖逆而疯狂的举动。
有种令人触目惊心的震撼和难以置信。
像极了面无表情的疯子。
大概谁都不会想象到,被无数人视为教皇接班人,位高权重无人能及的江泓神使。
此刻却在千方百计处心积虑的,要把百年来教廷在帝国建立的思想统治给彻底摧毁。
来换一个全新的局面和未来。
“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
“所有笼络人心的安抚也好,平定暴乱的扶持也好,都会以宋烬和革命军的名义进行。”
“毕竟我们要做的是争取公平的权力地位,而不是让整个帝国都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是。”
莱斯特答应后沉默了很久,才选择开口问:“江泓哥。”
他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江泓的背影,看着眼前这个决定抛弃所有获得权势的神使说:“你为什么忽然决定要帮我们。”
“你。”
“是不是已经原谅将军了”
江泓并没有回头,只是继续翻阅着手里的书籍低声说:“我从不原谅任何人,我只是在做自己许诺过的事情。”
莱斯特小心翼翼地说:“其实将军还是挺好的。”
他偷偷打量着江泓说:“这三年来他一直在想尽办法挽回您的心。”
就在莱斯特以为江泓不会继续回答的时候,却看见江泓忽然抬起头,昂望着眼前的智慧神说:
“他尽不尽心都不阻碍我的选择。”
“我要的只是缪尔星帝国再也没办法把手伸到地球。”
“同样的,无论哪方势力,都再也威胁不了恐龙,再也不会利用恐龙博弈。”
“这就是我要的全部。”
他初心谋划三年。
要的既不是位高权重权势滔天。
也不是名声显赫无人能及。
他只想要在地球绝对平静的生活。
隔绝所有阴谋诡计,所有利益争夺的生活。
莱斯特疑惑不解:“可是恐龙现在帝国被视为神迹,受到的优待也是史无前例的。”
“利用而已。”
“所谓的神迹和优待,也只不过是这些人一时的兴起而已。”
“更何况恐龙如果真的喜欢这里,就不需要我经常安抚问候,我也不会因此获得现在的地位。”
江泓站起身,缓缓看向眼前的莱斯特说:“莱斯特,今天或许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看着莱斯特疑惑而不舍的眼神,微微勾起嘴角说:“我已经尽可能把自己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以后的缪尔星帝国是重新回归到繁荣昌盛,还是衰败落寞,就要看你们了。”
“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回到地球继续我三年前的日子了”
莱斯特看着江泓说:“所以你让将军切断所有去地球的通道。”
他眨了眨眼睛,皱眉看着江泓说:“那,那将军呢你要抛下他自己走吗”
“将军其实一直都在让我试探你的心意。”
“他一直都想和你重归于好。”
江泓若有所思。
他默默摩挲着手里的恐龙雕像,心里万千复杂的情绪起伏漫延,却最后只是声音沉沉地说:“那条最后可以通往地球的道路,有去无回。”
“看他吧。”
江泓离开神殿后,室外就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深夜的缪尔星帝国被雨水和雷声笼罩,如同沉睡着的深渊巨兽,满是压抑而阴沉的气息。
没有人知道,把巨兽强行唤醒后会产生怎样惊天动地的变化。
江泓看着窗外磅礴的大雨。
这样的大雨在干燥寒冷的缪尔星帝国属实罕见,却在原始地球格外常见。
他经常看着山洞外的雨,坐在搭建好的床榻上看书。
而宋烬每次这种时候,总会裹着被子从背后出现,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说:
“有什么好看的。”
“不都是你自己写的。”
“我们睡觉嘛。”
宋烬向来是个坐不住到处撒欢的性格。
他本以为宋烬从来不注意自己写的那些东西。
那些自己留作纪念的,追忆上辈子的字句。
直到那三年来一封封的书信,上面写满了所有自己曾经写下的东西。
字字句句,清清楚楚。
此刻的宋烬应该远在北境替自己做事。
他平时总有说不完的话,将不完的事,聊不完的天。
和撩不够的嘴。
然而今天却只有不知道多少个,给江泓打不通的通讯,还有两条意味深长的,被宋烬撤回的短信。
江泓皱眉看着那些显示的未接通讯,犹豫过后正准备拨回去,却忽然收到了宋烬的文字消息。
来自破军给天狼的消息。
也是革命军首领,给最大资助人的信息。
“你们雄虫。”
“会嫌弃自己的雌虫毁容了吗”
江泓深深皱起了眉。
他完全想象不到北境的防卫和军事力量,能有把宋烬毁容的能耐。
毁容
江泓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宋烬背部那样严重的烧伤模样。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就给对方发去了信息说:“我看看。”
宋烬瞬间回复了江泓的消息,却并没有发来照片,只是说:“太丑了,还是别看了。”
然而这句话刚刚弹出半秒,就被宋烬立刻撤回了,转而发来的是一如既往的客气疏离的话。
“不好意思大人。”
“让你看笑话了。”
“最近您还好吗有没有遇上什么麻烦事需要我解决的。”
江泓想自己最大的麻烦事可不就是你。
他调出变声器,毫不犹豫地直接打通了宋烬的通讯议。
宋烬显然没有敢不接的胆子。
犹豫两秒后还是选择接通了。
他的语调依旧吊儿郎当,带着故意装出来的漫不经心,言语间满是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的意思。
却被江泓不满的声音强行打断。
江泓冷声命令,不容置疑地说:
“发照片。”
“给我看看。”
宋烬轻声笑了笑说:“真没什么事情。”
江泓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讥讽着说:“那你大半夜跟我发什么骚,宋烬。”
他低沉的嗓音里满是不动声色的威胁,“上次我让你做的事情,你还没有完成。”
“别挑战我的耐心。”
江泓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原本平静的心情瞬间被宋烬支支吾吾的短短几句话搞得心烦意乱。
宋烬怎么会毁容。
江泓来不及多想,很快就等到了宋烬发来的照片。
他看着宋烬拍出来的侧脸,仔细盯着那张照片,然而就算放大看江泓还是没有看见什么疤痕伤口。
江泓:“是毁容的那边。”
宋烬:“就是这边。”
宋烬:“你没看见好大一个红痕吗”
江泓:“……”
再过五秒钟可能就愈合了。
宋烬:“我去打劫海盗想给他送礼物,结果把我的脸给划烂了。”
江泓:“……”
他甚至开始怀疑宋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天狼的身份,才会大半夜忽然矫情发癫地问这种事情。
万幸的是现在还不是面对面的时候,自己还可以无所谓地说冷言冷语。
如果是现实情况。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自己刚说完发骚两个字训斥宋烬,对方就会立刻瘪着嘴,好像小狗似的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好像受了天大的欺负多委屈多可怜似的。
江泓无语地想要挂断通讯,宋烬却再次打来,在江泓耳边急切地说:“所以你们雄虫真的在意吗”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会因为疤就嫌弃你。”
宋烬却是笑了笑说:“我既不能给他生孩子,也不能讨他欢心喜欢,也就剩下这张脸还不错了。”
他短暂地想了想后,情不自禁地放轻了声音说:“他很喜欢用手蹭我这边的脸。”
江泓愣了愣。
他压抑住心脏里那种漫延开来酸涩的感,缓缓眨了眨眼睛后对着那边的宋烬,认真地说:“不会的。”
“他应该很喜欢你。”
“才会容忍你屡次三番的骗他利用他戏弄他,容忍你继续留在他的身边逗他。”
“他不会嫌弃你的。”
宋烬沉默了一会后说:“听起来,您好像也有自己的雄虫了。”
江泓默默深吸了几口气。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这种莫名的情绪是从哪来的,也不确定那头的宋烬到底有没有认出自己的身份来。
他只是胸膛微微起伏着,扶着自己座椅,却始终平静不下来心里起伏的情绪。
江泓的眼神顺着窗外落到遥远的北境。
他莫名觉得,此刻的情境比婚礼还要更加庄重,此刻想要说的话比教堂的祷告还要认真执着。
“是。”
“我知道。”
“他野心勃勃不择手段。”
“也知道,他两面三刀诡计多端。”
江泓忽然轻声笑了笑。
他好像终于放过了自己,也终于放过了被复杂纠葛的情绪裹挟的心脏。
“但他有时候确实挺可爱的。”
“快回来吧。”
“宋烬。”
宋烬短促地嗯了一声,通讯结束只剩下了周遭的寂静。
然而江泓却难得觉得这种寂静不孤独而窒息。
他坐在神使的座椅上,自嘲地轻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