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依依很早就听说过祁一柠。

  听专业课的老师分享过祁一柠的优秀论文, 听广播社的学长对祁一柠的声音和广播稿赞不绝口,看过祁一柠在金融系的创新应用大赛的优秀作品。

  她一直想见祁一柠一面,却没想到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她一直觉得祁一柠应该是那种一看就很聪明沉着的人, 可她见到的祁一柠趴在桌上,醉得像是一滩烂泥。

  酒馆昏黄灯光下,吊灯发散出的光晕一圈圈晃动,聚焦在桌上, 桌旁还放着很多空空荡荡的啤酒瓶,每个酒瓶里都剩下那么一点液体, 挂在瓶壁的气泡缓慢地瘪下去,而后滞缓地消散。

  祁一柠手里还攥着一个酒瓶,头侧枕在手臂上, 柔顺晶亮的黑发垂落在肩上, 凌乱地盖住大半张侧脸,领口松垮。

  几乎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却有种散漫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打破了她对“祁一柠”这个符号的想象, 这让她觉得,那天晚上的祁一柠, 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认识的学长周南坐在祁一柠旁边,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这是祁一柠, 你应该听我说过。”

  “嗯,我知道。”薛依依在周南对面坐了下来, 视线却还是不自觉地在祁一柠身上流连, 她抿了抿唇, 问, “她怎么了?”

  “喝醉了。”周南言简意赅地说,“今天打了个电话祝她毕业快乐,结果服务员看我是她的最近联系人,就喊我接她回去,但我一个男的,她还醉了,单独送她回去不太方便,用她的手机打了几个电话也没人接……”

  他说着就叹了口气,“再喊不到人我就真得喊我妈过来了。”

  “幸好你来了。”周南说。

  薛依依把停留在祁一柠身上的目光收回来,看向一本正经地解释着的周南,笑了笑,“想不到学长这么绅士?”

  “什么叫想不到?”周南扬了扬眉梢,抱着双臂,“我一直很绅士的好吗?”

  薛依依挑着眉心,仍是忍不住往祁一柠那边瞥,她点点头,“是是是,那我们先把人送回去?”

  “你知道她家在哪里吗?”

  “知道,之前拜托她帮忙在学校办点事,去过她小区。”周南点点头,将桌面上的酒瓶一个个移开,嘀咕着,“怎么喝了这么多,她平时也不太喝酒啊,我毕业的时候请广播社吃饭,我还记得她一口酒都没喝来着,说是有人不让她喝……”

  周南念了一句,不过声音有点小,在喧闹的酒馆听起来有些模糊,薛依依随便听了几句,有些好奇,可到底也没放在心上。

  祁一柠很安静,一路上没发酒疯,也没吐,只是安静地靠在车窗上睡着,如果不是亲眼看见那么多酒瓶的话,薛依依会以为祁一柠只是在闭目养神。

  现在看来像是她想看到的那个祁一柠了。薛依依当时在车里这么想。

  她和周南一起,把祁一柠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临走之前,祁一柠也仍然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沉睡模样,薛依依想着好人做到底,拿了热毛巾过来给祁一柠擦擦脸,结果还没碰到,祁一柠就倏地睁开了眼,警觉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带着水雾的眸子朦朦胧胧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薛依依被盯得有些发虚,缩了缩手,可还是没能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祁学姐你醒了?”

  “那你自己来吧。”她把毛巾递过去。

  祁一柠只是静默地盯着她,没说一个字。

  薛依依有些发懵,和一旁的周南对视几秒,周南摇摇头,“算了,别管了,反正到家就安全了,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手腕上的力气就一点点消散。

  祁一柠松开了她。

  薛依依松了口气,转了转自己被握得有些疼的手腕,把热毛巾塞给祁一柠,“学姐,那你自己擦一擦吧……”

  她这么说着,然后就想和周南一起下楼。

  可眼神还是有些忍不住往后瞄。

  站起来转过身,身后就传来微乎其微的嘶哑嗓音,不太好听,像窗外喧嚣的寒风似的,落魄又狼狈。

  “我能借一下你的手机吗?”祁一柠问。

  薛依依停住步子,回头望祁一柠。

  热毛巾被扔到了地上,祁一柠不知什么时候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就这么坐在冷冰冰的地上,双手环住膝盖,整个人被笼罩在昏暗的灯光下,肩上的黑发因为坐起来的动作垂落在脸侧,映了大半的阴影。

  看向她的眸光微微闪烁,隐隐约约带着几分湿润。

  薛依依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隐隐约约猜到了祁一柠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在回答祁一柠的请求之前,她犹犹豫豫地看向周南。

  周南应该知道的比她多一些,这会正紧皱着眉心看着祁一柠,见她看过去,就叹了口气,温声回应,“借你的吧,她刚刚已经借过我的了,不过没打通。”

  “我先去车里等你,等会电话打完你直接下来,我送你回去。”

  薛依依茫然地点点头,再回过神的时候身后的门已经重新关上,屋子里只剩下她和祁一柠。

  她抿住唇,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解了锁点开通话界面,递给祁一柠之前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要我给你拨过去吗?”

  祁一柠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醉酒之后的反应,她有气无力地阖了一下眼皮,然后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伴着有些缱绻的呼吸,带着点酒精香气。

  薛依依的指尖顿了顿,还是递了过去,指尖擦过去的时候,祁一柠的手指很冰,明明喝了这么多酒,手还是冰凉刺骨。

  她突如其来地想到了这一点,然后走到了靠窗的阳台上,回避着祁一柠的通话内容。

  然后看到了一条乖乖趴在窝里的柯基犬,软软糯糯,呼吸绵长,打着小呼噜,小肚子起伏起来特别可爱。

  她走过去,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柯基犬上。

  但祁一柠却没有马上打电话过去,室内仍然很安静,只剩下绵软的呼吸声。

  薛依依静静地等着,终于祁一柠开了口,可应该不是对电话那头的人说的,而是对她说的,

  “今天晚上我喝了……十五瓶酒,每一瓶的结果都是,我可以……再打一次电话给她。”

  “我可以打吗?”

  祁一柠的语速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可以清楚地让人感知到她醉得有多严重。

  也能从这句话里猜到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又是一个失恋人。

  薛依依想说“你别打了”,可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心,“打吧打吧,等打完这个电话说不定你就死心了。”

  她随口说着一贯安慰失恋人的话语,可身后的祁一柠像是收到了什么指令一般,马上将电话打了过去。

  静谧的室内,拨通电话的“嘟嘟”声特别明显,也特别漫长。

  就在薛依依以为这通电话也打不通的时候,电话那头有人接通了,是一个女声,鼻音浓厚,说了一个“喂”字。

  然后又是良久的沉默。

  可双方都没挂电话,像是在打持久战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薛依依忍不住想把电话抢过来说明情况的时候,祁一柠突然开了口,带着哽咽,声线颤抖,

  “唐北檬,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这句话很轻很轻,特别是在柯基犬的呼噜声影响下,几乎都有些让人听不清楚,可薛依依还是听到了,感受到了,祁一柠这句话里的脆弱和无助。

  让人想到手心里握不住的沙,只能看着自己所珍视的一切一点一滴地消散。

  然后是持久而无比漫长的寂静,寂静到让人觉得已经挂了电话。

  原来她喜欢的人叫唐北檬,听起来是一个女生的名字。

  薛依依想着,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过去。

  手机屏幕还亮着,淡淡的亮白色光晕映在祁一柠毫无血色的侧脸上,惨白又漠然。

  祁一柠定定地望着茶几上的水壶,唇抿得紧紧的。

  不知过了多久,薛依依终于听到了电话那边传来的声响,祁一柠也顺着这句话望向了她,眸子里的光像是沉进了深海,死寂又湿润,

  “她说让你接一下电话。”

  祁一柠直直地把手伸了过来,刚进门的时候她就已经帮她脱了外套,这时候手腕完□□露出来,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红色纹身。

  薛依依一眼就看到了这个纹身,她有些惊讶,对这个纹身存在在祁一柠身上而感到惊讶,也对电话里的“唐北檬”让她接电话惊讶。

  可她在祁一柠的凝视下,还是默不作声地把电话接了过来,然后是疑惑。

  显然,电话那边的人哭得比祁一柠还厉害。

  她把电话放到耳边的时候,唐北檬的哭声都还没来得及止住,抽泣地无法说完完整的一句话,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你好,请问……你是……”

  带着哭腔的清软嗓音传了过来,薛依依倏地回过神来,“那个,我是祁学姐的学妹。周南学长接她回来,让我充个数,有女生在会比较方便。”

  她这么说着,可那边的唐北檬仍然哭得停不下来,几乎要喘不过气。

  薛依依看着始终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祁一柠,又听着自己耳边传来的唐北檬的哭声,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一时之间她都有些分不清这两个人到底是谁甩了谁。

  于是,她抿着唇,犹犹豫豫地问那边的唐北檬,“……你还好吗?”

  电话里的哭声混杂着喘气声,不知过了多久才平复下来,可还是带着哽咽,

  “她喝酒之后……第二天头会很痛,你记得先让她……今天晚上多喝点热水,或者是牛奶,这样就会稍微好一点……”

  “然后你一定要把她弄到床上去睡,别让她就这么睡在沙发上,不然她第二天肯定会腰痛,对了,空调温度调到20度就好了,你走之前如果能帮她盖好被子就好了,她睡觉很乖,不会踢被子的,如果方便的话,床头柜第二层里有润唇膏,你能帮她涂一点,还是算了,这样不太方便,那你记得让她多喝点水再睡觉……”

  几乎是长篇大论,嘱咐了她一堆要注意的事情。

  薛依依越听眉心就皱得越紧,不是因为嫌麻烦,而是觉得都已经这样了,一看就知道是放不下,为什么还要分手呢?

  她虽然不太想管别人的感□□,却也完全不理解唐北檬的所作所为,所以她干脆地问了出来,“唐学姐,我可以这么喊你吗?”

  唐北檬静了几秒,吸了吸鼻子,“可以,是不是有点太麻烦你了?”

  “不是。”薛依依否认,抬眼又看见祁一柠紧盯着自己的视线,带着几分揉杂在悲伤里的希冀和期待,她又有些不忍心,声音轻了几分,“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她需要的应该是你,虽然可能是我多管闲事或者是误会,但我觉得,你好像也很舍不得她。”

  她利落地说完了这句话,可久久没有等到回应,祁一柠安静地盯着她,只剩下呼吸。

  那边的唐北檬也静了很久,才重新开了口,几乎是泣不成声,可语气仍旧执拗,“对不起……”

  “但是,你不要把……今天晚上的事情告诉她,别让她知道这件事,她醉得这么严重,一般第二天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薛依依没有马上答应唐北檬的要求,她攥着手里的手机,看向坐在地上的祁一柠,祁一柠手撑在地上,看向她的目光脆弱又易碎,这让她有些不忍心。

  她和祁一柠面对面对视着,和唐北檬在电话里对峙着。

  就像是沉浸式体验的摄像机视角,从声音,眼神,和彼此交缠的视角中,观察着两个人的反应,猜测着属于祁一柠和唐北檬的故事。

  也许是家长不同意,毕竟不是所有家长都那么开放。

  这种事在当时还是挺常见的。

  薛依依当时这么想。

  呜呜咽咽的哭声和眼前的泪眼涟涟并存,这让她的心情都变得有些沉闷起来,也许她就不该插手这件事,可最终心底的柔软让她只能轻轻叹了口气,轻着声音说,

  “她看上去很痛苦。”

  唐北檬仍然抽泣着,“我知道……但是她其实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就好了,她会习惯的,也会忘记我的,今天晚上应该是醉得很厉害才会愿意来找我,而且她断片之后一般想不起之前喝醉的事,所以你一定别告诉她今天晚上的事情,也别告诉她她来找过我,不然……不然她会更难过的……”

  “而且这样的话,她之前的所有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就算是分手。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还在为祁一柠着想。

  希望祁一柠会是先放下的那一个。

  薛依依不得不承认,当时听着唐北檬在电话里的哭腔,她其实是有些动容的,比起能亲眼看到的祁一柠,她更好奇唐北檬那边的状况。

  或者是说心疼。

  两个人她都很心疼。

  似乎这世间所有感情充沛的人,都会想要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完美结局。

  但任何人在别人的感情里都是无能为力的。

  所以在素未谋面的唐北檬的苦苦哀求下,那天晚上,薛依依还是答应了唐北檬的要求,按着唐北檬的吩咐把祁一柠收拾好后,然后下了楼,让周南也别把打电话这件事告诉祁一柠。

  后来直至毕业,薛依依也没再见过祁一柠。

  可她时不时还是会想起那天晚上的祁一柠,这几乎打破了薛依依对于祁一柠的所有印象。

  脆弱,易碎,醉鬼,纹身,失恋,声音嘶哑,还有“唐北檬”……所有的这些关键词,将她脑海里的祁一柠打破重组,变成了一个更生动的祁一柠。

  出于对唐北檬请求的遵守,她没把这一切告诉任何人,就算是那个电话的内容,她也没和周南说。

  她一直觉得,这不过是她人生里特别小的一段插曲,仍然有些好奇唐北檬和祁一柠发生的故事,却也没生起过主动去探寻的心思。

  后来,她毕了业,遇到了已经在公司工作了一年的祁一柠。

  这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巧合而已。

  只是有些可惜,可惜祁一柠真的不记得她,不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听说是同系学妹之后,祁一柠待她很好。

  她刚来的那天上午,祁一柠就给她发了公司地址,还给她推了附近几家好吃的外卖。

  她做错事被上级骂的时候,其他人都安慰她,祁一柠却没安慰她,只是中午吃饭的时候顺手给她递了一罐可乐,还擦干净了罐口再递给她。

  之后她实在忍不住跑到厕所里哭,再出来的时候,桌上多了一包纸巾。

  故事进行到这里,她就应该心动了,像所有人故事里的心动场面一样,她该产生某种最大的人生错觉:也许祁一柠喜欢她。

  可她并没有。

  她比谁都清楚,她不能产生这种可耻的错觉。

  这是一种很正常的行为,作为对同系学妹的照顾,祁一柠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甚至都没和她聊过几句天,每次也只是不痛不痒地和她打着招呼。

  所以她只是对唐北檬更加好奇,好奇这样的祁一柠喜欢唐北檬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好奇唐北檬究竟有多好,会让看起来没什么情绪的祁一柠,在分手这么久之后都还念念不忘。

  唐北檬是在她毕业那年火的。

  薛依依还不知道网红唐北檬就是那个唐北檬,只当是同名。

  那会大家对网红的看法不一,有人觉得是个赚钱的路子,有人觉得网红就是新型网络乞丐。

  有天办公室的人讨论起了唐北檬,薛依依听到熟悉的名字,立马竖起耳朵听着,不自觉地观察着祁一柠的一举一动。

  祁一柠字写歪了,笔握不住了,纸被揉成团了。

  然后说,“她很好,比我们这些坐在格子间里只配说闲话的人好多了。”

  这是一件罕见的阴阳怪气的话,在祁一柠身上特别少见,反而有种特别反转的魅力。

  薛依依差点没笑出声,可她还是憋了回去,附和着让大家别聊了赶紧做事。

  后来她想,原来这个唐北檬就是那个唐北檬。

  她也觉得唐北檬挺可爱的。

  连她看了几次唐北檬的直播后都会忍不住喜欢唐北檬,难怪祁一柠会一直忘不掉唐北檬。

  要是搁她身上,她也忘不掉。

  直到某天晚上,她加完班,看到祁一柠的办公桌还亮着,于是她又看到了趴在桌上的祁一柠,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无助而脆弱,眉头紧蹙着。

  然后轻轻喊了一声“唐北檬”。

  薛依依静静凝视着祁一柠,知道自己应该喊醒祁一柠然后让祁一柠回去睡。

  可是。

  在世界上的所有词语里,带有转折意义的词有很多,出现在她人生里的次数也很多。

  最醒目的一次就是这句“可是”,她看着趴在办公桌上的祁一柠,没说一句话,只是想这么静静看着祁一柠,心底有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似乎要破土而出。

  最后,她像是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和懦弱一样,忍不住了一句,

  “你究竟有多喜欢她呢,喜欢到明明当时这么痛苦,但就算过了五年,还会在别人提到她的时候维护她?”

  可惜祁一柠并没有给她答案,安静又无声无息地睡着。

  她看了一会,迟缓地开始意识到她真的喜欢上了祁一柠,并且止不住地产生想要被祁一柠这么喜欢一次的想法。

  应该早就喜欢了,在第一眼,祁一柠狼狈又脆弱的那个晚上,她却觉得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控制不住心动,是人间常态。

  爱而不得更常见。

  她就像个矛盾的疯子,一边关注着祁一柠的一举一动,把她所有的小习惯都不自觉地刻在脑子里……

  另一边又觉得可惜,可惜唐北檬放弃了祁一柠,可惜祁一柠最终没能和唐北檬复合。

  在大学毕业后换号码的时候,她有犹豫几秒,想着说不定唐北檬会打过来问问祁一柠的情况。

  可她还是换了号码,并且没过多久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可再一次看到祁一柠因为唐北檬产生不一样的情绪时,她没由来的开始后悔,也许她不应该换号码。

  说不定唐北檬真的打过电话给她呢。

  她真的很奇怪。

  因为她觉得自己绝对不会喜欢一个心里有别人的人,她看到的祁一柠也没有活在别人嘴里的祁一柠那么优秀和不可一世,完全不是自己所设想的完美恋人,连性别都和她之前设想的不一样。

  这种喜欢没有任何由来,而且既矛盾又病态。

  她仿佛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和祁一柠是共生体,共情着祁一柠的悲伤和喜悦,期待唐北檬有朝一日能够回来说清楚这件事……另一部分又产生了一种她绝对绝对不会说出来,也不会和其他人承认的心思。

  这让她一看到唐北檬的视频就会忍不住刷过去,害怕,羞愧,种种情绪让她开始回避着唐北檬。

  只是时不时仍然会想起很久以前在她电话里哭的唐北檬,这种感觉很难受,可她又没办法完全割舍和放下祁一柠。

  特别是祁一柠身边出现其他人的时候,她既为自己觉得难受,又隐隐约约会想起唐北檬那天晚上撕心裂肺的哭声。

  白天经过祁一柠办公桌,看到祁一柠漂亮又专注的侧脸的时候,她也偶尔会想,要是她没有接过那通电话就好了。

  也许那样她会更加问心无愧,说不定真的哪一天就把祁一柠撬过来了,管唐北檬做什么呢。

  可是她没有。

  可是唐北檬真的回来了,以站在祁一柠旁边的方式。

  而她坐在桌子的角落,怔怔地望着这两个人,像是搬走了一块沉在心底的大石头,然后搬来了一块新的,彻底将她压垮;又像是终于刑满释放,然后手起刀落被判定了死刑……

  于是她痛苦地做出了正确而干脆利落的决定。

  现在回顾起来。

  她又觉得,她像是祁一柠和唐北檬这段早晚会破镜重圆的关系里的见证者,夹在这段复杂的情感关系里,狼狈不堪,却又不肯放弃。

  她一边希望唐北檬永远不要再出现,好让祁一柠不必再深陷痛苦不堪的泥潭……

  另一边又希望唐北檬能够再出现一次,好让她不用成为那个艰难地知道一些事情,却又因为自己的自私和可耻的喜欢,而不停劝告自己“是唐北檬不让她说的”,冠冕堂皇地将那个电话隐瞒下来的人。

  最终她只能将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沉寂下来,隐藏下来,至少不能让祁一柠在某一天记起她的时候会觉得:啊就是那个,知道我喜欢别人还喜欢我五年的人。

  她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在祁一柠记忆里被打上这样的标签。

  于是,她只是将她在那个电话里听到的内容全盘托出,告诉祁一柠。

  *

  “她当时听起来很痛苦,特别痛苦。”

  薛依依用这句话给她久久不能忘怀的那通电话做了结尾,以一个简洁干净的旁观者的角度,完全没将她的任何情绪置于这段往事里。

  所有她注意到的细枝末节,全都掰碎了讲给祁一柠听,甚至有些害怕因为自己的疏漏,或者是自身的某些情绪,而又让祁一柠和唐北檬之间产生什么误会。

  她并不想成为故事里的恶毒女配,只希望祁一柠和唐北檬最后能有个好结局,如果可以,她甚至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产生过的那些微小心思。

  彻底解释清楚之后,天边的雪花已经变成了鹅毛般的大小,慢悠悠地飘下来,落在过路人的肩上,头发上。

  落在地上,缓慢融化,然后又慢慢堆积起来。

  路边已经有了薄薄的积雪。

  祁一柠肩上亦是落满了碎雪,发顶也是。

  还有脖颈处围着的千鸟格围巾上也落了些细细碎碎的雪花,不过很快被白皙漂亮的指尖拂去,马上变得整洁又干净,甚至没有一丝褶皱。

  祁一柠很珍视这条围巾。薛依依想。

  “围巾是唐学姐送的吗?”于是她这么问了,像是一定要得到答案才罢休似的。

  她明明知道,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可祁一柠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落了满肩的雪,思绪似乎还停留在她给出的那些信息里。

  良久,祁一柠终于有了反应,却还是没回答她的那个问题,眸子里的光轻轻晃了晃,朝她扬起唇角笑了笑,

  “谢谢你,依依。”

  是一个特别挚诚,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却没有她害怕看到的震惊和不理解。

  于是,薛依依在这个笑容里找到了自己的释怀,她垂眸,也轻松地笑了笑,“谢我做什么,你不怪我我就已经很感谢了。”

  祁一柠摇头,“不怪你,这有什么好怪你的,本来就是唐北檬让你这么做的……”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换了说法,“而且,就算你当时和我说了这通电话的事情,也仍然没什么用,她已经下定决心分手了,就算我打多少通电话,就算这通电话能证明她……当时可能还有些心疼我,或者是我们分手还有一些其他我不知道的原因,结局也都已经注定了。”

  “她远比你想象的要执拗,倔起来的时候像头驴,谁说都不会听。”她轻声说着,情绪平静了许多。

  薛依依仍是垂着眸,“要是我当时和你说了的话就好了……”

  “没事。”祁一柠动了动唇,“说不说都一样,现在说和之前说,也没什么区别。”

  “也仍然改变不了什么。”

  她这么说着,仿佛之前的五年时间没被她放在眼里过。

  薛依依愣住,也许她最希望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可真正听到之后,她并没有为自己感到轻松,反而心情有些沉闷。

  “我毕业之后就换了电话号码,也许她在毕业后的那几年,也想过打我的电话问问你的情况。”她这么说着。

  祁一柠眸光微微闪烁,而后朝着薛依依扬起唇角温和地笑了笑,“也许吧,但你没必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情,都只是我们两个的事情,和你没关系的。”

  祁一柠这句话说得正确又合理,可薛依依步子还是不免有些僵了僵,她垂了垂眼帘,插在衣兜里的指尖攥紧着,最后所有的想法都归于一句,

  “那就好。”

  轻松而平静的“那就好”。

  祁一柠又“嗯”了一声,轻声说了一句“没事的”,她不知道薛依依是抱着怎样的想法,才会在出国之前都一定要把当年那通电话的事情和她说清楚,总之应该是挂记了许久。

  于是,她又说,“其实我应该和你说一句对不起的。”

  薛依依有些惊讶地看向她,“为什么?”

  祁一柠眼睫动了动,“毕竟我借了你的手机打过去,唐北檬又让你为她隐瞒这么久,可能让你记挂了许久,甚至还影响了你这五年来的心情,我不知道你是以怎样的心情来记住这件事的,但我想至少不会因为介入我们之间的事情而感到开心,所以实在是感到有些抱歉。”

  “虽然当时隐隐约约有一点被送回家的印象,但没想到是打了电话给她,还……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薛依依怔了几秒,微微出神地盯着她,反应过来后又连忙移开视线,“哪有什么抱歉不抱歉的,你抱歉来我抱歉去,反而弄得有些尴尬。”

  “也是。”祁一柠扬了扬眉梢。

  薛依依稍稍扬起下巴,朝她笑,“反正现在说了,我也松了口气,不然要等我真的出了国,把所有联系方式都换了,那罪过就大了。”

  “所有联系方式都要换吗?”祁一柠觉得有些惊讶。

  薛依依抿唇,“嗯,可能会,就是怕万一要换,到了国外的话,除了家人,可能也不会怎么跟国内的人联系。”

  祁一柠点点头,“也好,专注学业比较好,乱七八糟的社交其实不如不要。”

  “乱七八糟的社交?”薛依依听到她的形容忍不住笑出声,“那学姐也是吗?”

  祁一柠抬了抬眉心,“这可能要看你怎么想。”

  薛依依的笑容还没收回,正想说些什么,马路边传来一声“滴滴”的喇叭声,打断了她的话。

  路边停了一辆车,薛玫从副驾驶车窗探出头来,看见她们眼睛亮了亮,兴奋地朝祁一柠挥了挥手,“祁学姐!”

  祁一柠朝薛玫点点头,当作打招呼。

  然后望向薛依依,“要走了吗?”

  薛依依也从薛玫那边收回目光,“嗯,差不多了,和家人一起吃顿饭就要去机场了,这边离机场有些远。”

  “好,一路顺风。”祁一柠轻声细语嘱咐了一句。

  薛依依柔和地弯起眉眼朝她笑了笑,目光微微有些出神,然后突然说,

  “学姐,其实……”

  “我有特别短暂地喜欢过你。”

  这句话来得太过突然,让祁一柠几乎没有反应过来,然后薛依依就又眨了眨眼睛,用着开玩笑的语气,

  “骗你的。”

  祁一柠眸光颤动一下,张了张唇,可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回应薛依依的玩笑。

  可薛依依又接着说了,仍然是带着笑意的语气,眸子里带着几分少见的狡黠和俏皮,

  “你老实说,刚刚我开玩笑的时候,你是不是想起唐北檬了?”

  “觉得自己除了唐北檬不能再接受其他人的喜欢,觉得任何人都比不上唐北檬,这辈子不和唐北檬在一起的话宁愿一辈子一个人……”

  “听说在收到告白的时候想起的第一个人,才是自己最喜欢的人。”

  她自顾自地说着,停顿了几秒又垂下眼睫,笑着说,“我就是想帮你试一下,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清楚自己的心意,既然其他人都不可以,只有唐北檬可以,那就干脆一点,直接坦荡一点面对自己的内心。”

  祁一柠算是明白了薛依依的想法,原来又是一个来劝她的,她到底是有多少好朋友,才会获得那么多的支持。

  暂且不谈她刚刚到底想到了什么,薛依依出国之前都要给她来说上这么一件事,她是得让人家安心出国的。

  她笑着点头,“知道了,你安心做自己的事情,别再为我们两个的事情心烦了,专注学业要紧。”

  薛依依垂下的眼睫抬了起来,笑容温婉,

  “好,学姐再见。”

  “嗯,再见。”祁一柠说着。

  然后薛依依转过身,走到路边,上了车。

  头还探在车窗外面的薛玫朝祁一柠摆了摆手,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样,皱起眉心,从车里面掏了一把伞出来,

  “祁学姐,下雪了,这把伞给你。“

  祁一柠下意识地接过,想了想,说,“我让林殊意还给你。”

  薛玫瞬间弯下眼睛,笑得纯真又羞涩,“好~”

  祁一柠扬了扬眉梢,然后退后一步,轻着声音,“注意安全。”

  “嗯嗯知道。”薛玫点了点头,然后又朝她挥了挥手,摇上了车窗。

  祁一柠又往后车窗看了一眼,紧闭着的车窗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她只得移开目光。

  很快,起步的车带着明灿灿的光束,卷着漫天的雪花,渐渐远离了祁一柠的视野。

  祁一柠在原地望了好一会,思绪微微出走。

  她想到薛依依和她说的那通电话,想到薛依依和她开玩笑说喜欢她的时候她第一时间的想法……如薛依依的一针见血,她当时脑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唐北檬。

  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天边的雪就越发大了,在明亮的路灯下纷飞舞动,地上已经被染成了一片白。

  祁一柠转过身,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将她的视线凝固在那个人身上。

  路灯下,唐北檬整个人缩在宽大蓬软的羽绒服里,看起来小小一只,整个人身上落满了碎雪,连收束在冷帽里的栗棕色长发上都盖上了碎雪,像是整个人裹在厚厚的雪里。

  无助又彷徨。

  小巧精致的脸蛋露出来,眼睛通红,鼻头也被风吹得有些红,表情空而滞,呆呆地凝望着这边。

  不知道看了多久,不知道听到了什么话。

  祁一柠静静地看了一会,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腿终于能动了。

  于是她径直的,缓慢的,走到唐北檬面前。

  这几步路似乎特别漫长。

  走的时候,她在努力回想关于那天的记忆,可断片之后能想起来的都只是一些碎片,对于当时那通电话的事情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在想到底唐北檬之前为什么要和她分手,是真的不喜欢了,还是有隐情。

  如果有隐情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又会有什么东西,值得让唐北檬放下她们一起经历过的所有欢愉,秋天和初雪……值得让唐北檬抛弃她。

  她在想林殊意和她说过的话,沈语和她说过的话,还有薛依依今天特意给她说的话……

  她尝试让自己给出一个答案和决定。

  可当她走到唐北檬面前的时候,她只是垂眸凝视着唐北檬,松开了紧攥在手里的伞。

  然后撑了开来,挡在唐北檬的头上,遮去飘散下来的风雪。

  而唐北檬依旧蹲在地上抱住膝盖,抬头望她,整张脸笼罩在雨伞的阴影下,有明灿灿的路灯光束从伞布里透进来,映在唐北檬漂亮又澄澈的眼睛里。

  依稀看到唐北檬眸子里有泪光一圈圈打转,实在是憋不住了才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带着哭腔和浓厚鼻音的声音委屈而复杂,

  “如果我这次要难过三分钟的话,你会哄我吗?”

  “如果不哄的话,我就不在你面前难过了。”

  作者有话说:

  依依也是一个挺好的人,“我其实有特别短暂地喜欢过你”——这真的是一句假话。

  其实我在写大纲的时候,确定的依依的戏份有很多,但最后很多写了又删了,因为依依没有过多去打扰小祁,以小祁的视角来说,依依做的那些事和说的那些话,真的就是一个普通相熟的学妹视角,所以在她的世界里,在她的认知里,依依的确是一个存在感不怎么强的人。

  这个故事里的人每一个都很美好,“糖醋柠檬”、林老板,贺何,沈语,薛玫学妹,每一个都很善良,很真诚,会有自己心里的小九九,有缺点,但她们依然美好到然后我想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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