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蓬洲纪事录>第19章 卷二·翠竹-章六

  外人皆道蓬洲岛主冷若冰霜,杨轻煦却知道他只是不愿表露心迹,显露心情。岛主又有岛主的威严,最后也不知为何演变成这样的形容。

  在杨轻煦眼里,至少现在,墨子琛周围气场柔和,完全没有他们所说的那么冰冷刺骨。

  他甚至觉得待在墨子琛身边才最为舒心——他可以全身心地放松,和他在窗边下棋、赏花,再天南海北地聊些毫无意义的话题,与他说说那些不省心的徒弟们……

  杨轻煦脚步一顿,在他身前的墨子琛也跟着停了下来。

  “师兄……”杨轻煦的声音微颤,低着头始终没有说下去。墨子琛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杨轻煦酝酿了许久,竟不知今日之事该从何处开始解释才好。他摇了摇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没事了。”

  “嗯。”墨子琛淡淡地应了一声。

  “师兄,”杨轻煦结束话题,走到墨子琛身边,转过头问,“你这次……会待多久?”

  两人继续向竹屋走去。等到杨轻煦也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墨子琛才道:“不知。”

  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杨轻煦还是觉得难过。

  他与墨子琛相识三百余年,面对面在一起的时间恐怕百年都不到,杨轻煦甚至怀疑有没有这三百天……

  倒也不是他埋怨他的师兄,只是……他真的很想他能多留一点时间陪他。

  墨子琛转身面向桃林,抬手在空中摸索了一阵。指尖经过的地方泛出淡淡白光,逐渐露出阵法图案的一角。他寻到一块机械轮盘模样的法阵,手扣轮盘,指尖跟着手腕逆时针一转,轮盘随即跟着转动,迸射出耀眼的光芒。

  猛烈的风降临,似是要将桃源岛上的所有东西都刮走。杨轻煦抬手遮挡,生怕自己被风吹走。唯有墨子琛岿然不动,看着地上的残花被风卷起,扬于空中,一番轮转后,面前光秃秃的树枝重新缀满鲜花。

  风渐息,墨子琛把杨轻煦遮挡视线的手拉了下来,果不其然地看到他眼中闪烁的亮光。

  桃源岛上哪还有什么打斗痕迹,眼前的景象和他每日踏足此地看到的没有任何分别。

  杨轻煦虽知岛上的阵法有大用处,但知之甚少,几乎只停留在墨子琛闭关前教给他的那些。

  反正有墨子琛在,他就算学了那么多也不一定都能用上。

  于是他放纵了自己那么多年,只是想小小的依赖一下别人……

  他跟着墨子琛进了竹屋。

  熟悉却又陌生的布局让他无所适从。墨子琛却行至窗前,伸手抚过窗前枯萎的花枝,残败的桃花立刻变得生机勃勃。

  杨轻煦更加手足无措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心意会这么直白地暴露在另一个人面前,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令他更加羞赧,恨不能穿越回过去,将过往的习惯扼杀在摇篮里。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墨子琛的表情,唯恐这眼前之人开口便是窗前桃花。

  墨子琛倒是坦荡,坐上榻低头端详着矮桌上的残棋,丝毫没有管他。

  杨轻煦松了口气,逐渐心安。他也看了看窗前的桃花,再转头时,竟对上了墨子琛银色的眼睛。

  明明还是像一潭死水,可杨轻煦感觉这双眼睛和以前不一样了。

  像是……有了波澜。

  又像是他的错觉。

  墨子琛很快移开了视线,自棋罐中捻起一枚黑子,重新低下头陷入长考。

  杨轻煦也扭过头去,在心里找了个由头离开,嘴上却没有说一句话。

  他迫切地想离开这里。

  余光见到杨轻煦离开,墨子琛再次抬头,看向窗前泛着水光的桃花。

  杨轻煦回来时,墨子琛还在对着棋盘思考。

  他其实是在发呆。

  墨子琛的脑海里存着无数画面和思绪,很是混乱,需要花时间一点一点地将他们梳理出来。

  期盼上黑白分明,他捏紧棋子,一块竹制的小托盘推进了他的视野。

  他望去,置于托盘之上的是天青色五瓣花茶碗,细细一看,把手之旁还有一大一小两株竹枝,从茶碗延伸至了碗盖。

  这个设计不算特别协调。墨子琛微愣,又见一只手伸了过来,主动将碗盖打开。

  一股极浓的普洱香气扑面而来。

  虽比不上后世经过一系列挑选制得的茶,但墨子琛相信这碗的茶叶定不会是什么水货。

  杨轻煦也没说话,把手头的碗盖搭在茶盘之上后转而坐到了墨子琛对面,捻起白子,看向棋盘。

  泡茶也耗了他近两刻钟,桌上棋局并无什么难处,墨子琛却是一子未动。杨轻煦沉吟片刻,在棋盘角落落下一子。

  琉璃棋子的声音清脆,将墨子琛的思绪唤了回来。视线重归棋盘,不出片刻,他的黑子便落在了白子旁。

  除了偶来的风声,竹屋内只有落子声不时响起。

  白子很快落了下风,杨轻煦皱着眉长考。墨子琛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再抬头时,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眼前穿着银浪白袍的人。

  岛上的白衣纹样相似,却各人不同,其中蕴含着绣娘对衣服的无限巧思。要说谁能把这身衣服穿得如此令人赏心悦目,墨子琛敢确定,在这岛上就只有他的师弟了。

  杨轻煦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思考时的模样也是一道风景。也难怪众门人都以他为目标,其中想要从他身上学习出三两风韵的更是不少。

  虽是以前就觉得他五官端正,容貌清秀,这许久未见……杨轻煦竟是愈加好看起来。

  视线再悄悄攀上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只触碰了一眼,他就将视线收了回来。

  “啪”的一声轻响,如同一颗石子扔进了墨子琛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海。

  墨子琛轻吓,只见杨轻煦终于落子,紧皱的眉头也跟着舒散。

  心脏莫名跳得飞快,墨子琛表面装作镇定,看向棋盘,从罐中取了颗黑子。

  白子想要翻盘,他在心中快速推算了一番,果断落子。这番动作下来,他的心总算平静许多。

  两人在棋盘上又交手了几回,最终以杨轻煦输三子结束。

  他就着棋盘上的局势复盘了几回合,找出错子后十分惆怅地叹了口气。杨轻煦将棋盘上的白子一个个挑出,正打算收拾黑子时,墨子琛的棋罐被推到了他面前。

  杨轻煦顺手接过,又把黑子小心地装了进去。

  “是我棋艺未有精进,让师兄看笑话了。”他一边收拾一边说道。

  墨子琛未说一言,只待杨轻煦推回黑白棋罐时又用棋子摆了一局。他与自己对弈新局,杨轻煦也默契地没有要回白子。

  或者可以说,杨轻煦就没想着陪他再下一局。

  他的棋艺离墨子琛相差甚远,刚刚那局说不准都是因为墨子琛放了大水才让他输得没那么快。他很有自知之明,所以才决定坐在一旁观战。

  坐在榻上悠闲地喝着茶,杨轻煦注意力除了在棋盘上的对局外,不时还看向手持黑白子的墨子琛。

  那是一张犹如神仙般的绝美面庞。三百年前,他曾代何归象去《蓬洲名事》中记录墨子琛继任岛主一事,其中详细写到了墨子琛的相貌……

  现在回想,他还能记得一二。

  “……其肤如脂,其唇如桃……”

  那雪白的皮肤摸上去像玉一样凉,是杨轻煦小时候最喜欢的温度……

  他忽地惊醒,肖想的正主就在眼前,让他更加觉得无地自容。

  杨轻煦低下头试图遮掩逐渐红热的脸庞,脑海里却是挥之不去的一些艳丽内容。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棋盘上的黑白子纠缠得难舍难分,墨子琛神色自若,杨轻煦心乱如麻。

  他连忙放下茶碗,一时没有控制住力道,碗底在接触托盘时发出重重的声响。墨子琛抬头看他,眼神里满是疑惑和不解。

  杨轻煦如坐针毡。再也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他匆匆道歉,落荒而逃。

  墨子琛目送他离开竹屋,视线重回棋盘时,忽然不知道该从何处解起。思绪就同棋子般纷乱,他无奈地放下手中的棋子,转头向外望去。

  他的焦点有意无意地落在了窗前的桃花上。

  杨轻煦逃回了丹炎岛,躲进了晚枫榭。

  一路没有遇人,他拍了拍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走进最熟悉的地方,他喝光了一杯冷茶,等到脸颊降回到了正常温度,他才坐到了窗边。

  但他无心赏景。

  今天发生的一切好像是悬浮在空中的楼阁,再回想起来仿佛都不那么真实——漆舜离开了蓬洲,墨子琛恰逢此时出关,这对他而言明明是双喜临门,另一重忧思却爬上了他的心头。

  彼时他还并不明白这忧愁有何缘故,直到他余光瞥到了矮柜上的一本书。

  《万象丹方》。

  命运如重重枷锁再次加身,杨轻煦仍没觉得解脱。

  好像在这之后,还会有更大的风波。

  离伐魔之役还有五月,但他一夜都心神不宁。因为漆舜,因为《万象丹方》,因为墨子琛。以至于第二日来到长系屋时,南宫薰都发现了他心绪不安。

  “你怎么了?”

  杨轻煦用着一种纠结又极其不自然的语气反问她:“子琛真的出关了吗?”

  她和何洛早对昨日之事有所耳闻,今早不见墨子琛过来,便也确信此事不宜张扬,需妥善处理。只是她们没有想到,杨轻煦过来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墨子琛的下落。

  何洛的嘴角抽了抽,不停腹诽:“你个一天去桃源岛三五次的人,竟会问我们这种问题?别是昨天被凌飞打坏了脑子!”

  看着她们两个的奇怪表情,杨轻煦自知问得不是时候。“算了,没什么。”正想回到自己位置,他被何洛叫住了。

  “你徒弟的事情准备如何处理?”

  杨轻煦拿起竹篮里的一封信,看着上面写的“岛主亲启”思考,半晌才喃道:“要怎么处理才好……”

  “我也不知道。”他摇了摇头。

  漆舜毕竟没有暴露他的魔尊身份,骤然将人赶出岛外实在不合岛上规矩,也难免其他弟子议论纷纷。杨轻煦并不知道岛上到底在传什么流言蜚语,只何洛觉得其中有些古怪。

  那些和师徒相奸的消息好像都是出自丹炎岛。

  事关杨轻煦,风言风语出自丹炎也算正常。但这里面似乎有人作梗,故意放出这样挑起师徒矛盾,引人误会的消息。

  岛主出关的消息还未得到证实,就连杨轻煦都问出这等问题,何洛开始对传闻的真实性起了怀疑。

  “漆舜真的走了?”南宫薰问道。

  “是。”杨轻煦坐到桌后,开始拆手中的信。

  “得找个由头才是。”南宫薰思索道,不料杨轻煦抬头瞥了她一眼。

  “外面都说什么了?”

  “什么?”南宫薰装作不解。被杨轻煦敏锐的目光一扫,她彻底闭上了嘴。

  杨轻煦很少表现出上位者的姿态。他现在看上去像是掌控着全局,实际上心里焦躁不已。

  今早去桃源岛时,屋外桃花依旧,唯竹门紧闭,让他恍惚间觉得又回到了过去。

  他的手紧贴冰冷竹门,却不敢用力打开。好像只要他推开了这扇门,昨日美景都会烟消云散,只剩下冰冷无情的现实。

  在屋外踌躇了许久,他还是鼓足勇气推开了门。

  屋内冷清,空无一人。

  他顿时僵在原地,脑海中闪过无数或实际或离谱的想法。他生生地压下自己的胡思乱想,尽可能冷静下来环视全屋,在确认墨子琛不在后退了出来。

  他原以为在长系屋可以碰见他——他竟也不在这里吗?

  他现在会在什么地方,杨轻煦一时没了主意。

  他将手中的信件抽出,大致扫了一眼。除去前面的请安汇报,外门长老只在末尾提到了岛主出关之事。

  就连外门也知晓了,以前消息有传的那么快吗?

  杨轻煦皱起眉头,翻开了第二封信。

  也是差不多的内容,写信之人同样提到了岛主出关,还说到了漆舜离岛一事。

  从前墨子琛出关时,杨轻煦都会敲响长系屋前的石罄,按规矩是三声长两声短,以示岛主归来。可他现在还未来得及敲响,就有外门之人知晓此事,这消息传播的速度未免太快了。

  杨轻煦不得不怀疑昨天的动静闹得太大,以至于蓬洲上下皆有微词。

  若是如此,今日怕就会有长老前辈们来对他“严加拷问”。那些老头子们最看重岛上的规矩,恨不能将其融入骨髓,刻入血脉,实在难缠。

  杨轻煦只是想一想便觉得头疼得很。

  若是墨子琛在……他们倒是会看在岛主的面上收敛一二。

  长老们过来“兴师问罪”的时间卡的正好,何洛和南宫薰因其他事务先一步离开,长系屋里恰巧只剩下他一个人。

  孤掌难鸣。他独自一人面对那些责问,矢口否认他们口中所谓的“师徒奸情”。实在无法忍受他们在这里像念经一样絮叨,杨轻煦道:“有些事我自会反省。至于你们提的其他各事,需等岛主出关再议。”

  岛主不在,长老们对他的这句话虽不满意,却也只能离开。

  长系屋重归安静,杨轻煦坐回椅子上,总算松了口气。

  而墨子琛站在无人能进的藏书楼阁楼,面对眼前浩瀚的书海,呼出一口浊气。他席地而坐,沉着性子翻开了手边的第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