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蓬洲纪事录>第5章 卷一·春泣-章四

  楼顶圆盘边缘垂直而下的蓝光塑造成了一堵严丝合缝的围墙,墙内,红色的丝线封住竹简,就算漆舜靠近,也只勉强看清了竹子上刻着的字。

  那字笔锋锋利,字形也与现在的文字相差甚远,漆舜认了好一会儿,却是一个字也不识。他索性放弃,抬手触碰包围竹简的蓝色光芒。

  这确实是结界阵法所发出的光,他的手在接触到光的瞬间就被弹开。只思考片刻,他用力将手伸进去,试图穿过蓝光够到里面的竹简。一个阵法图像蓦地出现在光里,两部分图像闭合,箍住他的手腕。巨大的压力随之而来,若是再不收手,恐怕他的手就要断在这里!

  疼痛入骨,漆舜再也坚持不住,只得将手收回。

  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岛上还有这么个东西。既然有重重保护,想来这竹简对岛上之人极为重要。意识到这点,漆舜心底的好奇心和胜负欲被彻底激发出来。

  他暗暗调转灵力施了几个小的攻击法术,施放的灵力与蓝光最终交融,被攻击的地方只短暂地出现了几道法阵图像,漆舜还没来得及捕捉,就又消失在光中。

  再也不想这样慢慢试探找出法阵漏洞,漆舜召出春泣,一剑捅进了结界。

  蓝光霎时变得血红,他趁着这个机会再次将手伸进结界当中。

  竹简变得触手可及,结界却也好似在扩张。就要碰到竹简时,红色的光已经“划”开了他的大半身子;指尖感受到不同触感的下一秒,红光大绽,已然将他的整个身体包裹其中。

  眼里的宝物唾手可得,他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正想更进一步,漆舜的眼前竟开始模糊起来。他晃了晃头试图保持清醒,失去意识的感觉却在逐步侵蚀他的大脑。

  陷入黑暗的瞬间,他有了一丝恐惧。

  他对过去的时间已全无概念。

  身体突然有了知觉,漆舜睁开眼,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环境在变化,直到第一缕光出现在了眼里——

  蓝色的灯火摇曳,像是一只逃不脱石灯范围的魂火。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环顾一圈,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藏书楼内。

  好像……是一栋八角塔楼。

  八面石墙将他圈在正中,除了底层墙上刻着八卦符号的石门外,满目都是放置了神、仙、佛、人、妖、魔、鬼、怪石像的大小石龛。沿着石龛向上看,是阴暗又深不见底的楼顶。而脚下,刻出的八卦阵角正对着石门,更让他摸不清其中含义。

  每一座石像好似都在垂眸看他,压抑得仿佛呼吸都是一种罪过。漆舜额头冒出冷汗,强迫自己回忆他最不屑的那套凡人解阵的方法。

  “那些凡人是怎么说的?”漆舜再次看向底层的八扇石门,“坤为死……艮为生?”

  他走向艮门,门上的无数石龛放着他认不出的佛像,每一座佛虽面带笑容,但都像是不怀好意。

  有哪里不对劲……

  推门前,漆舜抬头,头顶的佛龛正供养着一位弥勒佛。佛的笑容令他发怵,漆舜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但他已别无选择。

  他推开石门,踏过门槛,进入了满目都是温柔白光的新地。

  再往前走,触目所及的景象越来越眼熟。漆舜忽地站定,回头,石门早已消失不见,他失了唯一的后路。

  脚下的空间变得清晰,一条青石板阶梯向上延伸,其终点,是一处犹如天宫的地方。

  撩开裙摆行至上方,一座宫殿伴着鸟语花香出现在眼中。碧瓦飞甍,雕梁画栋,其上鸟兽虫鱼的绘画活灵活现,一不留神,就能见到檐下的彩鱼化出实体,飞跃至殿前的水塘当中。

  眼前的美景漆舜却是无心欣赏。

  这里的每一处摆设都像是在提醒他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越往里走,漆舜的心就越发沉重。

  殿中空旷,只对坐着二人,一男一女,一魔一仙。

  “痴心妄想!此处至纯至清,你这魔头怎配得上这里!”女人的声音怒不可遏。

  “配不配得上也不是你说了算。”男人淡定喝了两口茶。没过多久,茶碗从他的手中落下,落在地面发出脆响,茶碗边缘跟着在地上滚了一圈。男人痛苦地捂住胸口,漆舜还未反应过来,女人便已召出细剑,架于男人脖颈。

  这与他记忆中的情景不甚相同,但从那男女的体型来看……倒颇像是他和忘尘仙子。漆舜的心脏蓦地一痛,耳边似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你,你竟然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卑劣?这不过是你的果罢了。”

  “汝侵占仙境,欺辱吾徒,便该料想到有此结局。若是留你逍遥法外,乃天下人之不幸!”女人说罢就要动手。男人却叹道:“若是我说我已知错,你当如何?”

  女人迟疑片刻,只这瞬间,男人推开女人握剑的手,化作黑烟大笑离去。失了目标,女人转过身来,看向漆舜。

  那张本该有五官的脸一片空白,漆舜被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心脏狂跳,速度快得像要跳出胸口。漆舜的手放在胸前,试图安抚自己跳得发疼的心脏。

  女人手持细剑忽地从殿内飞了出来,剑尖直向他冲去。他下意识地召出春泣一档,谁知女人见到春泣更加激动,空有形状的五官扭曲,看上去愈加恐怖。

  “春泣剑主,找死!”

  “铿!”

  细剑轻便,却被女人使出十二分的功力击上春泣。漆舜握剑的虎口被那巨大力道震得发麻,还没愈合的伤口应刀剑声裂开,鲜红的血液再次浸满手心。

  心口的莲心之毒蠢蠢欲动,漆舜防御起来更加力不从心。

  女人挥舞而出的剑气给他添了不少新伤,漆舜不知道为什么女人看到春泣会如此激动,只一次次抬手,将她的每次致命攻击都拦下。

  拿剑的手在颤抖,春泣好似看出了他心中的恐惧,缠绕在剑上的魔气渐渐消散。见他虚弱,女人一招将他的剑挑飞,当头劈下细剑!

  面对今日第二次性命攸关的时刻,漆舜显得有些冷静。果不其然,一道极强的气劲将他从幻境中拉了出来。宫殿离他远去,身体瞬间失重,他却没有恐慌,甚至有些心满意足。

  肯定又是他。

  从空中掉落在地,待适应背上的疼痛,他才缓缓睁开眼。

  楼顶圆盘照射下来的光晃眼,在眩目的光里,他见到了此刻最想见的人。

  中央圆阵还泛着血红,竹简在其中不断转动,一股灵力化成白光源源不断地输送进竹简。而站在法阵前的,正是他的师尊杨轻煦。

  但杨轻煦没有时间理他。何洛将他扶了起来,察看着他的伤势。

  漆舜的眼神一直汇聚在杨轻煦身上。只见杨轻煦眉头微蹙,左手剑指阵法,右手剑指则按于左臂之上。一枚戒指佩戴在他的左手中指上,那白光正是从戒指上的宝石流出、又流向阵内。漆舜坐着细细端详杨轻煦的戒指,对何洛的询问充耳不闻。

  切成菱形宝石状的琉璃少见,更何况这块琉璃现在还闪着七彩的光。然而,漆舜对琉璃里攒动的血珠更加好奇。

  这是谁的血,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封进琉璃法器里?

  他的目光一偏,看到连向竹简的白光,心中突然有了答案。

  墨子琛?

  漆舜不确定这个答案是正确的,但见杨轻煦对戒指颇为珍重,心里觉得有些不舒服。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杨轻煦才将仙灵安抚。阵法重新恢复成淡蓝色的光,竹简缓缓飘在中央,封面隐隐闪着金色光点。

  杨轻煦慢慢放下手,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他。杨轻煦眉头未松,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试图从漆舜无辜的神情里寻到些端倪。“你两次三番地闯入阵法,是想要做什么?”

  语气没有想象中严厉和生气,漆舜暗自松气,脸上则是摆出一副紧张害怕的样子,改成跪姿,向师尊一拜。“徒儿只是好奇,这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见他浑身伤痕累累,杨轻煦没再说什么,转头对着何洛道:“召集内门弟子去桃源岛。漆舜,你先随我来。”

  他坐上师尊的翠竹剑再次去了桃源岛,杨轻煦指了屋前一个位置让他跪下,他也跪了。

  他的美丽师尊去了他身后,他便转过头去看。杨轻煦踮脚折下头顶的一枝桃花,径直走到竹窗前,换掉了花瓶里奄奄一息的旧枝。

  经过他身边时,杨轻煦未有丝毫逗留。衣角的银浪掠过漆舜眼前,海上波浪仿佛从衣物上脱离,出现在面前,激荡进心里。

  各岛的长老和弟子陆续到来。他跪在这里,仰望站在竹屋台阶上的人,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他唯独不像认罪的罪人。

  在岛主面前,杨轻煦说清了漆舜在藏书楼中的所作所为,“依门规,应罚百鞭,扫藏书楼一年。其他弟子当引以为戒,切不可再出现此事。”

  百鞭。

  漆舜脸上的痴笑在听到这个词时瞬间冻结。他难以置信,只是闯进竹简的阵法中,为什么要受那么重的刑罚?更何况他今天上午还……

  内门弟子听训后就结伴离开,漆舜左顾右盼,只见到清晖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最终被叶潜拉走了。

  无人为自己辩护一二。

  楼中的竹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为了蓬洲岛受了那么多的伤,不说功过相抵,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漆舜很是不满,正想为自己申诉,杨轻煦却说:“你可以去试心岛领罚了。”说罢,他就背对过去,似乎不愿再见他。

  “是。”漆舜伏地,咬牙道,“漆舜告退。”

  杨轻煦面对着紧闭的竹屋,久久才叹了口气。

  受罚之前,漆舜还不觉得身上的伤有多痛。试心岛的弟子已算仁慈,但打在他身上的每一鞭都像是痛进了心里。身体变得越发虚弱,若这不是分身,恐怕他已经毒发身亡了。

  在试心岛等他的只有两个师兄,他一边觉得怨恨,一边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师尊就是如此的铁面无私,不惜大义灭亲来成就他的贤名。

  越是如此,他就越想把杨轻煦踩在脚下。只靠想象,他就撑过了这一百鞭的刑罚。

  但他没想到,近夜半时,杨轻煦会亲自过来。

  叶潜和清晖已经给他上过一道药。彼时他正趴在榻上昏昏欲睡,听到有人敲门,想也没想便说了句:“请进。”

  熟悉的衣袂垂在床边,漆舜的精神瞬间清醒。他连忙撑起身,苦兮兮地喊了声:“师尊。”

  杨轻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躺回去。“应该……很痛吧?”

  漆舜点了点头,但看师尊的样子,却好像是透着他想到了一些往事。

  “我听说叶潜已经帮你到药山拿过药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漆舜纠结着从何处说起,一只微凉的手背贴上了他红彤彤的脸颊。

  “怎么那么热?”杨轻煦惊讶,又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师尊,我……”漆舜被杨轻煦扶了起来,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衣服就被杨轻煦扯了去。

  后背的药粉和伤口渗出的液体混在一起,有部分还沾上了里衣。杨轻煦示意他躺回去,忽地转身离开。漆舜忙道:“师尊!”

  但那道蓝白身影终究消失在了视野中。

  他开始对自己的这个师尊无比失望。还以为他会和别人不一样,到头来,这师徒情谊也不过如此。

  “什么师徒,我看,还是做夫妻好!”毕竟夫唱妇随,只要杨轻煦成了他的妻子,不得对他言听计从?看到时,他还怎么无视自己!

  漆舜越想越兴奋。他想转身,看到那个身影时瞬间僵住了。他开口,声音有些颤巍巍的:“师尊……”

  “嗯。”杨轻煦把手中的水盆放在榻边的凳上,用毛巾沾了水,拧干,捏着毛巾一角,轻轻地擦拭着漆舜后背。

  敷在身侧的毛巾微凉,只给漆舜带来了这开始的第一次喘息机会。尽管杨轻煦已经很小心地处理着他的伤口,后背的疼痛也不是常人能忍。

  待去除了遮掩伤口的药粉,杨轻煦才意识到什么是“皮开肉绽”。

  也不知中原人是如何想到这般言简意赅的词语的。

  毛巾被放回了水盆。漆舜以为折磨结束,松了口气的同时,动了动僵硬的手臂。

  “别动。”杨轻煦按下漆舜未伤的肩膀,轻声道。“还没上药,你别着急。”

  漆舜老老实实地躺了回去。空荡的房间里,他能听到瓷瓶碰撞的声音。随后“啵”的一声,他后背的一处伤口竟开始有了一丝凉意。

  这和叶潜带来的药的效果完全不同。他甚至觉得,药山的人是不是拿了什么没用的药来敷衍他——

  “还疼吗?”杨轻煦一边小心地洒上药粉,一边问他。

  漆舜枕在自己手臂上,享受着师尊为他的特殊服务,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不疼了。”

  “那就好。”杨轻煦上好药,又从袖中拿出绷带缠好,才说:“这几天你大师兄会给你送饭,我会让他去请药山的弟子过来帮你换药,只要不伤及筋骨,这伤……还是很快能好的。至于罚扫藏书楼一事,还是等你身体好了再说。”

  漆舜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