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哪怕是这样你也要执意前往吗?”

  裴应淮的声音很清晰地响在了他的耳边,直到这时候牧听舟才有了些许的实感,落下的冰冷雨点让他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即便腹部被树枝贯穿了, 这具身体上也没有丝毫的痛觉, 他垂着眸, 眼睁睁地看着血液从自己身体中流走,混进了雨水中,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粉色。

  他花费了一息的时间便判断出,这个是由景良创造出的另外一个幻境。

  只是这个幻境……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不, 应该说是一模一样,只是先前看到的场景太过于模糊,让他一时间没能联想起来,这就是他在裴应淮出事前闭关时看见的场景。

  ——就连捅进自己身体里的这根树杈子都与记忆中的如出一辙。

  就在这时, 景良的声音适宜地响起来了:“我能给你看的只有这么多,但这途中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会第一时间把你剥离。”

  牧听舟:“。”

  他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心情,或许因为这一次被拉入幻境时早有准备, 这一次他还算得上心平气和, 也有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边的环境上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再做过这样的梦境了。

  自打他将裴应淮劫回幽冥关押起来之后, 就再也没有入梦过了。

  大乘期的修士鲜少入梦, 牧听舟上一次入梦还是在密室之中, 但如今对于此地的记忆已经算得上比较模糊。

  当初在入梦时不真实的感觉在景良的手下重塑,这一次,他是真真实实地看清了眼前的这一幕。

  面前的男人紧绷着下颌线,深邃瞳眸中的酸楚清晰可见, 见牧听舟一直低着头,又开口问了一遍:“你还是要去吗?”

  牧听舟正整理着纷杂的思绪, 闻言抬起头,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刻裴应淮浑身上下也是一团糟,甚至可以称得上比他看起来还糟。

  他的脸色很差,看得出来受了不小的内伤,素白的道袍上被刀刃划得更是破破烂烂,显得狼狈不堪,完全没有曾经那副风光霁月的模样。那张向来清俊的脸上带着几分凌乱,唇角有一处非常明显的伤口,看上去是被人毫不留情地打了一拳。

  相比之下,牧听舟浑身上下也只有这一处□□上的贯穿伤,但对于一个大乘期的修士来说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

  周边的房屋早就被他们两人的灵气波及倒塌,牧听舟握了握拳,发现体内的灵力早就所剩无几了。

  看这场景,应该是已经打完了。

  牧听舟暗暗思忖,根本判断不出来这究竟是幻境还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但他像是被某种能力驱使着,冷冷地扯了扯唇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竟然干脆利落地将腹中插着的这根树枝直接抽了出来。温热的血液瞬间飞溅而出,溅出了几滴落在裴应淮的衣袍上,他好不容易才分出一丝灵力才勉强将血止住。

  牧听舟眼中明显带着嘲讽,甩了甩手中带血的树枝,说:“不会吧,仙尊大人在九重天历练了那么长时间,如今就剩下这点道行还想来挡我的路?”

  裴应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腹部的伤口,呼吸微微一窒,牧听舟近乎条件反射地就知道他现在的想法。

  估计就是他到底伤的重不重之类的。

  裴应淮全然不理睬他的阴阳怪气,沉声道:“幽冥地火自打开辟天地以来就燃烧了千千万万年,哪怕有那么多人尝试着要将其驯化或是熄灭都无济于事。”

  “若是没有什么准备,你这一行无异于是飞蛾扑火。”

  不知是他说的哪句让牧听舟怒火增生,他一脚踩在方才的树枝上,喀嚓一声将其踩成两半,冷笑一声:“是,我等平凡人怎么能和万人之上的仙尊大人相提并论,但大人又是如何得知我没有任何事先准备的?”

  “况且,你不觉得,你这手伸得太长了吗?”他顿了顿,看着裴应淮稍稍垂落的眼睫,心底浮现出了一丝难言的感受,但还是一字一顿地讲后半句说完了,“还是说仙尊大人早就忘了,当初究竟是谁将我送到这里来了?”

  牧听舟说:“明明是你先松的手,现在又想要牵扯进来,哪有那么好的事?!”

  ……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好事,幽冥地火早就被镇压了千年的时间,很快就要达到触底反弹的临界点,与其跟这种事情牵扯上关系,倒不如说离得越远越好。

  这也是牧听舟很不理解的地方。

  为什么裴应淮不惜要和他拼着命打一架,也不愿意松口让他过去?

  他虽然觉得不理解,但不妨碍他很会说些扎心窝子的话。

  果然,在他说完之后,裴应淮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下来。

  牧听舟微怔,别开了视线,语气不善地说道:“……我知仙尊大人慈悲为怀善心泛滥,恕我不会再让步了。”

  “所以,让开。”

  裴应淮:“……”

  他闭了闭眼,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声音干涩地道:“地火积压千年,一旦爆发,不光是幽冥在劫难逃,就连人界与九重天都无法幸免。牧延,你要明白这是三界的灾祸,不是你一人之责,不应该由你一人来挡。”

  牧听舟:“哦,这不是我一人之责,难不成这是你要一人背负的吗?”

  他嗤笑一声:“不是我说,裴应淮,你未免也太自大了吧?”

  “一个人想扛起整个三界的灾祸,你才是哪路来的神仙吗?”牧听舟毫不客气地道,“我现在提不起劲跟你在这扯什么歪理,趁我生气之前赶紧滚。”

  “不行。”裴应淮冷静地拒绝,“只要我一走,你就会想着驯化地火。”

  牧听舟被他这一出整气笑了,他深呼吸一口气,心想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态,放缓了语调,连带着称呼都变了:“师兄,你看这打也打完了,劝也劝完了,你总不可能待在幽冥一辈子就为了看住我吧?”

  这倒是说到裴应淮的点上了,他确实没有办法时时刻刻都看着他。

  男人沉默片刻,还是无声地摇了摇头:“起码在我想出法子之前我都不会离开。”

  牧听舟:“……死牛鼻子。”

  他平生第一次升起了一种无力感。

  牧听舟抬眸瞅了眼他。

  幽冥本来就是修魔者的绝佳之处,这里又是最接近地火的地方,空气中的瘴气和脚下沸腾的岩浆无时无刻不在压制着裴应淮。

  而他体内的灵力还在缓慢恢复,照这样打下去恐怕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能分出什么胜负来。牧听舟觉得自己在这里纯粹就是浪费时间,他待在原地无言片刻,转身就走了。

  只是这一次走的时候,身后还带着一个尾巴。

  这个时期的裴应淮更加少言寡语,两人自打忘川一别,除了牧听舟故意挑事的时候,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正经地有过对话了。他的回应向来死板,牧听舟口中的阴阳怪气就像是砸进了软垫之中,渐渐地他也就失去了兴趣。

  但是没有想到,这个尾巴在朱颜殿外停下了。

  牧听舟也懒得管他,轰隆一声把门关上了。

  裴应淮一如先前所说,在他想出法子之前,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朱颜殿不远处的榕树下,这么一站就是整整半个月的时间。

  他能沉得住气,可牧听舟不能。

  这半个月内,牧听舟是半步没有离开过朱颜殿,一直搜寻着压制地火的方法,可这上古流传下来的东西岂是那么好找的?

  他坐在墙栏边,施了一个小法术,面前的墙壁倏然变得透明,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站在榕树下那个挺拔的身姿。

  裴应淮连姿势都没有动过,身上还穿着那身破破烂烂的衣裳。

  牧听舟无声地叹息了一口气,转头叫来了人:“去,备一身干净的衣裳,把这盒丹药给仙尊大人送去。”

  见下人有些犹豫,牧听舟没好气地发了个白眼:“到时候人在幽冥地上半死不活地回去,指不定又要有一通麻烦,我可不想这样。”

  最后又补了一句:“别说是我送的。”

  下人连声告退,牧听舟回过头,猝不及防间对上了裴应淮的视线,他心下一惊,下意识地将法术抹去了。

  牧听舟有些懊恼地轻啧一声,又投入到了修炼和找功法之中。

  地火的危机并不是迫在眉睫的,它的威胁是长久以来积攒在一起的,只是近日来频繁传来暴动的魔气让下面人心惶惶。

  直到有一日,牧听舟一如往常一样随口问道:“仙尊大人还在吗?”

  这一次得到的回答却同之前的不太一样。

  牧听舟微怔,条件反射地大步走向窗沿边,发现那个孤零零的身影还站在榕树下,他心底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这一个月以来,两人像是心照不宣的,一人在殿内,一人在殿外,像是莫名的陪伴似的。为了幽冥的安危,牧听舟近乎倾尽全力来搜寻线索,每当他无功而返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好似看见那个人时,那股躁郁的心情就会随之消散。

  两人沉默对峙着,死寂一般的气氛蔓延开来。

  裴应淮平静地望着他,开口了:“牧延,我要走了。”

  牧听舟停顿了两秒后,蓦然笑了:“终于想开了?”

  裴应淮点了点头,应道:“嗯。”

  牧听舟倚在门前,问道:“姑且能先问一句,大人找到什么法子了吗?”

  裴应淮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有办法。”

  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又或许是这长达一个月的瘴气入体让裴应淮的声音带着些许喑哑,他说:“地火存在了千百年,里面浸染了太多人的杂念与欲望,如今就连幽冥都快要镇压不住了,除了将这些欲望和杂念尽数吸收,否则不可能将地火炼化的。”

  “所以,没有办法。”他垂着眸道,“时间不多了,九重天的事务堆积在一起,我要……暂且离开一段时日。”

  记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