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山风吹来总是有点冷。
不过下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 中和了那份凉意。
玄金在洞虚山转了一圈没能找到闻道一和他师父,也懒得再到处问人再寻。
等人主动上门不好吗?
剑修总不能和他师父说完话就跑了吧。
从青越城出来后,话都没说过两句。
不是砍竹子编东西, 就是一句话都不说地盯着他看。
还说什么喜欢。
玄金撇了撇嘴。
不是当今青年修士中的天骄吗?
这么笨的?
甚至都没有在洛城时积极。
当时还知道找点好玩的陪他开心。
现在倒好,人影都找不见。
还不告诉他到底和元继说了什么。
玄金越想越气。
他已经决定了。
等闻道一回来, 哪怕主动坦白他和师父聊了什么, 也不要给他好脸色看!
脑海中刚出现这个念头,天空忽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怎么了?!
就算是气话也不至于招来天雷吧?
而且他甚至没说出口诶!
玄金翻身爬起,抬头望天, 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万里晴空,没有云彩,只有一大群同样被异响惊到的鸟群在上方飞过。
金色瞳仁收成一束细细的竖瞳。
一个黑点朝他的方向逐渐靠近。
剑修回来了!
“我们现在需要即刻返回洛城。”
剑修从剑上跳下, 没给他发问的机会,直接伸手抄起他放在肩头。
“等等!”玄金拒绝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剑修走。
他踩着闻道一的肩膀又跳了下去, 恢复原本正常的身形,站在闻道一身前和他对视。
“刚刚的响声是怎么回事?”
他笃定剑修一定知道, 不然也不会对方才的异动毫无反应。
对方看了他一眼, 又抬头望天, 转回头时似乎张口欲言。
然而还没吐出一个字, 玄金就又感到脚下土地隐隐在晃动。
地震了?
这晃动初时轻微,很快就变得异常明显。
地面先是左右摇摆,随后开始上下颠簸起伏。
地表像是一块还没入口就被人拉伸的橡皮糖一样,扭曲纠结着, 想要恢复原状但却还是没办法和之前完全一样。
即使是玄金, 踩在这地面上也难免心慌。
他幼时经常经历地动, 不少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幼崽妖兽在惊慌中掉入地洞,因为妖力不足, 再没能爬出来。
那一道道地裂的缝隙像是地表张开的一张大口,咀嚼吞噬着弱小的妖兽。
不知剑修是怎么看出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慌。
走过来抱住他的脖颈,拍了拍他的后背。
“别怕。”
他现在可是原形状态,顶着一张毛乎乎的凶恶兽脸,任谁都看不出他内心情绪吧!
而且他已经是一只成熟大妖了,这点地动根本伤不到他!
玄金嘴硬道:“这有什么好怕的!区区,呃……”
地上一道裂隙迅速劈了过来,直裂到他脚边。
玄金急急住嘴,叼住闻道一腰部的衣服把他甩到自己后背上,驮着对方一下子飞到空中。
山林剩余的鸟也齐齐起飞,遮天蔽日地掠过空中。
好在这地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也就停了下来。
只是造成的伤痕异常明显。
那条曾裂到玄金脚下的沟壑蔓延过去,堪堪在闻道一的那栋小屋正门前停了下来。
闻道一此时已经从玄金身上下来,他踩着玄冰剑停在空中。
也随着玄金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小屋。
“还不走吗?”
玄金狐疑地看了过去。
要不是知道剑修对他师门没什么不满,他甚至要怀疑这地动是剑修搞出来的,现在要带着他“畏罪潜逃”。
“你先解释明白这怎么回事。”玄金又升高了一点,视野变广后,能看到这场地震对出云峰整座山头的影响。
不少能看到的古树七扭八歪,明显是地裂造成的后果。
洞虚山好歹也算一个大宗门了,不至于连护山大阵都没有吧?
就算宗门范畴较大,没办法防护周全,至少剑修所在的出云峰肯定能被覆盖到吧。
然而这次地动竟能穿过护山大阵,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要么是剑修他们宗门防护的护山大阵出了问题,要么是这次地震的源头有蹊跷。
玄金眼睛微眯,迟疑了一下,道:“不会是跟我拿走元继的骨头有关吧?”
他想了一圈,好像当下唯一的变数也就在他身上。
元继那种正经的上古大妖——
和一觉睡到现在的他可不一样,元继那是正经八百经历过不少事情。
一身妖骨说不定有什么玄妙。
他带着元继的骸骨,哪怕是放在他的随身空间里,说不定也给剑修宗门造成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影响。
剑修现在就是要带他赶快离开这里,避免再继续对他们宗门产生什么不利影响?
所以刚刚才没直说?
剑修听到他的话之后,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垂眸。
长睫掩住眼底情绪。
玄金越想越感觉合理。
他问:“你是不是知道元继骨头有什么问题?”
闻道一再抬起头,像是安抚一般地微微笑了一下:“这我不知道。”
但脸上的表情显得高深莫测,好像在暗示他事情确如他所说。
玄金纠结了一下,才开口道:“唉。你怎么不早说,那我们赶快走吧。不过如果元继的骸骨有什么问题,我们现在回洛城好像也不太合适吧。不然我还是回一趟妖都,把元继骸骨还回去?”
听到他的话,剑修脸色古怪。
他形容不出来的古怪。
玄金脑子里只浮现出一句话“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句人族的俗语。
闻道一:“也……可以。”
他看了玄金好一会儿,好像下定什么决心一样。
“行。你就回妖都,问问元州,要不要再举行什么仪式,把元继前辈的骸骨放回他们族地。”
玄金眯着眼仔细打量剑修,不放过他脸上任何表情变化。
答应得这么痛快?
怎么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好像……是在顺着他的猜测往下说。
剑修藏着秘密不说的样子,让他很不痛快。
偏生他就不想按照剑修的意思行事了!
玄金迅速改口道:“刚只是我的单方面猜测啊,也未必准。你不再找人,唔,比如你那个网瘾师父,确认看看这地动到底是什么原因?”
闻道一:“嗯,也是。”
玄金:“……”
本以为剑修会推拒,说什么信他之类的话,极力让他去青越城,那就可以确认剑修只是想支开他。
可现在剑修再一次赞同他的话,真的要去找青木道君,让他又有些犹豫起来。
剑修到底意图为何?
这种抓不住的感觉让玄金感到无比憋闷。
一直御风停在空中也挺累的,更增加了这种憋闷感。
他一句话都不说,直接又落回地上。
闻道一看着玄金的动作,追了下去。
“不跟我一起去找我师父?”
“不去了!”他最讨厌人族的弯弯绕,之前剑修和他关系不睦时,最多是阴着脸要动手,至少还是直来直往的,现在说什么喜欢之后,反倒开始跟他玩心眼了?
玄金将身形变小,找到剑修新做的摇椅又趴了上去。
扭过头,不愿理会剑修。
闻道一走过来,半蹲在摇椅旁边。
戳了戳玄金毛茸茸的后脑勺。
“为什么又不去了?”
玄金转过头来瞪着他:“你别碰我!”
“嗯?”他没搞明白玄金这气是从何而来,有些迷惑,但还维持着冷静同玄金说话,“不是你一直喊着要见我师父?”
剑修提起这个,玄金像是一下子被点醒。
今天地下异动先不提,之前要问的问题还没有结果呢!
“对,你不是已经和你师父碰面了,那关于万年前那场‘共生协议’签订的信息真伪已能确定了吧,到底有什么猫腻?”
闻道一也没想到玄金还能想起来这茬。
一时迟疑。
其实编造点什么说出来可能是最便捷的方法,但他不愿骗玄金。
这让事情变得难办。
一问剑修关于元继的那场谈话,剑修就闭口不谈,这让玄金火气更大。
他跳起来,怒道:“我们什么关系?!连这点事都不能告诉我?”
没想到面前的人冷静反问:“你说我们什么关系?”
“我……”
要怎么定义他现在和剑修的关系?
“朋……”
朋友吗?
他说了一半又吞了回去。
闻道一:“你不讨厌我。”
玄金翻了个白眼:“废话。”
“我说过喜欢你。虽然你没同意,但……”
“那是因为我拿你当朋友!”玄金急急打断闻道一的话。
他仿佛能预感到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
闻道一这次却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丧气,反而凑得更近了一些。
玄金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头和脚,不要因为能近距离感受到剑修的呼吸和身上好闻的竹子香气就躲闪。
剑修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他。
“朋友吗?”
“对、对的!”
剑修垂眸:“是可以过一辈子的那种朋友吗?”
这点小伎俩,他一眼就能识破。
玄金:“你别想糊弄我。”
剑修很浅地笑了一下。
浮冰解冻,这让他的眉眼更加好看。
玄金一时也晃了一下神。
“你这么聪明,为什么这么久还想不通呢?”
“想不通什么?”
“如果你不喜欢我,哪怕只是朋友关系,也会抗拒我现在的靠近吧。”
“……”
“对于越界的情感,你会产生没来由的厌恶。不会接受我给你做的任何东西,送上的任何食物,更不会随着我到洞虚山,还待了这么久。”
剑修的话让他无从辩驳。
但此时承认,又像是在这场称不上比赛的比赛中输了一样。
当初因为妖丹被鸾鸣偷走导致打不过剑修也就算了。
如今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也要输给剑修?
不行!
他坚决不干!
怎么能让剑修轻易得意?
即使剑修说中了他的心思,也不能承认。
玄金轻哼一声道:“为什么不行?我是妖兽,和你们人族又不一样。别拿你们人族那套来圈在我身上。”
他忽然想到一个剑修绝对无法辩驳的点。
“要说你做这些,我顶多看成是补偿,作为你当初无缘无故将我困于铁笼之中的补偿。”
果然,他这话一出,剑修的脸色立变。
“当初是我的错。”
他承认得很果断,而后闭了闭眼,艰难道:“所以你一直都没原谅我?”
没原谅?
怎么可能。
和剑修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也知晓剑修应激反应的缘由,他自然早就没把当初的矛盾放在心上。
虽然当初行动略微受限,在剑修洞府住着倒也还算舒服。
况且剑修也不是没有补偿,后面还源源不断地供应着他灵果。平心而论,单只是他的话,在现在这个年代还真未必能寻到那么多。
但这话现在他不能说,好教剑修知道知道,有事瞒着他玄金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玄金睨了剑修一眼:“你不感觉自己要补偿的还很多吗?”
“嗯。”
答应得这么果断?
玄金看着闻道一显得有些萧索的身影,内心涌出一丝不安。
他这样是不是有点过了?
闻道一沉默了许久,问:“就是因为我之前待你不好,所以我现在做的这些,你都看做是补偿?”
玄金硬着头皮,装作语气坚决的样子道:“是。”
然而就在他答话的前一秒,闻道一又问了一句“永远都不会再设想和我在一起的可能?”。
这让他的“是”好像是在回答闻道一的最后一句话了。
但不是这样的。
他没想说“永远没有可能”。
剑修落寞的表情让他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哪怕只是在剑修脸上转瞬即逝。
玄金:“我……”
闻道一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他起身后退一步。
又道:“既然你不想去找我师父,那就不去。便在此处歇息。”
玄金话说到一半被剑修打断,他疑惑地看过去:“那你?”
“我去找齐道弘师弟,同他一起排查护山大阵。”
闻道一说完,对玄金点了一下头,随后就消失在他眼前。
速度之快前所未见。
玄金躺回去,又忽的坐起身,总感觉哪哪都不对劲。
剑修一夜未归。
直到启明星在天边逐渐隐去,他才出现在院中。
玄金赶快合上眼,装作在摇椅中早早睡着的样子。
能听到剑修的脚步声在他身周徘徊了一小会儿,但没到他近前。
只是略微驻足了一下就走开了。
院内响起稀稀疏疏的动静,不知道剑修在干嘛。
玄金有点好奇。
他想睁眼看看。
还没待他装作被剑修吵醒,就闻到了一股香气。
米香,还有竹子和肉的味道。
倒是有一阵子没尝剑修的手艺了。
玄金动作很轻地吸了一口,香气纳入鼻腔,让他唾液疯狂分泌。
好像快好了?
那可以醒了!
可他一睁眼,只看到不远处的小推车上放着一个砂锅,旁边还有一张字条。
他四处张望一番,院内院外都不见剑修的影子。
屋里也没有。
凑近去看那张字条,应该是剑修的手笔,字体他已经很熟悉。
说砂锅里的是竹笋咸肉粥,已用术法将粥降到适宜的温度温着,他可以自行用饭。
剑修他继续去修补护山大阵了。
行吧。
玄金化为人形美美地享用了一餐,还非常善解人意地给剑修留了一点。
然而剑修又是一天未归。
他们宗门的护山大阵这么难修吗?
临近晨曦,剑修才又神色匆匆地回到小院之中。
彼时玄金正在用剑修在妖都买的琉璃煌鱼骨梳梳着自己的头发。
就算是人形,也要好好护理他漂亮的毛发。
听到动静,他立刻将鱼骨梳坐到身下,此地无银道:“我刚刚是用手梳的头发,可没用梳子啊。”
剑修好像没听他在说什么,反而向他掷来两枚灵果。
“正好你醒着。大阵还没修补好,我先走了。”
“喂!你先别走!”
然而还没等玄金拦住剑修,对方又迅速消失不见。
玄金心中怪异感更甚。
如果按剑修所说,他是去补他们宗门的护山阵法,哪有时间再去取灵果。
若不是这几天取的,又是从哪来的?
要知道剑修库存的灵果已经都给了他啊。
不行。
玄金不打算在这小院中继续等着。
他要去看看那护山大阵在哪,到底修到什么程度了。
他把灵果揣在怀中。
御风而上,想去主峰那边看看。
然而还没飞多高,就碰到了透明的屏障。
结界?
不会吧?
玄金伸手摸了摸,敲打一番。
真的是结界。
他回到小屋中脱下衣物。
这是他储物空间中仅存的剑修给他买的一套。
再挣坏就没得穿了。
而后化为原形再度飞到空中。
运足了妖力在爪尖,但硬是没能撕裂这层结界。
????
好好的剑修为什么会搞一层结界来困住他啊?
玄金脑海中猛地出现若干个狗血剧中的“囚禁”剧情片段。
剑修能这么会玩?
他不信。
结界设置应该是有阵眼的,剑修小屋就这么大点地方,随便翻翻就能翻到了。
然而玄金翻了一整天,地都快让他翻了一遍,愣是没能找到作为阵眼的物件。
啧。
实在不行,根据这几天的规律,剑修凌晨总会回来吧。
他等就是了。
到时候一定好好质问剑修,到底在搞什么鬼。
*
洛城。
乌云遮天,雷鸣轰然。
这场雨已经下了几天。
倾盆的暴雨淹没了半个城市,城内市民都已被疏散。
天上地下还在忙着布置结阵,面色肃然的,是从和州其他城市和宗门赶来的修士。
谢奎因满头满脸都是水,一身道袍尽湿。
他灵力耗尽,已经没余力再给自己施避水咒。
雨披于行动不便,也早就被狂风吹到不知道哪去了。
“闻道友。这,这真的不行了啊。”
青木道君替自家徒弟说项,谢奎因也就不再和闻道一计较那场交手。况且大难当前,曾经的那点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洛城天上的裂隙虽然消失,但在市中心却又重新出现了一道,而且还在不断扩大,他们修补的那点阵法完全失效。
市中心的建筑不断下沉,像是地底有什么巨兽张开了深渊一般的大口,誓要将所有东西都吞噬殆尽。
那些下沉的建筑实体消失在裂隙之中,原本的位置还会出现如同投影一样的虚影。
里面能看到人影晃动。
——哪怕曾经在建筑中工作生活的市民已经被转移走了。
此种诡异情况,所有的修士都未曾见过。
哪怕是青木道君和闻道一找到的上古残卷中也未曾描绘过此种场面。
裂隙在不断扩大。
里面隐隐传出一些哀嚎哭叫。
几乎动荡了在场所有修士的道心。
谢奎因组织安排那些道行不够的修士迅速撤离,包括后续来支援的那些修士。
他叫住闻道一,是想让对方也尽快离开。
“不然就放弃洛城吧。”
洛城守不住,可以退居其他地方。
闻道一冷俊的眉眼也在暴雨中变得模糊。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阵阵雷声和怒号的风声都无法遮挡:“洛城不要了。下一个是哪座城市呢?这道裂隙的胃口,恐怕不止于此吧。”
谢奎因:“这……”
“我下去看看。”
“你去看什么?”青木道君忽然出现,他一把抓住闻道一的肩膀,“我是不是说过还有其他的法子!”
他几乎第一时间就察觉到自己徒弟的想法。
闻道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神色毫不慌张:“师父,我没想走那条路。现在大家都避开裂隙,完全不知道下面情况如何。我只是去确认一下。况且,我一会儿还得回去做早饭。”
青木道君一脸恨铁不成钢:“唉,你真是,我怎么教出你这么笨的徒弟。”
谢奎因在一旁不太明白这师徒在打什么哑谜:“什么路?青木道君您有办法?”
青木道君没理会谢奎因,皱着眉头只同闻道一道:“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