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76章 76.完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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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有恨抽抽噎噎,擦眼泪擦得衣袖湿透,听着管家打电话,以为樊寒枝会和自己也说两句,可一眨眼的工夫,电话已经挂断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可笑,先是去酒吧找他,听到那一番混账话后竟不能狠下心离开,让司机在附近街上转圈,等了一阵儿,不见他追出来,想着他或许已经回去了,就又在城里乱晃,一边盼着他来消息道歉,到时问问他住在哪儿,让司机直接把自己送过去……这样,难道他还会把自己拒之门外不成?

  但现在电话是来了,却连话都没说上。他又气又急,倾身向副驾,一把拽住管家衣服,质问道:“他说什么了?他到底在哪呢?”

  管家浑身紧绷,攥着手机毫无反应,顿了顿才抬眼看他,面色惨白,神情呆滞,喃喃道:“不、不好了……”

  他愣了愣,“什么?”

  管家没回话,挥开他的手,点开手机短信,得知公寓地址后马上让司机过去,恨不能自己去踩油门,急急地喊:“快点快点!出大事了!还有多久能到?”

  司机给不出准话,他又连连叫道:“来不及了,要来不及了!”

  黎有恨听得心口发紧,茫然无措间又去揪他领子,要问个明白,不想被一把推开,倒在后座上。

  管家瞪着眼厉声骂道:“消停会儿吧!”

  他脸上火辣辣,再要回呛过去,管家已经又举起手机,语速极快地蹦出一连串英文。

  风涌进车窗来,呼呼地响,他侧着耳朵竭力去听,什么“医院”“急救”,什么“自杀”,叽里咕噜的,只觉得管家在说一种新的他不能理解的语言,脑袋里渐渐升起轰隆隆的闷响,盖过了所有声音,一记两记打在他额上,脸上热度褪下来,浑身冰凉,惊跳的心像要破出胸膛,头晕目眩之际,惨烈的另一种声音剑一样迎头劈下,短暂地斩碎了所有的感官和知觉,几束蓝红灯光在眼前闪烁回转刺了他许多下,他才猛然惊醒,捂住被救护车警笛声扎得几欲流血的耳朵,双腿打着颤,望向公寓楼门口。

  几个急救人员抬着担架出来了,天色太暗,视线太模糊,只瞧见架子上白白一条布。

  他想走近些,可管家用手掌掩住他眼睛,拽着他一下把他甩进车里去,脑袋磕在座椅上,眼前一暗,意识随即也跟着堕进暗里了。

  他做了个梦,梦见那天早晨,本该去度假山庄避暑的早晨,推门走进屋里,看见樊寒枝在收拾行李,一件件叠好了放进去,却都只是刻板的衬衣长裤西装,不见他的衣服。

  他有些着急地说:“哥,你不给我带衣服,我穿什么?”

  樊寒枝只是埋着头整理,仿佛没听见。他满头大汗,直跺脚,又说:“哥,这才几月份,夏天都没到,只是稍微有点热,你就要去避暑?你、你说话呀!你不带我的衣服,一个人去?你不要我了?”

  樊寒枝仍沉默着。

  他急得蹲下身掀翻了行李箱,樊寒枝忽然一起身,步履匆匆走出门去。他追上去,追到楼下,看见管家也拽着他,叫道:“樊先生,你走了我一个人真弄不好他,他要闹死了!”

  他大哭起来,也跟着说:“是啊是啊,哥,你别走,你别走!”

  可话音刚落,周围的一切忽然都消失了,转过身去,房间却庞然一个还在那儿。他走回去推开门,看到铺着鹅绒毯子的床,挨在一起的枕头,水杯和书,拉开的床头柜抽屉里成堆的药瓶,散落一地的衣服,书桌上一沓画纸,被风掀得乱飞。一张张捡起来,眼泪打在上面,把画上樊寒枝的脸洇得糊里糊涂不成形状。看出窗外,楼下一辆车正要驶离。

  他攀着窗框爬出去,做势要跳,喊道:“哥,你等等我!”

  在强烈的失重感中惊醒后,眩晕一阵阵退不下去,他挣扎着翻个身,看见坐在床畔的钱医生,她伸出手来温柔地抚他头发。

  “这么快就醒了,还没有睡两个小时呢。”她说。

  他睁着眼睛落泪,顿了片刻,忽然跳起来披上衣服要出去。钱医生拉住他说:“你才从医院回来!”

  他一愣,懵懵懂懂,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更不记得之前又做了什么事,只是心急如焚,甩开她的手还是要出去,一开门却和管家撞个满怀。管家手里端着餐盘,这一撞,汤汤水水洒得两人身上都是。他倏忽泄了气,跌在床畔,捂着脸哭起来。

  管家说:“到现在两天一夜了,就那晚上晕倒睡了几小时,醒了之后一直待在医院,东西也不吃……樊先生在ICU,不能探视,我好不容易把你劝回来,你就安分点吧!吃点东西,睡一觉,明天一早再去,医生说他明天就能出ICU。”

  钱医生也安慰道:“对对,明天再去,你现在最重要顾好自己的身体,你要是也倒下了,你哥哥怎么办,是不是?”

  他哭得更大声了,抽抽噎噎地说:“我那是气话,他难道听不出来?”

  “好了好了,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又劝了几句,看着他吃完饭躺回床上,钱医生也就走了。

  他一晚上翻来覆去,也还是没能睡上几小时,天微微亮就赶去医院。

  一直等到下午才终于有医生过来,一脸凝重,把他叫到了走廊角落。他知道要听到不好的消息,煞白着脸,浑身发抖,靠着墙才勉强站住。

  医生说:“患者是不是有服用违禁药物的历史?”

  “什、什么?”

  “他今天凌晨就醒了,但是随后出现了非常严重的戒断反应。”

  “戒断……你的意思是他——”

  “是的。”

  他一阵心悸,脑海里一片空白,半晌,才语无伦次地说:“我、我不知道……可是,为什么……对了,他之前受过伤,家里有很多药,而且他有焦虑症,他吃那种治焦虑症的药,断断续续吃了很多年了,那个药叫、叫——”

  他发现自己不记得了,哑然愣了片刻,又听医生说:“我的意思是违禁药物——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他目前出现了谵妄症状,情况还是很危险,得留在ICU再观察两天,最近不适合探视,你回去吧。”

  他心里火烧似的,甚至来不及问一问什么是谵妄,一个劲儿摇头,死死拽着医生哀求道:“我就看一眼,隔着门看他一眼,行不行?”

  “不行,请你配合我的工作,”医生顿了顿,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腿上有很多自残伤,你有空在这儿纠缠我,不如尽快去给他联系一个靠谱的心理医生。”

  他只觉得太阳穴被狠狠打了一拳,眼前发黑,浑浑噩噩,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回过神已经坐在房间床上。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拖着沉重的身体,翻出所有药瓶整理好放进盒子,找遍了都没看到什么违禁药,想着会不会藏在了书房,翻箱倒柜,也没发现什么,又觉得可能那间公寓里有,马上就跟管家说要过去,回房间拿外套时看见了刚才被翻出来的沈寂的日记,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妙的预感,犹豫片刻,还是把日记带在了身上。

  上了车,心中坠坠,一直不敢打开来看,丢在一边,蜷在位置上迷迷糊糊睡了一阵,醒来时眼睛往身侧一瞥,那日记本被风吹开来,密密麻麻写满了的一页纸立在空中游来游去,蛇似的,时不时喀拉响一下,也像在吐蛇信子。

  “马上要到了,”这时候管家在前头说,“那边还没来得及叫人去收拾,地上肯定是还有……有血的,估计家里也很乱,浴、浴室的话,更不能进去……啊对了,门锁密码是你的生日。”

  那纸的声响一直没停过,管家讲话又这样吞吞吐吐,他一时恼火起来,“啪”地揪住那张纸撕了下来。

  车里昏暗,又颠簸,他把纸按在座椅上,俯身用手指点着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第一句话就宛如刀片似的割他的手和眼睛,割得鲜血淋漓:

  我问樊,你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去碰那种东西?

  他擦掉泪,咬咬牙忍着心痛,继续往下看。

  他说,我太想恨儿了。其实明明随时可以回去见面不是吗?我真的不能理解他那一套歪理,也真恨他莫名其妙的倔强。

  他之前答应得那么好,信誓旦旦地说要戒掉。可我今天接到疗养院的电话,说他昨晚跑出去了,院里的安保一路追着他,等抓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小巷里,手里握着那些药,嘴里还有几颗没咽下去。

  我听着,感觉像在听陌生人的故事,也根本想象不出那是怎么样一副场景。我没办法把他,一个生在富贵之家的天之骄子,整日和体面的贵族与底蕴深厚的大家族打交道的大少爷,一个精通弹琴书法,爱好是听戏焚香,极尽风雅的人,与肮脏混乱的巷子,龌龊恶毒的药品联系在一起。

  被安保捉住时该是怎么样的狼狈啊,有被打吗?或是他已经神志不清,口涎滴答流得到处都是?

  我去看他,他手脚都被绑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憔悴不堪,瘦得脱相。像是要死了,或者其实已经死了。

  他已经住进来大半年,眼看要新年了,他的生日也要到了,过了生日,就是二十六岁了……我以为他很快就会好……难道要一直一直住在这里吗?

  我想到前些天收到的从国内传回来的恨儿的消息……我全部告诉他了,我说恨儿和同学打架进医院了,他可能永远听不见了,你还要这样浑浑噩噩?你再不振作起来,彻底把这个戒了,你再这样拖着不回去看他,谁知道以后还会出什么事?

  他哭了,我第一次看见他哭,因为闭着眼睛,眼泪流出来,蓄在眼角和鼻梁间的洼处,积了一大团,晃晃悠悠一直掉不下来。他眼皮颤动着,急急地喘气,像是要被脸上两团水溺死了。

  下面还有一大段,反面也有,但眼泪已经把字迹都浸模糊了。他把纸揉成一团放进口袋,车子在这时也停在了公寓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