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24章 24.坦白

  

  黎有恨睡到中午,醒来只觉得喉咙刺疼,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来,抬手抚了抚脖子,摸到一个创口贴,猛然间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不自禁颤着手压住了嘴唇。

  屋子里黑漆漆的,隐隐有光线从窗帘两侧透进来,头顶中央空调的风直往下扑,热蓬蓬拍在脸颊上,黎有恨恍惚着,觉得那不是风,是火,是樊寒枝的嘴唇,是断断续续的与昨夜如出一辙的吻。

  他揪紧被子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身体仿佛经历过一场情事般倦怠懒散,良久才坐起来蹒跚着走进卫生间。

  虽然已经是白天了,但外头阴沉沉的,蟹壳般的暗灰色,他打开灯,又推开窗户通风,一转身对上洗漱台上方的镜子,被脖子上一大片的青青紫紫和吻痕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拉拉衣领,退到镜子照不到的另一边去。

  冷风一阵阵飘进来,吹得他手脚发麻,余韵过后剩下的只有惶惑和茫然。

  一个吻,而且是那样热烈的吻,没有误解,不是不小心,是刻意,是舌尖和舌尖纠缠在一起。情人间的吻。

  他心绪不宁,感觉身体里冒出细密的小刺来,难以言说的违和与不适,浑浑噩噩洗漱完,换了一件高领毛衣出去。

  阿姨已经把饭菜都摆上了桌,说樊寒枝到公司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总疑心会被瞧见那些吻痕,吃饭的时候一只手一直捂着衣领。

  下午他在客厅看电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迷迷糊糊总觉得有什么硌着脸,隐约地痛,手在颊边胡乱地摸了一把,极不情愿地醒过来,看见了也正睡着的樊寒枝。他被他抱着,枕在他胸前,一直硌着脸的是他腕上的手表,那表滴滴答答地响,指针指向下午四点。樊寒枝手背上还缠着绷带,飘出一股碘伏的气味。

  电视还开着,一段财经播报过后,切换成了娱乐新闻,说的正是昨晚生日宴会上的闹剧。黎有恨揉了揉眼睛,想坐起来拿遥控器,把声音开高一些,刚有动作,便被樊寒枝压住了肩膀,樊寒枝手臂一揽,自己把遥控器拿了过来,塞进他手里。

  黎有恨看他一眼,见他半阖着眼倦怠的模样,没说出什么话来。两人静静地听新闻。

  主持人念的稿子里完全地隐去了郑幽的名字,只说有人在宴会上闹事打伤了樊寒枝的弟弟,樊寒枝也就在冲动之下还了手。屏幕上几张照片,都很清楚,但没有哪一张露出了郑幽的正脸。末了附上了一则樊寒枝的道歉声明。

  黎有恨皱着眉,越听越不舒服,只觉得郑幽这罪魁祸首全然隐身,樊寒枝倒站出来挡枪,没有这样的道理。他关了电视,把遥控器摔在地上,刚要说话,樊寒枝的手机忽然响了。

  樊寒枝接起来,喊了声“妈”。黎有恨心里忽然一惊,仿佛昨夜兄弟俩的荒唐事被樊潇知道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推了推樊寒枝要坐到一边去,樊寒枝轻轻捏一下他的手,没有拦他。

  他拿了茶几上果盘里一个橘子把玩,垂头听樊寒枝“知道了”“嗯”“没事”这样地回应着,忐忑了一会儿,樊寒枝到他身边,拿过他手里的橘子,把电话递给了他。

  他握着手机,怯怯地喊:“妈……”

  樊潇应一声,道:“恨儿,脚踝好点没有?昨天的事妈妈都知道了,委屈你了。”她絮絮叨叨地讲着要他别和郑幽计较,说什么现在两家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不能闹出丑闻,微微停了停,又说:“你哥和疏桐马上就要结婚了,更不能出乱子。”

  黎有恨一怔,抬眼去看樊寒枝,樊寒枝剥了一瓣橘子递到他嘴边。他偏头躲开,樊寒枝便自己吃了,伸手来摸他脸上被手表硌出的印记,浅短的指甲先蹭一蹭,再用指腹压一下,拇指有意无意地拂过他嘴角,过分的亲昵和暧昧。

  黎有恨忽然恼怒起来,“啪”地打开他的手,咬牙切齿地说:“马上就结婚……具体是什么时候?”

  “妈也不太清楚,前几天听你哥说已经定下日子了,一会儿你问问。”

  “前几天……”黎有恨跟着喃喃念了一句,再去看樊寒枝,他好整以暇,面色如常,颇有闲情逸致地一点点撕着橘子瓣上的白丝。

  前些天商定了结婚的日子,昨天晚上又那样地吻他。

  黎有恨晃了晃神,也不同樊潇道别,挂断电话把手机甩在沙发上,起身就要走,刚站起来就被樊寒枝叫住。

  他停下了脚步,蜷着受伤的右腿,身体摇摇晃晃,等樊寒枝说话,但樊寒枝偏不出声,搂住他的腰又把他带了回来,两手臂绕在他肚腹前,仍把那橘子握在手里,剥一瓣往他嘴边递。

  黎有恨不耐烦起来,恨恨地说:“我不吃!”

  樊寒枝不接话,问:“今天在家做什么了?”

  他不理,自顾自地置了会儿气,突然自己的手机也响了,是薛初静打来的,大约是看到了新闻,问起他有没有受伤,脚踝恢复得如何,春节演出之前能不能痊愈。

  他含糊说不知道,心不在焉地匆匆敷衍几句就挂了。

  樊寒枝把下巴靠着他肩,道:“和老师说话这幅语气,你的礼貌到哪里去了。”

  他看不到他的脸,听着他责备的话,偏偏觉得像情话一样,那说话间吹出的细细的气在耳根子底下挠痒痒。他握着拳,突然怨恨起这样的自己来,胸膛里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脊背贴着的那个胸膛却冷冰冰的,什么动静都感觉不到。

  他深吸了口气,哑声问:“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你……”

  他没把话说完,但樊寒枝一定明白的,可等了半晌樊寒枝始终不言语,他愈发地恼怒,心绪牵丝攀藤,又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眼看要爆炸了,樊寒枝突然掰过他下巴和他对视,再把那橘子递过来,用一副软和的情话般的语气,说:“哥哥给你什么,你就伸手张嘴接好,哪里有那么多的话?”

  黎有恨愣了愣,茫然地望着他,惶惶不安,不自觉发起抖来,樊寒枝紧了紧箍着他腰的手臂,再把橘子凑过来,他犹犹豫豫地,张嘴咬住了。

  隔天早上醒来,樊寒枝又已经不在家里了。他心口始终像压了石头般的沉重,坐在早餐桌上,手边是一杯橘子汁,盘子里是涂了橘子果酱的面包片,闻着隐约的橘子香气,忽然地就喘不过气来。中午又是橘子,一碗西米百合橘子粥,晚上是橘子燕麦饼。阿姨笑着对他说:“你哥哥说你喜欢吃,让我多做点,冰箱里还有!”

  他头痛了一天。

  晚上在客厅坐了会儿,浑身不舒服,回房间躺了半小时,又睡不着,起来在房子里晃悠,书房和放熏香的房间都锁着,卧室的门倒是大开的。

  他进去,看到床上丢着一件大衣,身子一歪倒在上面,把两只袖子搭在腰间,随手又摸到口袋里一盒香烟,拿出来点了一根。他不会抽,就只是让它燃着,看着火星缓缓烧到了指尖,反应不及被烫了一下,那烟头被他甩脱出去,飞到了房门口,正砸在一双锃亮的皮鞋上。

  黎有恨一惊,半坐起来看着倚门框站着的人,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多少。

  樊寒枝走进来,在床沿坐下,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咬在唇间,拽他到怀里。他靠着他肩,按住打火机凑过去点火,静谧的房间里响起细小的呲呲的烟草燃烧声。

  两人对视片刻,樊寒枝把烟拿开夹在指尖,看他颈侧那个被郑幽烫出来的伤口,揉揉捏捏还远未消退的吻痕,另一只手又往他衣服里去了。黎有恨被他冰了一下,缩着肩叫起来,打了好几个哆嗦,抱着他往床上倒,这时候忽然听到两记敲门声,传来邢疏桐的咳嗽声。

  越过樊寒枝的肩膀,黎有恨看见她的一个模糊的身形轮廓,走廊处的灯光洒下来,照得她颈间和手腕上的宝石闪闪发亮。他想到那晚郑幽说的,樊寒枝花许多钱给邢疏桐买首饰。

  “说好的等你五分钟,现在已经十分钟了,正事还聊不聊了?不聊我回去了,别浪费时间。”邢疏桐冷冷地说着,目光直直射在黎有恨脸上。

  黎有恨躲了躲,紧紧拽着樊寒枝衣服,不让他起身,低声问:“她戴的首饰是你买的吗?”

  樊寒枝不说话,轻轻地吐烟。黎有恨气得红了眼睛,说:“你都不给我买!我也要,你给我买!”樊寒枝回头看一眼邢疏桐,把烟一抛,嘴上说着“买,买”,手上已然把他推开了,起身朝门口走去。

  黎有恨生着闷气,掉了几滴眼泪,把枕头被子全扔到地上,弄得房间一团乱,也出去了,进卫生间洗澡。

  披着睡衣出来时,没走几步便碰见了邢疏桐。他穿得随意,长袍敞开着,见着她,慌忙去系腰带,又去扯衣领,想遮一遮青青紫紫的脖颈,手忙脚乱了一阵儿,欲盖弥彰。

  邢疏桐就这么看着他,也不回避,见他放弃了似的停下动作,这才开口,说:“脚踝好点了吗?”

  他心悬悬的,总担心她下一句要问起脖子上的吻痕,结结巴巴地答:“好、好点了。”说着往墙边挪了挪,倚在上面,抓了一把湿淋淋的头发,满手的水渍就往衣服上蹭,搅得袍子左移右晃,大腿隐隐约约露出来,零星的白。走廊里光线不甚明亮,他仿佛被一条薄透的黑纱笼着面颊,垂在颊上的睫毛影子像是头纱的格纹花样,不知是水渍还是泪,晃晃悠悠地聚在他下巴上,要掉不掉。一种无知的放荡,隐晦的淫乱。

  邢疏桐默默打量着他,暗想郑幽会对他纠缠不休也不是没有缘由。

  “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她说着,与他擦肩而过。黎有恨转身看她又走几步,出声喊住她,说:“等等!等一下……”

  “怎么了?”

  “你今天过来是……”

  “签婚前协议。”

  黎有恨掐着手心,又问:“那你们……在哪天结婚?”

  “本来定在年后,因为昨晚的事提前了,二月十五号,春节前一周,早点办完早点省心,免得再闹点事情出来。”

  他听了脸色铁青,身体一颤一颤发着抖,呆呆站了片刻,手脚发软滑坐在地上。邢疏桐的脚步声渐远,紧接着是樊寒枝的脚步,踢踏着到了跟前。他被拉起来,樊寒枝要抱他,他不愿意,推拒拉扯着,或许这回樊寒枝也没了和他纠缠的心思,放他走了。他便自己趔趄着回房间。

  樊寒枝站在原地看他,他曳地的睡衣下摆晃着,在暗色的走廊灯下一照,仿佛涌上来又退回去的潮汐,白里绽出墨蓝。衬得夜色更深。

  他跟在他后面,缓缓地,一步一步腾挪,等他进了屋,转身去到起居室,坐在钢琴前弹曲子。

  黎有恨在屋子里听了一阵,哭得眼睛通红,躺在床上想等他来找自己,可一定是等不到的,又只好自己出了房间去找他。

  他流着眼泪抽噎着到了钢琴边,往樊寒枝身旁一坐,头靠着他手臂。琴声停了,但樊寒枝的手还是搭在琴键上。他哭,哭了好些时候,樊寒枝都不理他。他急迫起来,抱着他的手臂前后地晃,喊:“哥!哥!”

  樊寒枝动了动,揽过他,替他系上了腰间的带子,说:“你真是……闹得我头疼。”

  他只管哭,颤颤巍巍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哪有这样的呢?”

  樊寒枝手掌在他眼睛上胡乱抹一把,抱着他哄,说他和邢疏桐结婚只是交易,只是为了两家的公司发展,又说婚后什么都不会变,他们兄弟俩还是会住在揽月湾,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

  黎有恨摇着头,他一点都不想听这样的话,他觉得世上再没有比樊寒枝更贪心更无耻的人了,既要又要。

  “可是你们不结婚也能合作不是吗?为什么一定要结婚?你不能把结婚当成交易,这种事情只能和……和喜欢的人做,接吻也是!”

  他瞪着眼睛,卯着劲儿和樊寒枝对视,心仿佛要跳出来,满身的冷汗,嗓子又干又麻。他瞪着眼睛,卯着劲儿和樊寒枝对视,心仿佛要跳出来,满身的冷汗,嗓子又干又麻。他以为樊寒枝会惊讶会反感,会愤怒,可这一番等同于告白的言语似乎并没能惊扰到他。樊寒枝只是偏头移开视线,又弹起曲子来。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了,声音却矮下来,被琴音压着,呜呜咽咽地呢喃道:“我喜欢你哥……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亲我,难道不是爱我?你和沈寂,我们分开的那八年,我全都可以忘掉,因为我们在你生日那天就成为恋人了,新的开始……你怎么能和别人结婚?我不管是不是交易,什么为了公司……我喜欢你,我爱你啊,哥,你不能……”

  他语无伦次地,一股脑儿倒出这些话。有些感情藏得太久,并不会像酒一样越酿越香,闻着只有厚重刺鼻的腐味。他知道他不该,坦白也好,爱上这个人也好,全部都不应该。

  樊寒枝见他哭得厉害,停下来轻叹一声,说:“我知道,恨儿,我知道。”

  黎有恨怔住,看向他。知道,知道什么?他糊涂了,心里乱得没办法思考,扯着他衣服,一个劲儿地问:“什么?什么?”

  樊寒枝皱起眉头,终于不耐烦起来,起身要走,黎有恨紧拽着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拉得他半个身子歪倒在琴键上,一串混乱的响,雷声一般。

  他被震得一惊,下意识叫出声,伸出手臂扑向樊寒枝,樊寒枝牢牢接住他,掐着他后颈,突然地就吻了上来,贴着嘴唇浅浅地磨蹭,好一会儿才顶开双唇往里探舌尖,极不情愿似的。

  黎有恨已经被他变幻莫测的态度扰得晕头转向,余留下的最后一点心力,全部用来应付这个吻,太过轻缓缠绵了,到最后他倦得眼皮都耷拉起来,手几乎攀不住他的肩膀。分开的时候,他睁着朦胧的双眼看了看樊寒枝,灯光微弱的一点点,阴影落在他颊侧,他从来没见过他的脸这样的冷峻。

  第二天樊寒枝又是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黎有恨想,等他下班回来,一定不能再让他糊弄过去,要一并问个清楚。

  晚上樊寒枝进屋,手里拎了七八个礼品袋,见着他就全给了他。他一个一个拆开来,全是亮晶晶的钻石宝石和手表,有一条choker,拿在手里沉得手腕都发酸,四五排的钻石,两边延出用来打结固定的黑色缎带。

  樊寒枝见他一直盯着看,替他戴上了,在颈后系了个蝴蝶结,勒得他脖子都有些痛。

  他不喜欢,但樊寒枝似乎很满意,要他等一会儿再取下来,特意坐到另一边隔着茶几看他。他回望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颈间沉重的压力拽着他低下头来,他被这些昂贵华丽的首饰簇拥着,一颗心直往深不见底的暗里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