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12章 12.红白

  

  包厢里一张圆桌,桌上的小花瓶里插着几根桂枝。女人、孩子和樊寒枝坐在黎有恨对面,樊潇和黎铮一左一右坐在他两边。

  他没办法把视线从那女人身上移开,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她眼睛长而媚,抬眼低眉间尽是张扬,穿一身红,嘴唇也是血红,耳垂上闪闪烁烁的红宝石耳钉,双手交叠着垂在桌面上,指甲艳得像是要滴出血来。红不断地红。

  她抽几张纸巾去擦那小孩儿一塌糊涂的手,说了句什么话。

  黎有恨没听清,只觉得她的声音尖利,又高又细,细得仿佛要断掉。

  这女人让他眼睛疼,耳朵也疼,让他身上没有哪一处痛快。他低下头来把自己缩成一团。

  有服务生进来上菜,樊潇说着场面话,黎铮也乐呵呵的,给黎有恨倒了杯酒,对那女人道:“邢小姐,我们有恨敬你一杯。”说着便强硬地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

  他浑浑噩噩,眼前全是重影,几次伸手去抓那杯子都握了个空,好不容易拿到了,手又发抖,把酒洒了大半。

  他想,自己这样出丑,樊寒枝一定要生气了,斜了斜眼睛克制地往“邢小姐”身旁睨一眼,樊寒枝果然拧着眉,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他霎时感觉酒杯有千斤重,手臂发软再也拿不住,“铛”一声把酒杯摔在桌上。

  那小孩儿被这声响吓着了,扯开嗓子嚎哭。邢小姐却没有先去哄她,静静朝黎有恨投来视线,问:“你不舒服?”

  樊潇也关切地问他话,摸他的脸又摸他的额头。

  “恨儿,怎么了这是,发烧了?”

  他摇头,躲着樊潇冰凉的手,被波浪般不停歇涌过来的哭声搅得头痛,耳朵胀胀地疼,思绪涣散了一瞬又重新聚拢。

  他也开始哭,眼泪只比那孩子流得还凶,一只手撑着桌子勉强站着,轻声说:“妈,你,还有哥,和爸爸……你们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

  樊潇冲邢小姐歉意地笑一笑,来拉他的手,试图安抚他,低声道:“恨儿,妈想着你早晚要知道的,不如就借这次机会先和邢小姐认识认识,以后她就是你的——”

  黎有恨听到这儿,忽然惊叫一声,包厢顿时静下来,那小孩儿都止了眼泪。他喘着气,两手握拳揪着耳侧的头发,仿佛没过瘾似的,又喊出声来,一遍两遍。

  喊完,嗓子火烧似的,他觉得自己再不走,大概真的要喷出一火来把这包厢烧个干净。

  他推开椅子跑出去,一口气到了外面,在饭店门口遇上郑幽。他抱着麻薯,好像一直等在这儿没走。

  两人对视片刻,黎有恨擦了眼泪,还没开口,视线又朦胧了。

  他哽咽着问:“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郑幽看他泪珠子成串地落,晃了晃神,轻轻应了一声。

  黎有恨用手捂着眼睛,想到刚出院时郑幽打来的那通电话,支支吾吾说有事要讲,临了又改了口,还有今天在家里他欲言又止含糊其辞的样子,心里火气烧得更旺。

  他睁大了一双泪眼死死瞪着郑幽,猛地抬手推了他一把,说:“你走开!”

  麻薯被他吓得呜咽叫了一声,郑幽把它往怀里抱了抱,又去拉他,说:“有恨,你知道我确实是想告诉你的,但这毕竟也是你家里的事情,我觉得还是让你家里人跟你说比较合适。”

  黎有恨甩开他,自顾自往路口走,他亦步亦趋跟着,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什么都交代了。

  “她是我姐,表姐,邢疏桐。我爸妈走得早,剩我一个,那时候我才四岁多点,我姨妈看我可怜就收养了我。爷爷奶奶也不是亲的,他们是我姐的爷爷奶奶。我姨妈和姨父早年在工地上干活,从建筑工人到包工头到承包商,后来开了自己的公司,到现在在省内的房地产业一家独大。

  “我姐大学一毕业就进公司管事了,前两年经济不景气,亏了很多钱,她为了公司和苏市一个金融家的儿子结了婚,婚后才知道那家人不仅没钱还背着债,后来她刚生完孩子老公就酒驾死掉了。现在公司状况一点点好起来,她想开发国外市场,你妈妈又是干金融这一行的,想到国内发展,她们——”

  黎有恨突然停住回过头来,说:“你明明说她们只是合作,没说你姐姐要我和我哥结婚!”

  “我这不是也才知道吗?之前合作条款都拟好了,也给律师看过,就差签字了。后来我从加国回来,我姐跟我商量,说觉得还是结婚更加稳妥,不过要是你哥不同意,这婚事也成不了。婚姻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合作吗?”

  黎有恨眼神往边上飘,又移回来,还是哭。

  “我……我没办法,我……”

  郑幽握住他的肩膀,几乎要把他半抱进怀里,麻薯夹在两人臂膀间不停地乱动。

  “什么没办法?有恨,你在哭什么?是气我没提前告诉你吗?”

  “我——”

  “什么?”

  黎有恨摇头,茫然地望着街口穿行的汽车。要怎么说?是因为我喜欢樊寒枝,我爱着我的亲哥哥,我无法忍受他再一次结婚,无法忍受有一个孩子叫他“爸爸”,所以我生气?

  他本以为沈寂死了,便再也没有人可以成为他的“嫂子”。自然而然地,身为“弟弟”的他就会成为樊寒枝最亲近的人,他会一直一直占据樊寒枝身侧的位置,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且独占他的哥哥。

  如果是这样,他可以忍耐,可以隐藏。

  然而樊寒枝又要结婚了,在沈寂去世后仅仅三个月,就算这是一场交易一场合作,那也是结婚,婚礼和誓言一样都不会少。

  这件事轮不到他来说话,樊寒枝没有拒绝,爸妈也不反对,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情我愿,作为弟弟,他应该只表现出惊讶,然后再微笑着说些恭喜祝福的话。

  但是他现在这样的反常,又哭又闹,并且说不出愤怒的缘由。

  他脑子里一团乱,没办法理智地思考,没办法给自己的行为找出一个完美的借口。

  他抹掉眼泪,呆呆地看着远处。

  天已经暗下来,留着一点淡淡的天光,还没有路灯亮,云彩一绺一绺跟着风往远处飞,与一轮模糊而隐约的银亮圆月擦肩而过。

  他看见樊潇追了出来,满脸焦急地往这边跑。

  他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饭店门口,看见樊寒枝牵着那小女孩儿的手,跟着邢疏桐走到马路边的停车位旁。他拉开车门,把孩子抱进去,又关门,随后才看向这里。

  他衣服上还留着那可笑的甜筒渍。

  黎有恨悲伤地与他对望良久,捂着脸靠在樊潇肩上。

  郑幽回头看一眼邢疏桐的车,叹了口气,和樊潇道别后朝那边走去。

  樊潇招手拦了辆出租,带黎有恨回家。

  车上两人都沉默着,进了家门樊潇也不提这件事,去厨房热了冰箱里的菜端上桌。黎有恨举着筷子夹菜,胡乱地往嘴里塞东西。

  樊潇倒杯水递给他,说:“妈妈还担心你不吃东西,你倒是比暑假那会儿看起来胖了些。”

  一听这话,黎有恨反倒不吃了,扔了筷子上楼。樊潇追着跟到他房间,拉他坐在床边,从头到尾向他解释。

  就像郑幽说得那样,原本两家只是单纯在谈合作,但邢疏桐却突然提出了联姻的请求。

  “这件事主要还是看你哥的意思,他答应了,妈妈也没有什么话说,正好我也想让他试着接手公司,之后国内业务就交给他来管了。”

  黎有恨一愣,问:“哥不回加国了?”

  “是,以后都住在这儿了。”

  黎有恨心头松了松又紧起来,他感觉自己溺水了,挣扎着吸到了一口氧气,又被水拽着不断地往下沉。

  樊潇又说:“妈妈这也是为了你和你哥着想,要是不多赚点钱,以后你们兄弟俩该怎么办?”

  “妈妈用不着这样冠冕堂皇,”黎有恨往边上坐了坐,不愿意和她挨着,“哥哥和我都可以养活自己,不用靠妈妈,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妈妈就是个眼里只有公司的人。”

  樊潇脸色一变,眉头皱着,沉默半晌,说:“疏桐她实在抽不出空,只有今天,反正迟早是要介绍给你认识的,你爸和你哥也觉得不用再折腾另选日子,就叫她过来了。这件事没提前告诉你是妈妈不对。但是不管怎么样,在饭店里你那种态度实在是不应该,这么大的人不懂一点礼数,说出去只有让别人笑话。妈妈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发脾气,你现在也不愿意好好和妈妈说,等你哥回来,我让他来问你。”

  她说完便起身出去,重重甩上了门。

  黎有恨走到窗边坐着,呆呆地看着外头。月亮高悬,又黄又圆,洒下来的光却是柔白的,前院一角挨挨挤挤地栽种了一片景观竹,周围铺开一圈细小的白石子,被月光一照,更加的亮,惹得人眼睛酸涩。他收回视线,趴在书桌上,在间或响起的一两声虫鸣中昏昏睡去,不过一会儿就被汽车引擎声吵醒了。

  樊寒枝推门进来的时候,他还有些恍惚,趴在桌上没动,在他走到身边时才懒洋洋瞟一眼过去。

  他换了干净的居家服,但身上还萦绕着浅浅的女士香水味道。

  他用手指关节敲一敲桌面,喊:“有恨。”

  黎有恨坐起来,仰头看他。两人对视片刻,樊寒枝似乎发现了他眼角的变化,手掌贴在他脸颊上,用指尖轻轻地蹭原来那两颗痣在的地方。

  屋子里没开灯,即便借着月光,黎有恨也没能看清他的神色,只觉得他的手冰一样的冷。他无名指的戒指还未摘下,戒圈硌着他的颧骨,一刺一刺的扎人。

  他垂眼,握住樊寒枝的手紧紧按在脸上。樊寒枝竟没有拒绝,仍把手指来回地摸他的眼角,很久,久到足以让黎有恨产生错觉和妄想。

  他开口轻声说:“哥,你能不能不要结——”

  可樊寒枝打断他,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你应该交一些正经朋友,跟郑幽混在一起,脾气越来越大,礼貌和规矩全丢掉了。”

  他居高临下,神色仍然晦暗不明,只是他薄薄一条线一样的嘴唇,被月光一照,仿佛没有生命那般的冷、那般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