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踏出电梯前乔逾已经将脸上擦干净了。
外面天光明媚，太阳还未落山，乔逾拉着行李箱走到路边，远离了陆续进场的人群。他望向遥远的天际和彼方的烈阳，眨眨眼笑了起来。
“哭什么啊。”乔逾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新生活就要开始咯。”
仿佛在说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有几个身着制服，戴着耳麦的人从酒店里追了出来，像是保镖。他们目标明确，锁定了乔逾的位置就急忙朝这个方向走来，领头的人试图靠过来和乔逾交涉。
乔逾出租车也不等了，拉着行李转身就走。
“别烦我！”
乔逾走得很快。他决心不再听任何人的话，今天谁也别想留得住他。没过多久，跟在他后面的保镖们停下了步子，不再追他，取而代之地是一辆黑色加长版幻影追上了他，并超过了他。
这辆装饰着玫瑰，满载花瓣的花车挡住了乔逾的去路。车窗降下，露出一张乔逾最不想看到的脸。
宋峻北开口：“准备去哪？”
“去散心，不行么。”乔逾冷冷瞥了宋峻北一眼，没好气地答：“要你管？”
宋峻北在这呛声下默了默，坚持问：“还回来吗。”
乔逾不说话了。
乔逾绕开新郎和他的婚车走到了前面。
宋峻北在背后喊他的名字：“乔逾！”
乔逾没搭理宋峻北，只埋着头，低垂着眼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倔强地不回头。他脸上像挂着泪痕，可仔细看去，却不见眼泪。
宋峻北驱车跟上。
“乔逾，”宋峻北说，“我有话想跟你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至少让我把事情讲清楚。”
乔逾不说话。
宋峻北用最慢速度行驶，跟在他身旁。
新郎穿一身正式的黑色礼服，开着婚车追另一个穿白西装的男生，多引人注目。车还是少见的豪车。不时有路过的车子放慢了车速小心超车过去，而一路上迎面走来的行人纷纷朝他们投来奇异的视线。有人觉得有热闹可看，便驻足拍照，或追在他们后面跟拍视频。
乔逾忍不下去了。
乔逾转头跳到车窗边，怒道：“你有病？你不去结你的婚，跟着我干嘛？马上就要到婚礼开始的时间了！”
宋峻北舒了一口气。
“上车吧，乔逾。”宋峻北伸手替乔逾拉开了车门，就着这个姿势仰头看向乔逾的眼睛。“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你就让我说吧？之后你想怪我也好，想朝我发火也好，想讨厌我，让我滚都好，我都听你的。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觉得很受伤，是我不好。”
宋峻北叹息。“就当是最后一次了，好不好？再听一次我的话吧，乖。现在除了你的身边我哪里也去不了。”
乔逾站着没动。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咔嚓。”又有快门按响的声音。
乔逾深感厌烦。
乔逾把行李箱扔进后座，冷着脸上了车。
“说吧，什么事。”乔逾坐上副驾驶，重重一声关闭了车门。“多久能讲完？你最好能快一点，你赶时间，我也赶时间。”
宋峻北探身过来替他拉上安全带，然后发动了车子。
乔逾皱眉。“我们这是要去哪？”
“去机场。”宋峻北说，“我们出国，结婚。”
乔逾以为自己幻听。“……啊？？？”
“不是催着我去结婚？”宋峻北扫了乔逾一眼，有些自嘲地笑笑，“怎么会有人连结婚对象都搞错呢。”
宋峻北给自己的秘书打去了一通电话。
“喂……严秘书，帮我把证件收拾一下。对，在家里，给我送到机场。是的，需要订两张机票……行李不用，我这次回国本就没有带什么东西回来。”
乔逾在旁边越听眉头皱得越深。
“你疯了吗……”乔逾心惊，“你怎么能！……怎么能当众逃婚？！你这样会上明天的热搜的！你想身败名裂是不是？！”
“是啊，我疯了。”宋峻北平淡回答，“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要口诛笔伐我呢，就靠吃这口流量过下半辈子了。随他们去吧，我不在乎了。”
乔逾神色焦急，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宋峻北看着他的表情，这种时候特别想笑。
“我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现在只能逃跑了。”宋峻北忍俊不禁，“你还会收留我吗，乔逾？我们一起逃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吧。”
乔逾简直头痛欲裂。他一拳捶在自己大腿，气急道：“宋峻北！你给我停车！”
宋峻北依言将车停在路边。
乔逾脸色阴晴不定，惴惴难安。他盯着宋峻北，思来想去，说：“把车开回去。”
他沉默良久，最终挪开视线，不得不开口：
“你回去结婚吧。”
“还没有到六点，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这句话像是一句漫不经心的提醒。
宋峻北笑不出了。
不仅笑不出，还心口疼得厉害。
“别这样，乔逾。”
宋峻北去握乔逾的手，乔逾像被针扎到一样快速抽出了手，躲开了。他偏开头去看窗外，紧咬牙关，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宋峻北。宋峻北的表情变得极为难堪。这些字句有如碎掉的玻璃片，从心里血淋淋地扎出来，沿途划过喉咙和嘴唇，由宋峻北颤着声音吐出：“你别这么说。是我不好，是我亏欠，我错了。我不和别人结婚，我保证。”
乔逾回过头来。他靠上车门，静静凝望宋峻北的脸。
有那么一刻他特别想哭。
“我喜欢你。”乔逾轻声说，“我喜欢你啊。”
“那你想和我说什么呢？”乔逾问宋峻北。“说完了就回去结婚吧。”
“以后不要再联系我了。”
宋峻北心里又被狠狠扎了一下。宋峻北突然醒悟：“你昨天打电话给我，想说的就是婚礼的事，对不对？但是昨天我没有跟你坦白，我应该当时就跟你说清楚的，你明明已经给了我机会了。不，我应该在更早以前就告诉你的……”
“不对。”乔逾倦倦地说，“我不想说。”
“你都跟别人结婚了，我还说什么呢？”他眼神空洞，无力，不声不响地旁观宋峻北懊悔的神情。“你不通知我，不就是觉得结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吗？你早就默认我该对此结果毫无异议，无话可说了吧。”
“只是我没想到，我的男朋友要去结婚了，我甚至都没有知道这件事的权利。”
宋峻北心如刀绞。“不是这样的。”
“我不会和别人结婚，我只和你结婚。”宋峻北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紧接着快速道，“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我们现在就走，飞去芬兰，落地就结婚。我不会考虑其他任何人，我和孙小姐的婚约已经作废，婚礼也已经取消了，我不会回去的。别人会作何感想，那都与我们无关，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就好。”
“别闹了宋总，所有人都在等你。”乔逾无言，“你也别委屈自己来施舍我。你把我变得很可怜。”
宋峻北脸色苍白了一瞬。“……事到如今，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重新相信我。”
无人开口，车内的氛围几乎凝滞。
“也许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片刻，宋峻北苦笑着说，“最后再听一听我的真心吧，乔逾。”
宋峻北很紧张，紧张到出汗，这辈子都没这么紧张过。“把你的手机借给我一下，好吗？”
乔逾将手机解锁了，递给他。
宋峻北的手在细微发抖。他将自己的手机也拿出来，两部手机并排放在一起。随后，宋峻北当着乔逾的面点开了自己手机里的虹色APP，并给那个备注为“宝贝”，显示在线的账号拨去了语音通话。
几乎是同时，乔逾的手机响了，通知栏跳出的弹窗占满了整个手机屏幕。
“来自您的好友城北的语音通话，是否接通？”
乔逾错愕。
“接吧。”宋峻北声音涩然，“S先生的小鱼。”
这个瞬间许多回忆掠过乔逾的脑海，快得他抓不住——
“我觉得S先生肯定也喜欢你。”
…………
“以后要是有人给你私发黄暴图片，或者要求你发裸照，威胁你，辱骂你，你就告诉我，我来处理。”
“有我在，我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
“你和S先生情投意合，哪里轮得到这些人反对？”
“会一切顺利的。”
…………
“我就是为了他才出柜了。”
“出柜后我被软禁在家里。为了能脱离那个地方，我每晚都去他老人家的房门口跪着，请他息怒，没他准许就要跪到半夜。”
“我说，我已经有了爱人，我可以放弃一切利益，放弃财产和继承权，不要下一任家主的位子，将手上的所有资源全部拱手让人，哪怕脱离家族，今生穷困潦倒，但我非他不娶。”
“老爷子很生气。他拿椅子砸了我，叫我滚。”
“当天晚上我就住进了医院，肋骨骨折。”
…………
“你以后一定会幸福的。”
…………
“给你看看新家。”
…………
“他年纪和你一样，还是连社会的门槛都没有摸到的年轻人，太好看懂了。可我却怕我还不够了解他。有时候忙起来，会疏忽了关注他的想法。”
“他喜欢安静的地方，喜欢专心做自己的事情，但他的性子又有点活泼爱闹腾，喜欢有人陪。可我常常麻烦缠身，不能一直陪着他。”
…………
“小鱼今天还喜欢S先生吗？”
…………
“小鱼，以后和S先生一起去看极光吧。”
“我赌S先生一定会放弃婚约，只选择你，只和你结婚。”
“赌注是，我和我爱人打算过段时间去周边国家来次长途旅行，到时候你陪我们去吧。”
…………
薛定谔的鱼：我好想S先生。
城北：我也很想你。
这些对话就清清楚楚地写在这几个月来的聊天记录里，来不及删除，比乔逾转头就忘的三两记忆更加牢靠。
乔逾拿起手机，缓缓按下了红色的拒接按钮，那两个乔逾都很眼熟的头像一下子断了连。在同一时刻，另一台手机中跳出了宋峻北无比熟悉的一句话：“薛定谔的鱼拒绝了您的语音通话请求。”
乔逾非常混乱。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他看向宋峻北的眼睛，有些捉摸不透眼前的这个人了。
“你早就知道我在网上写我们的故事了。”乔逾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一时五味杂陈。可比起被当面拆穿的羞耻感，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好像不是这个。乔逾默然道：“你早就出柜了啊……因为我。”
“嗯。”宋峻北回答，“今年二月份的时候，在你留宿的那个晚上，我无意间看到了你的手机，因此查到了你的帖子。随后我向家里出柜了。”
宋峻北试着去牵乔逾的手。“宋家不同意。为了能和家里和解，我们签了对赌协议。国内环境不允许，所以我不打算在国内多待。这三个月以来我一直在海外工作，我将工作重心全部移到了欧洲，在芬兰提前给你搭好了落脚点。我本来就做好了要和你一起走的准备。我是真的相信，不管怎样我们都一定能在一起。”
“所以实际上，在三个月前我和孙家的婚约就已经作废了，今天这场假结婚也是当初就写在对赌协议里的内容，要求演这么一出戏来降低舆论风险，减少前期营销投入的亏损。当时我没能力去争取更多，现在想反悔时间上就更来不及了……这些，都是我不好。”
宋峻北垂着眼，语气轻柔、无奈，姿态放得很低。乔逾安静地听着，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将手指一根根地交叉进自己指间。
“对不起，一直把你蒙在鼓里。”在乔逾诘问之前，宋峻北先道歉了。“S先生知道你喜欢他，S先生也一直喜欢你。但S先生隐瞒真实身份蓄意接近你，不是觉得耍你好玩，他只是……”
宋峻北怔了怔，哑然失笑。“我只是害怕的东西太多了。”
“你活得那么轻松肆意，你永远有活力，永远快乐，永远不服输，让我很羡慕。我想等到我身上什么重担，什么麻烦事都没有了，就能坦然和你在一起了。我不想让你也背负这些本不该由你来承担的责任，不想让你每天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发愁和烦恼。如非万事俱备，我岂敢开口。”宋峻北懊恼地叹气。“……但还是伤到你了。”
“你在婚礼现场转身离去的那个瞬间，我害怕到了极点，这辈子都没这么怕过。”
“我怕你这一走，我就再也不能牵你的手了。”
乔逾捏紧了宋峻北的手指。他听明白了，嘴角却下压得更厉害。
“你怕什么。”乔逾不满地抬高了下巴。“你因为我出柜了，那这不是本来就是我的责任吗？又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平白无故出柜的。”
“谁不同意，我去解决他。要是解决不了，那大不了就我们俩一起挨骂呗。”乔逾越想这个事儿就越是想要大发脾气。“你出柜，你家里那些人肯定要说闲话的，他们平时就不待见你。那就干脆让他们说去，谁管他们的？我不在乎，你也别怕。”
“可我还是很生气，对你。”乔逾拍了拍宋峻北的手，故意用力要捏疼宋峻北。乔逾恶声恶气地说：“我现在很不高兴。你和家里定死了要假结婚，你不告诉我，你就是觉得我脆弱，会接受不了，你觉得我不明事理，承担不了一点责任，是不是？”
宋峻北心里一紧。“不是。我不会那么想你。”
乔逾重重哼了一声：“狡辩！”
“之前你跟我说，叫我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告诉你，和你商量。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应该有什么事情都和我说啊。”乔逾说着说着闷了下去。“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为什么不能开心的事情一起经历，不开心的事情也一起经历呢。你没有把我也当成是男朋友吗？”
他试图抽出手来，宋峻北立马扣紧了他的五指，神情张皇失措。
“不是的。不是这样。”宋峻北急道，“对不起，我明知道你很在意那个婚约……我本来是打算要告诉你的。”
宋峻北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他胸膛剧烈起伏，抓着乔逾的手，快而急促地说：“很多事情的发展都和我预期的不一样。”
“就像城北的身份，我本以为你很容易就猜出来了，可你没有。我有太多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的事情了，这让我总是要花时间思考，要怎么才能一次跟你全部坦白。我想，等我把婚礼这段时间度过，把在国内的麻烦事撇得一干二净了，我就去找你说清楚。”
“我想，我要跟你求婚。我连订婚戒指都定制好了，可惜放在芬兰的家里，没有带回国。我想了无数种跟你求婚和结婚的场景，我做梦都在想那一天。我想，我们的婚礼能不能办得和那场假结婚一样盛大，不然我要怎么才能弥补对你的亏欠。”
“可我又想，结婚对你来说太早了。我不该这么急的，倒显得我控制欲太强，对你不够体贴。”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不安。我时常会怀疑，我是不是把顺序搞错了。前几天我一回国，我们马上就互相表白，然后上床了。是不是我连表白的地点都选错了？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够郑重，甚至觉得那些话是为了上床才说出来哄人的把戏？也许我应该给你更长的时间，我应该认真地追求你，然后才是表白，求婚，全都慢慢来。是不是这样才能对上你的节奏？”
“所以我得忍着，我得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等风波平息，我就给你一个大惊喜，我把所有事情都摆平了，让你觉得我值得依靠，然后我要好好追求你，向你求婚，我要给你幸福，我要让你永远死心塌地喜欢我。”
“乔逾，我对你的感情，不是普通想谈一次恋爱的那种感情。我不计较沉没成本，也不想要最终得出错误结论，无论如何，我的选择就只是你一个人。”
“可能是我有点太以自我为中心了吧。我想得很多，希望什么事都如我计划的那样顺利进行。但乔逾你总有自己的想法，有你的感情和立场。你性格活泼，跳脱，喜欢的东西很多，对什么都感到新奇，想去尝试，天南地北你哪里都想去看，你无所畏惧，你做事常常会打破并超出我的意料。”
“你出现在婚礼现场，我毫无准备，无法应对。你转身离去，像是要将我抛弃。”
“我不是指责你这样冲动行事不好。”宋峻北深吸了一口气，他直视乔逾的双眼，用力咬字发音，说：“我是想说，我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真心想要了解你这个年纪的男生在想什么，会喜欢什么，我希望我能考虑得面面俱到，但我仍然经验不足，总是犯错。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是我不好，我本来不想你受伤的。”
“乔逾，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配合你的步调，我重新追你，好吗？”
“我没有脸求你原谅，我只能爱你。”
宋峻北嘴唇发干，像是在害怕如果现在不一股脑说出来，往后就再没有机会了似的。
乔逾慢慢挨过去，问宋峻北的眼睛：“那，以后有什么事你还会瞒着我吗？”
宋峻北坚定地予以回视，同时一字一句地回答乔逾的问题，字字发自肺腑：“以后不管什么事，我都第一个告诉你，和你商量，听你的。”
乔逾噗呲一笑，有些哭笑不得。
“我可没要求那么多啊，我才不要你全都听我的。”
乔逾闷笑了两声。他手臂伸长，搂住宋峻北的脖子，迎上去给出了他的回答。
“啾。”
一个纯粹的轻吻。
“你就追吧。”乔逾坐回到座位。他平视前方，不自在地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小鱼的故事还没有写到S先生的婚礼，所以——”
乔逾瞟了宋峻北一眼，心情很好地笑着。
“所以，S先生要好好表现哦。”
宋峻北目光灼灼地盯着乔逾的侧脸，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同样转头，望向面前的大道。
“好。”
宋峻北点着了婚车的引擎。
“我们现在真的要直接出国吗？不管别人了？”
“不管了。如果你不在乎他们，那我也不在乎。”
宋峻北忽地笑了起来。“我们逃吧。”
“一起逃去你的童话世界。”
他们逾越崇山峻岭的阻碍，一路向北，承载未来的航线最终抵达了梦幻极光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