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40章 四判 她笑我稚恋不熟

  是夜,晓镜但愁。

  明韫冰于万籁俱寂中睁开眼,沉默地挪开梁陈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抽走被他扣拢的五指——这很不容易,因为梁陈握的虽然不紧,但勾得颇实。

  他试了两次,顺利地离开了那只手。起身的瞬间,覆在身上的、由神明带来的温度如影而逝。

  梁陈的眉眼在夜色中总是格外清俊,明韫冰看了片刻,倾身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安静的吻。

  与魂契的契印一亮而隐,那仿佛温柔乡的感觉能让神明睡得更沉。

  明韫冰的身影如烟飘散,再次出现,已在客栈的最顶层,那是一个开放的阳台。大半国土被花架占领,形态各异的花在架上招摇,因鬼帝的频繁光顾,休管应季不应季,一律盛开,此事还让客栈老板疑惑了很久。

  供旅客喝茶谈天的桌椅反映着月光,寂寂寥寥。明韫冰避开几张花枝招展的精致摇椅,拣了只朴素的高脚凳坐下。

  暗夜中似乎一切可供汹涌的东西都因他而流动起来。

  所属阴序的植被水流、铜铃鳞爪,乃至封闭的祠堂院落都不断漫溢鬼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动,漩进了一个以鬼帝为中心,看不见的涡流。惟有风暴中心的人,就如台风眼般岿然不动。

  很难形容那种风神,但呜呜咽咽的鬼哭里不免夹了些意味不明的求欢之吟。

  明韫冰没听见似的,轻描淡写拂开一浪一浪的鬼风,目光专注在他打开的东西上。

  ——半空中浮现出一只沙盘,所演的正是九州地界,山峦水势,重城偏村,一一明晰,堪称八角俱全。与梁陈观世用的那个阴阳气象仪几乎一模一样。所不同者,梁陈那个只用来监测阴阳序的情况,他这个么……

  明韫冰翻手一握。

  堪舆图上,浓重的煞气顷刻溢满九大洲,肃杀无比,不详万分,令人胆寒。

  明韫冰眼底没有一点情绪。

  纯阴气象仪随他的心绪来回变换方位,放大缩小——如果梁陈在的话,很容易可以看出那正是第二阶天的四道天柱所在之地。

  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汩都、凉珂、过溪、最后一个是——

  鬼气的漩涡倏然收起,周遭绿叶狂颤,簌簌的落了一地,渎神循声而动,将那东西勾住拔回,啪的一声摔在明韫冰脚边!

  明韫冰眯眼一扫:“是你。”

  摔的七零八落的是一柄拂尘,渎神一散开,它就自动飘起,落在明韫冰对座,法器的周围泛出流光,汇成一个若隐若现的白发少年。

  游丝素来少私寡欲的脸上有些忧郁之色:“……明大人。”

  “道衡家风高尚,想必最教你光明磊落。”明韫冰冷道。

  “……”游丝虚弱发誓,“我……不是故意的……我保证不跟大神说!”

  明韫冰冷笑一声,并不说话。扫视他一眼,那目光跟仵作打量死尸没什么两样。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游丝莫名懂了他的意思——你看我信吗。

  扫帚精正不知如何是好,明韫冰却像揭过这页,没有厉色威胁,也没有杀人灭口,而是神色淡然,随手点了点。

  哒哒,清空中传出清晰的两声。

  桌沿应声开出两朵素莲,化身杯盏。并有清酒注入。

  空气中随之泛开一股迷醉的酒香。香气浓郁,几乎令人溺毙。

  游丝是喝过这种酒的,在流渡时,有人最喜欢这个味道。对明韫冰百般纠缠求而不得的时候,就跑到种酿酒鲜花的酲谷,一通乱滚。游丝有时办事得力,大神就会把家中的私酿给他一小壶,他从来不喝,都是留给那条蛇。

  凡蛇怕雄黄,她最嗜酒,最喜欢喝得昏天暗地,大笑大呼,畅快过后,蒙头大睡——那是何等的飒爽恣意!

  游丝的使命就是“少私寡欲”,致力于将世间斑斓之色尽数抹去。从来没见过那么热烈的颜色,如火如荼。

  看她饮的痛快,某日游丝好奇之下,也抿了一口,却被辣的活活呛出眼泪。

  林瑟玉看见了,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量不是鲲鹏肚,饮不下长江水,道长啊,你还差些气候!”

  是啊,我还差些气候。

  可流年吹成这口气候,将我催熟时,你又去哪儿了呢。

  我还是喝不了这杯酒。

  游丝涩声:“我……喝不了。”

  “我知道,”明韫冰把一只莲盏放在他面前,“你看着吧。”

  “……”也不知道谁才是鬼。

  人以酒祭奠鬼,鬼又该如何去祭奠殉难的神?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冷冷的月色照在两人身上,游丝发着愣,盯着明韫冰的侧脸看了半晌,发现他眸色寂冷,与从前在流渡里,记忆中的悠然截然两样。

  烈酒如水,没有在他脸上引起半点波澜。

  “从有无处出来,离魂的这百年之中,我一直在第二阶天。”明韫冰忽然开口。

  游丝下意识正襟危坐起来,听见他声音淡的像照穿指尖的月光:

  “我在有无处得到神族复生的秘法,以魂元为引,再用极恶凶煞之死来弥补浩大激增的阳序,就可以复活一位正神。我马上想到自己有平天加身,这种天刑每天都在凌迟我,积累了一定时间,还有一次活剐,岂非正好?于是我出有无处的第一件事,就是拿飞絮验证这件事。”明韫冰说的极其平静,仿佛在说书上读的故事,然而游丝分明知道那是切肤之痛。

  要怎样的心态,才能把这些东西说的这么平淡?

  无望涯那雷刑暴虐,劈的深重惨痛,过百年泥土都焦黑不退!当时又该是如何疯狂。

  明韫冰继续道:“验证过后,我是对的。其后百年,我去的各处,就是神陨地。”

  “但清野也是神陨地!”游丝不解,“上神化名降真游历各处,更不可能不去那些地方,为什么——”

  “为什么会错过?”明韫冰眼尾轻轻一动,“好问。原因有二:第一,那根烂骨头,必定算得我的行踪,暗中使诈使我不见故人;第二,我并不是去复活他们的。”

  游丝惊愕地看着他,良久反应过来——明韫冰一直都厌恶神族,怎么会那么好心的去复活他们?

  他能复活神族,第一件事为什么不是复活勾陈,为什么要去神陨地取各大正神的魂元?

  一种可怕的猜想掠过心头。

  明韫冰已经从他脸上看出心底所想:“你很聪明,没错,跟你想的差不离。——我不仅没有那么好心,还非常恶毒。无望涯上我第二次来到人间,发现的第一件事是,联系我与梁远情之间的契约断了,除非对方死了,否则与魂契不可能毫无反应。当时复活飞絮求证了这点以后,我立刻就堕入了迷狂态。”

  复活也是需要引子的,被抹杀的半点不剩痕迹的领神,又该拿什么做引?

  “我从没有那么恨过这个世界,就是在那一刻,一件一直在我心中摇摆的事情落定了。”

  游丝声音不稳:“……什么?”

  明韫冰喝了半盏酒,只觉得辛辣异常,有时让他想起流渡酲谷里那片火红的醉玫,更多时候让他想起自己噩梦不断时,在炼狱里被烈火一遍遍烧成骨烬。

  应该会很痛苦吧,他一直在那样的恐惧里不停地惨叫。

  “灭世。”他说。

  游丝深吸一口气。

  “我要三阶天倒转,我要三十三层天从云端降到深沟,那些神宫殿宇,全都给我埋进灰尘,与下流的鬼魂为伴;我要拆断支撑四方的天柱,敲碎他们以为天理自然的基柱;写满各大豪杰伟人的仙箓钟,我要它盖在大悲宫的废墟里,祀凶祭恶。”明韫冰字字清晰,明明声音不大,却如钟如磬,振聋发聩,“——我要放逐整个第一阶天。”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阴鸷,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游丝惊的眼珠子都要喷出来了,第一反应是要拔地而起通风报信,但明韫冰显然预料到此,暴起的鬼气牢牢地按住了他。

  莲杯轻轻一颤,撒出几点周旋。杯中的月如梦如幻,易碎不可得。

  明韫冰指尖轻轻一掠,似乎想起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我师……徐倏在九州费尽心机布下了造化阵,造化的术理与复活类似,正方便我挪为己用。纯阴气象仪是我凭借记忆,复刻梁远情那座观世所用过的。我当然不会复活神明,我每附身一个垂死之人,就要为复活一位神死一次,一百年,我死了三十二次,每一次都刻骨铭心。”

  他闭了闭眼睛:“我复活他们,就是为了杀了他们。神族一生一死产生的巨大灵力,被我放在各处,暂且镇压。我不知道徐念恩用什么做造化的信物,但大抵就是那几样,只需要他‘功到九篑’,加之平天将我剐成,第二阶天阴阳彻底失衡那一刻,被我封在各处、足以夷平地脉的神陨之力,就会爆发出来。——纯阴气象仪,就是监测压抑的煞气的。”

  游丝瞪大眼睛。

  “我要颠倒秩序,彻底毁灭第一阶天,三十三神宫,七十二星象,诸般谋划,种种筹算,都将从云端翻覆到寒蜮,跟我的大悲宫一起在混沌的漩涡里碾成废墟。”

  “……”游丝不可置信,“可是第一阶天已经空无一人了!”

  “正是。”明韫冰抬眼,“空无一人,可它还是在天上,在我头顶,需要我‘仰止’。”

  茶盏发出清晰的磕绊声,漆黑眼底的风暴顷刻凝缩成一根深邃的刺:“它不配。”

  你是要翻天啊!

  游丝震惊片刻,憋出一句:“你不怕我告诉上神吗?!”

  明韫冰侧脸看他,而后出乎意料地笑了一下。

  这个笑如冰消玉暖,给人一种久违的错觉,眉梢之间却又有些感伤。

  “你去说吧。”他道。

  游丝打了个寒颤,眼前倏忽一变,就看到四周灵气充沛,月照之处都泛着透明微光,有花草的地方格外醒目。而他对面——明韫冰所坐之处,却是一团杂乱!

  寻常人的魂魄都是透明的,人鬼神都不外乎此,只不过颜色深浅不一而已。

  但也许是因为被平天剐的魂元混乱,明韫冰的魂魄虽也有光,但就像是一大团凌乱的光线纠集在一起,填出了一个修长人形,乍看之下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我生来就是为了死给这个天地,献祭给所有人,因为我特殊,我是活着的鬼,死了的人,符合怪物的条件,所以我必须受人指点,供人打量,仿佛异物。赴死也应是理所当然,否则便是不知好歹,是悖逆。——奇怪的很,怎么从来没人问过我,我愿不愿意?既然没有人问,我只好用行动告诉大家,我不愿意了,非但不愿意,我还觉得很痛苦,很痛苦,痛苦至极。如果真有转世,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世界上不要再有这种无私奉献的弱智缺德事了。”

  游丝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是了,就算告诉梁陈,他又不能逆转时空,更不能更改现状。何况梁陈现在自己都神力折损大半,还在受天道的驱策,又能解决什么?

  他们之间复杂纠缠,到现在也不说破,怪怪的气氛,不都是因此而生吗?

  他一个外人,又能怎么掺和?

  游丝交还开天号令后,本该像前两位令主一般消失,但也许是因为明韫冰取回了他的法器身,魂魄一直顽强支撑着。

  但这会儿,过多的阴谋塞进脑海,呼啸着让魂魄过载,他竟然有些若隐若现,连魂体的人形都维持不住了。

  恍惚间他的魂魄回到法器中,感觉到冰冷的檀木手柄被同样冰凉的手松松握住,摩了半晌。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听见明韫冰朦胧的声音,雾里看花似的。

  “我知道她在哪里。”鬼族幽然的嗓音缠住了游丝,“只要你暂时闭嘴。”

  “好……”游丝答应道,声音听来着实虚弱,只要有一丝恻隐之心,应该都不忍逼迫。

  然而明韫冰没有太多那种东西,一缕森寒的鬼气侵入赋灵的魂魄,将他的声脉封住了。

  如此无情。

  如此无情。

  作者有话说: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李白《月下独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