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21章 六涉 灭我偿灭乡

  上古,天地风尚未临世,勾陈上宫还未作为领神下凡时,在浩渺的荒地上,依然有人烟。

  人是要活的,即使神明不庇佑,我们也要自己保护自己。

  徐念恩记忆里的那个寨子,那个若干年后被法亟无情屠戮的地方,在那时候,竟然像世外桃源一样怡然。

  原始时候没有婚姻,没有公序良俗,芈族的野寨子像一个个海子一样游离在沙漠似的密林中,远隔人族的群落。

  徐念恩——念恩是怎么出生的,连族长都说不太清楚。

  那个扎满了辫子的黑皮肤女人在他襁褓时就多情地呼唤他的名字:“念恩,念恩——这是你娘亲给你取的名字。”

  “什么是娘亲啊?”五岁的念恩问。

  族长一边举着砍刀拨开林间凶猛的藤蔓,一边说:“就是把你生出来的人。”

  他们一族人正要垦荒求食,寻找新的栖息地。——上一个地方已经被人族发现了,险些围剿杀死。

  “那她现在在哪呢?”念恩又问。

  五岁时,他长的还跟正常人三岁差不多,一整个人都是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好人看见了都得啧啧道声何苦。放街上只要不暴露芈族身份,就是一只标准的小叫花子。

  这小叫花子着装也十分寒碜:捡的别人的旧衣裳,穿裙子似的裹在身上,拖地三尺,袖大一寸,跟要演戏似的。

  “哎——”小念恩一声惊呼,原来是身后一个五大三粗的妇女把他拎着提溜起来,抱上了半空。

  “嗖!”那女人回身一砍手起刀落,念恩低头一看,地上扑腾着两节断蛇。

  那女人掂了他一把:“不看路啊!眼睛长这么大出气用的?”

  小孩吓得拽紧了她的三层下巴,犹豫良久,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反倒引起了族人高低各异的一连串大笑。

  不知是谁给他塞了一枚很甜的野果,终于止住了那丧心病狂的哭声,念恩一抽一抽地啃果子:“娘……”

  人类有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恐惧时喊妈。

  即使是小叫花子也不例外。

  “哈哈哈,小念恩,你喊谁呢?这里可是有十几个娘——”

  “那回头咱们分好座次,一字排开,你可记得从大娘脚下拜到小娘脚下啊哈哈哈。”

  “族长必然是大娘,谁也别抢!”

  大家哄笑起来。

  念恩吸着鼻子,在粗犷蛮野的打趣里睡着了。

  他醒来时,族长已经带着众人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所有人都在用称手或凑合的工具建造屋子。

  密林多蛇,不知是不是因为体内有金丹,阴气重,他们格外招蛇,因此住的屋子都是高脚楼,立柱是方形的。

  念恩小小年纪就很懂事,跑来跑去地给人搭手,一天累足了就睡,竟然惬意。

  寒来暑往,天地风,鬼蜮开,奈何天渐成。

  念恩长成了以后明韫冰在肃邪院里看到的样子——十七岁少年的模样。

  芈族的生长周期跟人族也不同,所以并不好判断过了多久。但明韫冰直觉,这时候大概是法亟横行的时候,——很有可能就是他在无望涯囚禁的那段时间。

  寨子里似乎是发生了一件大事,所有人面上都有忧虑惊慌的神色,仿佛大难临头。

  一个圆顶楼——充当议事厅的地方,里面坐着那位已经显露老相的族长。光阴在别人身上是不是斗转星移红颜老去不知道,在族长身上可谓是吹气如球,让她膨胀成了一枚货真价实的“定海神珠”。

  她一个人要占三个人的位置,抬眼都有点费劲似的,看着两侧所坐的族人。

  徐念恩坐在她左手边第一个,眼眸里全是因为被保护而留存的天真。

  气氛凝重。

  大桌上悬空飘浮着一个斗大的转轮,金碧辉煌如日流融,却不刺眼,只是洒在各处的光莫名夺目,令人难以挪眼。

  “毁掉!”有人忽然拍案而起,惊雷般语,吓了少年一跳。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人顿时七嘴八舌发表议论:“丢掉这个东西!”“这是不详的!”“都铎就是被它害死的!”简直是群情激愤。

  徐念恩张大眼睛,但显然明白那个被害的“都铎”是怎么回事。

  这时族长缓缓伸手,转轮在她的动作间仿佛能感应似的,放射出万丈光芒,——咔嚓咔嚓!下一瞬间桌椅都变成了纯金的——

  所有人在地上摔了个稀里哗啦,因为黄金是无法承重的。

  在芈族得到三大秘法以前,其实“点金”这个术法,是他们自己发现的。只是此时只有很少的人会自主控制,例如族长。

  就着这个自然的姿势,族长说:“闭嘴。”

  “可是,我们至少要逃命吧!”有个族众嚷嚷,“人族本就恨不得将我们诛而杀之,发现了点金以后更是跟饿死鬼一样!昨天我们就抓住了几个哨子!”

  “是啊,阿多姐审问出,他们马上就要来围剿我们了!”

  “怎么办啊!?”

  所有人都六神无主,望着那个稳重如山的领袖。连同还很幼稚的徐念恩。

  跑是没有用的。族长扫过她的族人——早就被盯上的印记不知不觉晕染在所有人魂魄里,跑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

  只是,那追踪的印记是怎么打入内部的呢?

  她又看了一眼徐念恩,负着所有人期待、沉重的眼神说:“我们不逃。”

  不逃,岂不是束手就擒?

  你也有着人的外表,为什么要做这么怯弱的事?为什么要这么胆小?还是不敢迎难而上?在万古之初,生灵始祖破开崇山开辟世界的勇气,都在你的身上被遗忘了吗?

  族长所言将他们按在原地,迎来了那次堪称屠杀的追绞。

  大火烧毁寨子,法亟电目如雷,惊心裂胆。

  族长将徐念恩抱着藏在干柴堆里。

  记忆可以欺骗自己,但想要从往事里挖掘出力量来对抗现在的时候,却欺骗不了时间。

  “念恩啊。”奄奄一息的族长说,“你后悔了吗?”

  那弱小的孩子单薄的身材狠狠一抖,依偎在女人的怀里抬起头来,脸上几乎是惊恐的。

  ——那句话一出口,明韫冰已经懂了。

  在肃邪院的时候,鬼帝大人早就发现了。虽然邬梵天极力地夸张做作,给徐念恩身上打很多身世凄惨的小可怜标签,但那都是借口。

  在与这位念恩师兄同课第一天,学幌道第一招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徐念恩没有金丹。

  他根本就不是芈族。

  能取出这么温敦名字的女人,他的母亲,怎么会是没有受过任何教养的芈族?

  数年前,专司坑蒙拐骗的芈族在饥荒到极点时闯进一户人家,将其灭门,连尸体都不放过,都被吸食殆尽,只留下襁褓里那个婴儿。

  没想到那不足月的婴儿心中有母亲放进的密折,留书梦一般,夜夜对他强调这段凄惨往事。

  念恩,念恩,报仇。

  挟怨之人暗藏心思装了十几年的傻,却在这一刻尝到了世事的无稽。

  女族长肥厚的怀抱笼着他,自始至终也没有给他一句抱歉。这些他的仇人,悉心照顾着他长大,断粮无水时,宁肯自己饿死也要喂养他。

  与猛兽搏斗,杀死毒蛇,为他缝补合身的衣料,每日准备好餐饮,教他习武防身。

  无法运转灵力,不是金丹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没有关系。学好其他的也可以。

  猛烈的大火自空中骤起又缩,那女人松开手,指端被灼的焦黑,温度像记忆一样逐渐冷却。

  多年前的孽障今日还诸尔身,却半分不令我快慰。你我明明是仇人。

  徐念恩僵在原地。从记忆外往里看的明韫冰觉得他就像一个死人,要不是胸口还有起伏,那神色血气,真与尸体别无二致。

  法亟暴虐诛杀,风化肆意抽打,惨叫声凌野漫天。

  忽然天幕之下降来神风,记忆外鬼魂心悸一动,竟然看见熟悉的身影落落而至。断呵那暴虐刑神的作为。

  声声如刀,法自然剑摧毁风化鞭!

  地崩山摧,楼动泉裂。

  勾陈拘走法亟以后,捡漏的人族抢走转轮,刚到一个人手上立刻就被下一个人抢走,竟成厮杀。

  明韫冰看见徐念恩冷冷地看着那些抢夺点金转轮的人,最后深深地闭上了眼。

  其实他们俩能做同门师兄弟,明韫冰肯认徐念恩,不是偶然的。

  明韫冰对靠近身边的人有一套理性和直觉并存,多依赖于直觉的判断系统。如若不是从徐念恩那吊儿郎当的外表中发现了与己一致的东西,他是不可能认他为师兄的。

  他对这些事看的很重。

  所以心念电转间他马上明白了徐念恩要做什么——他要给芈族报仇。

  两个相似的人思维都很类似,明韫冰之后给梁陈谋划的就是灭第二阶天,所以这会儿也很知道徐念恩这个报仇的内容,肯定不是杀一两个人那么简单。

  他可能想要灭世——而这竟跟明韫冰的打算不谋而合了!

  那么你还要阻止吗?收集魂火是毁流渡,但既然连第二阶天都只是计划中的一个棋子,还有必要在意“家”这么小的一隅吗?

  但一闭眼,清明,大雪,林瑟玉,朴老先生……不同的面孔从他眼前流水般掠过,还有湖上那氤氲着淡粉色霞光的流渡岛。

  准备迎接喜宴的众人笑逐颜开,勾着腿在一起跳舞,深帐里娇艳的新娘对镜含妆,等候着良辰吉日。

  十丈高的木质游龙如守护神,等待着朝天祝颂。

  那是可以随时毁灭的吗?

  那是棋子?

  那是可以拿来换取一个永恒梦的冰冷砝码?

  仿佛是感受到明韫冰心绪不稳,涌动的记忆霍然一震,把他推了出去。刚脱身白火就凶狠扑来,还在走神的鬼帝被烧了一身,点地掠出千尺,鬼气断后藤蔓摇动,三百丈冷泉水哗然冲下,瞬间浇灭了那密林里的痛苦旧事。

  明韫冰才出林子,身后就掠过一阵冷风,他反应极快地骤然出手,那一瞬间宛若一条黑龙嘶吼而出,闪电般追击而去,但那人跑的却更快,叫他抓了空。

  黑龙撞上一条大树,“吼——”的一声怒吼,那树猛然弹作千条万絮,缓缓落下的时候由黑转红,落在明韫冰手上,“噗——”的爆了他满脸花。

  “……”这货恶作剧的毛病死活改不了!

  明韫冰有些无语地被爆了几下,脸颊上都染了红颜料,面无表情地随手擦了擦,却被还在狂欢的人发现。

  原来很多大姑娘虽然对神明和副官的关系心知肚明,但还是默默对这两位有好感,明韫冰才走到大家视野里,顿时就有人一惊一乍:“副官怎么受伤啦——!?”

  明韫冰一顿,跟着至少拥上来十个人,山呼海啸似的问:“被火烧的?!”“是不是遇到流氓啦!?”“肯定是有人抢劫!”“脸上是血吗?”“不对啊还是很好看,没有歪掉五官啊,没有被打吧?”“可能是你殴打他了?那流氓死了吗?咱们去收尸!”

  “……”不喜大声嚷嚷的鬼帝大人十分吃亏地被人民群众拥挤着,简直有苦难言。——想直接跑吧,鬼气放出来那跟往人群里抡大砍刀没什么区别。

  不知哪位好心人一传十十传百地把谣言版本的情况传给了大神,于是听信了“副官被色狼言语调戏得梨花带雨吐血三升”这等恐怖谣言的梁陈在一盏茶后火速赶到。

  只见鬼帝大人宛若被封印说话技能的某种动物,看似淡然实则紧张地被大家热情询问,在发现救星来的时候那一瞬间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

  实在好看。

  梁陈其实有点想笑,这时候还不知道哪位猛士,看见他们二位这“情深脉脉”的对视,张口就是一句:“明静——你夫君来啦!”

  “………………………………”

  下一瞬间四周哇然一响,一阵凛凛北风原地突起,秋风扫落叶似的,把多嘴的围观群众无情一扫,转身就跑。

  “嘶——好冷!”

  “谁叫你多嘴!”

  “哎——”那多嘴的被三百斤人肉包袱压着,奋力抬头一看,大神也不见了。

  只有两个无辜被忘的孩子在七零八落的人群里天真地问:“大神呢?上神大人呢?明大人呢?刚刚还在呀。”

  ——上神大人把那缕冰风紧握在掌心,卷进了候场的后台,在一片如织的帷幕遮挡下,额鼻闪逐连语带笑追问:“跑什么啊?人家哪个字说错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