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10章 七请 处子约

  “都是他!!”

  “不到七天就有十几个活人被生生吸干,要不是他纵鬼行凶,怎么会一直抓不到?!”

  “烧死他!!烧死他!!”

  “切一片肉加一根柴!!给我们死去的乡亲们报仇!!”

  滔天火光中架在火上的人面容一片模糊——甚至那张脸都被粗暴地烙满了火印,烫伤之下蓬头垢面,可想而知被折磨了多久。但那容颜之清俊还是可以窥见一二。

  那人遍体鳞伤,身上没有一块好肉,表情是平静的。不辩一词。

  鬼魂在暗处蠢动,惊痛,伺侯。

  不远处屋檐下,写着离字的风灯摇曳,明韫冰近乎空白地站在人群外。

  有一瞬间他连声音、色彩都看不见了,林瑟玉、游丝、飞絮、甚至梁陈本人的身影都在视野中飘成了狂卷的飞灰,一片片地宣告这世界的残忍。

  隔着群情激愤的人群,他看见勾陈回头朝自己看了一眼,那眼神本该是非常冷静的,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这样痛苦的时刻,上神那一眼却异常温柔。

  好像在说,没有关系。不是因为这个。

  但我怎么。

  我不可能。

  他没有动,从出生以来头一回脑子里所有的思绪盘算全部清空,就像被法亟按在无望涯暴打的那一百二十二天一样惊恐而无助,只能看见连绵的闪电一下比一下更狠毒地劈在身上。

  好像是要疼的。但是又不是很疼。

  因为他总是要看我。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他每看我一眼,我都像从巨大的罪孽中被短暂赦免。

  “杀了他!!”

  “杀了他——”

  休息了一个多月的林瑟玉终于得以维持一天人形,跟他聊了几句就站在刑台下——双重保障来引那只鬼。

  其实根本不用。

  她一定会来的。

  那是与魂契约定的人啊。

  真的只有很喜欢,喜欢到恨不得死了,才会与你相契定。

  你是否曾以为那是一种侮辱。

  无形的刽子手扬起砍刀,凶狠劈下的刀锋每次居然精确地只割下一小片皮肉——比凌迟还要恐怖的刑罚。

  那被凌迟割肉的人发出痛苦的痉挛,然而喉咙里连一声哭叫都没有,仿佛冽风刀雨中穿行而过的灵魂。

  鬼哭,鬼哭迭起似层云顷刻覆灭!

  四面大风狂起,吹倒刀架灯台,摊丛杨柳,惊起一阵哭喊。

  劫火凶狠扑上,眼看就要将那暴风中心的垂死之人撕成碎片,然而就在那一瞬间——

  “呼——!!”

  烈火从密布垂落的屋檐凶猛焚烧,如两条咆哮火龙,刹那就吹开两条血路,所有人东歪西倒七零八落,混乱间甚至有人被活活踩死,那鲜红鬼气疯狂地扑杀百姓,转瞬就惨叫声不绝!

  紫雷在天际涌动,似乎酝怒。

  风雷四起间,凉气将刑架上的垂死者包裹,血红血红的如织鬼魅如一道沾血的修长红墨,幻落在他身边。神色癫狂极痛极伤。

  “仲臣……”那容貌极艳的女子双手捧住爱人的脸,一滴一滴的泪坠在早就结起血痂的恐怖烙伤上。“仲臣,仲臣……”一声声的呼唤明明是那么不同明明是那么哀婉,却如同一道霹雳直炸在十几丈之外的鬼帝天灵盖上。

  他恍惚看着那一双人,看着那伤痕累累的,面目全非的昔日爱人嗓音低哑地开口:

  “别伤人……引来天谴,怎么好。静修,阿修……别哭……我不疼。”

  “……你哭我才疼啊。”

  然而她的眼泪没有止住的意思,低头几近疯狂地亲吻那伤口,那属于鬼族的靡丽放纵几乎与拂昭如出一辙,很容易就能让人辨认出最虚弱处在哪。

  但只能用在鬼魂之间的治愈方法,在这样痛苦的折磨里有什么用。人鬼殊途不过如此。

  静修满面泪痕几近混乱地说:“我要把他们都杀了,我要把他们都杀了——这些废物这些贱东西这些蝼蚁!凭什么?!凭什么敢动你一根头发!一群跪在地上的狗而已!也敢伤你——我要杀了他们——”

  难以言喻的血浪漫天泼下,几乎压的这一方天地如同血洗,到处陷入玫瑰色的幻景,所有的常鬼缚地灵妖兽爆出,见人就咬极尽疯狂!

  一条红蟒现出原形,仓促地为人类挡住成片倾倒的屋宇,然而只是杯水车薪。

  四处蹿逃的人们不知是谁想起这城里还有个能用的,大喊:“上神!”

  如同被闪电轰然劈中,听到那一声的时候。

  但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更多对领神大人的呼号响了起来:“勾陈大神!救命啊!”

  “救命啊!!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明韫冰浑身狠狠一颤,刹那间天幕剧震,几乎是瞬间黑云暴起撕开一条裂缝,跟着恐怖的巨兽从宛若时间空隙的裂口里发出震地动天的咆哮!

  惊叫声里刑台上爆发出一阵极其惨烈的尖叫,那一瞬间似乎云都凝结住,连翻滚在地的孩童都心惊胆战看去——

  一把剑破瘴而出,穿过了梁丞胸口,又从静修后背凿出。

  那把剑神光熠熠,如金如日,最熟悉不过了——无数鬼魂惨叫推退开,迷暗重重中勾陈上宫走出,法自然剑的巨大照影还悬在天幕正等发致命一击。

  神明的法器是不伤人的,那人并没有受伤,只能看见难言的伤口从静修肩膀上一路灼开,那张美艳的脸正想抬起,就被一双爬满伤口的手捧住了。

  紫雷狂啸,似随时会斩劈而下,刽子手和人们都握着趁手的武器,警惕地盯着他们。

  红蟒和拂尘缩在树上,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地看着。

  方才那一通暴怒里,铁索炸开了,疮痍呜咽的大地上,红云里,那个凡人对艳鬼问:“你怕吗?”

  方才还狂躁的跟随时会杀人的鬼魂在他手里安静得比水还文婉。

  “我怕的话,就不会来了。”她声音发抖地说,肩膀上的伤口不断暴涌血流,发现那人被长剑贯穿之处泛开一阵金色的纹路——那是克鬼的阵法,居然画在他身上,“谁——谁这么恶毒?!是你——是你!!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这个——啊!!”

  一道纯黑的长鞭骤然破空而来,瞬间抽得地脉爆裂,静修手臂焦烂成糊——然而睚眦必报的艳鬼却无暇顾及寻仇,甚至没有松开抱住那人的手。

  那不是什么好东西,画在人身上该有多痛?要怎样狠心才在人身上画这种东西当诱饵?早知如此我不如早些死去!害你受这样苦。

  仿佛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那人摇了摇头,居然露出一个非常浅淡的笑。

  我在喜欢你的时候就知道了啊。傻子。

  他回拥鬼魂的动作依然是保护者的姿势,像并没有那么多伤,也根本不痛似的,低声说:“你不怕就好了啊。”

  克鬼的阵法从四面八方逐渐亮起,法自然剑在主人的驱使下宛若巨山压顶,锋利的剑气直逼而下,那人的躯体就宛若千条万絮,一寸寸飘去。

  梁丞在她手腕内侧落下最后一个吻,轻得像缘分。

  “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不——”

  “你不要丢下我……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我不要——我不要——!!梁丞——梁丞!!”

  那痛呼几近惨烈,到底是什么样的大恸,才能换来这样的如梦消逝。连他的指端都以流光散入大风,化作无限蝴蝶。

  那一瞬间如红墨打翻,骤然狂风吹得静修长发散落,连眼白都被生生吞噬——理智全无,进入了鬼魂的迷狂态。

  四周醉玫狂涨,顶破屋檐瓦片稀里哗啦疯掉,红墨过处人宛若被剥皮,不由得再次骚乱起来,那简直是地狱般恐怖的一幕。

  她红电般闪到明韫冰跟前,几乎是刹那追击过来的法自然剑截然斩下,然后在林瑟玉的尖叫里——

  “轰——!!”

  那棵参天古槐硬生生劈开千尺,露出了常年幽禁在泥土里的根脉。明光千里刹那回旋,收在神明眉心。

  林瑟玉心惊胆战地游到边上,原地什么鬼都没有。只有一枚玉带钩掉在半崖,发着幽幽的微光。

  “呃……”

  她头顶上的拂尘正想说话,就听上神决断出:“奈何天信物,第九十重——”

  不等俩人说话,原地一阵风云狂散,丢下一整座城的混乱,神明竟然径自入幻了!

  你到底是急于猎杀恶鬼,还是别的呢?

  没有人敢问。

  奈何天第九十重,情天恨海——

  上古的奈何天并不像一千年以后那样,还能修个书院,一重重之间有严格的界限。——在那时候,每一重都凶险万分,时不时还会发生一个人左半边在第一重,右半边在第三十六重的悲剧。

  第九十重是空空荡荡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似的寥廓怅惘,惟有一道阶梯自下而上,看不见来路看不见归途,就是这样的一条路。

  明韫冰无端站在那里,往上走似乎没有上升,往下走似乎没有下降,空间高度似乎全部丧失了意义,惟有四周包旋而起的水镜在这种无意义的跋涉中陡然亮起。

  他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但却感觉自己是在下降的。

  “哈哈——”

  一个激灵。

  他怔怔地看见水镜里,凌霄宝殿众神云集,那些曾在他一团混沌,蒙昧时就高坐天幕的神明,自得又悠然,有着他始终无法理解的纯澈魂魄。

  为什么我不是那样呢?

  我从泥沼里生出,那么难堪,所以才一直无人靠近,只能听凶煞对我发出无意义的、凶狠的咆哮吧。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想起自己被樵夫捡回去以前,其实他是很害怕的,从那个把他孕育出来的恐怖地方逃难般逃出来,像一只过街老鼠一样,又软弱又胆怯,一摔倒就哭,恨所有可以被父母安慰拥抱的人族,恨到恨不得自己早些死去。

  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孩子,惊恐万状地看着这个世界。

  旁观,没有我的世界,一定会更好吧。

  “帝姬大人,真是出尘绝艳啊。”寿星公捋着长须赞叹道。

  “真是一双璧人!”飞絮摇着折扇笑道,“尊神的姻缘线就是连接着帝姬尊上的,简直是天赐姻缘,金玉良缘啊。”

  司春之神一面调制冰酒一面说:“帝姬这样美丽,大神如此英俊,以后的不知要生出怎样好看的小公子呢。”

  “真是一桩美事,第一阶天好久没这样热闹了吧?欸,女主角来了——”众人的瞩目中,那个身着华裳的窈窕身影袅袅而来,广袖云鬓,红妆笑颜,但马上就转过去,此后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她的脸。

  奈何天是心境折射,尤其受明韫冰影响。他知道自己只是无法想象有多那么与勾陈般配。般配到其他人只有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份。

  他往上又走一步,眼前水镜点亮,又是一幕。

  “好讨厌啊,”清渼帝姬居住的宫殿里,她坐在明亮的内室,百无聊赖地跟相熟的女仙说话。

  其实这人不太符合逻辑——对面喝茶的是道衡,道德天尊再闲也没心情跑去跟千娇百宠的小公主消遣风月。

  但明韫冰莫名觉得很合理——那窗户边上还扭着一条红蛇,正是晶亮眼睛的林瑟玉。

  林瑟玉问:“怎么啦?”

  “你看嘛,他又给我送书,我都说我不要了。之前还送了整整五十年的如风履,我说这什么意思,你就想我穿上这么多鞋子跑天边去不烦你是不是?他说你要是真能穿,估计早就绕五湖四海三阶天八十一个来回了,还跟现在一样足不出户天天就知道唱歌跳舞!你听听!简直不是人话!”帝姬雪白手掌愤怒拍桌。

  “此言差矣,”道衡淡定道,“所谓歌舞是招龙引凤的仪式,天地之间必不可缺。”

  “就是嘛!气的我好几个月不理他!还把疏荡的灵兽拐了几只,才不还给他!”

  林瑟玉恍然大悟:“难怪你那天给我一壶酒,我醉完就发现我那片水域少了几只紫孔雀——就是你!上神还罚我思过五个小时!”

  帝姬笑完双手合十做讨饶状,撒娇撒的非常浑然天成:“我错了我错了,原谅我吧哈哈哈……”

  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娇憨。——一定很动人吧,看见了心一定软成一片,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给她,把那些阴暗的东西都用强光照死,只给她晴天和彩虹吧。

  明韫冰急步往上走,几乎是逃离似的跑了过去,然而那欢笑和众星拱月般的祝贺却还追着他,前面又露出一镜。

  这次有了清晰的场景,那是高穹深殿,被大红喜字淹没的紫微宫,烛火如玫,花生枣瓜果都新鲜得被灵光熨帖很久。是洞房花烛夜。

  他看见身着喜服的上神,曾在他幻想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温柔,用一杆金称挑起那花枝烂漫的红盖头,露出一个女性精致小巧,被宠爱极深的下巴。

  不。

  真好。

  不。

  真好啊。

  不。

  真是太好了。

  他对着那个坐在云床上的美人俯近身去,被她抵住肩膀,笑语盈盈地问:“且慢。我考你一问。”

  真是太好了。

  他温和道:“什么?”

  真是太好了……

  “岁岁花开人如旧——下联是什么?对的不好不理你!”

  “唔,”神明沉吟片刻,“年年嘉景晴来新?”

  银铃似的笑声。太好了。真好。

  你不属于我。

  不知不觉他已经泪流满面——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与过往完全不同,恨意被汹涌的爱意反压了下去,在心头变成狂暴的雨,轰然以后终于散尽。

  刹那间风声在耳边响起,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割裂幻境的疾风让四肢百骸都漫布着那种微酸的伤心。

  静修掐着他的脖颈,两只恶鬼像纠缠的蝴蝶一样急速下坠,像在风声里把他撕扯殆尽。

  “开不开心啊?!爽不爽啊?!你喜欢的就是这种货色!你喜欢的就是这种货色!”她偏执的嗓音刚出口就已经远隔千丈,手指几乎在明韫冰骨骼里钻刻,“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们跟我有什么区别?杀了你让那个欺世盗名的蠢货追悔莫及一辈子!!梁丞——我的梁丞——”

  梁陈,我的梁陈。

  狂躁的风声里他抬手按住静修的后脑勺,把她按进了怀里,两双同样发红的眼角飘出的血泪在空中撞在了一起。

  “不是他……”他的声音刚传出来就被疾风撕碎,沙哑无比。

  “不是他……他不会伤人的。他只对鬼心狠……”

  女鬼在他怀里发出极其痛苦的悠长呜咽,那简直是灵魂撕裂才能发出的深重哭声,到底因为被法自然剑重伤,还是因为别的,就不得而知了。

  难言的痛苦里他感觉到艳鬼也在急速地烟灭,就像过往时空里所有毫不留情挥别他的人一样。他几乎是竭力地想抓住她,甚至主动祭出了枯逢,只要她张口吞噬,就可以将他吞噬殆尽,甚至是帝令。

  然而静修没有动,反而在感受到他心口的那个苍白契约时笑了起来:“你真傻。你真傻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契约的渴爱期竟然全都是空的,我从来没见过干涸成这样的与魂契,连最下流的鬼物都不会这样侮辱对方!陛下啊陛下——你竟然自贱到这种地步!他从来没有爱过你哪怕一回吧?你是怎么忍受那种万蚁噬心的痛苦?你又如何熬过那些寂寞孤独的夜晚?每个月那七天你只能在想象里一厢情愿地不断做梦,却还要为他辩白澄清,怎么会这么傻,怎么会这么傻!我主,我的陛下啊——你真是太傻了——”

  明韫冰闭了闭眼睛,鬓角的泪痕被不断地被刮去。仿佛被当众撕开最难以启齿的秘密。每一个呼吸都像是一个刀割。

  割在心上,从未被唤醒的灵魂相契。变成禁锢,变成耻辱的记号,变成堕落的标记。

  眼泪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飞扬的尾端吹上天际,当两张都极其美艳的脸贴近时,那种视觉上的冲击力简直难以形容。

  一冰冷一热烈,一癫狂一强熬。如同照镜。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静修露出一个哀伤的笑,松开了想活生生撕碎他的手,喃喃自语。

  “我要来见你了……我要来见你了……别走那么快。梁丞啊,梁仲臣……等等我……等我……”

  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和柔媚身躯飞速被神光吞噬,就像记忆一样无助又令他无能为力。

  就在那一瞬间——

  第九十重奈何天被一柄巨剑刺开,暴涨的神光猛然吹入,疯卷着把他裹住,无数迷离跳荡的水镜依次爆破,无数碎片回旋飘刮,无穷无尽的台阶从上到下,轰然被摧毁!

  暴风从耳际刮过——几乎是瞬间梁陈就把他带出了幻境,那种从未有过的暴烈气势几乎让人想到战神,就像一直安静的大海卷起狂潮,忽然大家想起原来里面是可以沉巨鲲的。

  一回到清野,林瑟玉和游丝就紧张地围过来,然而梁陈还没动,明韫冰就反应极大地挣脱他,逃命似的坠地,站都站不稳就被黑雾吞没,不见了。

  他从来没这么失态过,林瑟玉瞄了一眼大神,差点想哭:“上上上上神……”

  梁陈眉宇凝锁,良久沉默地摊开手掌,瞬间拂尘惊叫一声——原来刚才抱过鬼帝的地方,已经全被血打湿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很好看,我说的。

  鼓掌!庆祝!马上就要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