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03章 七请 流雪回风怎堪渡

  鬼族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示爱原则,通俗的那种就是鬼混到死。不通俗的还有凶煞活活把另一只吞吃殆尽,真正的拆骨入腹,从指尖开始。

  这种习性非常像动物,难怪神族一般斥之为孽畜。

  得了便宜的蛟一口就把他整只手都咬噬入口,森冷的水波一下子缠上来,把人影整个往下拽——

  明韫冰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只是放学路上踩到石子摔了一跤,都坐在地上哭了很久,觉得非常伤心,无法忍受那一点其实过三四天就好的小擦伤。

  为什么现在明明比那时候痛多了,却根本不想哭了?

  “砰——!!”就在即将坠入水中时,水面波澜自动回旋跳荡,卷起一面巨大的旗子,扬波一震,蛟龙咆哮一声,脱口被硬生生拍在了河岸上,沿岸一整排的树都齐齐狠颤,瓢泼下漫天枫叶!

  “怎么回事啊?”

  “哇哇——”

  “妈呀——这——”

  水波接着明韫冰将他平稳托回求雨台,落地一瞬间他飞身而起,抓住那出手之人肩膀——

  这人一回头,脸上戴着面具,明韫冰毫不犹豫出手如电去揭,那人迅速伸手格开,眨眼睛就过了数十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近身过招没有用武器,但那人力气招数明显比他老练多了,毫不费劲就把他掼在柱子上,居高临下查看他的脸。

  明韫冰不知为何没有召唤鬼族来助阵,咬着牙盯着黑衣人的面具,那纹路甚至他还没有忘记,曾作为某种福结的样式送给他。

  黑衣人制住他的力气并不大,开口说:“不就是不喜欢你吗?至于寻死觅活?你觉得他配吗?”

  蛟龙在运河里痛苦地翻滚,尾巴尖爆开一阵极其明亮的神光,一下子就把它定住了一半。

  那光芒逐渐蔓来,面具余光瞥见,啧了一声:“你看这不是来了?我看他挺担心你的嘛。”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句话,骤然一道金风瞬间劈下,面具松手遽退数尺,扬声道:“捉奸都没这么快!!”

  “轰——!”周围枫树森然一响,蛟龙瞬间弹起,在半空层层剥缩,最后只剩下一颗珠子,落在面无表情的勾陈上宫手上。

  明韫冰举步想上前,一道比刚刚更暴虐的剑峰猛然一摧,直接将岸边的石碑照半削下!

  草木急剧萎靡,面具吓得怪叫一声,爆出阵黑气,瞬间溜了——就在那一刻,他听见明韫冰从未发出过那种痛苦的叫声,几乎是撕裂般喊:“师兄——!”

  石碑轰然砸倒,梁陈一把攥住明韫冰的手把他扣回来,沉声道:“你疯了,肃邪院风烟寂灭数十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不过是一个善乔装的江湖骗子,怎么会是你想的人?”

  明韫冰猛地闭上眼睛,刚甩开就又被擒住,嘴唇被冰冷的指腹揉开,齿间咬破的血色沾上甲纹。

  心口一阵异样的灼热漫开,将他欲追的神魂定在原地。

  “幌道传遍九州大地,谁说会使就是他?”神明的声音温润如玉,却冷硬,明韫冰动弹不得无路可逃,睁开双眼,看见梁陈微蹙眉松手——那手掌被蛟啃的不忍细看,皮肉都翻开了。

  “怎么弄的?!”梁陈这一惊半点都不假,明韫冰张口欲言却被打断,下一刻整个人都被打横抱起,神明化作一道长风,电光石火间就刮过枫林千尺,回到了那临水的客栈上房。

  明韫冰被放在软榻上,看梁陈罕见严肃地厉色让他别动,那气势颇能唬人,他还真不敢动,看他开门出去,一炷香后回来,手里提着个大夫用的药箱。

  小二跟在后面,好奇地送来干净的水和纱布,好奇地瞄了一眼明韫冰,跑了。

  神明半跪下来,用凡人处理伤口的方式用酒把伤口洗干净,皮开肉绽的地方一点水进去都不舒服,纯酒可想而知更疼,然而明韫冰愣是半点反应都没有,跟没痛觉似的。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梁陈抬头看他,微眯眼——优美流畅的下颌线是绷紧的,此人肯定在咬牙忍受,偏偏脸上一点都表现不出来。

  他一边毫不留情下手清理一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用法术吗?”

  “因为法术好的太快了,你不疼不长记性。”梁陈放低的声音里有很明显的怒气,但不是竭然的,内蕴在底,就像海潮一样惊心。

  明韫冰指头微动,就被梁陈按住,止住了那种撩拨的来往。

  铜盘里已经变成了血水,白巾染成红色,搭在一边。

  微凉的伤药涂到疼到发麻的伤口上。

  像上神的话音一样微凉:

  “蛟性如何,你本是鬼族,怎么会不清楚。你舍身饲虎,是想引我现身演话本,还是真的心如死灰?”梁陈平和的声音像裁决一样刺耳,“不管是哪种,我都不会纵你。”

  纱布一圈一圈地裹住手掌,藏起受伤的秘密。

  明韫冰良久才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像是被磨了很久的砂纸。

  “有月光的夜晚里,不被紧密拥抱爱抚的话,就分外痛苦,大概是因为以前有人这么做过,给我的感觉格外深刻的关系吧。蛟蛇幻化而出,吞我入腹,至少还是一种接触,一时松动又如何?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问这样话,是把我想成什么?”

  梁陈一皱眉。

  明韫冰收回手转过头去,不看他。

  身后窸窸窣窣,深夜里安静,是上神在收拾药箱。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照的很小——他们两人一向是一个人睡床,另一个就闭目养神,只有在明韫冰变成原形的时候才能睡一起,不过下凡后基本没有那种时候了。

  他静阒望景,不发一语。

  上神时常都感觉到他心思很深——是非常深,各种矛盾的想法在他脑海里翻滚,始终不移的只是想要占有的那种执念,几近狠厉。

  但那太偏执了,梁陈想——只是因为他经历的少,才把这一段看做刻骨,其实什么不能放开呢?

  他这么一想,明韫冰就感觉到了,夜光里无声回头,冷冷地睨视他。

  “有话?请说。”梁陈道。

  “没话。”明韫冰把纱布用衣袖盖住,几支尾羽纤长的青鸟落在阳台,他低头凝视,“可怜你罢了。”

  梁陈手中才展开的卷宗摔在桌上,缓步走过去,在明韫冰身边坐下。

  此人虽不看他,但肩膀紧绷,修长的脖颈线条锋利。

  梁陈莫名想起那只都不到一掌的毛茸茸小动物,在他怀里的时候连呼吸都感受不到,像随时会离开,有时候他甚至需要拉开衣襟看见,才能确认它真的在。

  “其实你今天做的很好,”出乎意料地,上神起了另一个话头,“我以为你会更抗拒一点,谁知道真的安稳坐了一整天,有什么感想吗?”

  青鸟低声叫唤起来,有一只飞到他指尖,温顺地任那如玉指腹在头顶拂扫。

  “畜牲为什么会有感想。”明韫冰说。

  梁陈留意着那青鸟的尖喙,安静说:“凡人靠双脚走路,举鼎就是霸王,不能移山填海缩地千里,人中龙凤少之又少,大部分在地上受天命束缚的,都是这些挑一担水都得走十几里山地的弱小者。”

  “你身负灵力,须臾就可以召鬼为兵,一眼就令万物折服,自然无法体会那些朝食暮饮,风尘中人,只是为了一点很小的吃穿,都要殚精竭虑地终日付出。”梁陈道,“阴阳乱序,影响山水,还只是要累他们走这么几步,生活维艰,真降下天灾,三阶天都颓废时,又该如何?难道我们终日坐在天幕上受朝拜,就是为了在绝境到来以前认命吗?”

  “此地的水脉就是被今晚那面具人窃偷转移,肃邪院惯会弄水火风月,地脉水文,乱的是气运,小则累民大则招祸,一向无耻。”

  梁陈说:“就算那真的是故人,你也不能认。”

  明韫冰默然抚摸青鸟,须臾淡道:“宇宙崩塌或倾颓,跟我想要你有什么关系?”

  梁陈这次沉默很久,才几乎是逐字说:“我有维系人间不崩塌的天命,那是我之所以高座莲台的原因。当灵魂对缘发生执念时,恐怕没有谁满足于独角戏——哪怕是进入你的独角戏。”

  他低声说:“如果我那样做了,又怎么配得上你这样执着?”

  青鸟不知为何低叫一声,扑哧一闪,明韫冰猛地一缩,锋利的喙啄破了指尖。

  青绿的羽毛徐徐飘下,梁陈剪住那不老实的鸟翼,看都不看一眼往窗外一甩,几只啄水的鸟全都被惊到,拍着翅膀一哄而散。

  蓬山此去无多路。

  明韫冰闭上眼睛。

  他感觉到神明炙热的气息靠近,渐渐停在身边,把他的手握进掌心,温柔的暖意注入指尖,愈合了那一点咬伤。

  连接着十指,那胸膛里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却永远不可能只属于他。

  他觉得很是无可救药,就算是上神已经把话说的这么明白、这么理智,但他还是无法完全推开这个多情无情的人。

  “梁陈,”他后来只是轻声问,“你是在劝我,还是劝你自己。”

  那都不像一个问句,因为答案根本不重要。

  静默里像什么也没有,但梁陈忽然又说。

  “明韫冰,”他声音很平稳,“如果再有下次,我一点都不介意毁灭你心中那个正直幻觉。”

  “下次什么?”明韫冰不解。

  “——伤害自己试探我,你大可以试试。”梁陈面无表情松手,起身想走,但手腕瞬间被掐住。

  他低头,看见明韫冰仰面,漆黑眼底被荧蓝的月照的微微发亮。

  “我刚刚想起来,今天还是有感受的。”

  “什么?”上神顿时心里微松,心想孺子可教也……果然冰雪聪明……只是需要一点引导……

  明韫冰就半起身,馥郁的丁香一下子照头铺下,把他环腰抱进花海。

  梁陈手抵在他肩膀上,像是想推,但不知为何没有马上下手。

  明韫冰侧脸靠在他心口,听见那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分外具有生命力地在动。

  “什么感受?”良久,梁陈问。

  “唔……”明韫冰闭着眼:“从头到尾最大感受……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

  “……”想要上教育课的大神估计是实在没料到此种回答,静了很久,才手掌抚按那蝴蝶骨,低声说:“不专心。”

  久旱不雨的情况并不少见,通常只需要向雨神祝祷就行了,有时候顶多累文人多写两篇祈雨颂,但这次不一样。

  自肃邪院被灭后,芈族不知从何传承起三大术法,其中点金专对人族,人沼专对神族,冰火却非常特殊——它影响的是自然。

  与折情绪的密折不同,冰火扭曲的是山川地理,那些经过极长时间变化形成的地势水脉,通过冰火这种术法,可以潜移默化地窃取灵气。

  人间常有人杰地灵的说法,传说眉山一位大学者去世时,家乡群山瞬间萎靡如谢,足过了好几年才缓过气来。

  在深山绝域,也经常有天地灵气结成的胎形,标刻着此地的斗转星移,是自然对自己的一种隐秘庇护。

  九州地形不一,堪比命脉的各处水流也不同,扭转山水的走势这种大事,无异于逆天而行,轻则鸡犬不宁,人命危浅,重则天柱都会倾颓。

  芈族一直被正派追剿,在肃邪院被降真门灭门那一年,积年的仇恨达到了顶峰,正派一举追杀了大量芈族,直到三大术法被人传承而来,有了绝杀之技。这才不像当初那样任凭宰割。

  传承这等奇异邪术的就是那个面具人,其后目的恐怕就是抢占人族地域,建立芈族自己的城池。

  至于面具是从何得来的这邪术,那就无法明知了。

  在第二阶天拥有一个自己的家园,是很难的,芈族盯上的是一片内陆海上的孤岛——与世隔绝不说,很奇异的一点是,此岛不在阴阳序辖制以内——岛上是没有平衡的。

  说起来那岛屿还跟神鬼有点关系。

  当初勾陈上宫带领诸神进入寒蜮,与鬼帝惊天动地一战,法自然剑与鬼气痴缠猛撞,将寒蜮一角掀走,在空间乱流里狠倒乱走,最后浮出海面,成了这座鬼岛。

  最初都无人敢上,还是芈族带着人上去试探,后来渐渐有冤犯上去,再渐渐就是什么残障疯子……总之什么不正常什么聚集。

  鬼岛无日无月,字面意思上的荒无一毛,连镂空的抱魔柱里都住着很多流浪汉。

  后来所有人在里面自己摸索,专司抢劫的芈族开始去人家抢风抢月抢人种,偷水偷山偷牡丹,完了一股脑扔在岛上。也没有人想当个山大王之类的,所有人都瞎猫摸耗子似的有吃就吃,有喝就喝。

  面具以冰火窃取汩都雨露,为的就是去给一无所有的岛屿一点水。

  周遭的居民总是很畏惧那乘舟来去的岛中人,一开始管那地方叫“疯人岛”。某日被路过打酒的面具听见,当即狂笑三声,取下遮蔽打碎在地,痛饮而去。

  第二日那岛上凭空而起一座大碑,上刻一行两字大篆:

  流毒我为幻,笑君何须渡。

  流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