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99章 七请 剪不断来理还乱

  神明的心无可抑制地动摇起来,像烘软的铁。

  然而只要一离开烈火,你就坚固起来。

  明韫冰再次醒来,浑身上下不着寸缕,趴在一片温泉。

  汩汩的泉眼里冒着热气,大片大片的云雾纠结在一起包围着他,这泉是腾空游弋的,水底发着幽幽的蓝光,他沉下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闪闪发蓝的朱雀——是黄道十二宫南方那只鹊。

  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只剩下有几处比较深的伤口没有完全愈合,但也只有一些微痒的痛楚了。

  神明的那一缕魂在他体内晕染、摇曳,起初感觉有些奇怪,但慢慢也能适应了。

  泉面长着很多藤蔓,折节苍劲,结的是雪白的小花,捏在手上,跟桂花一般大小——正是和光同尘。

  这些花枝除了赏心悦目,倒是方便人各种依靠,和底下的星芒错落成冷暖交叠的仙境。

  他从水里一下子出来——因为从被吹开一点的雾气里看见热泉的另一边还有一个人。

  这人正在闭目养神地调息,因为审判场是被他强行收起的,折损了心力。

  从契约他能感受到,上神的心绪也不是很平静,但因为就在边上,所以没有马上作妖。

  他过去还未靠近,就听见神明的声音,那是与暖雾截然不同的冷静口吻:“止步。”

  明韫冰其实不太想听话,但还是没有扑过去——从前几次的经验来看,这招不能频繁使用,尤其是在神明脑子里全是存亡大事的时候。

  他在离勾陈几尺的地方停下,目光从他肩膀上紧实肌肉的走势往下抓。

  “非礼勿视。”就在他看得十分放肆时,上神突然出声。

  明韫冰新鲜道:“你脱完说这话?”

  “除衣是为了为你疗伤,疏荡之水可以净化,我在尝试解开那个契约。”

  明韫冰明显不信地笑了一下:“疗完伤方便给你们的什么药丸当材料?好善良啊。需要我感恩戴德跪谢天恩吗?”

  这种口头之争他不占便宜就会死一样,勾陈一早发现以后就不做挣扎了,无视掉他的讽刺。这种耐心和忍受力简直非常人所能及,而后只听他平和开口道:“你猜的没错,我确实是为了抓你做祭品而进寒蜮的。”

  明韫冰被热泉泡的有点心神不稳,合理怀疑这也是神族的奸诈手段之一:先打入敌人内部,从心理上瓦解他的抵抗意志力。

  他预感自己会在这个营造出来的假想温柔乡里付出一切——多年以后,这个预感被证明是对的。

  但当时他虽然感觉到危险,还是飞在了那盏夜火旁边。

  因为他想要那个执灯的旅人。

  勾陈在茫茫水雾里睁开眼睛,那双眼睛甚至让自以为冰封的幽灵心魂狠狠地一震,仿佛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就这样轻易地被取走了。

  “过来。”

  但破水的声音其实是他发出来的,虽然他这样说着。

  随后,明韫冰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温热的水里被一只略大一些、火热微糙的手握住了。

  这种交握不由自主地令他想起在荷榭的那些夜晚,当不知名的鸟雀在灌木里抖簌得月光都凌乱时,梁陈也这样与他交握着手,不知疲倦地向他索求一点舌底的甜,甚至到了让他这种接触饥渴患者都觉得很粘腻的程度。

  那种太柔软的感觉,被爱的感觉,因为太美好了,以至于明韫冰经常觉得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连梁陈的存在他都一度怀疑过很久:一个疯子想象出一段爱情来安慰自己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好像不是,好像是真的。

  但这次好像是真的。

  “碧空如洗,窗明几净。取日月为名,就叫明净,怎么样?”神明低声问道。

  这么一个干净的名字,给一只鬼?就像给地狱取名极乐世界一样无稽。

  但明韫冰在他专注的目光下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只在夜里开的昙花忽然被人一传十十传百地来观赏着。

  他快速地看了一眼远处,又像很努力地克服什么一样移回目光正对上神,轻声说:“很好……”顿了顿:“不过我想改一下。把‘净’改成‘静’吧。”

  这两个字读音一模一样,甚至读那个音的还有很多字,但勾陈——梁陈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颔首时指腹轻轻擦过明韫冰蜷缩起来的指根,像强行拆开一个含蓄的爱情暗语。

  “字的话我再择两天,好吗。”上神微微偏头,目光像有实质一样扫过明韫冰因被水打湿而格外莹透的脸颊,那上面泛起了很淡的粉色,并随着他拨弄对方指节的动作而越来越深。

  好像很想逃避,然而依然坚持看着我。

  “明静,”他有些叹息地隔了半晌,才又叫他,“阿静啊。”

  “……嗯?”

  “你的脸好红。”

  明韫冰有些受不了地闭了闭眼睛,睁开时却依然没减去那种被撩拨过的春情,他这种冷淡的五官出现了动情的微红,反而更招人,几乎有种噬魂夺魄的美,不可能有人能逃脱这样的诱惑。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问。

  勾陈注视着他那双微湿的眼睫:“你知道带兵进寒蜮以前,我在第一阶天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哪里吗?”

  像被吸引的蝴蝶,他眨了一下眼。

  “是天牢。”上神的声音非常温和,然而其中却有非常坚定的东西,像暴河中不移的大堰,世世代代地守护一些孱弱的幸福。

  “有一位神族行事太过嫉恶如仇,见鬼必杀,见恶必惩。常年这样杀虐以后,他变得非常怕人,连司春之神这样性格开朗都不敢靠近。这位神明在神界无人敢惹无人敢近,连他的副官都不敢与之多言。一日他在下界虐杀了几十只凶煞,走火入魔杀红眼,屠了一个村庄,又回转上天,一路杀进南天门,见人就电,绝不手软。那日偏还没几个古神在位,阻止不及,就这样被他闯进凌霄宝殿,险些伤了天帝。”

  明韫冰一听见“电”,表情顿时变得有点奇怪。

  “这位刑名大神,叫法亟。”果然上神说,“后来是闭关许久的战神被杀声惊动,出来将他收服的。”

  明韫冰下巴微收,垂眼——神明的右手拂过他的肩头,在那本来被一枚冽钉扎过的伤口初愈之处细细地描摹,这种近乎爱抚的温柔让他有些陌生地感到心头发抖,好像很多电流从他的指尖流出来,渡到全身。

  但又不是疼的那种,是酥麻的。

  “他被押进天牢,受最重的洗灵之刑,记忆和法力会在这种剥夺里一点点被割离魂魄。”

  上神说:“我亲自监刑,剐了八千遍。”

  他在这冷热交织的触感里被神明如水的注视浇着,像种子被太阳照拂一样感觉奇异。

  “你看,即使是高高在上的神族,也会偏狭到失志毁身的地步。”上神说,“我们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完美,我们也受天道辖制,在很多方面,与人族是很像的。现在神族得以住在云端,仿佛高谁一等,其实都来自鸿蒙时,受过的人间香火。”

  明韫冰说:“我知道。”

  严格来说,他那时候虽然没有人形,但是有朦胧的意识。不过他为浊,这些神族都是霞光云蔚被供奉出来的。其实供邪神的也不是没有,不过那种信仰念力总是不如朴素的祈愿强劲,因此至多产生几只古凶煞,但也很快被人族征服杀死。

  “嗯,你与我论出处,其实同源。”勾陈道,“三阶天的阴阳序平衡界正在五岳之首泰山处。上古发大水,娲皇与伏羲藏在山顶诞育人嗣,后天柱折断,娲皇补天以后,将人世万物阴阳二分,筑平衡界以维安,而后陨落。但当时这个巨大的阴阳序就是不合的。”

  这来历所有人都很熟悉,但明韫冰总觉得忘了什么似的,思索片刻才忽然想起什么——

  “我想起来了——蛮荒时代阴序大盛,天道指引三十三古神上天,然而你们怎么都无法成神,为了积聚更多的至纯念力,天道降下了一场极为凶狠的灾害——人族就是在那时候人口锐减,催生了芈族一脉。但在这种极为痛苦的情况下,阴阳扣合,你们的香火终于够了,于是依次成神,在九重天上建立了神宫,还划分了三阶天,自以为第一阶天。”明韫冰歪头,“我一度疑惑过很久,那种民不聊生的惨状,连我这种恶鬼都不忍心看,怎么你们就可以借此来做垫脚石呢?”

  而且他那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对神族的厌恶,就算没有被法亟虐待,也一直存在着。如果是在出生前就有过这种恶心的事情的原始记忆,这种灵魂深处的反感也可以说通了。

  上神却问:“那你现在还在疑惑这件事吗?”

  “我一直都在疑惑各种事。”明韫冰说。

  “这件事你可以继续好奇下去,”勾陈说,“也许要花很久才能稍微想明白一点。但你要知道,就像我活的再久也不可能去过任何地方一样,宇宙是没有尽头的。——所以正面回答你刚才那个问题,我想说的是,我们现在要再做一次你所认为伪善无益的那种事。而且这一次,你就是祭品。”

  神明将手收回,入水的时候发出清晰的声音,肩膀上有些失落的微冷。

  明韫冰看似没有任何表情,实际上却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一下子就见了血。

  他毫无知觉似的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神族,像从未认识过他一样,一直温顺地任由他握着的手也应激似的一缩。

  这一刻,他终于从这个人温和却十足冰冷的口吻中辨认出了那属于神族的,本质里的无情。

  那最初明白自己的命数竟真的归属一位神明的荒唐与恐惧重新回到心中,那是跟单纯的放纵与及时行乐完全不同的东西。

  是多番的两难,像终于洗干净双眼,透彻地穿透一切谎言与玩笑。

  看见一片凄然的真实。

  他说:“我们的得天独厚的优越一切,都来源于一次预先的索取。神族除了嫉恶如仇这一点,普遍都带有极其崇高的使命感,是因为我们明白,一切开始都是为了结束。”

  明韫冰张了张嘴,但最终没有问出那句话。

  他想问“为什么是我”,马上自己就发现了这种问句之下的软弱与逃避,毫无意义。于是抿起嘴,不发一语地盯着上神高挺的鼻梁。

  “你对对错有一种狂热的执着,而且有自己的判断和理念。但其实很多事情,是无法裁决对错的。度化时,我会慢慢教你这一点。”勾陈的语气几乎是柔和的,“你愿意随我下界吗?”

  这其实就是一种好声好气的威胁——拒绝度化的另一个选择不是自由,因为他已经被除名,而是天牢。

  明韫冰愣了半晌,片刻后他默不作声地偏过头,视野变成岸边的纯黑石头。神明只能看见他优美的侧脸,那点清浅的粉色已经消失了。

  他忍了一会儿,像是没忍住:“我真是佩服你这种虚伪。”

  明韫冰这会儿还不太了解大神那种死要面子的性格,对各种虚名的执着简直是神族刻在骨子里的信念:他完全不能做到无视别人的目光和言语,自己走路都要预发一道风防止误伤蚂蚁,道衡那几句“徇私枉法,包庇堕落”对这种吾日三省吾身的真君子杀伤力太大了。

  当然即使是道衡不提,上神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因为一时动心松口。

  毕竟活过那么久,又明知结局,即使此情难忘,也是可以狠得下心的。——上神对自己也是一式的心狠。

  明韫冰跟他就是完全相反的想法,他觉得有一天是一天,管那么多干什么?不喜欢的东西他绝对一眼都不看,他所做的所有事都是有理由和原因的,要是两个人不能永久,那干脆不要遇见,不要有任何多余的交流,省得以后还伤心。

  所以大神拿最温和的话来拒绝他,无异于是再一次令他满怀希望地扑空,顺便还强调了一番本就十分显眼的荒谬感。

  最可笑的是,他明明知道、也预料到了这种回答,但依然在它发生时觉得无法接受。

  幸好他现在不像以前一样,不管心里怎样,脸上还是面无表情的。——对这点他也很讨厌。

  心倦怠冷漠到了极点。但下一刻,温热的水里,他的手再次被拢进掌心,指缝一点点被侵入,那是很细致又温和的靠近,可以随时甩开,但根本让人无法拒绝。

  暖煦的灵气顺着交握的掌心传进四肢,将皮肤上最后一点未愈的创伤也包裹了,然而却撕开心上万丈血渊。

  “答应我吧。”他温柔道。

  在那个慈悲却残忍的注视里,恶鬼的人形渐渐变小,如寒刀般旋转的鬼气刹那收拢,在神明的掌心变成了一只三对角、拳头大的小兽,尾巴尖和眉心两抹白格外醒目,但闭上了眼睛,像是非常累、非常累了。

  勾陈将它头顶绒毛掩住的断角拨开,轻轻抚摸了一下,而后听见耳边幽然的一个回答。

  “好吧。”他答应说,“只要你抱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