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78章 十渡 落尽铅华御

  王右相屏退左右,殿内空无一人,正想说句什么,就见那大太监魂飞魄散,顿时化成一种软体动物,扑在了他脚下:“丞相!皇皇皇……”

  王右相的胖脸上闪过一道不详预感,一脚踢开他,抢过去,只见一只胖鸭子正坐在山一样的奏折上,对着鲜血浸湿的遗诏和皇帝遗容,仿佛在哀悼。

  见他进来,胖鸭子扫了他一眼,颇为淡定。

  那一瞬间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从心中划过去了,总之王右相他第一反应就是:“苏子呈?!”

  苏视震惊了,心想:“这都认得出!”

  然后得意道:“是我!老王,好久不见啊哈哈哈……”

  王右相抓住鸿雁的长脖子就是一阵狂摇:“怎么回事?!谁弑的君!?你看见了?那歹徒把你变成这个丑样的?”

  “……”苏视嗖的飞出了王右相的胖手,在他白乎乎的脸上刷啦一声蹬出了两片缓缓变淡的脚印:“哎,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挺美啊??莫激动,莫激动。听我细细道来。”

  王右相睨着帝王的模样,沉默不语。

  苏视开始熟稔地讲起了前因后果,长话短说,说的非常凝炼,两人交流起来迅速又高效,苏视又道:“祝贤背后是新势族,不可不防,国师正邪难辨,先周旋着,不必捅破。依我看,现在让青峭把太子找个由头带过来,太子名正言顺也,尽快继位——后宫绝对不能走漏风声。”

  梁晏薄情十分,后宫里头没几个对他死心塌地的,勾心斗角,杀同胞也杀自己,堪称一溜溜的双刃剑。

  王右相点头,便让面无人色的太监洗了把脸,把青峭领进来,谁知这姑娘一进来就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陛下!太子殿下今日身子不爽,多喝了两盅贡酒,不想竟然诱发心痛,殒命了!”

  苏视整只鸟都跳起来了:“什——”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么巧!

  梁晏的死是算计梁斐不成被反噬,玉石俱焚,那铺开的造化很大可能是徐念恩帮的忙——所以这会儿他的来访并不出意料,他们那些神神叨叨的术法,有没有感应,怎么感应,苏视不清楚,但不能不想到。

  至少徐倏也知道皇帝肯定出事了,这才匆匆忙忙地过来,脸上还有抹不开的焦急和憔悴,倒也不是很可疑。

  但怎么可能前脚梁晏死,后脚太子就出事?这里面绝对有什么不对!

  但这时也来不及分析谁下的毒手了,只见一只白鹦鹉突然窜了进来,祝贤假模假式地追在后面,王右相还没来得及挡,这老太监马上“震惊”道:“皇上驾崩了!”

  这一嗓子喊出了二里地,随风灌进了门口两排侍卫和洒扫宫女耳中,所有人顿时化身流言的喇叭,奔走相告,骤然播开一阵骚乱。

  王右相提剑一击,噌的一声铁剑把祝贤的衣角钉在了柱上,他声如洪钟:“大胆阉奴!”苏视当机立断把桌案上的遗诏一叼,张开翅膀闪电般撞了出去——

  祝恩呆愣了片刻,忽听青峭大喊起来:“那只鸟叼走了遗诏!快追!”

  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喊着“追”,屁滚尿流地冲了出去。

  祝贤抖了一会儿,色厉内荏道:“王大人,咱家一向敬你学识渊博,这会儿不如多识时务,助成大业,往后荣华富贵,自然不在话下。”

  王大人已耳听到宫内兵马乱动,知这帮人早有安排,今日怕是要大变风云,眉目却点尘不惊,像裹上了一层冰冷的霜,一扫袖袍在边上一坐,宛如一尊乐山大佛拔地而起:“诏已失,玺在此,国君亡魂未散,本官倒要看看,谁敢踏过这副骨头,动半点贼心!”

  祝贤脸色微变,按捺住了暂时没动。

  苏视衔着血旨飞向宫外,只见兵马攒动,无数宫门的守卫们被那一队乌泱泱的兵士抹了脖子,死在转瞬之间,那领头的分外眼熟——正是林代珍的兄长!

  千回百转之间苏视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就听身后“苏大人”“苏大人”的叫了几声,他一个回身扎在梧桐树上,簌簌狂响,却见是祝恩和青峭追了过来。

  老太监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苏大人,此物可派上用场!”

  苏视一看,眼珠子都差点坠下来——那玩意是莹润剔透的和氏璧,是玉玺!

  “老奴方才从暗格里摸出来的……本来放在里间,陛下想必是预备写完了遗诏就盖信,但不料……”

  苏视心想我这也拿不了啊!姓梁的惯会坑人,说变鸭子就变鸭子,也不考虑考虑别人感……

  刚想到这,他整个人视角顿时改头换面,焕然一变——人轰的从树上翻下来,还穿着那身破烂不堪的囚服。

  两人都吓了一跳,但祝恩眼疾手快地把他们一捞,躲在了梧桐和石狮子构成的角落,外头一队兵踏着重步走了。

  祝恩把玉玺塞苏视手上:“苏大人,从西门可以走,霍廷尉今晚正在宫中!”

  苏视沉思片刻:“行,你先把衣服脱了。”

  他脑子里快速地转,找到霍将军之后把叛乱的人砍了,那之后呢?谁来担大任?太子仙逝,三皇子自戕,梁陈——鬼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其他几个不中用的酒囊饭袋,让他们揽活,于百姓于国家,还不如让真妃的兄长篡了这位!

  那还能怎么办?!

  苏大人忍不住对梁晏专生废物的超能力感到痛心疾首,哗啦一声把衣服脱了,毫不避讳地露出了年轻健壮的肉体。

  老太监还有里衣,苏子呈一个坐牢的可没这么好待遇,那后背上还有很多严刑拷打的伤疤,他脱完忽觉不对劲——一转头,就跟太子伴读云青峭对上了眼。

  “……………………”你好歹吱个声!?

  云青峭轻咳一声,在苏大学士颇觉“有伤大雅”“贞操不保”的目光中,十分郑重道:“大人——代亲王殿下今晚为求兰台一善本古书,留宿未走,此时正在皇叔的水榭中。”

  她一字一句都像是惊雷一样,苏视顿时一个激灵,抓着玉玺飞也似的跑了。

  穿着破烂囚服的祝恩脚一软,失魂落魄地倒在了墙边。云青峭矮身将他搀扶起来,听见老太监低声感叹:“怎么会到这步田地……天不佑我大新?”

  云青峭想道:天算什么?事在人为罢了。

  不过她没把这话说出来,而是把夹在他领子里的一样东西小心地取出来了。

  ——那是苏大学士匆忙间撂下的“神之手”荔三百,专司抢饭,鲛木所制,可任意伸缩,精巧无比,很难拆。

  此时它不是那个筷子的经典皮肤,而是被苏视妙夺天工的巧手,拆成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小燕子。很袖珍,半个巴掌都没有。

  她指尖点了点那燕子的喙,它就吱吱嘎嘎地飞了一小圈,又落回原地。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一点很浅的笑色从她唇边藏进眼底。

  水牢,槐树下——

  咒文忽隐忽现地沿着那大树扩散开来,在夜色的掩盖下,海潮一般起伏不定,叫人疑心看错。

  一个人影站在树下,掩映的宫门洞开一线,穿着太监服的苏视和霍廷尉带兵急速地掠过,铁甲在平和的夜里起了一阵金石之声,声入九霄重云,仿佛预示着一场暴风雨。

  “霍将军,你先去勤政殿,方才我看见林恒远已经已经过去了,前路凶险,你切保重!我去水榭寻代亲王,国玺和遗诏暂且在我手中,只要交给皇嗣,天威自现,逆贼只能伏诛!”

  虽然苏视对梁落尘的态度没有很大把握,但他偏能把这话说的坚定万分。冷风中霍廷尉一点头,朝他一抱拳:“走!”

  兵分两路,苏视拒绝了两个要跟来的护卫——他一个人行动反而更灵活。

  皇宫真的太大了,比人的心还百转回肠,苏视之前变鸟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光靠两条弱鸡腿跑,就真恨不得把戴宗的腿借来用用,一路狂奔,难为他一个饿了八百年的文官还能有这种速度。

  他三两步抢进灯聩火昏的水榭,带起的旋风硬生生把最后一盏灯也吹灭了——下一刻奉!的几声,所有灯座的烛心顿时狂放光芒,照出梁落尘一张错愕的脸。

  ——他坐在窗下,借一盏孤灯看书,披着件外袍。

  “苏大人?”

  苏视二话不说抓起他就要绑架:“跟我走!”

  梁落尘收起手上的什么东西,似乎是件质地极好的玉器,一本正经地问:“苏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苏视吸了一大口气,“皇上驾崩了,羽林卫长林恒远带兵叛乱,现在一片混乱,我怕殿下金身玉体被小人所害,快跟我走!”

  梁落尘一路被苏视带到了内宫外围,被沿途所见的血杀场面洗刷得终于回过神来,一甩苏视,两人就停下来——好巧不巧,又在那棵梧桐树下。

  “苏大人,你到底想把我带去做什么?”

  苏视长叹一声:“你这傻白甜就不能进殿再把脑子捡回来?现在一刻都耽误不得!”

  梁落尘眉头紧蹙,那千重宫门里的哭喊和鏖战已经传在耳中,他一捻手掌,发现他们俩夺路而来时,他的手竟然在墙壁上摸出了厚厚的一层血脂。

  苏视把一样同样是血迹斑斑的东西塞给他。

  梁落尘展开一看——梁晏的字他很熟,是遗诏,关键处已经被黑血遮住了大半,但还是能看见前半句:“废东宫,以代……”

  “皇上本来就想传位给你,你不过是去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苏视道,“好了快走!霍将军杀林恒远,百般牵扯,你在场最好!顺便镇一镇后宫的……”

  梁落尘却一退步,把遗诏丢回了苏视。

  苏视打量他的神色,不详道:“你……”

  梁落尘表情非常复杂,嘴唇发白:“苏大人,你知我性情,你觉得我真的能担此大任吗?”

  苏视心急如焚,也懒得跟他搞心计了,脱口道:“那不还怪你父皇太会生了,生了那么些感天动地的物种,现在你不上谁上?谁让你比你那些鼠弟弟们落地早!”

  梁落尘先是没听懂——他父皇,严格来说是先皇,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吗?

  然后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眼睛微微睁大,好像喉咙里卡了块石头:“弟……”

  苏大学士情感上同情他,理智上冷漠无比:“殿下,我就把话挑明了。你知道当时给你拟尊号的时候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好字不用,偏选‘代’这个奇怪的字吗?皇上早就知道你是他的亲生子,这秘辛是先皇后死前,害怕你被他所害,才告诉他的——先皇后品性高洁,还不至于为了保命说假话。我当初跟梁陈满天下找前朝余党,当时就找到了故太子顾仇,他跟你的养父,其实也就是你大伯——先祖梁昭很有一番渊源,从他记忆里我们知道了这段旧事,本想烂在肚子里的,现在看你这副样子,不说倒对你太慈悲了!”

  梁落尘难以接受地、看怪物一样看着苏视,好像他是传说中迫害纯洁男主角的大反派。

  大反派眉目冷冷的,把那血书又塞他手里了,字句清晰地说:“落尘,每个人出生都有责任要当的,你从前逍遥云游,闲散自在,也有二十多年了,这还不够吗?于家,你该为生父收拾残棋,撑起大局,于国——沿途来你已经看见了,想必不用我再加深你的感触,你知道若是让权柄落入奸宄之手,那些尸体会遍布四海吗?现在梁远情生死未卜,王右相生死未卜,太子暴毙东宫,还等着人给他雪耻报仇,你还能若无其事地置身事外吗?你还能作壁上观,眼看国家落入池沼吗?你姓了这个姓,得了那么久的荫蔽,现在不应该回报吗?落尘,这是你应该做的,也是你不得不做的,你知道的对不对?落尘,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一向很喜欢你的性情,也相信你,所以第一时间才来找你——我没有找错人吧?”

  梁落尘牙齿狠狠地一磕,好像咬破了一口坚硬的天真。

  苏视把玉玺放进他僵硬却火热的手里,两人谨慎地闪躲着卫兵,从野草漫天的小路抄进了勤政殿。

  作者有话说:

  引:

  人生到处知何似。《和子由渑池怀旧》

  燕燕于飞。《诗经·邶风·燕燕》